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悬案2

(三)

葛成祖失踪案的档案很简单。

葛承祖,2002年生,失踪时十一岁,在市中心某小学读四年级。其父葛云辉,是薪火生殖医院院长,其母叫山下纯子,日本人,是星火儿童福利院负责人。

事件过程:2013年1月4日,下午放学后,葛承祖同父异母的姐姐葛菲,将葛承祖从学校接走。事后,葛承祖的班主任说,葛承祖平时多由爷爷奶奶接送,父母有时也去,四个家长她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葛菲。班主任当时有警惕心,问葛菲是谁。葛承祖抢答,说那是他姐姐。班主任眼见姐弟年龄差距很大,半信半疑,就给葛承祖奶奶打电话,确认属实,才放了心。孩子奶奶挂断电话后,也觉得奇怪,毕竟葛菲从没去接过弟弟。随后,她打电话把事情告诉葛云辉。葛云辉也觉得不对劲,立即联系葛菲,结果对方关机。

那年是个暖冬。那天下着雨夹雪。葛菲拦了辆出租车,把葛承祖带到西城的城中村康庄。下车后雨雪变大了,葛菲去城中村某浴池找药腾飞拿出租房的钥匙,把葛承祖留在一家小吃店的屋檐下。约七八分钟后,葛菲返回时,葛承祖就不见了。

葛菲笔录如下(简洁版)——

那天我忘了带钥匙,去浴池找药腾飞拿的,不然孩子不会丢。我承认,那天我是有预谋的。有一说一,我溜冰。几年?三四年吧,鬼记得。那天我接孩子,是想演一出戏,从葛云辉身上搞点钱。他是我爸?我叫不叫他爸,关你屁事!我和大黄计划好了,哦,药腾飞。我们就住在城中村,本想把孩子带过去,藏起来,让药腾飞给葛云辉打电话,敲一笔钱,可他不敢,说葛云辉能听出他声音。我就找来另一个叫阮斌的朋友,叫他打电话。葛云辉是我亲爸,有钱,我为啥敲诈他?你问他去!问我?行!他不给我一分钱,还威胁我,要是继续吸,就跟我断绝关系。敲诈是谁的主意?我。如果我计划成功,怎么面对葛云辉?有劲吗?就这么个事,葛承祖失踪,纯属意外。他丢了,我没弄到钱,我比谁都亏!

药腾飞笔录如下(简洁版)——

葛菲说从她爸身上搞钱,我不同意,可她非要那么干。对,我吸毒,我检讨。葛菲也吸,是我带坏的。当年我和她同校,比她大一届,我们在酒吧认识的,那时我已经毕业了。本来我是瞒着她吸的后来被她发现了,让我戒。再后来,她突然主动跟我要货,说非要尝尝。坦白讲,因为吸毒的事,她爸揍过我,所以她找来阮斌,让他给葛云辉打电话要钱。孩子不见了,的确是意外,谁也没想到。赶紧去找孩子吧!去抓人贩子!跟我这儿耗没意义,时间不等人啊!

阮斌笔录如下(简洁版)——

我跟葛菲没关系,就是一块打游戏,在网吧认识的。她叫我干的事,我当时没多想就答应了,能分一笔钱嘛。问题不大啊!又不是真绑架!孩子是她弟,由她控制。我就是个打电话的,谎称人在我手里,指定个地点,叫她爸带钱过去换人。葛菲说了,她爸拿她当草拿儿子当宝,那种情况,能用钱解决,不会冒风险报警的。孩子失踪,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信就查,我有不在场证明的。

江志鹏的调查总结(当年失踪案由江志鹏负责)——

本案当前嫌疑人,葛菲,药腾飞,阮斌,前两位有吸毒史,接近四年。

葛菲性格乖张,跟家人关系极差,此条已查实。

药腾飞笔录内容基本真实,唯有一处细节需进一步核实:因为吸毒的事,葛云辉动手打过他。此细节问过葛云辉,被一言带过。无妨,它无关紧要。另查明,葛承祖失踪时,药腾飞正在城中村某公共浴池洗澡,无作案时间。

葛菲的计划漏洞百出,却符合常理。她吸毒,缺钱,父亲有钱不给,这才动了敲诈的歪脑筋。可是在此之前,她从未去学校接过葛承祖。那么,就算狗屁计划成功,葛云辉也能一眼看出,是女儿指使那个阮斌搞鬼。

