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的缝隙(上)

(一)

2007年冬,金科免费得到骆行的肾,重获新生。

那时候,他跟骆琪很少见面,但接触几次,观察下来,他当时似乎已能猜到,骆琪做了小姐,那令他无比苦涩。他理解骆琪干小姐的动机,只是不清楚,她是如何走上那条路的。他俩之间,有大段空白。从骆琪退学到金科换肾,两年多的时间,他们从未联络。那段时间,骆琪身上发生过什么?

2005年11月底,骆琪退学,正式踏入社会。

她感觉自己头上压着一座山,越来越重,使她难以呼吸。那是父亲不久前告诉她的消息,她母亲费成芳突发心脏病。那个消息令她崩溃。

母亲得病前,这个家庭已经足够不幸了。骆行躺了七年,把家庭拖进深渊。即便如此,她还是有机会挣扎、上大学。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想去搏一个有希望的明天,为自己,也为家人。然而现在,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弟弟,在将来某天永远离开,然后,再眼睁睁看着母亲离开。

她走在城市街头,手里攥着一张卡片。

一个多月前,她还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工时,她的同事阿春去逛街,被人发了一包纸巾。纸巾里夹着一张广告卡片——高价招聘18——26岁爱心捐卵健康女性。

阿春觉得广告内容很好笑,回到洗浴中心给骆琪看。

骆琪看完把卡丢掉,等四下无人时又捡了起来。跟阿春一样,她觉得那是骗人的,可为什么又捡起来呢?她忽略自己的潜意识,觉得自己发神经。当时的她想不到,那张卡,后来真能用得上。

按照卡上的信息,骆琪找到了那家公司。

公司在西城最大的城中村,康庄。那是一栋两层沿街房,一楼玻璃门旁挂着块牌子:薪火健康咨询中心。

街道上黑诊所、黑网吧、饭馆林立,人流不息,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这家公司的不同之处。骆琪攥着衣角,在公司门前站了很久。

她犹豫不决,无比希望身边有个朋友,那样就能有个商量。然而那是奢望。她在人流中孤独眺望,一个认识的人也找不到。

她找了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好让自己有时间做决定。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新外套,推开了薪火健康咨询中心的玻璃门。那件衣服是离校前,金科找她开房时送的。

屋里窗明几净,有供暖,干燥、温热的空气让人松弛。不等骆琪拿出广告卡片询问,一个中年女人热情地迎上来。

骆琪鼓足勇气:“卖卵能给多少钱?”

女人端来一杯水,上下仔细观察骆琪,然后纠正她的话:“不是买卖,那是违法的。记住,是捐卵。我们只是代替客户给你补偿。”

骆琪对女人的话术不感兴趣,继续追问:“补偿多少?”

女人不回答,拿来一张表,叫骆琪填写。

表格上,除了个人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最重要的一栏,是填表人最近的工作情况或读书经历。

骆琪没有手机,便留了小旅馆的名字,而后按女人要求,如实填写了其它信息,包括在滨海医学院读了三个月,继而辍学的情况。

女人说,为确保将来整个业务流程更好进行,公司要对表格信息进行核实,叫骆琪两天后再来。到时如果核实通过,才会进入面试环节。

对此,骆琪不明就里。实际上,那种信息核实,只为确认其身份。你辍学也好,打工也罢,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记者暗访,或便衣警察来调查。换句话说,如果真是记者暗访,或警察暗中调查,那么在行动前,最好提前换一个身份,给自己弄一份普通工作。可是实际上,那种临时变换的身份,并没什么用。有心人不会傻到,去你临时的工作单位打听情况。人家只需按表格提供的家庭地址,找过去随便找个路人邻居探问,就能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倘若你留的家庭地址是假的,那就更容易露馅了。

由于没有电话,骆琪只好按照约定,两天后再次上门。

一见到她,女人便迎上去,说信息核实通过,可以进入面试环节。

憋了两天,骆琪继续上次的问题:“捐卵补偿多少?”

“一到三万。”

“为什么浮动这么大?”

“看取卵数多少,看学历,看长相,看特殊技能:比如模特,比如钢琴十级……”

“一次性支付?”

女人点点头,补充道:“类似公司很多,你自由选择。在这儿做,我能保证你比别的公司拿得多。”

骆琪提出最后的问题:“那卖卵地点呢?”

“是捐卵!”女人再次强调,“这一期,我们安排在泰国。”

“泰国?”骆琪懵了。

她以为卡片上的术语,都是骗人的。实在想不到,这种业务,真的要出国。

女人微笑看着她。

“可是,那么远,怎么去啊?”

“不用你操心。交通、食宿费用,公司报销!”女人似乎听够了类似的问题,随后小声补充,“我们跟旅游公司,有固定的业务来往。”

“来回要多久?”

“最多半月吧!”

“可我没心理准备……为什么是泰国呢?”骆琪打破砂锅问到底,“在滨海不可以吗?省了报销的费用,我们可以多赚一点啊!”

“滨海太敏感!大家都不想惹麻烦!”

骆琪知趣地闭上嘴,坐下,心里做出最后的决定。

女人又取出一份表格,让骆琪补充更详细的个人资料,还问她要一张生活照。骆琪说没有照片,可以出去照。女人说不要紧,可以在公司统一照。

这时候,玻璃门打开,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女人照例迎接。

第二份表格上最重要的一项,画着星号,是月经周期。

骆琪一边填写,一边静听对话。她很快知道,那一高一矮两个女孩,也是卖卵的,而且那个高个子,不是第一次来,于是省略了个人信息核实环节。那两个女孩的到来,带给她一丝同伴的感觉,让她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表格填完,联系方式仍然空白。

女人收了表格,冲着二楼喊了声“猴子”。

猴子是个男青年。他挎着相机,给骆琪和矮个女孩拍了半身照和证件照,然后收了她们的身份证,说是办旅游签证用。

此时,一个男人从门外进来。那人很壮,脸型轮廓方正有力,可惜面部肤色太黑,纹路坑坑洼洼,令初见者不太舒服。

见男人进来,猴子和女人齐声叫:“葛总好!”

葛总往二楼走了两个台阶,止步折回:“都是捐卵的?”

女人点头。

葛总打量女孩们,目光最终定格在骆琪身上:“不错啊!很不错!”

女人对女孩们说:“回去等着吧!什么时候出发,会通知你们的!”

葛总补充:“放宽心!到时候过去,打针,拿钱,就当是旅游!姑娘们,回去好好休息,找来这里,你们还是有眼光的!”

骆琪出门,踟蹰片刻,叫住高个女孩,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你好!他说的打针,什么意思啊?取卵不是在排卵期吗?”

