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悬案1

(一)

2018年国庆节后,滨海西城公安分局成立了一个原本没有的、听起来颇牛逼的临时科室,悬案科。

什么是悬案?案子发生的年代久远、悬而未决,那是狭义标准。该标准下的悬案,当然包括很多大案、要案。在命案必破原则下,它们从未被遗忘。不论哪一级执法单位,都把它们放在最显眼位置,一旦获取最新线索,立即会重启专案组。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不会像意**小说里那样,成为悬案科(或冷案科)的工作日常。这不仅仅因为没有那样的科室,相反,即便该科室存在,其权限、资源、效率,也跟各级领导挂帅的专案组无法比拟。

广义上,不论案件大小,只要没有专人负责,都算做悬案。该标准,更符合西城公安分局成立悬案科的初衷。比如路人甲自行车被窃报案,其身份非官非贵,又不是外国友人,那案子九成九会被丢在那儿,除非恰好赶上警方打击盗窃专项行动。再比如路人乙被仙人跳敲诈两千块报案,结果九成九跟路人甲一样。

从这个概念上说,所谓悬案,更多是指那些鸡零狗碎、社会危害很小的案子,甚至是那些达不到立案标准,只有一份报案人笔录的玩意。

相应的,所谓悬案科,即相当于皇帝的冷宫。它远离正宫,不受恩泽。有责任感的好警察,绝不会发配到那儿。

该科室主要成员有三人。

江志鹏,西城公安分局原刑警大队长。

在警方档案代号“乌鸦”一案中,他救人心切,中了首犯白玉城的设计,撞开滨海皇家酒店530房间的房门,触发机关,致使唐林海遭受电刑,当场死亡。

江志鹏是执法者,又是在接110通知后,带队执行解救行动,因此不必为唐林海的死承担法律责任。可在分局内部,他必须承担必要的责任。为此,以主管刑侦的局长雷霆为首,几位领导慎重讨论后才成立了这么个临时科室,悬案科。把江志鹏调过去担任科长,其目的,一是让他反省过失、接受教训;二是让他代表分局,协同下面的派出所,把辖区内鸡零狗碎的小案子筛一遍,巩固警方在群众心中的良好形象。职务上,江志鹏从大队长降为副大队,原先的副队叫张定一,由此转为代理大队长。

江志鹏是学院派,遇事就翻监控、搞定位,查指纹、DNA,对现代刑侦技术颇为依赖。张定一跟江志鹏岁数相仿,经历不同,他是从一线摸爬滚打上来的,破案更注重思路,官架子也小,对弟兄们也更随和。但有一点,他和江志鹏一直合不来,起因是多年前感情上的破事。

当时张定一还是一线刑警,对局里新分来的一位小警花有意思可他家境很一般,人又内敛,就一直憋在心里,不敢真刀真枪表白。后来江志鹏分到分局,也看上了警花。他知道张定一的心思,却不顾忌,三下五除二把警花追到手,顺利结婚生子。现如今,张定一也早为人父,可他对江志鹏的评价一直未变:自私,不仗义,不接地气。

正副队长顶牛,不和谐,领导心知肚明,但不干涉。很多时候下属之间不和,反而更有利于工作开展,那涉及领导艺术。

王可,西城公安分局资深刑警。

在警方档案代号“乌鸦”一案中,他恪尽职守,但还是没能阻止白玉城从医院病房逃脱、并随之展开报复,导致冯仁兴和蓝媚,命丧白玉城枪下。

当时,跟王可在医院执勤的,还有一个警察叫许聪。按理说,两人该共同承担责任,可他们彼时的状态差别太大——许聪被白玉城击晕;王可拼尽全力不敌,使出了两副手铐的杀招,一副铐子连着他和床腿,另一副铐子连着他和白玉城;许聪身上有手铐钥匙,人晕在几米之外;王可把自己连到床腿上,白玉城就无法拖动他,也就无法从许聪身上拿到钥匙;那本是个必胜的局面,可白玉城还是用枪逼迫护士,拿到钥匙打开手铐逃脱——在领导看来,一个警察拷住自己,让犯人跑了,那比被打晕还丢人一百倍。