在那种情况下,葛云辉会不会掏钱“赎回”孩子,那是他的事。但能肯定一点,他不会报警,那等于出卖自己的女儿。

综上,孩子失踪,的确在葛菲计划之外。

细节及周边环境整理。

失踪地点为康庄,是西城最大的城中村,东西向街道四条,南北向贯穿胡同八条,每条东西街都在五百米以上。街道两边全是店铺黑网吧、发廊多,饭馆、杂货店、小诊所、出租房不计其数,流动人口远多于本地居民,成分复杂。

案发时雨夹雪,行人少。葛承祖站在“如意馄饨店”屋檐下。馄饨店在街的前半段,紧邻南北巷口,那个位置很寸。该街道某些店铺有摄像头,混沌店没有。

目击者三名,馄饨店老板娘及两个路人。

老板娘起初没注意檐下的孩子,等她发现时,孩子已经被一个穿长款黑羽绒服的人领走了。路人甲跟“黑羽绒服”同向,亲眼看到“黑羽绒服”蹲在孩子面前,两人似有简单对话。路人乙跟“黑羽绒服”对向,没注意其长相,但能肯定那是个女人。路人乙跟“黑羽绒服”一样,头戴棉服的兜帽,视线有限。“黑羽绒服”牵着孩子小跑了几步,后来解开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跟路人乙撒身而过,转入南北向胡同。羽绒服下穿什么衣服?路人乙没在意,只盯着胸看,说是个女人,胸很大。

“黑羽绒服”特征:女,一米六五左右,行走敏捷,不似中老年人,年龄、体型未知。备注:黑羽绒服宽大,有帽,目击者印象必有误差。

后续行踪追查。

“黑羽绒服”抱着孩子进入南北向胡同后,不知所踪。胡同笔直,南北贯穿城中村四条街道,能绕到村外主路。继而调取主路监控,未见相关影像。由此怀疑,嫌疑人和孩子就在城中村藏匿,进而逐一排查村内所有房子,仍未找到孩子。由此判断,“黑羽绒服”有交通工具,她带孩子出村后,驾车逃离。从路面监控查车,跟排查城中村的工作同步进行。然而,案发后数小时内,康庄外相关主路经过的所有车辆,均无嫌疑,实在令人费解。

(四)

跟张定一不同,对自己当年没办明白的案子,江志鹏不想多说。原因很简单,他更好面子。

“不是我在破案,是我们。案子破了,不是给你脸上抹黑,是添彩!哥,你不想早点离开悬案科吗?”伊辉不讲大道理,把葛承祖失踪档案丢进垃圾堆。

江志鹏不理他,出去抽了半盒烟后回屋,默默地把档案扒拉出来:“说到动机,就两条,一个钱,一个仇。可是就奇了怪,当年葛承祖失踪后,葛云辉压根没收到过勒索电话。至于仇嘛,倒有的琢磨。你知道,葛云辉有个生殖医院,说白了就是做试管婴儿。那玩意费用高,现在一个流程下来,少说三万,当年钱更值钱,两万左右吧。他那个生殖医院,2004年春天办的,到葛承祖失踪,营业九年。九年,能积累多少失败案例?别的不说,因为试管婴儿失败,花光了钱,去医院闹腾的例子,这两年少吗?在医院跳楼的都有。”

“你意思,是试管婴儿失败患者,绑架葛承祖出气?”

“是个可能性。”

“查了吗?”

“废话。当时葛云辉非常配合,提供了近三年的失败案例。我们挨个查过去……”江志鹏摇摇头,“只有三年的资料,再久远的,早没了。你说咋查?”

伊辉抱起胳膊,沉默。

“还是狗屁形式!领导就好来这套,我是说悬案科!”江志鹏哼了一声,说了句大实话,“直说吧!这年头,哪个警局都有办不明白的案子。翻出来,都搞明白?不现实。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必须得面对。”

“还有吗?”伊辉不理会江志鹏的牢骚,“我是说动机。”

“还有?那就是人贩子呗。孩子叫人拐走,卖了。”

“如果‘黑羽绒服’是人贩子,你不觉的事情太凑巧了?”伊辉说,“当时葛菲去浴池取钥匙,总共就用了七八分钟。从目击者描述看,‘黑羽绒服’就是路过,临时起意。”

“当然凑巧,那不明摆着吗?”

“正因为凑巧,所以,动机不会是指向性的寻仇,勒索。”伊辉掏出打火机,在指间翻圈,“逻辑永远不会错,除了凑巧,就是蓄意。如果是凑巧,没找到人贩子也不奇怪。如果是蓄意呢?”

江志鹏用力撇了撇嘴角,语气咄咄逼人:“蓄意?你什么意思?某个做试管婴儿失败的家伙,神算子,算准了葛菲那天的动机和行踪?还是说,某人暗中收买葛菲,通过她弄走葛承祖,报复她亲爹?”

