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蝴蝶效应(下)1

(一)

2010年4月12日晚——4月18日晚,熊万里包夜一周。每晚零点到翌日早上六点,他都应该搂着骆琪,美美地睡觉。然而,事情还是出了一点波折。

4月16日晚,他喝酒到后半夜,回去晚了。

4月17日晚,他跑夜车送货,天亮前才赶回去。尽管骆琪极不情愿,可还是按他的要求,去了宾馆,陪宿到中午。

4月18日晚,后半夜他继续跑夜车,电话提出无理要求,叫骆琪去房间等他。骆琪强烈不满,把包夜价提到一千五。第二天早上回去,他没见到骆琪。他很不开心,一觉睡到天黑,起来吃过饭,找到相思按摩店门上。在店内,他没找到骆琪。

“老娘正要找你呢!昨晚她不是跟你在一起?”陈姐跟熊万里要人。

“没,没在一起!”熊万里结结巴巴,“昨晚,我开,开,开夜车,送货去了。加了一千五百块,和她约好,叫,叫她在房间等我。天,天亮我回到宾馆,没,没见到人。打她电话,也,也不接。她还,还,还欠我一晚呢!”

“真的?”

“必,必须啊!不信,你,你,你去问宾馆老板。今早我,我回去,他,他看,看见我了。”

“滚!”陈姐挥起苍蝇拍,打发走熊万里。

她很焦躁。那天午后,她像往常一样找骆琪吃“早饭”,打了好几个电话,无人接听。后来她去骆琪的出租屋,发现人不在。

“人去哪了?”她很纳闷。

无缘无故,人不见了,不是骆琪风格。

往常,不管去哪儿,骆琪都会跟她说一声。

“难道有什么急事?”陈姐宽慰自己,“那也不能不接电话呀!”

一般情况下,按摩店或洗浴中心的小姐不见了,老板很少当回事,只当是转了场子,最多打电话问一问,很少上门去找,更少有人报警。正因如此,沈氏兄弟才把魔爪伸到小姐身上。可是陈姐和骆琪的关系比较特殊。骆琪不见了,她绝不会不当回事。可她终究没选择报警,决定等几天再说。

往后的日子里,熊万里再也没碰到过像骆琪那样,让他满意的姑娘,他很怀念她。他当时还不知道,很久以后,他还会再见到她……

熊万里蹲过看守所。自2009年4月初——2010年4月初,他服刑一年整,罪名是盗窃以及敲诈勒索。

法院档案里记载,2009年3月下旬,熊万里伙同一个叫冯子君的女人,在临省A市整仙人跳,敲诈了九千九百块。被敲诈人叫楚援是个经营渔具的老板。楚援报警三天后,熊万里带冯子君前往派出所自首,主动交出钱财,并得到了楚援的谅解。从犯冯子君犯罪情节轻微,免于刑事处罚。熊万里作为主犯,因自首本应从轻处罚,却又被警方查到盗窃行为,在看守所关了一年。

对公检法系统来说,那案子小得不能再小,可实际上,它背后另有隐情……

(二)

2009年3月,金兰所在艺校的葛菲,经过层层筛选,通过了某航空公司的空姐选拔。

葛菲那年二十,比金兰小一岁。她们同校不同班,彼此仅有的交集,是共同参加、通过了空姐选拔。

葛菲家在滨海市,家庭条件很好。她父亲叫葛云辉,那年四十四岁,名下有薪火生殖医院和星火儿童福利院两份产业,前者是独资,后者跟区民政局合办,费用方面他出九成,民政局出一成。此外,葛云辉还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股东。她母亲叫关秀娥,早亡,继母叫山下纯子,日本人,比葛云辉小六岁是星火儿童福利院院长。她还有个弟弟,叫葛承祖,小名承承,比她小十三岁。

葛菲的成长环境极其优渥,可她却异常叛逆。自初中始,葛云辉给她立下规矩,不得早恋。她不但不听,还故意把收到的情书带回家,放到父亲的书房。葛云辉见一次撕一次,附加以严厉教训,除口头责骂,还削减葛菲的生活费,然而没半点效果。

高中时,葛菲变本加厉,学会抽烟喝酒,天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在学校名声极差。为此,葛云辉没少开家长会。开一次,就被老师狠狠教训一次,然后回家,把情绪发泄到女儿身上。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葛菲成绩不错,高三时还能保持班级前十,考个一本问题不大。正因这一点,她才没被学校强制转学。葛云辉明确要求葛菲报考医科院校,将来帮她找关系进医院,再督促她早早嫁出去,那样做父亲的就省心了。他早接受了一个事实,他管不了女儿。

管不了也得管,他是父亲。然而,更让他糟心的事儿还在后面。

高考前,葛非给葛云辉打电话摊牌,说要考警校,警告他别多管闲事。

“不行!女孩子考什么警校?必须医学院!以后的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安排个屁!我的人生我做主。”

“由不得你!”葛云辉的口气,像要把电话吃掉,“你这脾气进体制也是被开,给老子丢脸!好好考你的试,剩下的别管!”