除了这,王可跟许聪还有一点不同,后者上面有人。

他对领导的安排没丝毫意见。他一直牢记一件事,白玉城逃脱后,把他的枪丢到了医院步梯,那非常值得庆幸。如果枪被带走,进而被用来杀人,那他的责任就大了。

伊辉,西城公安分局宣传科干事,被刑警大队聘任为刑侦顾问右腿有点瘸。

在警方档案代号“乌鸦”一案中,不管是微观细节,还是宏观思路,其表现都接近完美,更尽到了顾问的责任。唯一让人诟病的,是其在医院对案件真相的分析和探求,刺激了白玉城外逃,进而杀人。可是所有人又都清楚,那两件事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不管警察还是顾问,去分析案情疑点,探求真相,都是基本责任。再者,要是伊辉不那么做,“乌鸦”案的真相,大概率会被湮没,而李默琛,蓝媚,冯仁兴等人,便会逍遥法外——那才是最可怕的后果。

案子完结后,雷霆曾找他谈话,主题无非是其去留问题。那次谈话内容,雷局长从未向外人透露。从结果看,伊辉留下继续做顾问对刑警大队是好事,可是领导却安排他进悬案科,协助江志鹏,外人就看不懂了。

悬案科成立后,江志鹏找伊辉做过一次长谈。

江副队长主要谈了一个主题,当年他没挖张定一的墙角。

当时张定一暗恋的那个小警花,即江志鹏现在的老婆,原先就跟他是一个警校的,比他高一届。早在警校时,他就喜欢那个警花,只是未及表白,人家就毕业了。

江志鹏说,当年他到西城分局工作,不是随机分配,而是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其目的,就是再续警校的前缘,把警花追到手。

所以,从某种角度说,张定一暗恋警花,是第三者插足。

“你怎么不向张定一解释?俩爷们中间夹一个疙瘩,多少年了有意思?”

“为什么解释?当年我还暗恋过朱茵呢,难道黄贯中要向我解释?”江志鹏点上烟,“说这事,就为澄清一件事,我没张定一说的那么自私……”

伊辉嘿嘿一笑,他对这事没兴趣。

“笑啥?你小子几个意思?”江志鹏狠狠踩灭烟头,长叹一声“我正式向你道歉!白玉城那个案子,你出力不少。我呢,没少挤兑你。唐林海被电死后,我还试图找你顶锅……”

“哥,无所谓。我了解你,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

“放屁!”江志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实话吧!你从宣传科调来干顾问,是雷局长同意的,我这儿有点瞧不上你。当时,你对唐林义办公室爆炸现场的分析报告,很精彩,可你和雷局他儿子雷家明,是同学。那时我以为,你多多少少还是关系户。”

“关系户?我来干顾问,你把我当关系户?”

江志鹏摆摆手:“其实在心里,我早承认自己看走眼了,明白了吗?该说的说出来,也就踏实了。我不希望因为那点事,咱们之间也磕磕绊绊。我希望咱们精诚合作,早一些,让这个狗屁悬案科关门大吉,回到正常工作岗位当中去……”

“其实在悬案科,也是为人民服务啊!”

听到伊辉戏谑的话,江志鹏安心了,知道对方没将往事放在心上。

(二)

悬案科内,文件堆得像小山,光是大量的阅读就叫人头疼。可实际上,工作也没那么难做,因为大部分文件没意义。比如这家丢了钱包,那家丢了电车……类似的事,初发生时,派出所有人负责,当时能解决的,也就解决了,解决不了的,搁置到现在,换神仙来做也没用。江志鹏的任务,是把这部分文件挑拣出来,跟相关派出所一一核对,然后全部销毁。

工作一段时间后,悬案科三人组整理出来十份文档,那是对数万文件精心挑拣的结果,他们把那十份文档称为“悬案科十大疑案”。

这“十大疑案”,是相对于其它鸡零狗碎来说的。它们有一定分量,可是里面没命案。从性质上分类,它包括两宗飞车抢劫案,六宗人口失踪案,一宗入室盗窃案,一宗恶意破坏公共设施案。