“我哪知道啊!”伊辉嘿嘿一笑,“只不过是拆解逻辑。”

(五)

西关最大的城中村康庄,有个夜市叫西巷口。

在那儿,伊辉和王可见到了骆琪。

骆琪在夜市摆摊,卖麻辣烫。因为长相的缘故,她的生意很火。她做买卖好几年了,算是夜市的一道风景,人们习惯叫她“麻辣西施”。

摊位上除了骆琪,还有个外来小妹。

“那是老板娘?”伊辉指着在摊位另一头收钱的女人,问服务小妹。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惊讶极了。早在几年前,他就研究过二沈的案子,知道骆琪逃生的所有细节。他对她心有佩服,只不过若是没有悬案科,他没机会亲眼见到她。他没想到,骆琪竟然瘫了,行动全靠轮椅。怎么会这样?伊辉看过旧报道,说她伤愈出院,恢复得很好从没提过瘫痪的细节。

她今年三十一岁,青春逝去大半,样子却依然动人。她没化妆灯光下的神色,反倒分外柔和。她还是长直发,黑色,扎着马尾,只是额头上多了些刘海儿。在旁观者看来,坐轮椅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心情。她周旋在顾客中间,时常微笑,那令客人不再留意她脸上的疤痕。那道疤挂在她右侧脸颊,灰白色,像一条干枯的蚯蚓。若是细看,还能在她脖颈上发现同样的疤痕。它们是当年的飞车党留下的。

王可走到骆琪跟前,亮出证件,把她带到桌前。

骆琪收敛了笑容,眼里带着询问。她已经很久没跟警察打交道了。

伊辉吃完最后一口麻辣烫,打了个嗝,那让气氛轻松下来:“我们是西城公安分局的,过来吃饭,顺便通知一声,当年那个飞车党的案子,重启了。”

骆琪“哦”了一声,推起轮椅要离开。

“先别走啊!”王可抓住轮椅扶手,把她拦住。

“不好意思。很多事,我真不记得了!”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嗐!都过去了!”

骆琪岔开话题,目光直落在王可脸上,一动不动。

王可被对方盯地不自在,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赶紧抹了一把脸,然后换了个坐姿,掏出打火机把玩。

“哎呀,走神了,对不起!”骆琪收回目光,“王警官,你跟我弟有些像。”

“哦!我以为我脸上有花儿呢!”

骆琪一笑:“来都来了,要不你们喝点吧。这顿算我的。”

“你还记得你弟弟的样子?”伊辉突然反问。

他看过档案,知道她有个弟弟叫骆行,重病去世,亲属栏里有销户时间。

骆琪摆正轮椅:“我失忆了。2010年4月18日晚上发生的事,连同以前的一切,全都不记得。”

“为什么?”

“医生说是创伤引起的解离性失忆症,也包括一定的心因性成分。”

“啥意思?”

“就是说,车祸和创伤是失忆的主要原因,我自己的心理,是另一部分原因。很奇怪?嗯,我也觉得。”

王可问:“这些年了,没有恢复迹象?”

骆琪摇头:“医生说了,可能突然有那么一刻,会全记起来。至于那一刻是什么时候,天知道。”

“那车祸的事……”

“是金科告诉我的,他是当事人。还有这两道疤,还有沈长海兄弟……那天晚上的事,还有我的过去,我家人,医生,警察,金科陈姐……他们统统都告诉我了,像电影片段,一点点集合起来。”她慢慢皱起眉头,“别人告诉我的,我都能记住。我不健忘,只是总觉得,那些事跟我无关。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在听别人讲故事。”

“那你的腿……”

“这个只能怪金科了,是他撞的我!”骆琪捶着自己的腿,“其实有知觉的,扶东西也能站起来,就是走不成路,废人一个。”

“要怪就怪飞车党。没他们,你不会被撞。”

“没用!叫我赶上了!要不是沈长海兄弟,我根本遇不到飞车党!还有那个熊万里,‘相思’按摩店的陈姐说,要不是他包夜,我根本不会去银丰宾馆……”

话题无意中扯到骆琪过去的身份,她不愿触及,更不愿承认,很快转换话题,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我也是服了!一个飞车党的破案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们还没整明白!”

“我们……”王可试图解释。

骆琪推动轮椅远离了方桌,冷眼回瞥:“都是些吃闲饭的!往这一坐,真当自己大爷啊!”

“嘿!咋说话呢!这娘们儿,翻脸比翻书还快!”

