第七章 时间的缝隙(下)

(一)

2010年2月14日,得知康康走失后,骆琪像疯了一样,不吃不睡,在福利院周边寻找,直到年初二早晨,依然没找到。

山下纯子报了警。

年初二上午,福利院接到派出所消息,孩子找到了,完好无损。

康康年三十晚上溜出大门后,猛追一条小狗,跑到三公里外,到了郊区一户人家家里。人家问他家在哪儿,他说不清。那家人也是心大,赶着去亲戚家吃年夜饭,想报警,却又不想因此打乱行程,就带着康康一起去了亲戚家。吃完饭,那家人跟亲戚搓了一宿麻将,年初一白天补觉。晚上回到家,他们带着康康去看了个电影,顺便给孩子买了身新衣服,天亮后才把人送去派出所,解释了半天。

孩子失而复得,骆琪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

她知道康康活泼好动,私自溜出福利院已经多次。这次运气好碰上好人。要是再有下次,万一碰上歹人可怎么办?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不能指靠福利院重点看护他。

她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

一周后,她跑去市中心,把所有的电子商城逛了个遍,买到一块儿童定位手表。手表是进口的,里面有GPS芯片,还附带一个软件光盘。软件装到电脑上,输入相关参数,就能对手表实时定位。为此她不得不买了一台笔记本。那时的手机智能化比现在低很多,国内儿童定位手表产业刚起步。她能想到买那玩意,真是花了心思。

手表的事,骆琪没告诉福利院的任何人。她担心说出去,会起反效果:反正孩子身上有定位,跑出去也丢不了,那谁还尽心尽力去看护?

事实上她的担心是对的。康康智力低,一天到晚就知道跑啊跑像小小的阿甘,叫人操碎了心。可是总不能把他关起来,何况他才三周岁。再长大一些,孩子体能跟着增加,学会翻墙就更不得了。为此,有的看护甚至会想,干脆就跑丢了吧,再也别找回来;或者快些来个好心人,把他领养走,那样大家彻底省心。

骆琪给康康戴好手表,嘱咐他,什么时候都不能摘下来。

康康认真点头,突然反问:“洗澡的时候,也要给它洗吗?”

骆琪说:“洗澡的时候要摘下来,洗完了一定要记得戴上。”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不傻,只是智力低了些,学东西慢。孩子爱跑,她一点也不讨厌,反倒心怀欢喜。她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平安长大,像真正的阿甘那样,跑出自己的人生。

康康戴上手表后的第三天,骆琪突然接到福利院电话。山下纯子告诉她,康康被好心人领养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骆琪冲到福利院,一把抓住山下纯子:“孩子呢?”

“被人家带走了。”

骆琪不信:“哪有这么快?说走就走?”

“其实手续早就在办了,只是没有必要告诉你。”

“你……”

山下纯子叹了口气:“只是从情感角度,还是应该提前通知你。可你毕竟是康康母亲,我们怕你一时接受不了,给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骆琪软软地坐下去,没有一点力气。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她曾设想过跟孩子的告别方式:送上最好的祝福,还有为孩子攒的一些钱。她还想叮嘱领养人,一定要把孩子的病治好,并且希望他长大后,能回来看看。可是现在,什么也来不及做了。

她望着康康的小床,心里空****的。那种感觉,比取卵时被掏空,更让人失落。

山下纯子好言安慰,叫她不用担心,孩子一定会好好的。

骆琪突然想起来重要的一点:“领养人呢?中国人还是……”

“是一对来滨海旅行的加拿大夫妇。您放心,他们是先前的客户介绍来的,条件不错,靠得住。”

“加拿大……”骆琪单手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

山下纯子掏出纸巾递过去。

骆琪不接:“有他们联系方式吗?”

山下纯子摇头:“他们的领养手续,资料,都得民政局经手。就算有,我这儿也没法子告诉你的!”

“求求你,告诉我吧!”

“别这样!别难为我,好吗?”

骆琪长叹一声,默默挪到床边,把孩子没带走的玩具、衣物整理起来,打包带走。她努力止住泪水,把一件件物品捧在手心,看了又看。那些东西里面,没有那块定位手表。

回到住处,她无心上工,抱着孩子的东西整夜发呆。

康康啊,你现在在哪儿呢?已经到了加拿大吗?加拿大!天啊!隔着茫茫太平洋,这辈子怕也去不了!她胡思乱想着,视线突然落在笔记本电脑上。

对了!康康一定戴着定位手表呢!那东西买来,还没用过呢!为什么不看看他现在在哪儿呢?万一还在这个城市没走呢?如果能再见最后一面,那该多好啊!

念及此,她颤抖着开机,联网,打开软件。

程序很快启动,随着“叮铃”一声轻响,目标位置在地图上显示出来。康康居然还在滨海!

骆琪一下子来了精神。

尽管这个城市太大,她还不算太熟悉,可她还是认识那个地方——定位信号在北边,距离福利院大约五公里。那儿靠近本市唯一的山,静山。这两年,陈姐组织手下小姐,去那儿玩过好几次。

康康怎么在静山附近?她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山下纯子说了,领养人是来滨海旅

游的,顺便领养了孩子,所以他们在静山不奇怪。

也许,他们明天就会走吧?但至少,孩子此刻仍在这个城市。

她默默念叨着,睡过去。

第二天她醒来时,已是下午。电脑还在床头,只是断电了。她出门吃了饭,去店里坐到晚上,可还是浑身没劲,索性继续请假。

回到房间,她又睡了一觉,梦到康康回来了,就在她身边。她伸出手一摸,没摸到孩子,反把电脑推了下去。

她惊醒过来,愣了半天,拾起电脑。

她不想开机,生怕孩子已经离开,正沿着偌大的地图往东飞,飞过大海,远远离她而去。她心里不想开机,手却不听使唤,狠狠按下开机键,这才发现电脑没电了。

电源插上,屏幕亮了。

睡意朦胧中,她看了一眼:孩子怎么还在原地?