葛云辉不想发火,也想心平气和跟女儿谈,可他知道那根本没用。这些年过去,该用的招,早用过了。实际上,他平素冷静,寡言,可是一到女儿这,他就忍不住发脾气。他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那通电话过后,葛云辉没意识到,他又说多了。

葛菲在那头一听,就知道要坏事。什么叫“好好考你的试,剩下的别管”?那明摆着,葛云辉会干涉她填志愿。也就是说,她本人填什么都没用,事后葛云辉肯定会找关系,在可修改期限内,把志愿改掉。

高考很快到来。

葛菲的脑回路,一般人理解不了。她缺考一门,成绩低得可怜勉强达到专科分数线。缺考没有原因,就是故意。

她知道,一旦考出平时的成绩,肯定会上医学院校,那不是她的理想,那是父亲的想法。怎么办?再跟父亲商量?扯淡!该谈的早谈了,双方都是堡垒,谁也攻不下谁。她想出的最好法子,是考不好。怎么考不好呢?故意空题,或把题目做错?那很简单。可是,空题、错题再多,葛云辉也不能亲眼看到,难以相信那是她故意为之,只会认为她发挥不好。相比之下,唯有堂而皇之的缺考,才是对父亲专制最有力的反击。

事实无法否认。这些年来,葛菲刺头不假,可是唯一不让葛云辉操心的,就是成绩。考最后一科时,葛云辉像其他家长一样,等在学校门外。他不像别的家长那样紧张,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表达父亲对女儿最基本的关心。他很轻松地散步,却冷不丁看到了葛菲。

葛菲远离人群,靠在学校围墙上抽烟。

葛云辉看了看表,皱起眉头走过去:“这么快就出来了?”

“切!压根没进去!”

“没进去?”

“不想考,没意思。”

“你……”葛云辉忍不可忍,一个耳光抽过去。

葛菲丢掉烟头,走开。她成功地让父亲目睹到她的“故意”,并从中体会到快意。她就是跟葛云辉作对,让他明白,她的人生,别人无权干涉,也干涉不了。

由此,葛菲进入艺校,开始了一段自生自灭的生活。

除了定期打基本生活费用,葛云辉不再管她,也不和她沟通。可他想不到,三年后,葛菲竟通过了某航空公司选拔,给自己开辟了新的前途。葛菲通过选拔的事,压根没告诉家里,消息是通过葛菲同学的父母,传给葛云辉的。那一刻,他由衷为女儿感到高兴。然而那件事,很快又出现了变数。

2009年3月末,渔具老板楚援约葛云辉见面,说有急事。

楚援三十来岁,又白又胖,买卖不大,社会上的人都喊他一声“楚公子”。

为什么这么叫?原因一,他没变胖前,长相颇为秀气。当年结婚时,他穿了一套汉服古装,模仿《倩女幽魂》的宁采臣,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古代书生气质,观者无不叫好。原因二,他父亲是开发区领导,他打小很傲娇。像他那样的男人,按说会处处沾花惹草,偏偏他老婆家族势力也不小,对他看管甚严,硬生生给他打造出一个好男人形象。他对政治没兴趣,父母也不强迫,任凭他自由发展。他自食其力,现如今经营一家规模不算大的渔具专卖店。

他跟葛云辉算不上旧识。三年前,经朋友介绍,他去葛云辉的薪火生殖医院做试管婴儿,两人由此相识。他俩都爱好钓鱼,从此成为钓友。

两人见面后,楚援掏出一张学生卡,学生卡上写着葛菲的名字。

“是不是你女儿?”

楚援指着证件上的照片,语气颇为焦躁。他认识葛云辉三年,去过几趟葛家,从家庭合影照上见过葛菲,但没见过本人,也不知道她大名。别说他,那段时间,葛云辉一年里也见不到女儿几次。

葛云辉点头:“哪来的?”

“坏了!晚了!”楚援把学生卡拍在桌上,使劲搓腮帮子。

“怎么回事?”葛云辉不明所以。

楚援飞快讲述了事情本末。

昨天他在临省A市,想趁出差的机会放纵,可是一般的失足女他根本看不上,一心琢磨,要找个女大学生耍耍。当时天还没黑,他在外面闲逛,无意中来到一所艺校门前。他在那儿站了一会,眼见青春靓丽的女孩们出入,心里痒得不行。后来,当他要离开时,一个小伙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女孩。那小伙儿个头不矮,精瘦,染一头黄毛。

楚援怀疑对方身份,想走。

黄毛紧跟:“老板,这儿没钓鱼执法的。我是艺校学生,就想赚点外快。”

楚援再次打量,见对方的模样跟警察不搭边,小声问:“有没有大学生?”

黄毛拍着胸脯:“一水的大学生,都是这个艺校的,包你满意!”

“算了!”楚援还是感觉不靠谱,转身就走。

这时黄毛掏出一张照片递上去。

楚援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动步了。

“漂亮吧!这可是真人照!我这儿不只她一个……”黄毛收起照片,“老板,你也可以从酒店找。我保证那些都是水货,没一个大学生。”

“必须大学生,不然不要!”

“必须!都有证的!”

复述突然被打断。葛云辉一把抓起学生卡,一把揪住楚援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拎起来:“你他妈睡了我女儿?”