王可撂下筷子,想把骆琪叫回来。伊辉摇摇头,扔下一百块,示意王可离开。

骆琪望着伊辉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她才注意到他右腿有问题,是个跛子。“不可能这么巧的!”她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

回到车上,听伊辉一说,王可明白了。骆琪以前是小姐,这个事实,一定是她那位陈姐告诉她的。可她失忆后,根本不接受自己的过去。为什么不接受?原因涉及深层潜意识。这个现象,在心理学上有据可循。就在刚才,当着警察,她被迫谈到肮脏的过去,那触及了其内心的保护机制,让她生出来一种强烈的厌恶情绪。接着,她把那种情绪发泄出来,转到了王可和伊辉身上,就这么回事。

“她恶心自己?”

“你干过鸭,你恶心不?”

“滚!你说,她真失忆了?”

这个问题,来自王可的职业本能。刑警对所有当事人陈述,天然保持怀疑。

“废话!她有病例的。”

“我意思,她会不会已经恢复了,还在装?”

“吆!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伊辉刚要转动钥匙点火,突然停止了动作。他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

“好处?”王可挠头,“我还真想不出。硬要说,就是你刚才讲的那一套,什么心理保护机制,逃避过去。”

“那没用,等于自己骗自己!”伊辉调侃王可,“你要实在有兴趣,干脆把她弄去分局,用测谎仪测测,或者找个专业医生,给她看看。”

“狗屁!”

伊辉嘿嘿一笑:“正经说,测谎仪有用,有足够经验的医生诊断,也能给出结论。但是,医院那些仪器没屁用——记忆就是信息储存在大脑相关区域,仪器能拍到那些区域,但不能判断那些区域的工作状况,除了很明显的物理损伤。”

“扯远了。她装不装,关我们屁事?就算她记得,对飞车党案也没帮助!”

王可掏出手机玩耍。他对该话题失去了兴趣。

伊辉开窗丢烟头。此时正有一辆电动三轮从旁经过,车上装着啤酒、饮料,以及打包的食材。那烟头不偏不倚,一头扎进三轮后斗。

“对不起!”

伊辉赶紧跳下车,叫停三轮,把烟头捡出来。

“没事!”

车主淡定一笑,发动车子,朝着骆琪的摊位开过去。

伊辉盯着三轮车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爬上车,对王可说:“刚才那人我认得。”

王可没反应,专心玩手机。

“那个骑电动三轮的男人,金科。”

“金科?”王可放下手机,侧身到车窗前往外看。

这时,三轮已到了目的地,男人开始卸货。骆琪在旁边看着,跟男人有说有笑。

“你确定?”现在是傍晚,王可怀疑伊辉看错了。

“我看的不是外形,是眼。是他,没错。你要不信,下车喊一嗓子。”

伊辉一边说,一边拿出金科的档案。档案是十年前的,贴着黑白照片。那时的金科又高又瘦,长发。骑三轮的男人是高个子,短发身材有点发福。

“金科,八一年生人,滨海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医学院附属医院生殖中心医生……”王可瞟了一眼档案,“他撞了骆琪,这是负责到底,不干医生了,来当老板爷?嘿!这事也有意思!”

“有意思吧?”伊辉推门下车,“飞车党的事,下一步得找他这倒省事了。”

王可刚要下车,电话响了,是江志鹏打来的。

江副队长在电话里火急火燎:“赶紧去西城老化肥厂,有大案!”

“大案?咱现在搞悬案呢。头儿,你喝多了?”

“狗屁悬案!你小子还当回事了!”江志鹏提高嗓门,“赶紧去,给老子搞清楚情况。伊辉呢?”

王可把电话交给伊辉。

“伊大顾问,老化肥厂有大案。”

“大案?那是张队的业务啊。”

“案子不分你我!在公安局,只要你破案就成,其它什么都是虚的!懂吗?”

“哥,不合适!要不,你请示一下雷局?”

“扯淡!我知道的,张定一对你印象很不错。听我的,你们去现场,搞一手资料,完事大伙一块研究。去晚了,张定一把现场资料拿走,往后就看不到了!命案不常有,明白吗?这是机会!这一回,咱不但得把案子破了,还得跑到他张定一前头!”

“这……”伊辉望着远处金科的身影,犹豫不决。

“不去是吧?”江志鹏急了,“那我自己去!今天,老子就豁出去,不要这张老脸了!”

话音未落,电话挂断。

“走?”

王可收起电话,眼神倍儿亮。

如果刑警是野兽,那命案就是肉,哪怕一些案件的血腥程度以及侦破过程,会给人留下终生阴影。退一步,江志鹏抛出的肉,总比那些尘封的狗屁悬案有趣。

“走!”