进一步细分后,他们从中挑出来三宗有代表性的案子——2010年恶意破坏电子眼事件、2010年飞车党抢劫骆琪事件、2013年葛承祖失踪事件。

这三个案子的前两个,过去都由张定一负责,第三个,曾由江志鹏负责。

2010年4月19日凌晨,三号电子眼所在监控杆发生爆炸后,张定一才想到去查证监控视频,从而得到关键信息:早在2010年4月8日凌晨,破坏者就将爆炸物预先埋进监控杆检修门内。

三天后,张定一找到一辆可疑三轮车。车子停在西关垃圾场,不管颜色还是样式,都跟监控拍到的影像一模一样。

2010年4月22日,警方走访排查时,意外得到新情况:丽莺超市户外监控的硬盘不见了。

张定一认定,盗走硬盘的人,就是电子眼破坏者。

理由很简单,该超市在马路南侧,离案发现场四百多米。破坏者埋完爆炸物后东行离开,必然经过超市,从而被摄像头录下了关键影像。

后来,银丰宾馆老板儿子的陈述,以及没收的钢珠枪,为张定一的判断提供了佐证。那把钢珠枪上,除了宾馆老板和孩子的指纹,再无其它。那再明显不过,破坏者教唆孩子打超市玻璃前,就擦净了枪上的指纹。该案所有信息到此为止。

那之后,张定一还追查了爆炸物来源,可惜一无所获。久而久之,案子被放弃,直到伊辉擦去档案袋上的尘土,它才重见天日。

破解悬案是分内事。为此,伊辉找张定一了解案情。

“那个案子,凶手没漏洞,犯罪手法也妙!”事情过去八年多张定一仍耿耿于怀,“哎!也许是我能力不行!”

“所以就放弃了?”

“放弃?人手不够啊,老弟!”张定一无奈道,“那年4月19日凌晨,三号电子眼出事那晚,就在我们收队后不久,还出来一个飞车党抢劫案。你说寸不寸?”

“嗯,那个抢劫案,到现在也没破!”说着,伊辉拍了拍手中的档案袋。

“那就俩案子一块聊!”张定一脸色微红,颇觉丢面儿“电子眼案社会影响太坏,性质上更恶劣,领导很重视,可它好歹没见血。飞车抢劫案呢,它把兄弟们的脸丢尽了!如果那晚我们不收队,它是可以避免的!”

伊辉一边听,一边注视着角落,仿佛在回想八年前那个晚上,自己在做什么。

“丢脸无所谓,丢责就……”张定一嘴角轻轻抖动,“那晚还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你是说沈氏兄弟?”

“对!”张定一胸间剧烈起伏,“当时,我们打破头也想不到离三号电子眼蹲守现场不远,在那么一栋普通的两层民房里,竟藏着两个杀人溶尸的恶魔!”

“那不是你们的错。”

“嗐!如果那晚,我在小西关哪怕留下一个队员,也有机会撞到飞车党抢劫,救下那个小姐。那样一来,狗日的‘二沈’,就死我们手里了,哪里还有机会继续流窜杀人?”张定一紧握拳头,语气里尽是自责。

“这个逻辑倒是没错!”伊辉继续在张定一心头抓挠,“假设没有飞车党,结果就更好了,那个小姐也就不会被车子撞残。根据网上的资料描写,那个沈长河,当时眼里进了防狼喷雾,追不上她。她大概率能安全逃脱,继而报警……那样的话,沈氏兄弟同样没机会再杀人,‘二沈案’就提前结束了……”

“别提了!”张定一抖着手点起烟,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飞车党的案子出来后,电子眼案我们也没撂下。直到2011月2月,公安部通报了二沈的案子,多地警方联动,我们才转移注意力。2011年4月,二沈被抓,那时我们才知道,他们竟然在滨海小西关,弄出好几条人命……从那时起,作为案件首发地警方,我们丢下手头的案子,参与协办,把精力全投到二沈案的尸骨取证,以及案情回溯上面。”

“根据网上的资料,我研究过二沈案,挺同情那个小姐,她当时被撞失忆了。报案人,也就是撞她的司机,居然没逃逸。仔细想想很有意思啊!”