高个女孩面无表情:“促排卵针,打七天,就取卵拿钱。”

骆琪轻叹,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懂。

回到那家便宜旅馆,她心里感觉怪怪的。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接下来,她只能每天去一趟薪火健康咨询中心。那期间她来了一次月经,到第十天时,女人告诉她,第二天集合。

那天早晨,骆琪因为失眠起晚了。她退了房,带上小包,匆匆赶到公司后,大吃一惊。来集合的女孩,根本不是她以为的三个,而是二十个。而且,所有女孩都带着包。她们按公司要求,做好了“旅行”的准备。

骆琪立刻想起表格上标注星号的月经周期,明白这二十个人,是精心挑选的结果。看来,实际报名的人还要更多,只是她们的经期受限,不在这一期之列。

姑娘们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的十八岁,被带到二楼一个房间或坐或站。

葛总手拿一沓文件:“提前声明,捐卵是大家自愿,本公司不存在任何强迫成分。大家相应的报酬,是受卵者人道赠与,非商业行为。”

姑娘们有的沉默,有的点头。

葛总说完立马把手中文件发下去。

那是免责文件,把他说的三个方面具体化了:一个是自愿,一个是非商业行为,一个是排卵者身体受损跟公司零关联。

葛总三言两语,利用信息不对称,既消除了个别女孩的戒心,又抬高了自身位置,能把生意做成活水,争取到回头客。显然,他是个聪明人。

女孩们心下想着钱,笔下签着名,一切进展顺利。

接着,中年女人上楼,给大家讲解路上的注意事项。

她叫女孩们路上互相监督,说旅途当中人多眼杂,大家切勿叽叽喳喳,务必嘴上把门,尤其不能提“捐卵”二字,一切行动听从安排,顺利把钱挣到手之类。她警告,谁要是说漏了,惹上事,连累大家,不但一分钱也拿不到,还要赔偿公司巨额损失。赔偿条款,列在文件的附加项,女孩们已经签过字了。

女人讲完,猴子上来,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我们办的落地签,省事,最多待十五天。”

他按文件上的照片,跟每个女孩核对好,然后把文件归拢进包统一管理。

对骆琪来说,接下来的环节,本应是新鲜的。她第一次坐机场大巴,第一次坐飞机,目标是一个遥远的、四季绿意盎然的国家。可是,她心里却没升出一丝向往。她只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跟随大家,陌生又不安,还夹杂着害怕,又有一点期待。期待顺利拿到报酬。

她完全没注意,自己的队伍是如何跟旅游公司的人碰头的。直到登上飞机,她才发现葛总和外号“猴子”的男青年,以及中年女人都在机舱里。

旅程结束前,大家收起厚重外套,只是不方便更换漂亮的夏衣。

目的地是个不知名的城市。大家被安排进宾馆,休整两天,食宿统一安排。

流程比预想的有效率。休整完,立即打针。

打针分组,每组四人,公司那个女人(姓张)带队。分组是必要的。二十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一块儿上街,太显眼。

打针地点,安排在宾馆附近一个小诊所。所谓体检也在诊所进行,是象征性的。

打针耗时七天,一天两针。打针的是个中年女华人,带着骆琪进入诊所里面的暗室。骆琪盯着中年女人换了新针头,心下稍安,可是看到那根粗大的针管,又紧张起来。女人动作娴熟,无暇感受被注射者的心理波动,将大剂量油黄色**,统统注射进目标体内。

第一天打完两针后,没有什么异样反应。三天后,骆琪感觉到明显腹胀,以及能忍受的酸痛。无所谓!她告诉自己,为了母亲,这算不上什么。

七天很快过去。十四针打完后,所有人又被多打一针。骆琪不明白多出来的一针是什么。有女孩告诉她,那叫“打夜针”,又叫“破卵针”,能促进卵子最终成熟。

第八天深夜,所有人集合。猴子开来一辆大面包车,停在宾馆外,姑娘们一组四人,依次出门上车。

猴子一言不发,闷头开车。姑娘们叽叽喳喳,异常兴奋。

骆琪跟最初那一高一矮挤一块儿。经过一周有限的相处,她知道高的姓姚,矮的姓武,两个都比她大。

车子一路向北出城,一个多小时后进入一家医院。

姑娘们下车,看到葛总已在医院门前等候。葛总身后挂着牌子上面是泰文。院里亮着几组路灯,车不多。

骆琪随队伍进入空****的医院大厅,再乘电梯上到三楼,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这时候她回味过来,知道这种生殖医院跟普通医院不同,晚上不上班,也没人值班,怪不得一个医护人员也没看到。

走廊很安静。房门打开,出来一位戴口罩的小个子男医生,看外形是本地人,但是会说必要的汉语。

见到男医生,姑娘们又叽叽喳喳起来。

她们的意思很统一:取卵这种事,怎么能让男人做呢?

葛总冲姑娘们压压手:“医学工作,不分男女,有什么不好意思?做完拿钱!”

议论很快平息。

葛总重排队伍,叫姓姚的女孩头一个,骆琪第二个。

第一次取卵经历,后来时常出现在骆琪梦里,让她骤然惊醒,浑身湿透。那个过程大约二十分钟,不打麻药。事后,她搞不懂自己当时是如何克服种种复杂情绪,听任医生摆布的。是出于勇气?还是因为坚强?或许两者都不是。

究竟是什么呢?是对命运的顺从吧。正如有的人被皇帝赐死,明知眼前是毒酒,也可以或平静、或从容的喝下去。那个情景让旁观者费解。可是对当事人来说,只不过是演绎命运的最后一个音符而已:既然这样,那就这样。没什么道理好讲,是宿命。

骆琪躺在病**,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弟弟和母亲。她看到了亲人健康的样子。那景象仿如春风,慢慢使她重归平静。

终于,针刺停了。

她长叹一声,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

二十个女孩,整个过程持续了五个多小时。凌晨四点,面包车返程。回去的路上,猴子的耳根终于清静了。

面包车回到原点,葛总等在那儿,给每个女孩发了一万块钱。有人嫌少,大声质疑。多数女孩沉默。葛总谁也不理会。

“爱要不要!”猴子大声斥责,“知足吧!报销那么多费用,不是钱?刚才,你们去的可是泰国正规医院,安全系数高,对你们身体好!别的公司就在黑诊所搞,也这个价!”

姑娘们拿着钱散去,有序回到房间。

骆琪慢吞吞,最后一个走。她也很不服气,想讲理:说好的一到三万,怎么就给个最低价?

这时候,葛总来到她身边。“跟我来!”葛总带头,走向自己房间。

骆琪犹豫一下,跟上去。进了房间,葛总掏出来五千块钱。

骆琪接过钱,眼里带着询问。

“你应得的!”葛总大气一笑,“说好的看长相,看学历。”

“刚才怎么不给?”