伊辉麻溜上车,点火,离开。

(六)

五一路是贯穿滨海西城的一条南北路,该路两侧原本有很多污染型企业,后来陆续搬迁,路面变得越来越顺畅。

“乌鸦”案中的林义化工集团,以及白玉城父亲白涛留下的那片烂尾楼,就在这条路旁边。林义化工(原址)往南不远有条东西巷巷口原有一家汽配维修店,那是白玉城开的,如今早已关门。从那儿再往南不远,有个自然村叫小黄庄。小黄庄东边,一路之隔,即是老化肥厂旧址。

厂子十年前就搬了,围墙还在,东西各有一个门,西门常年锁着,锈迹斑斑,东门还在用。企业搬迁后,化肥厂开通了专线,用来接送原先的老工人上下班。那几辆大客专车,就停在厂区旧厂房内出入都走东门。

门上化肥厂的牌子,被另一块取代:化肥厂水土环境修复项目部。

所谓修复,就是停止人为破坏,任由野草、灌木生长,慢慢改善水土。该项目部占地面积不小,听说地块已被某医院买下,啥时候开发没人知道。

项目部东门外有个夜市,是附近居民购买日用品的主要场所。伊辉开着他的五菱宏光来到夜市,冲到东门前。

大门上拦着警戒带。王可下车,跟执勤警察打了个招呼,伊辉才把车开进去。

院内荒败、萧索,杂草遍地,唯一的水泥路面也坑坑洼洼,从大门通向停放大客的车间。车间前全是警车。伊辉把车停好,下车走进杂草深处。

厂内所有建筑仍在。警察集中在厂区西北角,以前那儿是锅炉房。

张定一站在人群外,闷头抽烟。他见伊辉和王可不请自来,微微愣神,好在脸上没表现出什么不悦。

“你们来干鸟?”这声音很冷漠,像冰箭,把人定在原地。

伊辉挠挠头,还没开口,王可抢先了:“听说有案子,闲着无聊,来找活干。人手够不?张队你指哪儿,我王可打哪儿!”

“狗屁!”张定一狠狠踩灭烟头,“江志鹏叫你来的吧?他那点小心思,烟屁股都知道!”

“是那么回事!不过我们确实够无聊的!”伊辉一句话,把张定一架起来了。

张定一原地转了两圈,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叹了口气,把伊辉叫到身边。

“尸体在那里头,目测好几年了!”张定一指着不远处的管道。

“尸体藏在管道里?”伊辉不信。

张定一说的管道,是化肥厂当年自设的供暖管道,跟城市民用供暖管道类似,只是相对廉价。管道外径约六十公分,离地两米左右顺着厂子的围墙走,被一根根石柱架着,绕厂区四分之三圈终止,在合适的位置做出分叉,把暖气通到办公楼和宿舍区。它表面最外层是银白色铝合金材料,最内层才是暖气管。内层和外层中间,裹着厚厚的保温棉。内层暖气管直径,约五十公分,要说那里面能藏尸体尺寸倒也够。

警用设备照亮半个夜空,管道是主角。它最外层早已锈迹斑斑断裂口不计其数,有些地方的保温棉露在外面,看上去黑乎乎的,像破棉袄。

目标管道架在厂区西墙上,中间切去一大截,像斩断的蛇。切下的那截管道,长约两米,把它纵向剖开,里面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尸体被取出来,放在一块塑料布上。它腐烂分解严重,除了少许胶化肌肉,大部分是骨架。死者是男性,骨架很小,体型应该不胖只是有一点很奇怪,管道内没有任何衣物,也没有衣物分解残渣。换句话说,不管这位无名氏进管道时是死是活,他当时都是**。

除了尸骨,管道里还有一样东西令人难以理解:一个报废的对讲机。

伊辉挪进人群,看了一眼尸骨,很快退回来。有了上回在小王庄坟地,目睹楼凤田恬尸块的经验,这次他没吐。

“怎么发现的?”

“狗!”张定一指着远处,“西墙根儿有个狗洞。”

张队长心情差,话没说全。尸体所在位置的暖气管,锈开了缝残存尸油漏出来,渗过保温棉滴到地上,被一群野狗闻到了,冲着管道瞎嚷嚷。

报案人姓侯,是化肥厂专线车的老司机。老侯每次把大客停好后,都蹲在破厂房门口抽根烟。那群绕着管道疯叫的野狗,他早几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在意。今天傍晚下班后,他心情不好,被狗叫声扰得烦,抽完烟,就抡起棍子去撵狗,哪知狗群根本不怕他,只是退后了几米,仍仰着头冲管道狂叫。老侯扔了棍子,改用砖头攻击。狗群躲开砖头,并不走远,还是一个劲对着老侯的方向叫。老侯还没多想,低头继续找砖头,冷不丁一滴**落下来,结结实实砸进他的后领里。