(二)

康康走后第三天,天刚亮,骆琪就从**蹦起来。

电脑还在床头,屏幕亮着。位置信息告诉她,昨晚迷迷糊糊中那一眼,没看错。直到当下,孩子还在原地。

她匆忙洗漱完,穿上运动鞋冲出门去。那刻,她并未深思其它可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按图索骥找过去,见孩子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到了门外刚要锁门,她略作迟疑又返回室内,盯着电脑:还是带着吧,也许用得着。

她背上电脑包,打出租出城。目的地她早确认好了:城北,静山脚下一个小村庄,叫做燕来村。

燕来村在静山西边,全村约七八十户。村子周边果园环绕,那是村民们生计的主要来源。村北果园外有片空地,多年前被外地人承包,办了个养猪场。养猪场的承包费,算是燕来村村委唯一的集体收入来源。

村子比较偏,路不好走。省道出城径直往南走,到静山之前,路边有个岔口,拐进去是石板路。石板路轨迹朝西,弯弯绕绕几公里后又成了石子路。顺着石子路颠簸两公里,才到燕来村。

骆琪上午九点半到达目的地,付了钱下车。村口空气清新,果园里一片鸟语花香,倒也算一处养生地。村子顺山就势,街道、胡同皆是石板路,蛇形蜿蜒,纵横交错,房屋多以青石、红砖所建,排列没有规则。

她兴冲冲进村,仔细转了一圈。村里有小超市,小饭店,肉铺……还有一家照相馆,唯独没有她想找的,类似农家乐的地方,也没有古迹或旅游景点。

可是,那对加拿大夫妇不就是来旅行的吗?定位明明就在此地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难道是定位偏差?不。买表时,商家现场给她演示过,信誓旦旦说,定位误差最多几十米。是自己没找到?或者人家在这儿有什么亲戚、朋友?她纳闷极了。

时近中午,她去村里的饭馆吃饭,顺便打听一番,结果很失望。饭馆老板说了,村里村外,包括周边,确实没啥景点,也没有类似农家乐的休闲去处。离此最近的旅游点,就是六七公里外的静山。

这可怎么办?她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还得再查查定位。可是,村里没网吧,该去哪上网呢?她在街上没走多远,一抬头,看到了村里唯一的照相馆。

照相馆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按骆琪要求,给她拍了一组大头快照。等照片的时间,她拿出笔记本,问老板能不能发个邮件。老板说行。

工作间窗前有个台式机,可惜没路由器。

骆琪拔下网线插到笔记本上,开机,打开定位软件,等待。

“叮铃”一声轻响,结果出来。

这个村,在地图上就是一个点。定位点跟村子的点重合,还是没动过。

就是这儿!没错啊!可是怎么就找不着呢?

破软件!地图不精确!定位也不精确!

她用力合上电脑,交钱取了照片,出门回到村头。

“还就不信了!”她是个犟姑娘,决定一家一家挨着问。

“你好!我就打听个事。请问这几天,您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带着个小男孩?”

她心怀希望,一家一家扫**,逢人就问,一直打听到太阳下山,还是没结果。

这回她终于泄了气,心情无比沮丧:难道只是定位手表遗落在这儿,人不在这儿?那也不对啊!手表在这里,那就是人来过。可是全村都问过了,怎么就没一个人瞧见呢?那可是三个大活人啊!

天黑下来,骆琪慢慢踱出村。

来到村外,她蓦得站住,忽然想到,自己转遍了村前村后,唯独落下一个地方没去——村北头的养猪场。那地方,是她中午在饭馆里打听到的。当时她一再问老板,村里村外有什么景点,破落的土地庙也算。老板说啥也没的,全村周边除了果园,就有个养猪场。

村北头的果园往北约百米,就是养猪场。

厂子约半个足球场大小,用砖墙围着,门口朝北,铁门闭锁,门内一侧立着根铁杆,杆上架着个监控。监控一闪一闪,照着门前的空地。门内另一侧有个门卫房,里面亮着灯。再深处的院里漆黑一片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根状如烟囱的玩意儿,高约十米,直直地捅进夜空。

骆琪站在大门前踌躇片刻,抬手砸门。片刻后,门卫房里出来一个人。

大门口没有灯。骆琪借着门卫房里透出的光影看过去,一阵不舒服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那人体型瘦小,背弓腰弯,上半身缩在一件脏兮兮的羽绒服里头发半黑半灰,长得打了结,把大半张脸盖住,露着的小半张脸皱皱巴巴,仿佛裹着一层黑雾,让人瞅一眼就觉得冷。

骆琪不禁后退半步,隔着门问:“大叔,你好!我打听个人。有没有两个外国人来过?带着一个小男孩?”

那人瞅了骆琪一眼,嗓子里像卡着沙子:“你买猪?”