“小姐叫骆琪。撞她那人叫金科,是个医生。他主动报案,说自己交通肇事。骆琪右脸、颈部有刀伤,那是飞车党干的。车祸发生时,金科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后来二沈归案后,沈长河说了,他没在骆琪身上动刀,还证实了抢劫细节。”

“关于飞车党,你们查到了什么?”

“骆琪被抢前三天,小西关派出所有一例相关记录。报案人也是个小姐,叫刘玉芬,下半夜回家被抢了包,右手腕被挑了筋。那个案子,现在也挂在你们悬案科。刘玉芬说作案的是两个人,骑一辆黑色摩托。我们判断,那就是抢骆琪的人。”

“理由?”

“当时小西关、西关,小姐多,治安差。那几年,分局督促派出所,每月必须搞一次扫黄。说是扫黄,其实是查治安。别的不说,就那两年,西关和小西关也有劫案,但一个飞车党的案子也没有。所以,突然冒出来两例,前后仅隔三天,若说不是同一伙人干的,老子不信!”张定一话锋一转,“知道为啥飞车党的案子少吗?”

伊辉一愣神,摇头。

张定一不卖关子:“一,咱这儿大平原,不比南方,摩托没那么多。二,飞车抢包,被抢的人出于本能,一般不那么容易松手。你不松手,就是逼对方动刀啊!干那事的没有亡命徒,不就是求个财?为点钱,你就动刀伤人,说不定还可能弄出人命,风险多大?所以干的人就少!”

“照这么说,案子应该不难查,怎么就成悬案了?”

“他们收手了!”

“收手?”

“就干了两次,骆琪被抢后再没露过头。那种事,没有面部特征,我们一般就找车,找到车就找到人了。可是当时,维修点,改装店,二手摩托贩子,能查的都查了,就是找不到。”

“找不到?那么邪门?”

“我想,它要么被藏起来了,要么被偷偷运出城,在别处处理掉了。”

“你意思是,那辆黑色摩托,起码在本市,它没改过颜色?”

“是的!除非它的主人,会改装摩托,而且还不对外开店。”

“监控呢?”

张定一摇头:“他们熟悉地形,两次劫案,那辆摩托都没被拍到。八年前,监控不够密集。西关、小西关有大片盲区,够它随便绕。两个案子,两个受害人,一个失忆,一个断手筋,只能描述车子颜色,根本不认得品牌、款式,没法搞……在西城几十万人范围内我们排查了一个月的路面监控,找到上千辆黑色摩托车,包括没牌照的,挨个过滤。那些车主,要么有正经工作,要么没前科。还都没作案时间!”

这番话令伊辉深有感触:即使再小的犯罪行为,它对应的破案成本,也可能很大。一个小小的飞车抢劫案,就得动用大量警力,耗时数月。哪有什么神警?破案,跟街头芸芸众生的活计没分别。都得付出,得腿勤、嘴勤,脑瓜勤,再辅之以现代刑侦技术、设备,而且付出不一定就有结果。可是在外人眼里,很可能是另一回事——基层刑警开着公车,可以闯灯,可以抹分,充分享受着驾驶自由,一天到晚净瞎忙……

伊辉叹了口气,扯回话题:“你认为,电子眼案的犯罪动机是什么?”

“处心积虑破坏,存心报复,一定是在电子眼上吃过亏。这儿有两个可能:要么,那家伙在三个电子眼下都吃过亏;要么是针对某一个电子眼,故意扩大报复范围,掩盖动机!”张定一用双手搓了搓脸,反问,“你觉得呢?”

“我倾向后者,他针对的是三号电子眼。”

“理由?”