最近没下雨,哪来的水滴?老侯摸了摸脖子,**粘在手上,黏黏的,像油,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直起腰抬头观察,又一滴粘稠**落下来,砸到他脸上。他嗅了嗅鼻子,看向仍在狂叫的狗群,明白过来,狗不是冲着他叫,而是冲着上方的管道。**滴落处,正是管道表层铝合金接缝处,那儿裂开一个巴掌大的口子,黑乎乎的保温棉露在外面。老侯怀疑上面有东西,索性捡来一根钢条,捅进口子把保温棉勾出来。清理完保温棉,内层的暖气管就露出来了。随着老侯的动作,狗叫声更加欢畅起来。老侯踮着脚,用钢条敲了敲暖气管,发现上面有一条裂缝。此时,连续几滴粘稠**,通过裂缝落下来。暖气管道里不可能有油。想到狗群这几天的反常表现,老侯越来越纳闷。他从车上取来大扳手,然后找来砖块垒高,爬上去,用大扳手砸管道裂缝。没几下,裂缝处断开,从里面露出一截白生生的骨头……

又是狗。伊辉忘不了,在小王庄坟地发现田恬尸块的,也是狗。

他问张定一:“对讲机也是管道里找到的?”

张定一把嘴抿的跟老奶奶似的,他实在懒得回答。跟伊辉一样他刚发现对讲机时,也很纳闷。死者身边,为什么会有个对讲机呢?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解释:那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跟死者通话。当然,那时候死者还没死。死者生前身处幽闭空间,凶手要跟他通话,显然不可能给他留下手机。问题是,凶手既然要杀人,为什么还要跟他通话呢?

伊辉看向草丛里的切割工具:“取出尸体,除了切开管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张定一权当没听见。

“我是说,尸体既然在西墙管道中间位置,而管道是密封的,那尸体怎么进去的?”

“管道终端,设计上就是封闭的,现在保持原样,前端的进气口却开着。”

张定一叹了口气,领着伊辉和王可跨过警戒线,朝西北角走去。

西北角是锅炉房的位置。锅炉房里原先有制暖设备及配套管道。那些管道七绕八绕,到最后,总有一根伸出去,跟户外管道连接。现如今,锅炉房里空****,设备早拆了,户外管道跟锅炉设备的接口处,也就是进气口,露着个黑乎乎的洞。尸体就是从那个洞进入户外管道的。

进气口旁,靠墙根儿,摞着十几吨废弃的袋装尿素,全板结了摸上去像石头。尿素垛不规整,有高有低,高的到墙头,低的半人高。

这时候,有个刑警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尿素垛上,用电锯锯进气口前端。他选的那个位置正合适,连梯子都省了。在场的警察都怀疑,凶手也是站在那个尿素垛上,把人给塞进管道的。

十来分钟后,活干完了,进气口前端被锯下来一截,掉落到草丛里。

伊辉不明所以,上前细看,发现截下的管道内,居然塞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大号水桶。

水桶是标准圆柱形,桶口朝外,塞在进气口管壁内,看起来像个特大号暖瓶盖。只不过,这个“暖瓶盖”跟进气口内壁契合很紧,怎么也拔不出来。

“进气口那儿塞水桶?把进气口封住了?”王可自言自语。

干活的刑警征得张队同意,再次操起电锯,像剖猪肚子一样,把那截管道纵向剖开,使水桶整个暴露出来。

这时人们才看清楚,“暖瓶盖”跟暖气管内壁早就绣蚀在一起。此外,桶身上竟绕着铁丝,密密麻麻,多少匝数不清。

人们立即明白,这个“暖瓶塞”的直径尺寸,比管道进气口内径小。它不但塞不住口,还会滑进管道里。在找不来更合适的替代品情况下,凶手只好在其周身缠上铁丝,变相扩大了桶身直径。也就是说,扩大后的水桶外径,一定比管道里的取暖管内径大。那样一来将它一点一点,硬敲进进气口取暖管内,才能确保封口的紧密性。毕竟,它里面封的不是开水,是尸体。