骆琪愣住,摇头。

“不买猪来这干啥!”说完,那人回屋了。

“喂……”她又砸门,可是里面再没半点动静。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狠狠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头。

回去的路她记得。先走约两公里石子路,再走几公里石板路,就到省道了。她又累又饿,心里茫茫然,一步一步往回挪,将近两小时后,终于望见省道上的路灯。

今天这事,她琢磨了一路,越想越觉奇怪。定位不会骗人,可是怎么就找不到呢?要不干脆报警?她突然生出这个念头,心下衡量着怎么跟警察说——我的孩子——不,不能这么说,那就把代孕的事露了——那咋说——哎,管它呢——就说朋友的一个孩子,被遗弃在福利院,身上有定位手表,前两天被俩外国人领养了。我定位到他在燕来村,找过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只是,这么个情况,够不够的上人家出警的条件呢?

她垂着头,一边琢磨,一边往前挪,眼看就到省道了。

此时,突然从省道上拐下来两辆车。

那两辆车开着灯,一前一后,从她身边掠过去,朝西上了石板路。

车子开过去后,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熟悉感。

咋回事?她赶紧回头,一下子认出来开在前面的那辆车。

那车的车型跟车牌,被它后面车子的近光灯照着。

她瞧得分明:那不是福利院老板葛云辉的路虎吗?

这几年,她在福利院见过葛云辉数次。葛云辉每次去,都开着那辆路虎。她不用存心记,光凭视觉记忆,也能认出它来。

呀!葛云辉?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联想到定位信号,她脑中火花四射:该不会去燕子村吧?他去那儿干什么?他后面那辆车上又是谁?

(三)

骆琪顾不上疲惫,返身就追。

跑了没几步,她又回到省道和石板路岔口处,想打个出租,可惜点太背,等了十来分钟,也没等到车。

不等了!她一跺脚,又冲上石板路……

人的潜力不可小觑。从燕来村到省道,五六公里路,骆琪一步一步挪,花了将近两小时,接着再跑回去,却只用了四十来分钟。

他们会去哪儿呢?会不会只是路过燕来村?如果不是路过,会去哪儿?骆琪没有答案,凭直觉来到养猪场门前。这时她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这大晚上的,如果葛云辉的目的地不是燕来村,她不信。康康的定位信号明明在这儿,难道跟福利院没一点关系?问题是,葛云辉来燕来村干什么?是拜访某人,还是去养猪场?如果是拜访某人,为什么大晚上来呢?难道有人家要弃养孩子?如果是后者,难道是来买猪?她心里一堆问号,一个也整不明白。

管它呢。来都来了,先看看再说吧。

大门依旧闭锁,门卫室关着灯,门前、院里,皆是一片漆黑,只有院内东南角亮起灯光。骆琪没有警察的思维,想不到去看大门前有没有新添的车辙印。即便她能想到,其实也看不出什么,门前路面全是石子。

门内铁杆上的监控,闪着红灯。

骆琪不管它,直接走到门前,扒着铁栅栏往里看。她什么也看不到,干脆捡起几颗石子,想去砸门卫室的房门。

转念一想,她又扔下石子,跑去燕来村。

村里商店关着门。她拍门没反应,就拨打门上的手机号,央求着叫来店主,买到个手电筒。

回到养猪场门前,她还是不顾忌那个监控,打开手电朝里照过去。

院里没车,但能看到院内东南方,有一排坐北朝南的水泥房。

她不死心,绕到东墙跟下,找准位置,踩着砖块,勉强照进去一眼看到水泥房前甬路上,停着三辆车。其中一辆,正是葛云辉的路虎。

看到路虎,她激动起来,想再次回到大门前,叫开门进去。

紧接着,她改了主意:不能再跟看门人打照面了。定位就在这一片,三天来一动不动,全村挨家挨户打听过,就剩养猪场进不去,可是葛云辉却突然出现,难道只是巧合?如果这里头真有什么勾当,这时候再跟看门人墨迹,岂非打草惊蛇?

她有了警觉之心,这么想自然是对的。可是,在这之前,她已经在门前来回好几遭,都没理会监控。换句话说,她的影像和动作,早被拍到了。

实际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起初她的心态光明正大,以为靠嘴巴就能打听明白。当看到路虎车就在院内时,她心态才发生变化感觉到情况不对劲。

路虎在里面,难道葛云辉真是来买猪的?为什么不白天来呢?疑问越来越多,像数不尽的藤蔓,把人死死缠住。

骆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大路上,心里一横,拿出电话,果断按下110。

“我报警。我的孩子在福利院,前两天被领养了。我……”

“你好!你是说,你的孩子被领养了?是合法领养吗?”

“是的。”

“孩子和你什么关系?”

“我是孩子母亲!”

“那你的孩子为什么在福利院?是弃养吗?”

“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报警?我不明白警情内容。”

“你听我说,我孩子被领养了。在领养前,我给他买过一块定位手表,他一直戴着。这两天我定位,发现孩子的位置一直没动过。我就找过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请问你在哪里?”

“静山西边,燕来村。”

“明白了。你是说,你孩子被领养了,他戴着定位手表。你定位得知孩子在燕来村,你找过去,找不到人?”

“是的!”

“你想做什么?找到孩子?”

“对!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对不起!这个情况,我们不出警。”

“为什么?”