“手法跟前两个不一样,用了太多心思。不管是预埋爆炸物,还是网上发帖预告,目的都是让你们出丑。你们越重视,就输得越难看,他心里才越平衡。”

张定一点头认同:“当年,我们把注意力都花在司机身上,天天蹲交警队做表格,寻找在三个电子眼下,都违章的车辆。符合要求的车子太多,就分批,一批几百辆,一辆一辆去核实……其实当时就知道,方向很可能偏了,可非那么干不可。就算能确定,那家伙是冲着三号电子眼干的,你也没法找线索。只跟三号电子眼有过节的司机那就更多了!”

“被那个帖子误导了?发帖人,生气的老司机。”

张定一苦笑。

“其实可以简单的画个像。”

该画的像,当年早画了。张定一还是抱起胳膊,示意伊辉说下去。他想听听,这个年轻人还能冒出什么特别的想法。

“两个电子眼,都是三枪内命中,枪法很好,可能是退役军人。若是普通人,一定没少练,他得有练习的空间和时间。三次破坏,都是凌晨动手。他要是跟家人同居,事一定瞒不住,相比之下,独居几率就大些。他要么单身,要么离婚,身边没孩子。他干掉第一个电子眼的时间,2010年4月4日凌晨,那天是周日。下一个时间,2010年4月11日凌晨,那天也是周日。再下一个时间,4月18日,还是周日(严格来说,4月19日凌晨是周一)。很明显,大概率上,他有固定工作时间,要么周六休息,要么周日休息,要么周末两天都有空。另外还有两个时间比较特别,一个是4月8日凌晨,他去预埋爆炸物一个是4月11日下午,也就是丽莺超市老板娘事后回忆的,超市玻璃被打碎那天。4月8日是个例外。那天不是周末,他为什么去埋爆炸物呢?我不理解……”

“哦?”伊辉一个小小的反问,把张定一定在那里。

“也许原因很简单,他认为那趟活不难,没必要为它专门牺牲一个休息日。问题是,那天完活后,他一定摘下过口罩,然后被超市摄像头拍到了,这才有了后面的行动,去超市偷硬盘。你瞧,偷硬盘是4月11日,又是周日。这儿还有个疑问,4月8日——11日,隔了三天。那三天,他干了什么?”

张定一愣住。

伊辉陈述的大部分内容,以及提的问题,他有的考虑过,有的压根没想到。

伊辉说:“既然被拍下面部,为什么不4月8日当天,或第二天去偷硬盘?他应该很着急才对啊!难道当时没空?”

张定一沉默,脑子里火花四射。

伊辉继续分析:“要偷硬盘,他至少要先计划好怎么干,还得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他至少得了解超市的录像机在哪儿。如果录像机在楼上,甚至在卧室,那么他那天偷硬盘的招,就不好使了!”

“偷硬盘前,他去踩过点!”

张定一拍打脑壳,连声叹息。如果当年想到,并提出这个问题让超市老板娘刘丽莺回忆,也许真能得到线索。

“无非是怎么犯罪的问题。”伊辉把自己代入犯罪者思维,“除了踩点,他可能还得干点别的,比如熟练拆卸录像机。这很好理解。实战时,他利用那个孩子破坏玻璃,把刘丽莺调到超市外面,可他无法左右刘丽莺返回超市的时间。所以,偷硬盘的一系列动作,必须熟练无误,用时越短越好。换句话说,如果他本身就熟悉相关硬件,或者用做拆卸练习的录像机,是他旧有的,那就罢了。如果他专门买了新的,用作拆卸练习,那线索就出来了。”

“有道理!”

张定一喉头“咕咚”一声,吞下一口苦水。

他再次认识到,作为当年电子眼案的负责人,自己掌握的信息和结论,跟这位顾问严重不对称。他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想这么细呢?如果那家伙真买了新录像机,那一查一个准。要是那时把案子结了相关领导脸上都好看着呢。他张定一,说不定早成大队长了……

“只是些个人看法!”伊辉宽慰对方,“案子沉淀下来这些年换做你是我,也许比我想到的还要多!”