从现场看,这个案子透着诡异。

收队当夜,张定一组织了案情分析会。伊辉作为顾问,受邀旁听。王可是悬案科成员,没参会资格。

会议给出四个结论。

1.最初封闭管道进气口的铁桶和铁丝,都是旧的。确定这个结论的方法,是判定金属的氧化时间。作案时间虽未确定,但法医根据尸骨状态,给出了先期判断,尸体腐败过程,至少两年以上。至于那只铁桶,如果案发时它是崭新的,那么至少要七八年时间,它才能氧化成现在的状态。尸骨腐败过程两年以上,铁桶氧化过程七八年,两者相悖,所以作案时,桶一定是旧的。铁丝的检验结论,也是同样道理。这个结论能否成为破案线索,不知道,但是鉴定现场物证,是必做功课。至于铁桶和铁丝的来源,要么是化肥厂搬迁后的弃置垃圾被凶手随手利用,要么是凶手自己带去的。分析起来,前者可能性更大,因为旧厂区至今,仍留有不少旧铁丝。

2.X(死者代号)进管道时,仍然活着。这点很好解释:尸骨在西墙管道中间位置,距离管道入口(进气口)足有十五米。尸体是不会动的。如果他刚进管道时就死了,尸体应该在管道口才对。

既然人活着,那X怎么肯进管道呢?无非两种可能,要么面对凶器被逼迫,要么他当时是昏迷状态,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那么个幽闭空间。他一定做过挣扎,要么往前爬,寻找其它出口,要么往后退。可是,退路被那个铁桶牢牢封住了。他一定不甘心,用力踢铁桶的桶底,想把“暖瓶盖”踢走……那是个逐渐绝望的过程。

3案发时段大概率为冬天。X身上无明显外伤,被饿死之前就已经被冻死了。凶手脱光X的衣服,不单为毁灭线索、掩饰死者身份,还因为当时的天气。如果是夏天,人穿的少,脱不脱衣物,区别不大。

4对讲机的存在,显然是为了通话,或说逼供。幽闭空间只是形式,通话内容,才是X被害的真正原因。反过来说,如果X不身处那么个绝境,就一定不会轻易向凶手坦白。从这里推断,该案性质多半为仇杀。

所有的老刑警都认可一件事,相较于杀人,把一个人的生物痕迹彻底从地球上抹掉,要困难许多。正因如此,才会有诸多极度恶劣的作案手法。远的有南大碎尸案,把被害人碎成两千多块,近的有二沈案,碎尸后用浓硫酸溶解。凶手手法不同,目标一致,为的就是把被害人“藏”起来,抹掉犯罪线索,让尸体“闭嘴”。

眼下的案子也一样,凶手把人藏进管道里,幽闭致死,杀人不见血。如果不是管道破裂,被狗发现,很可能还会继续隐藏下去,不为人知。该犯罪方式罕见、性质恶劣且不说,案子本身,似乎还带有虐待性质。当下最要紧的工作,是确认尸源。张定一把工作方向,定在查找失踪人口上。

会后,伊辉向江志鹏汇报了案情。

江志鹏很兴奋。对他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抢在张定一前头破案,那悬案科就得关张,他也就能回到正常工作岗位上。他在乎的,是案子性质。至于线索,那是次要的。零线索才好呢。那样一来,张定一也不好干,才算公平竞争。

江志鹏要做的,也是查尸源。他的思路和张定一一样,先查失踪人口。这方面,他们悬案科就有优势了。他们的档案最全,有很多份跟失踪人口相关,都在吃灰。他叫伊辉和王可连夜梳理,方向有两个: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失踪时间,两年以上,冬天。

男性,失踪两年以上,冬天,符合这几条的档案,别的不说,悬案科“十大疑案”里就有一份。把相关档案都规整出来,不难。可是找失踪者家属取证,跟尸骨做DNA比对,大晚上可干不了。再说这活儿本来就是人家刑警大队的,就算干,也不能真就抢到人家前头去。你可以干活,甚至抢功,但得给别人留路。伊辉可不傻。

悬案科这边,江志鹏雄心勃勃,刚下达命令,突然闯进来几个刑警,把所有人口失踪档案一股脑抱走了。

那几位刑警,都是张定一的嫡系。江志鹏拍桌子骂娘,根本拦不住人家。

这场小冲突,缓解了伊辉和王可所在位置的尴尬,却点燃了江志鹏。

第二天一早,江副队长带着满满的怒气值,冲进雷局长办公室。

伊辉趁机带着王可,重返老化肥厂。

化肥厂西墙外,狗洞边。洞口看似不小,穿过它,沿西墙跟走几十步,就到案发现场,比走东门方便很多。伊辉怀疑,凶手就是从墙洞进去的。东门虽能出入专线大客,平时却上着大锁。那把锁近几年一直没换,已经被拿走鉴定,结果还没出来。他觉得那种检测没意义。案子发在几年前,就算锁被其它方式打开过,也没被破坏,根本检测不出什么。再说,墙上有洞直通现场,凶手没必要舍近求远走东门。西门就更不可能,它上面的大锁早就绣死了。至于围墙,那不在首要考虑范围。墙体二米多高,不借助工具,一般人上不去,更别说扛着个人。