“孩子被你弃养,被他人合法领养,从法律上说,就跟你没关系了。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都由领养人决定。即使其位置不动,也属正常。再说定位系统有误差,你的定位位置是一个村,不是一个具体点。实际上,最可能的情况是,定位手表被摘下来了。你反映的情况,不存在任何违法行为,以及违法行为人。”

“就算居民钥匙锁家里,你们明明也出警的!”

“警力资源有限。但是在警方职责范围内,我们可以给市民提供必要的帮助。可是您的情况,的确跟我们的职责无关,抱歉!”

“可是,可是领养人是俩外国人啊!而且燕来村里外没景点……喂!喂……还有养猪场……”

骆琪这段话没人听,人家早挂了。而且她不知道的是,她反映的情况,因为算不上警情,所以不会被记录下来。

哎!她长叹一声,很快想明白了。即便人家没挂电话,知道领养人是外国人,也还是够不上出警条件,毕竟领养手续完备合法。除非她能把孩子位置,从燕来村这一片范围,精确到一个具体的点,然后证明那个具体的点,有问题。

看门的不让进,报警没用,她越想越恼,再次回到东墙下。她非进去瞧一瞧不可。

这时候她庆幸,还好今天穿着运动鞋。

围墙高约两米。踩着砖块,拿手电照进去,她能做到,可她一个女人想上去,难度就很大。她把手电放进电脑包,又嫌背着包碍事干脆把它放进草丛里,藏好,然后重新挑了个位置,找来碎砖块,垒到足够高,试图站上去。可是,砖块垒得太高了,脚下的地又坑坑洼洼,最下面的那块砖摆不平,也吃不上劲,她踩上去后,一用力就倒,反复几次,怎么也爬不上墙头。

这可怎么办?要是砖块再多些,摆成十字垛,那样就稳当了。

她扩大搜索范围去找砖,结果不知不觉走出去上百米,在村北头一个果园外,发现一个高脚凳。

那个凳子,应该是果农踩着用来给果树剪枝的,果树坐果时也能踩着给果子套袋,只是断了一条腿,这才被弃置了。骆琪扶起凳子试了试,三条腿也能用。

她抱着凳子回到墙根下,稳稳当当摆好,站上去一试。嘿,不错!脑袋已经高过墙头了。

她攀着墙头翻身骑上去,然后放低重心往下看。

墙内的情况看不太清,她只确定下面没有明显的障碍物。

正要跳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进去后怎么出来?里面可没凳子供她踩。

尽管无法预料,进去后会发生什么,她还是觉得应该想好退路。拿定主意,她从墙头退回到原地,解下运动鞋的鞋带,连起来,然后把鞋带一头系在凳子腿上,另一头拿在手里。一根鞋带一米多,连起来足够用了。

做好准备,她重新攀上墙头,接着拽动鞋带,把高脚凳拉了上去。

往后就好办了。她把凳子提到墙内,慢慢放到足够低处,然后松开鞋带。下面发出一声轻响,凳子落地了。

妙!她感叹自己的急智。

接着,她抓紧墙头,腿朝墙内慢慢往下探。她脚尖踩到凳子面上,刚站稳,凳子歪倒了。她也跟着摔到地上,差点叫出声。

她缓了一下,刚要站起来,一声狗叫,把她吓得跌坐回去。

她在东墙根,狗叫声在西北方,应该在门卫房附近。

过了一会儿,她大着胆子站起来,观察周围的情况。这时她看到了南边那排平顶水泥房,从东数,头一间和第二间亮着灯。

紧接着,她又看到那根形似烟囱的玩意儿。

那玩意儿就在她正前方十几米处。烟囱下面有一间小屋,像是个锅炉房。

狗没有再叫。骆琪蹲下,从凳子上解下鞋带,摸索着穿回鞋上系好,站起来顺着墙根往南走,很快来到亮灯的房间后面,从窗户上往里看。那些窗户,原本糊着防风塑料布,如今早已破损。

窗内。从东数第一间房,有两张办公桌,一排文件柜,没有人房子中间打了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木门通往里间,但是里间没有后窗。从东数第二间房,看样子也是办公室。里面有四个男人,围着茶几甩纸牌。那些人骆琪一个也不认识,里面自然没有葛云辉。

葛云辉去哪儿了?难道在东边这一间,里屋?

她小心绕到房子正面,突然闻到一阵酸臭味。味道是从房子南边飘过来的。她忍着不适感往南看去,认出来那边是猪舍。

她呼出一口气,把手机调成静音,鼓起勇气进入东数第一间房走到隔离墙的木门前,偷听里屋的动静。

她听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到,干脆憋住气,把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往里瞅。

她想:大不了被逮住嘛!那就不走了,反正没犯法!跟那个葛云辉面对面也好,就把定位的事情说出来呀!再叫他联系那俩领养人!他要是拒绝,就得说出个一二三,说清楚定位就在这一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缝越来越大,里屋的光景让人纳闷:它四壁空空,地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只是房子中间,有一排向下的台阶。台阶口四四方方没有遮挡物。顺台阶下去,尽头有一扇铁门,门缝没关严,有光透出来。骆琪猜,下面应该是个地下室。

葛云辉的车在门外,人却没在隔壁打纸牌,难道在下面?可是他大半夜到养猪场来,进地下室干什么?