“按规矩,钱该放在信封里,可惜信封忘了带。刚才给你,别人就会嫉妒。”

骆琪眼神一亮,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葛总笑咪咪地说:“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挑个条件好的客户单独联系你。钱多!”

“下次?”骆琪浑身一抖,她压根没想过还有下次。

“你条件好,要把握机会啊!”葛总掏出名片递过去,“你联系我也行。有好客户我会告诉你,省得你跑公司。”

骆琪略一犹豫,接过名片,看到上面的名字:葛战辉。

从名片上看,薪火健康咨询中心还有另一处办公地址,在滨海市中心。此外,葛战辉还有个头衔:辉煌物流公司总经理。

葛战辉上前一步,一把搂住骆琪的腰,随即松手,接连拍了两下:“回去好好补补!”

骆琪赶紧逃离。

第二天下午,大家启程回国。姑娘们狠狠吐槽,说葛总太抠,用完她们,不但不报销费用了,就连上街好好玩几天的机会,也不给。

回到滨海,骆琪立即回家,拿出一万一千块钱交给骆东国。

骆东国当时极为惊讶,质疑她刚退学一个月,有什么本事挣那么多钱,甚至怀疑那是脏钱。

骆琪反唇相讥,问骆东国,脏钱指什么?卖**?卖**的钱就不能治病?

那次吵架,令她伤心至极。家里急用钱。没钱,父亲拉着脸。现在她送钱回去,父亲的脸拉得更长!哎!生活啊,你能不能宽容些?

离开家,再到滨海,骆琪还剩四千块。她用那些钱租了住处,买了个二手手机。她不想把手机号告诉骆东国,也不想联系他。她知道她那一万多块钱不顶大用,母亲的手术费还差太远。

接下来怎么办呢?似乎只有打工一条路。可是,那样来钱太慢了。她思前想后,找出同组高个女孩姚姐的号码,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那个姓武的矮个女孩:“姚姐住院了!”

“怎么了?”

“她肚子疼得休克入院。医生说她肝腹水,急性肺栓塞,差点抢救不过来。”

“为什么?”

“说是卵巢过度刺激引起……”

骆琪手一抖,啥也说不出来。女孩反问她打电话什么事。骆琪支支吾吾:“算了。”

潜意识里,她还想再去卖一次卵,本想仔细问问姚姐,总共卖了几次,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情况。现在倒好,对方差点人没了。

姚姐的事,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使她重回理智,认真考虑接下来的路。然而,有些事似乎是注定。有的路一旦踏入,便难以抽身。

几天后,骆琪突然接到葛战辉电话。她很奇怪,葛战辉怎么会有她的号码。

葛总说,公司的张姐给女孩们逐一打电话,约定下一期捐卵名单,从武姓女孩口中,得到了骆琪新开的号码。

骆琪明白了对方意思,果断拒绝,说不再参与。

葛战辉一句话把她拉回原地:“有个好客户,这次给你两万。”

“两万?”

“另外,我个人代表公司,再给你五千营养补助。”

“两万五?”

“对!”

“可是……那个姚姐肺栓塞,差点就……”

“她做了几次?四次了!她自己没数!你再做一次,问题不大。”

骆琪沉默。

葛总说:“干什么没风险?钱那么好挣?你就算有本事,找个老板包养你,也得提心吊胆,随时做好武斗准备。昨天新闻你没看?一个小三被原配泼硫酸。比那狠得更多,被砍死的、分尸的都有!”

骆琪无语。

葛总补充:“机会就一个,做不做在你。你不来,我就把机会给别人。”

骆琪挂断。她需要冷静。

一个月后,骆琪第二次前往泰国,躺上取卵台。

葛战辉没失言,如约给了她两万五。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钱,非常开心,拿到钱回国当夜,就坐出租回洛城,把钱全交到母亲所在医院。她那样做,为的是避免再给骆东国添堵。

她很久没见母亲了。在医院的晚上,她跟母亲聊了很久,净挑好玩儿的说。从夏天入学到退学,再到现在,发生了很多事。对她来说,那次见面似乎更像某种告别。

第二天坐客车回滨海路上,骆琪小腹突然阵痛。她坚持回到住处,买了些止痛药,咬牙挺了一天才缓解。随后几天,伴随着恶心、呕吐,阵痛时断时续,直到一周后变得更为强烈,小腹越来越大,她实在忍不住了,才去就医。

全面检查后,医生说,她的卵巢扭转,错过了及时复位时机,需手术治疗。而且卵巢一部分有严重炎症,几近坏死,得手术切除。

骆琪咬着牙,问为什么。

医生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语调很冷:“大量激素刺激,连续超排,掠夺性取卵,黄体囊肿,致使卵巢增大数倍。这时候,患者剧烈运动,比如坐飞机,或远距离公交车,机身或车子持续性上下颠簸就易导致卵巢扭转。换句话说,如果超排后安心静养,避免剧烈运动,这个卵巢或许有救。”

那一刻,骆琪默默地哭了。

医生无法体会她复杂的情绪,只以为她被吓到了。

治?还是不治?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检查后,她忍痛挪到医院外,买了一包烟,找了个台阶坐上去抽。

卖卵,抽烟,这么多第一次,让她连连苦笑。她肚子很难受,可是坐那儿抽烟的样子,还是很好看。不时有路人对她行注目礼,以为她是个问题女孩。

人们会想,这么标致的女孩,人生一定有无限可能吧?然而,她拥有的可能实在很有限。她面对突来的病痛,连要不要治疗,都没得选。

她很好奇一件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思考时要抽烟呢?这玩意好呛啊!

哎!真就没得选吗?

她突然想到了葛战辉……

(二)

病床前,葛战辉在削苹果。

骆琪感觉这个场景很搞笑:一个卖卵的,卵巢被切了,手术费是跟卖卵老板借的,身边没有亲人和爱人,陪床的居然还是卖卵老板。

“我说小骆啊!你是不是傻?就算家里急用钱,可以寄回去嘛!你来回跑什么?打出租,坐客车?上下颠来颠去,你是真不要命?你不知道取卵后,要好好休息?”

“我说小骆啊!你有没有脑子?肚子疼,你不赶紧上医院?忍一周?”