张定一用力拍打伊辉肩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很感激这个年轻人,在分析案情之余,还尽力维护了他的脸面。

伊辉说:“但是有一点能肯定,那小子一定不是专职司机,起码不开出租。行动日都在周末,出租司机可没那么闲。”

“也就是说,当年针对违章车辆的调查,全他娘无用功!”张定一自揭伤疤。

“是的!”伊辉不再在乎他的情绪,“这就又回到犯罪动机上了。那几个电子眼本身设置有问题,不管是谁因为它们罚了款,心里都堵。对吧?可总不至于那么干吧?又是钢珠枪,又是爆炸物,费那么多心思,担那么大风险,值?”

“谁说不是呢?”张定一长叹一声,吐出积压多年的苦水,“刑警也是人,上头有领导,碰到案子就得动起来。你心里怎么琢磨是一回事,怎么干又是另一回事。电子眼被搞了,那么大动静,不查司机查谁?就算知道无用功也得干啊!什么也不干,领导可就……”

“哥,你现在也是领导!”

三言两语之下,伊辉就看出来了:张定一也算性情中人,没有背景,兢兢业业,在体制内干了多年,好在身上没那么多臭毛病,至少不打官腔难为人,唯独在乎在领导面前的表现。

他心里同样感激对方。再怎么说,人家现在也是队长,愿意抽时间,陪他一个顾问聊案情,而且案子都是经张定一之手,又悬而未决的,聊起来难免丢人。

他从中体会到了被尊重的感觉。

也许,那份尊重源于他在“乌鸦”一案中的表现吧。要是没有“乌鸦”案,张定一还会这么配合吗?

伊辉想得多,感激的话却不善表达,只好自言自语,转回正题。

“三号电子眼,能干啥?不就抓拍个超速。破坏者超速了?罚款了?就算罚个千儿八百,也不至于那么愤怒去犯罪吧?除了罚款,一定还有其它后果。”

“后果?还能有什么后果?”

伊辉不答,思维继续发散:“不是超速,难道是减速?”

“减速?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伊辉做了个拉闸的手势,“减速,也就是急刹车,能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让人处心积虑去犯罪?”

关于电子眼案的分析,张定一听过很多讨论,可从没听过“急刹车”的说法。他念叨着这几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再次审视眼前的年轻人。直觉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年轻人,应该能找到那个案子的正路。

他发现了,这个年轻人的思路既清晰,又细腻。分析问题的角度看似刁钻,却极有道理,那源于一个概念:逻辑。这个概念扎根于生活,极为朴素,以至于当执法者所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多,并对其依赖时,会不自觉的忽视它。

“还有几个细节。”伊辉翻开档案,打断张定一的思考,“关于第一个电子眼,我们已知,那家伙只能从滨海高速东入口,有选择的挑选货车,然后进行下一步行动。我的问题是,不管他住哪儿,从市区到高速东入口,都不近。那么,他有交通工具吗?”

“这个我们查过。深夜去高速入口,无非两个选择,要么打出租,要么自备交通工具,汽车、摩托车都行,自行车不考虑,太慢。如果是后者,监控不难找到。交警大队把案子给我们之前,就做过排查,把4月3日夜间——4月4日凌晨,以滨海高速东入口为方向,但没上高速的私家车,以及摩托车,都摸了一遍,可惜没找到可疑对象。那反向说明,破坏者是坐出租过去的。他一定在远离高速入口的某处,提前下了车,而且一定像个正常人,没做任何伪装。比如,离高速入口三公里处,有个小黄庄。那儿有沿街房,有商店、饭店、小学。从那里下车就很合适。后来我们又把那个方向的出租车捋了几遍,可惜没找到线索。”

“那他行动完成,翻下高速后一样没法查。挨到天亮,他随便上一辆公交就回滨海了。那时的公交,基本不带摄像头。”

该问的细节都问了,伊辉合上档案。

张定一戳着胸口,说:“干吧,需要帮忙随时找我。把它破了也算给我去一块心病!”

“谢谢张队!可我实在没把握啊!”伊辉挠挠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