她猜不透,心里隐隐有些害怕。然而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步步迈下台阶,同时把手机紧握在手中,以便碰到意外情况,就打110。

铁门是横推的。她屏住呼吸,慢慢扩大门缝,最先看到一线水泥地面,随后视野扩大,一点点把头探进去。

里面空间不小,起码抵得上两个教室,中间有两根承重柱,柱子两边各有一张台球桌。此外,其南、北、西三面墙壁上,各有两扇木门。门上没有玻璃,上面有朱漆标号。南墙1号、2号,西墙3号、4号,北墙5号、6号。六扇门,五扇关着,只有1号门半开,有交谈声从里面传出来,话头话尾间,夹杂着茶具的碰撞声。

什么情况啊?难道是个仓库?可是又不像。

骆琪挠挠头,想靠近1号门,却又担心被发现,只好悄悄挪到一根承重柱后面,凝神静听。她那个位置,离1号门起码四五米,两者处在一条直线上,中间隔着个台球桌,能听到说话声,但是听不清楚。她便蹲下去,借着台球桌遮挡,轻轻朝里挪了几步,再转身朝南,来到1号门和2号门中间的墙根处。

这时,一个声音说:“林总,你想得太简单了!”

听到这话,骆琪眼前一亮:这是葛云辉的声音啊。

被唤做林总的接话道:“具体怎么做,还是你们定。我儿子手术成功,那个数我加倍!”

“不光是钱的事!”葛云辉说,“这里头风险太大。这些年了我从来没这么操作过!明白吗?这么干,屁股不好擦!”

“我懂。”

“你懂个屁!为了你,我费劲从加拿大,找那么两个老外来做这件事,问题是他们怎么回去?懂吗?他们办了领养证的,证件上有孩子照片!现在那个孩子没了,你叫他们领谁上飞机?换个孩子顶替?长相能一样?人口出入境管理局,机场边检,都过不去!”

听到这儿,骆琪浑身一抖:葛云辉提到加拿大两个老外什么的,那分明就是指康康被领养的事。可是,什么叫“现在那个孩子没了”?谁没了?康康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丢了?死了?怎么死的?

她一把捂住嘴,这才没叫出声来。

那一刻,她差一点就撞进门去,当面质问葛云辉到底怎么回事。可是,那有用吗?如果“没了”的意思,真是“死了”,那么,此时此刻不更该冷静面对,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吗?

她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直冒冷汗。

冷静!冷静!她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打开录音键。

“本来,我的规矩,坚决不接国内的活。为什么不接?安全!”

林总打岔:“你给我破例,我记一辈子!”

“听我说!”葛云辉道,“客户他美国的也好,日本的也罢,不管哪来的,都得老老实实,照民政局的条条框框办领养手续,完事从福利院把孩子领走,带回国去。那么在我这儿,生意是不是就了结了?”

“是的。”

“对嘛!孩子被老外领养到国外去,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想要孩子哪个器官,就要哪个器官,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你以为还能跟踪到国外去?好!就算能,就算他们日后知道孩子死了,也有的是理由去应对。要知道那些孩子本身要么残疾,要么带病,明白吧?随便一个理由,就能把事瞒过去。”

林总连声称是。

葛云辉说:“所以说,这个事情,要不是你找到日本去,找山下家族当中间人,我不可能帮你。坏了规矩,风险太大,而且麻烦!不光麻烦我,还到这儿来,麻烦我猪场的朋友——他们的买卖路子,跟我不一样!现在明白了吧?隔壁手术前,他们为什么逼你,在那孩子颈动脉上划一刀?”

林总苦笑:“哎!划上那一刀,我这嘴就永远封住了。说实话我真下不去手,可是为了孩子……”

葛云辉说:“你,还有那些老外,做父母的都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听我安排,这个事会稳妥许多——花点小钱,找两个老外当托儿,走程序,先把孩子领养出去。你再带你孩子出国,跟老外汇合,在国外做这个手术,比这儿还要稳妥。”

“那样真来不及啊!我家小孩这个情况,再也拖不得了!”

“废话,孩子这一块的资源,比成人金贵。你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就不是?”

林总重重地放下茶杯:“不多说了。那个数,我加四倍。刀我也扎了,钱我也加了,你总该对我放心了吧?”

骆琪再也听不下去了,尽管谈话内容,她还整不明白。那一刻她死死揪住一句话,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被大炮震到了——葛云辉刚刚说,隔壁手术前,姓林的,在孩子颈动脉上划了一刀。

她浑身僵硬,努力走了几步,挪到2号门前,用力把门推开,丝毫不关心那一系列动作,会把自己暴露了。

2号门打开,房子中间立着块毛玻璃屏风。屏风下的地面,以及房间四壁,全都钉着透明的塑料布。

人踩在厚厚的塑料布上,发出踏雪般的声响。

骆琪毫不在乎脚下的杂音,一步步走到屏风前,朝里看。

屏风后,无影灯下,并排放着两张手术台。

外侧台上躺着个小男孩,浑身是血,里面那张台上躺着另一个男孩。

一个医生,一个助手,正在紧张操作,谁也没抬头看骆琪。

助手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自己人,闷声说了句:“还早!出去等!”

骆琪并未退缩,反而举起手机,把手术情景录下来。

数秒后,她紧盯着外侧手术台上的男孩,再也压不住情绪,突然哭出声来:那个血糊糊的孩子,正是康康。

康康脸色苍白,左胳膊弯曲在体侧,拳头半握着,手腕上戴着那块表,像极了疯跑时的样子。

骆琪收起手机,脚不听使唤,不由自主朝前走,只差一步,就能把孩子抱起来。

“你是谁?”