伊辉和王可趴在墙洞边,轮流试,结果很操蛋。他俩不胖,但很壮,肩头被卡,谁也钻不进去。

西墙外一路之隔,就是小黄庄。路边有几个孩子,盯着钻洞的两人,笑弯了腰。伊辉招手叫来一个男孩,取出十块钱,叫男孩钻洞。

男孩拿到钱,轻松完成任务。

小男孩出来后,远处走过来一个大男孩,看样十五六岁,比伊辉和王可矮,也瘦。大男孩是小男孩哥哥,手里拿着早餐。

伊辉故技重施,取出二十块,叫大男孩钻洞。大男孩拿到钱就干,结果肩头也被小卡一下,要调整角度,反复几次才钻过去。

王可使劲犁头皮:“尸骨的主人,居然比这个孩子还瘦。还有凶手,同样得极瘦……”

“瘦怎么了?就不能犯罪?”

伊辉蹲下去观察,四处摸索洞口四周的砖块儿,结果,没有一块砖有松动迹象。

王可摇头:“能钻进去的男人,最多一百斤出头。这样的男人咱北方太少。”

伊辉站起来随口道:“只要不太胖,大部分女人都能钻进去。你信不?”

王可愣住:“女人?你说凶手是女人?”

伊辉无奈道:“我只不过是强调这个洞够大了,能钻过去的人实在太多,除了瘦弱的男人,还有女人和孩子。”

“除了女人和孩子,还有狗!”王可回呛。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上车离开。不过这事没完,他们回头还得从分局找几个瘦的来试验。

(七)

发现尸骨后的第三天,尸源找到了。

张定一想不到,线索就在悬案科整理的失踪者档案内。

他派手下从悬案科抢走档案后,对失踪者家属逐一过滤,通过DNA比对,从而确认了尸源。

尸骨主人叫娄东伟,男,本市著名刑辩律师,身高162cm,清瘦,大脸盘,三角眼,总是架一副大墨镜,三年前(2015年)冬天失踪,当时42岁。

失踪者档案描述,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娄东伟从律所下班后没回家,直到两天后仍不见人。娄妻王月梅打电话联系不上,26日到派出所报案。报案当天,警方就找到了娄东伟的越野车。车子停在西城老化肥厂东门外夜市路边,车门未锁,车内无贵重财物,只是人不见了。

有群众反映,25日一整天,那车就停在那儿。通过监控和走访调查民警了解到,12月24日下班后,娄东伟在其律所楼下某饭馆吃完饭,随后到某茶楼喝茶。跟他一起喝茶的朋友叫楚援。楚援白白胖胖,外号“楚公子”,是开发区某领导的儿子,经营一家渔具店。他和娄东伟在茶楼待到晚上十点多,而后回家。喝茶期间娄东伟一切正常,没外拨电话,也没有电话打入。民警进一步追问,楚援才说,娄东伟喝完茶后,很可能去了市中心的野狼酒吧。

很快,调查民警了解到一件事,娄东伟好色,经常出入酒吧、会所,夫妻关系不和,这算不上秘密。娄东伟失踪,电话关机,最后一次通话时间是12月25日凌晨0点40分。给他打电话的,是个卖化妆品的女孩,叫王文诗。

王文诗告诉警察,她平安夜的确去过野狼酒吧,可她根本不认识娄东伟。那晚她的手机丢了,直到离开酒吧时才发现。到底是自己把手机落在什么地方,还是被偷了,她不能确定。

死者身份确认后,案子正式进入侦破阶段,可是程序上有个问题。尸骨现场是张定一出的,失踪者档案却是悬案科整理的,而且根据分局成立悬案科的初衷,科内所有悬案,应由江志鹏直接负责。如此一来,一个代理大队长,一个悬案科科长,就该案的侦办权问题再次掐了起来。

对此,雷局长代表分局,给出处理意见。

该案设两个组,一个张定一的刑警大队,一个江志鹏的悬案科。两组齐头并进,一切进展,务必第一时间向雷霆汇报,由雷局长协调双方线索共享,避免信息不对称,谁先查到决定性线索,谁就立首功。

张定一,江志鹏,这两位摩拳擦掌,心里暗暗较劲。一个想把队长前面的“代”字去掉,一个想离开悬案组,皆把该案视作灿烂明天的踏板。殊不知,他们所面对的,是一片浓重幽深、难以冲破的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