骆琪一声不吭,任凭葛战辉叨叨。她明白,葛战辉这种表现很有必要,毕竟一切始于卖卵。他葛战辉的买卖,就是非法。

“卵巢割了,也别太灰心,至少没全割。你还年轻,兴许以后还有卵,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不用多,有一个就够!”葛战辉忽然放低音量,“再说,你捐这两回,那些卵短期内用不掉,都冷冻着呢!只要有钱,我帮你联系,就能买回来几颗,冷冻存续,将来你想用的时候……”

骆琪咬牙,盯着葛战辉的眼神,像冰箭。

葛战辉这儿看似安慰,本质聊的还是买卖。

骆琪被那些话刺痛了。为赚快钱,误入歧途,低价卖卵,生育能力被毁,需要时再高价买回几颗自己的卵,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苦,太苦了!她恨不得扑上去,一口一口,咬葛战辉的肉。

葛战辉一挺身,转换话题:“我这几万块,你得赶紧还,有利息的。”

骆琪抓起床边的欠条,紧握在手心:“放心!我就是去卖,一分也不少你!你帮了我,我忘不了!”

“卖个鸟!小姑娘嘴够毒,说的好像我逼你卖身还债似的!”葛战辉站起来,“这样吧!等你病好了,来找我。我介绍个好活给你。”

“不用,谢谢!”骆琪侧过头去。

“放心!肯定不是捐卵,再说也你捐不成了。凭良心说,两次业务,那么多女孩,我给你的钱是不是最多?到时候来吧,我不害你!”说完,葛战辉走了。

(三)

薪火健康咨询中心有两处办公地址,一处在城中村康庄,一处在市中心。

2006年2月中旬的一天早晨,骆琪来到市中心某写字楼最高层凭窗远眺。对她来说,这个城市很可爱,也很冷漠。

在这儿她举目无亲,只有金科一位朋友。然而后者自身难保,并不比她好多少。她说过,她和金科同病相怜。实际上,他们还是很不一样。金科奋力挣扎多年,为的是自己活下去。她为的不是自己,是全家。为此,即便卵巢被割,基本丧失做母亲的能力,她也装作若无其事。装可怜也要资本。她没有一点心情去感慨自己的命运,那没屁用。

她来见葛战辉,不是对其抱有希望,而是出于好奇之心。她知道那个男人唯利是图,但好歹言出必行,更何况危难之际,还曾借钱帮过她。

她来,是想看看葛战辉所说的“好活”,究竟是什么。要是不靠谱,大不了走人。

过了一会儿,葛战辉来了,在走廊远端跟骆琪打招呼:“就知道你会找我。”说着,他打开办公室。

那是个大套间,装修豪华。里边的房间葛战辉自己用,外面的房间单独有个入口,给手下用。

“什么活?”骆琪在葛战辉对面坐下。

葛战辉笑吟吟地烧水泡茶,忙活完,才说:“参考你给公司留的基本信息,我打听过了,没想到,你家是那么个情况。”

“你竟然打听我家?什么意思吧?怕我不还钱?”

“是啊!”葛战辉直言不讳,“我可不是放贷的。就算是,去你家也要不到钱啊。你家房子早卖了!换句话说,你要是跑了,我找你就很费工夫!”

“跑?”骆琪冷笑,“你帮了我,我念你好!我说了,就算,就算去卖……”

“打住!”葛战辉微笑,“说实话吧。你住院期间,一直有人盯着你。我安排的。”

“你……”

“你得理解。你连看病都没钱,家里又那么个情况。”

骆琪沉默片刻,点头:“对,我理解!你也干脆点!”

“这就是共识嘛!”葛战辉缓缓道,“你放心!不用你违法乱纪,杀人放火。”

骆琪见对方还卖关子,站起来就走。

葛战辉安抚她坐下:“你说,女人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骆琪皱起眉头。她没反应过来。

“做母亲,生孩子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代孕!”葛战辉沉声道,“你卵巢不能用了,可是子宫没问题!子宫没问题,你就能挣钱!”

“你……”她终于明白了。葛战辉之所以借钱给她,其实是把她当成了赚钱机器。机器自身条件不错,排卵卖钱,搞坏了卵巢,还有子宫。子宫帮别人生孩子,利益更多……这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骆琪脸颊通红,浑身发抖,张着嘴,手指葛战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葛战辉没听到骂脏字,以为她能承受,兀自说下去:“你太年轻,得学会接受新事物。”

骆琪突然摔门而出,把葛战辉惊得合不拢嘴。

楼下。骆琪快步在前面走,葛战辉开车慢慢跟着。

骆琪走出很远,实在忍不住了:“无耻……跟着我干什么!钱我会还你的!”

“十八万!”葛战辉把头探出车窗,慢悠悠地说。

“放屁!我只欠你三万!”

“我是说,代孕报酬,十八万。”

骆琪定在原地。

“上来说吧!”葛战辉一点也不急,“你才出院,走太多路可不好。”

那刻,冬日的阳光好极了。可是骆琪坐上车的刹那,却觉得天地间一片昏暗。

葛战辉不了解她的心情,也不想了解。他只确定一件事,用不了多久,这个女孩会反过来求他。

三天后,骆琪找到葛战辉,说她想通了,愿意做代孕,要求葛战辉给她安排挑卵、挑人的客户,她想多挣钱。

葛战辉爽快答应。

骆琪回去,边养身体边等,无心再找别的工作。可是左等右等一周过去,居然没一点消息。她坐不住了,再次找到葛战辉。

葛总摊摊手,无奈道:“要不,你做盲选的吧。好客户资源少。”

骆琪果断拒绝:“要做,就得多挣钱。”

葛总答应下来。

骆琪回去,又等了三天,还是没半点消息。眼见自己兜里没几个钱了,她再次去找葛战辉。

“我怎么能忽悠你?”面对骆琪的质问,葛战辉解释,“好客户倒是有,不过,可供选择的代孕妈妈太多了,而且条件都不错,有的学历还挺高。具体给客户推荐谁,我实在很为难。”

说着,他取出一沓照片。照片上全是女孩,个个年轻靓丽。她们就是葛战辉所谓的“代妈”人选。

骆琪看过照片,发现里面没有她,问道:“我照片呢?把它放进去,让客户挑!多简单的事啊!”

葛战辉笑了:“确实简单。问题是,怎么保证客户单单挑上你呢?”

骆琪把照片一张张铺开,歪着头说:“把漂亮的挑出来,剩下丑的,然后把我的照片放进去,不就行了?”

“吆!是个好法子啊!”葛战辉轻叹,“可惜,有好几个女孩说的话跟你的一模一样——把漂亮的全挑出来不要,把她的放进去——问题是,我听谁的呢?”

骆琪心里咯噔一下。她总算明白了:好客户资源少,想挣大钱的姑娘却很多,那让葛战辉无从选择。

这时候,尽管社会阅历浅薄,她还是隐隐觉得,事情不一定真就如此。她怀疑,眼前这个男人,在跟她玩套路。可是能怎么办?代孕这个事,肯定是真的。业务具体怎么安排,本就是葛战辉说了算,你能把人家怎么样?