“你干什么?”

两个白大褂抬起头。

那两位都戴着口罩,听声音是一男一女。显然,他们专注于移植手术,都没看到骆琪此前录像的情景。

骆琪定在原地。

她一直盯着孩子的身体,已经确定他没了呼吸。

她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闯进了是非之地,不敢再做停留撒腿跑出去,结果一头撞进别人怀里。

跟她相撞的人是葛云辉。

葛云辉呆住。他对骆琪有印象,知道她是康康的生母,每周去一趟福利院,做义工。可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趁葛云辉发呆的瞬间,骆琪一闪身,冲出铁门,跨上台阶……

“站住!”葛云辉大叫一声,追出去。

骆琪冲到外面,想也不想,原路返回,一头扎进那排水泥房最东边的阴影里,顺着东墙根的草丛往北跑。

一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还能翻墙不成?葛云辉看清了骆琪逃走的方向,没第一时间去追。隔壁办公室里,有四个人在那甩纸牌。他把那些人喊出来,一起追。

骆琪又累又饿,加上精神受了巨大刺激,身体几近虚脱,全靠一口气支撑,拼了命朝前跑。可是,院门在最北头,上着锁,除了看门人,还有狗,明显死路一条。往哪跑?出路似乎只有一条:翻墙。

啊!她万分庆幸。幸好提前准备了后路,把高脚凳带进来。

院里没灯。五六条手电光柱亮起来,在她身后打来打去,用不了两分钟,准能逮住她。

骆琪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养猪场不但有问题,而且有大问题。她还有时间,她要报警。一分钟足够了。然而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手机没电了……

她来不及多想,跑到高脚凳前跳上去,就往墙上翻。

也许是惊慌之下她用力太猛,也许是凳子本就在朽败边缘,她跳上去正要攀爬,下面“咔嚓”一声,凳子腿又断了一根(原本早就断了一根),三条腿成了俩条。骆琪紧跟着摔下去,跌在枯草里。

绝望。光柱离她越来越近。

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很大的力量,把她拉了起来。同时,一个声音对她说,“跟我走!”那个声音里好像掺了沙子,很难听。

骆琪大脑一片空白,跟着黑影跑出去十几步,跨进一扇木门,进入一间小屋,来到一座形如锅炉的东西跟前。

“钻进去!”黑影打开锅炉口的铁门,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滑槽。

骆琪完全懵住,不动。

黑衣人不由分说,把她上半身按进铁门内,然后搬起她两条腿把她整个人顺进滑槽内,随后关上铁门。

藏好骆琪,黑衣人迅速退出小屋,上锁,然后返回东墙根,麻利地拾来七八块砖头,垫到高脚凳的断腿处。

没等他直起腰,五条光柱打过来,把他钉在光心。

“老杨!你在搞什么?人呢!”说话的是个黑大个。

“跑了。”老杨指了指他刚垫正的高脚凳。

“哪来的凳子?”

“应该是那人自己带进来的!”

黑大个踩上凳子,轻松爬上墙头,用手电往外照,很快发现墙外草丛里有东西。

“有个包!”

黑大个跳到墙外,把骆琪的背包捡起来。

老杨赶紧跑到大门口,打开门锁。所有人来到门口,跟黑大个汇合。

“就一个包,里面有电脑。没看到人!”黑大个气得直发抖“老杨,你去死吧!”

“麻烦!”葛云辉一拳砸在墙上,“她进了手术室!必须抓到她!必须!”

黑大个狠狠瞪了一眼葛云辉,转身对同伴大叫:“还他娘愣着?去开车,追!”

葛云辉对黑大个说:“好在是个熟人——手术室里那孩子的生母——整个事情,是战辉搞出来的,屁股没擦干净。”

“女的上墙这么溜?还他娘带个凳子!”黑大个指着葛云辉,“你那个兄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葛云辉自知理亏,不还嘴,反而提出一个问题:“你不觉得怪?凭她一个女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老杨插话道:“今天傍黑,有个女的来到大门外,说要找人,被我打发走了。当时我也没细问。”

“什么?傍黑就来过?”黑大个抬手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你他娘不早汇报?”

老杨后退一步,躲开巴掌,转身溜了。

“不中用的狗东西!”黑大个指着老杨背影骂起来。

葛云辉说:“清场吧,张总。出大事了!”

“清!锅炉房,手术室,储藏室,猪……全清!”黑大个揪着葛云辉衣领,眼珠瞪得溜圆,“说了井水不犯河水,你偏要来合作!只一回,就把老子霍霍死了!”

葛云辉挣脱开,从地上捡起电脑包,一路小跑回到房间。

包里除了电脑,还有一份快照。装照片的纸袋上,印着照相馆的名字。

葛云辉打开电脑,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定位软件,顿时明白过来,康康身上,一定有跟定位软件对应的物件。

危机!致命的危机!他站在墙前苦思对策,仿如面壁的老僧……

(四)

骆琪躺在那个封闭空间内,浑身发冷。除了冷,她似乎还能闻到一些怪味。也许是铁锈味,也许是腥味,也许是臭味。具体是什么说不清。

她知道,自己正躲在锅炉房的炉体内。

那间小房子,就立在东墙根往西不远处,顶上伸出一根高高的烟囱,直插夜空。

她很快不再惶恐,只剩下悲伤——她为钱出国卖卵,继而代孕莫名其妙成了母亲,有了自己的骨肉。尽管孩子身上有一半基因,属于那个叫方华的,尽管那个男人令她恶心、反胃,可她还是疼惜孩子。毕竟,孩子身上也有她的基因。她的愿望,已经够小了。她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只能尽力多些陪伴,希望他会被好心人领走,健健康康成长。现在,孩子被领走了说是要到加拿大去,哪知一切都是谎言!什么狗屁加拿大?孩子居然就那么躺在手术台上,凉了!她可怜自己,更可怜孩子。她躲在那儿,想哭不敢哭。这见鬼的人生啊!

身体上的痛苦,让她慢慢转回现实。

她早回过味来,知道救她的黑影,是那个看一眼,就令人浑身不安的看门人。她记的那人的声音,嗓子里像卡着沙子,难听得要命。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做呢?

在解开疑惑前,她想到一个很明显的逻辑问题:傍晚时她在大门外,向看门人打听,问对方是否见过两个外国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用当下的视角看,她问对人了。即便当时,看门人不知道今晚会有一场手术,也一定知道养猪场的种种犯罪内幕。那么,当骆琪被他赶走后,他为何不把骆琪来打听小孩的事,报告给老板呢?

这儿似乎只有一个解释:看门人的确没见过那两个外国人,也不知道今晚的手术细节。在他眼中,骆琪是个不该在那儿出现的人,打听的事也很蹊跷。他能做的,只能是把她赶走。可是,他为什么又出手相救呢?

她把这个问题抛开,专心琢磨今天发生的事。

她觉得,她无意中触及到了一场庞大,且由来已久的罪恶黑幕。而这一切的起点,仅仅源于她想见孩子最后一面的执念,以及那么一块首次应用的儿童定位手表。

依据地下室的所见所闻,她能厘清几件事。

许久以来,葛云辉均在从事一种高明、隐秘的犯罪。他跟那位林总的对话虽然零星,但已经提及了事件核心——其犯罪行为,是依托领养孩子这一合法途径来完成的。非法代孕产生的弃婴,以及福利院面向社会公开收容孤儿,则是其犯罪产品线的源头活水。

骆琪早就发现,福利院的领养者当中,外国客户居多。当时她不以为意,现在才明白到底为什么。葛云辉的具体操作,说起来极为简单:联系国外的领养人,把福利院的残障儿童领走,从中赚取利润。

这儿有个问题,那些国外的所谓领养者,有没有可能是跨国人贩子呢?显然不是。对跨国人贩子来说,那么做的投入产出比,实在低得可怜。如此一来就能断定,所有国外领养人,都跟那位林总一样他们的孩子,都面临某种疾病,迫切需要更换某种器官。他们跨国用合法程序,领走福利院的孩子,为的,只能是一场手术。可是,他们是如何寻找、并确定福利院有适合他们的孩子呢?在每一场交易中间,应该有一个作为掮客的信息提供者才对。

骆琪记得,葛云辉提过山下家族,中间人什么的,难道那就是信息掮客?

也许真正的操作,不是客户大海捞针,寻找合适的孩子,而是相反——一个孩子患病,需要更换某种器官,可是想找到合适的供体其实并不容易。但是反过来,某人手里有孩子要出卖器官,那么只需把信息放出去,就会有无数需求方回应。大量的需求方,就像一个池子,里面总有一个,甚至多个是合适的。这个过程的实现,可谓轻而易举。

葛云辉说过,养猪场的朋友,他们的买卖路子,跟他不一样。那么,养猪场这里,又是什么路子?眼见到的,倒是有个手术室,葛云辉明显是借用了它。问题在于,养猪场里为什么要设置手术室呢?骆琪忽然想到,地下室里那些关闭着的房间。那个地下室,除了1号、2号,还有四扇门上锁。那里面有什么?

骆琪舒展了身体,用心去感受那个逼仄的封闭空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棺材里。

她摸了摸手机,渐渐静下心来。不管怎样,她知道,凭借录下来的音像,足够揭穿真相,把葛云辉等人绳之以法,为康康复仇。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安静地躺好,等待机会。她确信,看门人既然帮了她,那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一定会确保她平安离开……

(五)

不知过了多久,骆琪听到铁盖打开的声音,心顿时提起来。

“出来。”被黑大个唤作老杨的看门人,站在锅炉外,头上多了一顶鸭舌帽。

骆琪拱起身,慢慢退出那个空间,跨到小屋外,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气,方知外面下起了雨。

这是年后的第一场雨,带着零星的雪花。

老杨来到小屋外,照例锁好门,转身就走。

养猪场院子里静悄悄的。

骆琪回头,仔细看了一眼匿身的锅炉房,然后快步跟上去,小声说:“谢谢!您怎么称呼?”

老杨不做声,来到大门前站住:“你暂时安全了,但还不能走。离开这儿的路就那么几条,那帮人正到处寻你。”

“那怎么办?”

老杨似乎早有打算,出了大门快步往南走。骆琪默默跟着。

雨势不大,可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两人冒雨走了百来米,进入燕来村,又走一段,来到一座民宅前。

老杨打开院门,待骆琪跟进后,转身上锁。

那是个简洁的农家小院。

屋里没有暖气,堂屋中间立着火炉,燃着炭火。

骆琪随老杨进屋,在火炉旁坐下。

老杨从里屋找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她。

“我家。你在这儿很安全,不过要天亮后才能离开。”

骆琪急切抛出憋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帮我?”