“那怎么办?”骆琪眼巴巴看着葛战辉。

“要是再让你回去等,你又不愿意……”葛战辉长叹,“有一说一。为这件事,有好几个女孩提出,要陪我睡觉……你叫我怎么安排你?”

骆琪眼前一黑,明白了,人家就是玩套路。

葛战辉补充:“我一个也没答应。否则,我今天就没必要见你了。”

骆琪面无表情,语气轻松:“行,我陪你。”

(四)

骆琪陪了葛战辉半个月。

第一次时,她压抑着一切负面情绪,问葛战辉的脸怎么回事。那张脸的毛孔坑坑洼洼,着实让人恶心。

“年轻时干工地喝多了,别人喷一口高度酒,点火玩,我不服气喷汽油,烧了那么一下!”

她又问葛战辉,为什么放着正经的辉煌物流公司不管,偏要把精力放在健康咨询公司这边。

“物流公司?哪有这么多年轻水嫩的姑娘?再说那里有人代管!”

骆琪恨得咬牙,只能默默忍受。

不交心的交流,也能获取信息。耳鬓厮磨间,葛战辉不经意透露,他有个哥,名字没提。他哥名下,有家名为薪火的生殖医院。而她在泰国卖卵的那家医院,名义上,是薪火生殖医院的技术交流单位。除了卖卵,代孕业务也要去那里进行。

“你哥居然有生殖医院?”骆琪这才意识到,薪火健康咨询中心,薪火生殖医院,不止是关键词相似。它们之间,有实质的关系。

于是,她很自然地提出一个疑问:“既然你哥哥有生殖医院,那你为什么舍近求远,跑去泰国做卖卵业务呢?”

“就为了安全!”葛战辉没有多说。

那半个月期间,葛总办了件实事。他把骆琪的照片,跟其他十几位长相普通的女孩放一块儿,让他最好的客户挑选,对方一眼选中了骆琪。双方在葛战辉市中心的办公室见面。

客户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短发,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还不错,衣服一看就是名牌,给骆琪的印象很好。

那一刻,她突然黯然神伤:这个男人的老婆,应该也很漂亮吧!给他们代孕,生出的小孩一定很好看吧!哎!只可惜,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男人相中了她,仔细询问她的个人情况,包括有没有顺产经验。

骆琪闻言慌了。别说顺产,在退学前一天,她还是个处女。

这时候她害怕起来,担心买卖要黄,哪知对方却说:“上次葛总说,代妈有顺产经验的好,我倒不在乎。相反,我觉得初产更好,那样的孩子更健康。”

骆琪猛点头,心说好险。

对方一句话把事定下来:“我叫方华。辛苦你了,合作愉快。”

骆琪略有尴尬,但还是主动伸过手去。

方华退后一步,没和她握手,也不多看她一眼,转而跟葛战辉小声商量将来孩子上户口,及打点医院等细节。

骆琪不方便听,刚要离开,这时有人敲门。

门打开,进来一个奇怪的年轻男人。那小子上身披着米黄色风衣,下身穿紧身红色皮裤,头发几乎剃光,只剩头顶一小撮,染成酒红色朝一侧梳着,眉毛明显剃了描过,左耳打着钉。

这人进门便道:“亲爱的,完事没?人家饿了!”

骆琪听了一哆嗦,心说,亲爱的是谁?

“马上好!”方华对那小子笑了笑,转身面对骆琪,“我跟葛总商量过了,有个附加条件:用你的卵。”

骆琪震惊:“什么?用我的卵?”

“对!我的**,你的卵。你来代孕,但必须顺产,不能剖腹。”

“我……”骆琪手足无措,“那,那不就成了我和你的孩子?”

“是的。”

“可是……可是……怎么可以这样!我本以为……”

“不是!我是说,我以为给你和你老婆代孕,没想过会这样!”

“有什么问题?”“一撮毛”把手搭上方华肩头,斜眼盯着骆琪,“亲爱的,就是她给我们代孕啊!皮相还不错,就是脸色不好看,黄了点儿!”

说着,他用力在骆琪脸上捏了一把。骆琪赶紧躲开。

葛战辉说:“小骆啊,我这儿忙前忙后,操心费力,你别给我掉链子!”

“不……不会!只是太突然……”

葛战辉这才放了心。他找来剪刀,叫骆琪自己剪一段头发。那是客户的要求,为的是防止公司暗中换卵。有了头发,将来就可以做鉴定。

2006年4月初,骆琪体内成功植入一颗囊胚。

跟取卵一样,移植也是去泰国那家医院做的,因为她的冻卵保存在那儿。移植时间是晚上,一批代妈十来人,互不认识。那次,葛战辉把事情搞得很神秘,到医院之前,用布把女孩们的眼睛都给蒙上了。可是骆琪不安分,一边走,一边用舌尖拉扯嘴边的布,直到眼前露出一条缝,认出来那家医院。

移植后,在泰国稍作休整,骆琪即被葛战辉送回滨海,继而被安排进一个不起眼的小区,定期打黄体酮保胎,养胎,还配备了保姆过上了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

作为代妈,她要受保姆监督,遵守相应的规则:手机没收,不能向外人(包括家人)透露居住地址,不能带外人留宿,不能夜不归宿,不经允许,不能跟任何人见面,不能单独联系客户,晚上十点半前必须睡觉……违者罚款。

移植一个月后,骆琪跟葛战辉预支三万块,去支付母亲的手术费,那件事不能再拖了。除了几千块的移植(囊胚)收入,她的收入分两部分,怀孕期间按月支付工资,一月一万,生产后还有尾款,预支有违合同。葛战辉还算有人情味,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三万。

骆琪即将成为母亲,那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她和那个叫方华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手都没握过,可是肚里却怀着人家的孩子,而且孩子生下来后,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三个月后,她慢慢了解到一件事,她居住的小区里,至少有八九个女孩,身份跟她相同,都是葛战辉旗下的兵。她和那些女孩一样,唯一的任务,就是看顾肚里的孩子,那可是价值数十万的昂贵“商品”。只不过,那些女孩的待遇跟她不同。她们或两人,或三人,共同居住,而她是独居。看来葛战辉没撒谎,姓方的真是个优质客户,舍得花钱。

2007年1月下旬,骆琪临产。

那是一家民营妇幼医院。她进产房前,葛战辉出现了。尽管她的注意力全在肚子上,可她还是注意到,给她接生的妇科大夫,明显跟葛战辉很熟。

然而,顺产过程并不顺利,中间出了意外,婴儿脖颈被脐带死死缠住,打了结,护士一直往外拉,孩子就是出不来。医生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想剖腹产,可是葛战辉早交代过,不能那么干。医生只得扩大骆琪下体侧切口,才把问题搞定,骆琪因此遭了大罪。婴儿是男孩。孩子出来后,小脸煞白,一声未哭,直接转入病房急救。

骆琪缓过劲来后,得知出了意外,孩子生死未卜,心脏吊到嗓子眼,不顾疼痛,竟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她欲哭无泪:要是孩子没了,钱咋办?

产房外,葛战辉也遇到了意外情况。他跟方华早就约好,叫对方按时来医院,可是直到骆琪进产房,那人还没出现。

他赶紧打电话,结果方华关机。

葛战辉什么情况都遇到过,立刻感觉不对劲。

半小时后,方华终于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葛战辉赶紧接。

方华的话,像一记重拳。他说他和对象今天分手了,孩子不要了。

葛战辉大骂。

方华自知理亏,声称愿支付违约金,但尾款不给。

尾款不给?葛战辉一合计:这买卖亏大了。姓方的光付了骆琪怀孕期间的工资,其它的开销和房租,都是老子垫付的。当下,孩子眼看就生了,你说不要就不要,合着忙前忙后近一年,老子就只能赚点违约金?

“孙子!”葛战辉冷笑:“不付尾款是吧?老子不管你爹妈是谁,今晚就带人去收你房子!”

(五)

生完孩子当晚,骆琪很慌。她想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可是护士不告诉她。

她联系葛战辉,对方居然不接电话。

葛战辉忙着呢。他带着人,按方华身份证地址找过去。那儿是个高档小区,房子的确是方华的,可是住着租客。看来方华还有别的窝,他后悔早没打听清楚。

方华关机,房子出租。怎么办?葛战辉琢磨片刻,打电话给社会上的朋友,得到本市几个同志酒吧的地址,想去那种地方碰碰运气,即便找不到人,也可能打听到方华的信息。毕竟,同性恋的圈子就那么大。

葛战辉和弟兄们分头行动,分别前往不同的酒吧,连续忙活了三个晚上,也没打听到有用的,却意外在一间酒吧内发现了“一撮毛”。

这下好办了。葛战辉把“一撮毛”弄进厕所,二话不说,上来就一顿老拳。

“别打脸啊!”“一撮毛”紧紧捂着脸,又哭又叫,把葛战辉想知道的都说了。

方华是个富二代,学生时代在国外,才回来没两年。他父亲叫方成贵,是本市某连锁超市的老板。方华回国后就被家里催婚,可他一直拒绝,不管什么对象,都不正眼相看。时间久了,风言风语就慢慢传进父母耳朵里,让方成贵大发雷霆。不过话说回来,传言有待求证。

而后,方华带着“一撮毛”离家出走,住进酒店,而且不同酒店换着住,省得被找到,一住就是大半年,把方成贵气的脑溢血发作差点没了。

一个月前,方华跟朋友喝酒时,无意透露了找人代孕的事。他那位朋友回家后,把事情告诉了老婆。女人存不住话,又把事情告诉了她公婆。她公公跟方成贵有生意往来,交情颇深。消息七拐八拐,方成贵由此获知儿子做代孕的事。

接下来,方成贵满城找人,做了许多无用功,最后在旁人建议下,才找到酒吧去,“抓住”了方华和“一撮毛”。

方成贵给了“一撮毛”一笔“分手费”,叫他滚蛋,然后把方华送到集团名下一处房子内,关起来,叫人二十四小时看守。这事就发生在骆琪生孩子前一天晚上。

有了这些信息,葛战辉心里有底了。他印了横幅,带到方成贵的超市门前。

他先打起来第一幅:某老板儿子代孕生子欠钱不还。

超市保安上前驱赶。葛战辉人多不怕,点名要找方成贵。

方成贵得知横幅内容,拍马赶到。

葛战辉手里还有横幅,那上面不是“某老板”,是指名道姓。那些横幅挂起来,闹下去,一定能吸引到媒体。

方成贵是个明白人,生怕儿子的龌龊事传出去,影响公司声誉立码给葛战辉转了钱,事情就此解决。

医院那边,骆琪提心吊胆等了三天。葛战辉究竟去哪了?

起初,她一边记挂着钱,一边想着孩子。后来,她慢慢把钱的事抛开,一心想见到孩子,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不止是代妈,她是那孩子真正的母亲。可是,医生不让她见孩子,只告诉她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婴儿转危为安。坏消息是,由于生产时脖颈被脐带缠住、打结的意外,加上护士的误操作,损伤了孩子脑部,十有八九有后遗症。通俗地说,孩子大概率是个低能儿。

听到这个消息,骆琪跌下床,爬起来冲出去,被几名护士死死抱住……

葛战辉回到医院时,骆琪从昏睡中惊醒。

他简单讲了事情经过,交给骆琪一张银行卡,连同她的身份证。卡里的钱,加上之前的工资,再扣掉两个三万,骆琪共拿到十九万。

葛战辉好色、趋利,玩套路,不过还算讲信誉,那是他在业内立足的根本。

骆琪找出自己的工资卡,连同葛战辉给的卡,一起捧在手里。十九万!像做梦!

哎!她连连叹息,似乎不信,自己竟然能挣到这么多钱。这下好了,母亲就能好好活下去了,骆行也能接受更好的治疗。

她呆了一会儿,忽然扔掉卡:“孩子!孩子有后遗症!医院该负责吧?”

孩子的问题,是那个妇科大夫的责任,这没跑。不过,那种事不能找医院。那样,就会把很多勾当给牵扯到明面儿上。如果方华要那个孩子,他自然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可是方华不要了,那还交代个屁。他根本不在乎孩子的死活。他和那个妇科大夫私底下有交易,以后还得继续合作。

“那孩子怎么办?”骆琪带着哭腔,喃喃自语,“他没人要了吗?我,我连自己都养活不好,可我是他的……妈妈啊!要不……”

她没勇气把那句话说完整:“要不,我把孩子带走?”

“业务完事了。孩子和你没关系,我会安排的。”葛战辉走到门口,又补充了一句,“再有业务,我会联系你。”

“你安排?你安排他上哪儿?”骆琪冲门外大喊,然而没有回应。

她僵在**,眼前一片迷茫,心头燃起一团火。

那团火,是她和另一个生命之间的血脉联系,令她生出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在父母兄弟身上体会不到。它来源于一个女人的创造,创造了生命。

过了一会儿,她一步步挪到护士台,央求着,要看一眼那个孩子,哪怕隔着窗看一眼都行。

护士被她磨得没办法,叫来了给她接生的那位女大夫。

女大夫把她带到角落,语气冷冰冰:“葛总办了手续,把孩子带走了。像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是不是觉得生了孩子,舍不得?别演了!挣钱了,出去一消费,你就啥都忘了!”