老杨那张皱巴巴的脸,隐在帽檐下。

骆琪急于知道答案,直盯着他看。上次隔着猪场大门,看不清她本以为他是个老人。现在她发现,他其实不算老,估计最多四十来岁,眼里仍有光芒,只是脸色灰扑扑的,过于难看。

“有些人落了难,总会埋怨别人为什么不帮忙。”老杨这话算不上答案,他反问骆琪,“你到底是什么人?”

“早说过了,我就是来找孩子。”

“你孩子丢了?”

“被领养了,从星火福利院。”

“你怎么知道孩子在这儿?”

“他戴着定位手表。”说到这儿,骆琪惊道,“坏了!我包还在猪场墙外边……里面有电脑,还有定位软件,会被淋坏的……”

“早被他们拿去了!”老杨忽问,“你进去里面,看到了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里面怎么回事?”

“今晚的事我不清楚!说!你看到了什么?”

“手术!我孩子被,被他们弄死了!”

“你进了地下室?”

骆琪点头。

老杨走到窗边,背对骆琪叹道:“你那个藏身之处,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锅炉房,锅炉里。”

“是焚烧炉。”

“焚烧炉?烧什么啊?”

老杨没回答。

骆琪明白,对方一定知道很多事,只是不想多说。

两人陷入沉默。

骆琪仔细回忆在手术室的情形,更加确认,不管葛云辉,还是那两个白大褂,都没发现她用手机偷拍的情节——在手术室里,当她惊动了那两个白大褂时,她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当时她收起手机本能的伸出手,想去抱康康。这是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现在,手机是最要紧的,里面有最直接的证据。

她心里不停地合计,要不要把它说出来。

情感上,看门人救了她,她理应报答,告诉他,她拍到了犯罪事实,天亮就去报案。她想劝他逃走,跑得越远越好,否则,他一定跟那伙人一起坐牢。可是理智上,她又不敢说。虽然看门人救了她,可他毕竟是养猪场的人。她担心一旦说出来,手机会被他抢走。

老杨突然开口了:“葛云辉认识你?”

“是啊。”

“今晚真是没事找事!”老杨似乎对救人有些后悔,“但愿以后你别出卖我!”

“怎么可能!但是在警察面前,我可以说实话吧?”

“警察?你最好别报警,没用的!”老杨突然逼近骆琪,“天亮后,你最好离开这个城市,能跑多远跑多远。”

报警没用?骆琪理解老杨的心思,因为谁也不知道她手机里有重要证据。她想,我为啥要跑啊?哎!要跑的应该是你啊!

说完,他进屋找出几包方便面,丢给骆琪。丢方便面的力道很大,他希望对方能从中感受到那句警告的分量。

骆琪接住面,放在一边。

“没别的东西,你垫吧垫吧。记住我的警告!”说完,老杨离开了。

骆琪终究没把手机的事说出来,虽说那么做不免自私,可她不敢冒险。

她没心思吃东西,听着雨声呆了一会儿,起身走进里屋,想找个手机充电器,可惜没找到。里屋跟外面一样,摆设同样简洁,除了必要的几样家具,再无其它。她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一张照片,也没看到任何带有个人信息的东西。她对这个房子的主人,越发好奇起来……

天终于亮了。

小院大门虚掩。骆琪确认好手机没有落下,这才出了院子,离开燕来村。刚踏上那条石子路时,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猪场那伙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她一步一逡巡,小心翼翼,走了没多远,幸运地搭上一个果农的三轮车,很快回到进城的省道上。

雨已经停了。骆琪想打出租车进城,可惜天色尚早,一辆出租车也见不到。好在没多久,远处来了一辆公交车。

上车后,她终于踏实下来,下一步便是去公安局报案。

实际上,离她上车的地方不远,就有个静山派出所,可惜她不知道。即便知道,或许她也会觉得,派出所似乎不太靠谱。

公交车上人不少,多数是进城赶早集的菜农和果农,脚边放着框框担担,再有就是农民工,还有几个背书包的学生。

车子几乎坐满,后方还有一个空位。骆琪一屁股坐进去。

她的邻座坐着个年轻人,头发极短,几近光头。那人素质差,脸朝着窗户,正就着大蒜吃包子,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骆琪强忍着异味,把脸转向别处,不去看他。

半小时后,车子晃晃悠悠进了城,来到火车站附近。这时候骆琪打了个哈欠,眼皮跟着越来越沉……

十来分钟后,她一机灵挺起腰身: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顺手去摸口袋。紧接着,她把所有口袋摸了个遍,然后触电一样跳起来,大叫:“手机!手机!我手机不见了!”

城北火车站附近,某街道。小偷邢星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他抄在口袋里的右手,握着一部手机。那手机是某品牌去年的旗舰机,成色还不错,颇能卖几个钱。

三年前,刑星是圈内公认的“快手”。然而有一次他选错了目标,栽在一个硬茬手里。情急之下,他甩刀把人刺伤,被警察抓到进去蹲了三年,直到昨天才放出来。

出来后,他回郊区老家待了一天,顺便去镇派出所补录户籍,今早坐头一辆公交车回滨海,决心重出江湖。

面对送上门的肥肉,再不动手,就对不起老天爷了。

趁美女迷糊时,刑星轻松从她身上取了手机,下车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