骆琪不顾对方的奚落,忙问:“带走了?带去哪里?”

“关我屁事,问他去!”

那天,骆琪挣扎出院,回家把钱交给骆东国,零钱留下。她琢磨过了,钱的事,只能回家当面解释。要是转账,电话里说不清楚,很可能会被父亲如数退回。

骆东国一听十九万,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父亲的自尊,瞬间就垮了。

骆琪只能如实交代,拿出合同来,说是代孕挣的。

“代孕?”骆东国捏着合同,浑身直哆嗦,“你去过泰国?给别人生孩子挣钱?你……你……”

说着,巴掌扬起来,狠狠扇下去。

骆琪没有闪开:“我实在没别的招,我尽力了。”

扔下这话,她扭头就走。

父亲打了她。她不意外,也不在乎。父亲心里的滋味,她没心情琢磨。她只确定一件事,骆东国不会把实情告诉母亲。

回滨海重新租了住处,短暂修养后,她的执念越来越浓,一心想知道孩子的消息。

不会被扔了吧?那岂不是……

她越想越担心,于是去找葛战辉,可是对方要么沉默以对,要么避而不见。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还是太嫩,当初不知道套问葛战辉家的地址,更不知道他老婆是谁。否则,她就能拿他的龌龊事去胁迫。怎么办呢?她想来想去,除了那条老路,真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灵验了,葛战辉很快送上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在**问骆琪。

“他还好吗?我就想知道孩子在哪儿!”

“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还能养活他?”葛战辉极不耐烦。

“安心!就要个安心!”

葛战辉快活够了,才说出实情:“孩子在福利院。”

“哪个福利院?”

“星火儿童福利院。”

(六)

2007年2月底,农历春节刚过,天冷得不像话。

骆琪穿着牛仔裤,斜跨一个大包,来到滨海小西关“相思”按摩店门外。

她包里装着新买的奶瓶,还有一套婴幼儿衣物,以及尿不湿。

店里的陈姐看到她,出门问她干什么。

她说是应聘的,还说自己是生手。

陈姐把她拉进门,聊了半天,她就在那儿留了下来,后来成了店里的台柱子,摇钱树。

下水做小姐,骆琪并不情愿。人生有太多选择并非本心,而是出于无奈。那时她给家里的钱,足够撑一段时间。按说她应该找份普通工作,不用急于赚快钱,可她家里的欠条,还有一箩筐,而且她那时的心态,比起刚退学时有了巨大变化。她远赴泰国,卖了两次卵,干了一次代孕,还上了葛战辉的套,被睡了半个月,后来为打听孩子消息,又主动去陪葛战辉。那些事之后,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脏了,脏到连自己都不能接受。

她问出孩子下落后,葛战辉明示过,叫她接着干下去,说以她的姿色和年龄,再代孕三五次不成问题。

她拒绝了。三五次,就是三五年。那意味着,她要继续伺候葛战辉,可她早就恶心透了。这个暂且不说。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生下孩子后,眼看他被带走时的心情。那是一种被撕裂的感觉,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切掉,不见了。现在只生了一个,就已经无法承受,要是继续下去,她非疯掉不可。

事实上,那段时间,她怀疑自己心理出了毛病。她走在街上,会不自觉盯着别人的孩子看。尤其是在巷子里,有的女人大喇喇的,大白天就那么坐在门头房门口,给婴儿喂奶。那时候,她就忍不住靠上去。她知道别人怀里的婴儿不是她的,偏偏又忍不住去怀疑。没办法。她生的那个孩子,她连一眼都没看到,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她分析,之所以心理异常,跟代孕用自己的卵有直接关系。基于这个原因,她更得拒绝葛战辉。如果继续干下去,谁能保证,葛战辉不再让她用自己的卵?

算了!再也不干了!可是还能干什么呢?

她不得不承认,赚快钱也会上瘾的!

去做一份普通的工,老老实实干上两年?两年后家里怎么办?十九万?如果大病是下水道井盖,那医院就只能是下水道。那个盖子,没人想碰。可它一旦打开了,耗尽普通人半生怕也填不满!这狗日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跟不同的小姐对视,然后低头快速经过。

她不觉得她们脏。如果非要那么说,那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跟小姐其实没两样。

她想起,初次借葛战辉钱时的许诺,就算去卖,也会还钱。那件事已过去几个月。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是个不知羞耻之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当初不代孕,是不是早就做了小姐?

她没有肆无忌惮地哭过,也没有放声笑过,更没有炽热地爱过。她很想做一个梦,把那些想做没做的事,统统在梦里来一遍。可是就连做梦也是奢侈的,她的梦里,除了病痛缠身的亲人,就是怎么搞钱……

那天她从城中村出来闲逛,顺便从超市买了些东西,都是婴幼儿用的。她早有打算,要去一趟星火儿童福利院,只是心理上,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不知道见到孩子后,应该怎么办。她漫无目的,一路向西,经过很多按摩店,一直走到小西关,最后在“相思”店门前停下来。从那儿再往西,就没几家店面了。

那一路,她心里犹豫不决,想随便推开一家按摩店的门,进去可是始终没有勇气,直到透过“相思”的门玻璃,看到陈姐的眼睛——那个眼神带着询问和几许关切,闪烁着阅尽沧桑、从容不迫的光——在它的注视下,她神经质一般,敲开了店门……

(七)

2007年5月底,骆琪第一次见到了星火儿童福利院的院长,山下纯子。

那时候,她做那行已经三个月,也算是有了固定收入。其间,葛战辉联系过她,说是有业务。她果断拒绝,但没透露自己的信息。

山下纯子是个瘦弱的女人,模样清秀,比骆琪矮,眼里总是带着笑,汉语十分流利。

骆琪说,她想看看福利院的孩子,山下纯子接待了她。

孩子有大有小,目测有三五十个,都在院子里活动。

望着那些孩子,骆琪摇摇头,告诉院长,想看看最小的孩子。

“最小的?您是想领养吗?”

“能先看看吗?我还没想好!”

骆琪有些尴尬,可又不能说出实情,怕给葛战辉和自己带来麻烦。

“现在啊,民政局的章程越来越规范。领养手续比较繁琐,对领养人的条件界定,也比较严格,排队颇耗耐心。”山下纯子一边介绍,一边带着骆琪上到二楼,进入一间育婴室。

房间里有五张婴儿床,整齐地摆在窗边。孩子们有的睡着,有的醒着,一个个裹在阳光里,温馨的场景让观者炫目。

房内有两位看护阿姨,安静地站在旁边。

“到底是哪个啊?”她默默念叨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不免焦急起来,连看一看孩子性别,简单排除一下都忘了。

山下纯子在一旁看着她,微笑。

骆琪又看一遍,视线突然在正中间那个孩子脸上定格,心里生出来奇异的感觉。她犹疑着走上前去,小心摸着孩子的手。

“小姐,您……”山下纯子看出来一点不对劲。

“能告诉我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事情还真不好解释,骆琪手心里捏出汗来。

山下纯子没动。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了,这女孩是来找人的。

骆琪急了:“是不是去年腊月?”

山下纯子叫一个看护去查查。

剩下的那个看护冲骆琪点头:“好像是那时候。”

很快,查询的看护回来了,告诉骆琪一个准确时间。

骆琪一把抓住看护的手:“谁送来的?是不是一个男人?”

看护把手抽回,尴尬地望着院长。

山下纯子问骆琪:“您是孩子母亲?”

“不是……不是……”

她看了孩子一眼,跑着离开,连带来的东西都忘了留下。

骆琪走后,山下纯子快步回到办公室,从监控里截取到骆琪影像,传到手机里,然后拨通了葛战辉电话……

一周后,骆琪又去了福利院。看到她,山下纯子并不意外,直接带她去育婴室。

“我认识这个孩子的家人,没别的意思。”骆琪努力解释。

山下纯子颔首微笑,退出房间打了个电话。

大约半小时后,骆琪要走。

山下纯子拦住她:“请您再多待一会吧,没关系的。要不,我带您参观一下,看看孩子们的成长环境?”

骆琪道谢,随院长进入院子。

过了一会儿,一辆车驶进福利院,葛战辉从车上跳下来。

骆琪正陪小朋友玩耍,突然见到葛战辉,心下疑惑万分。

院子里人多,葛战辉没说话,当先上楼步入院长办公室。山下纯子和骆琪相跟着进去。

“你来干什么?想领养那小子?”葛战辉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

骆琪懵了。她搞不懂葛战辉和福利院的关系。

山下纯子上前解释:“葛总,是我家先生的亲弟弟。”

说完,她适时的退出门外。

跟葛战辉上床时,骆琪已经获知,葛战辉有个哥哥,经营着薪火生殖医院。

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孩子被葛战辉送到这里来。原来这福利院,是他嫂子在操持。人家是一家人啊!

她一下理顺了很多事:葛战辉搞国际代孕,碰上客户不要的、或者身体有问题的孩子,肯定都送到这里来!他哥哥呢,经营生殖医院,在正常业务中,总会遇到家属不要的畸形儿吧!难道那些孩子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骆琪恢复了平静:“我就想看看他!”

“想领养?”

骆琪摇头。

“那就别来了!”

“你管得够宽!”

“孩子身上手续齐全,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机会到了自然有人领养,不用你操心。别再来了,买卖结束了。还不明白?”

“我来看孩子,能给你惹什么麻烦?”骆琪冷笑,“我不去举报你非法代孕,你就谢天谢地吧!”

“你欠收拾?”葛战辉站起来,伸手去搂骆琪的腰。

骆琪闪开,打开门逃走了。

回去路上,她想着孩子的小脸,热泪盈眶。

她早盘算过,不可能认领那个孩子。她是个小姐,低贱、肮脏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带个孩子在身边?可她一想到孩子,就不能自已。可怜的小家伙,生下来就注定孑然一身。等他长大了,会不会憎恨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呢?然而就算恨,他也没有目标吧!不!也许他会找到一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下去。嗯,一定会的!

突然间,她想起医生的话,说那孩子是个低能儿。

低能儿!哎!那他将来,得受多少苦啊!天啊!不行!

她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努力攒钱,多攒一些,最好把孩子的病治好。

福利院在城北,相思按摩店在西郊,坐公交来回接近三个小时。骆琪就那么坚持着,每周去福利院一次,风雨无阻。时间长了,她干脆在那儿做了义工。那样一来,去看孩子就更名正言顺了。

慢慢的,福利院的人也跟她熟悉起来,都知道她做过代孕,是那个孩子的妈,只是因为家庭困难,没法子领养——这件事,她已经跟福利院公开了。

骆琪给男孩起了名字,叫康康,没有大名。将来早晚有一天,康康会被人领走,那时他才会有名有姓。

康康两岁才学会说话,比别的孩子慢很多。他没父亲,也不会叫爸爸,见谁都叫人家妈妈。骆琪不能对孩子透露身份,只能努力纠正,告诉他,对他最好的人,才能叫妈妈。那之后,除了骆琪,孩子就不管别人叫妈了,改口叫奶奶……

康康智力低下,走路却学得比一般孩子快。

他身体出奇得好,比一般小孩结实很多,尤其好动,一天到晚就知道跑,跑起来就没完没了,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坐在树下傻笑。让人操心的是,福利院的大门只要开着,他总会抽冷子跑出去,给看护带去无穷麻烦。

骆琪每周往返福利院,苦涩而又温馨。

她换了新手机,那样就能给孩子拍照、拍视频,留作日后纪念。日子就那么过着,一转眼进入2010年,康康三周岁了。

那几年,她在福利院了解到三件事。

2.福利院业务开展得很好,几乎每个月都有孩子被领走,同时又有新的孩子补充进来。新来的孩子,大多来自社会,年龄不等,少部分是婴幼儿。社会上来的孩子,多数有这样那样的残疾或疾病。那很好理解,要是孩子一切正常,就不会没人要了。然而那少部分婴幼儿当中,身体有毛病的也不少。她估计,婴幼儿跟康康一样,应该都是代孕弃婴。他们有的先天患病,被弃。有的哪怕健康,却因客户改变主意,或性别不符被弃。对她来说,这个福利院,是葛战辉非法代孕业务“失败产品”的回收站,早已不是秘密。她甚至还怀疑过,这里也是葛云辉那家薪火生殖医院,合法业务“失败产品”的回收站。

3.福利院里健康的孩子相对稀缺,对领养人来说,选择就比较少。如此一来,咨询、排队的意向领养人虽然很多,但真正领养到孩子的好心人就很少。令骆琪好奇的是,那些成功领养到孩子的人当中,外国人居然占大多数。

她想,也许是没法子吧?哪来那么多健康的孩子让人领养?或者是中外的文化差异吧?汶川地震后的孤儿,甚至残疾孤儿,不也有很多被外国人领养了吗?

骆琪见识的越多,就越冷漠,顾不上那些与己无关的事,一心照顾自己的康康,同时又深深担忧起来:要是以后,康康也被外国人领了去,那要再见到他,岂不是很难?但愿不要那样吧!

2010年2月14日,春节那天,骆琪开开心心赶去福利院,陪孩子过年。

等待她的,是个坏消息——康康趁着年三十晚上大家放烟火时跑出去,不见了。护工们年也过不安顿,一直找到年初一早晨,还是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