“没有!”楚援打开对方的手,“你误会了。我遇到了仙人跳……”

“仙人跳?你说葛菲……”

楚援点头:“当时,我让黄毛安排女孩,跟我回酒店。他说酒店不安全,他们自己有房子。那是一套两居室,条件还不错。我进去后没多久,女孩,哦,葛菲来了。后来就不用说了,刚脱了衣服,黄毛闯进房内,给我拍了照……”

黄毛手持拍立得,拍下楚援和葛菲的裸照合影。楚援慌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暗骂自己大意,中了两个小鬼的招。

黄毛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举着照片给楚援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装进口袋,然后寻找楚援的身份证。他搜遍楚援衣服的所有口袋,没找到。

楚援的手包在床头柜上,里面有一千五现金。葛菲迅速穿好衣服,打开手包,随摸随扔,把名片、单据、银行卡、房卡、洗浴卡、健身卡等,统统丢在地上,把现金和身份证交给黄毛。

“只要一万,还差八千五。”黄毛用手机拍下身份证,然后威逼楚援,“穿衣服,取钱。别报警,不然照片会到你老婆手里。”

“我没那么多!”楚援挣扎。

“扯淡!没钱还住这么好酒店?”黄毛从地上捡起房卡。

“给钱可以!”楚援吐出一口闷气,“先把照片给我!”

“想什么呢……”

不等黄毛啰嗦下去,葛菲上前,抡圆胳膊,左右开弓,给了楚援四个大嘴巴子:“逛菜场呢?收拾东西,取钱,滚蛋!”

那几巴掌把楚援扇恼了,他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揍。

“想咋?”

楚援怔住。

除了忍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咬牙,胡乱收起地上的东西,跟黄毛出门取钱,然后灰溜溜离开,当夜返回滨海。

回家后躺**,他眼前一直闪烁那几个大嘴巴子。那一夜,他越想越气,嘴里全是燎泡。他喉咙发甜,以为自己肝火太旺,要吐血其实并没有。

“贱货!找死!……”楚援骂了一整夜,天亮后横下心,冲出家门,去派出所报警。

做出这个决定前,他曾考虑过,要不要找几个社会人解决这件事,但很快否定了。找人不难,怕的是人多口杂,万一事后传出去那就很麻烦。他只有一个底线,事情不能让家人知道,尤其是老婆。跟社会人相比,他更信任警察。警察有保密义务。聪明人总会选择最稳妥的法子,蠢货才横冲直撞。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报警都是最稳妥的。他要让那两个狗东西遭受惩罚,最好是刑事处罚。他为此付出的成本,最多是嫖娼未遂,受到一点点行政处罚。

在派出所,楚援简述了事情经过,却忘带身份证。接待警察终止笔录,叫他去拿。他匆忙回到车上,从手包内找到证件,连同取款票据,回去补充笔录。

警察问他,能不能凭借记忆,找到案发现场,或者案发现场所在小区。

楚援只记得现场在三楼,不知具体位置,毕竟他不熟悉路况,当时是黄毛带路。至于小区名字,他当时情绪复杂,压根就没留意。但是他提供了一个细节,那小区对面就有取款机,他从那儿取的钱。有这条信息,事就好办了。警方会通过银行,确认取款机位置,从而找到小区,再进一步查找仙人跳现场,直至抓获犯罪嫌疑人。

笔录最后,警察再三询问,事情是否属实,那让楚援火大。被拍了裸照,损失一万块,还挨了几巴掌,不属实谁一大早来派出所?

属实就行。警察答复楚援,一万块是个坎,到这个数就算敲诈数额巨大,案子当天就能立,嫌疑人刑责没跑,只是异地办案要走程序,等抓到人后会通知他辨认。楚援很满意,临走要求保密。民警不吭声。他无奈亮出父亲身份,人家才同意。

取款小票作为证据,留在派出所。回到车上,楚援把身份证放回包内时,竟意外发现了葛菲的学生卡。那真是个巨大惊喜,接下去只需把卡片交给警察,事情就完结了。好在他越看照片越觉眼熟,再加上卡片上的名字对照,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只可惜早在案发现场面对葛菲时,他没能反应过来……

“这卡片塑料封皮,夹在我那沓名片里,很显眼!”楚援对葛云辉复述,“在仙人跳现场,你女儿可是霸道得很,把我包里的东西扔一地,除了钱和身份证。我估计,学生卡是她不小心遗落到地上的跟我的东西混在一起,被我胡乱捡起来,放进了手包里……”

葛云辉又气又惊。气的是葛菲胆大包天,竟干起违法勾当;惊的是楚援报了警,让事情难以收拾。

“别急!”楚援安慰他,“我当你是朋友,才来找你。换做别人,我早把学生卡交出去了。警察说了,异地办案要时间,事情应该还有转还余地。当然,这不表示我能咽下那口气!”

“我知道你咽不下……”葛云辉不啰嗦,“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你说怎么转还?撤案?”

“撤案怕是不好办!警察为什么再三向我确认,是否属实?”楚援叹气,“报假案我得负责任。再说,你叫我怎么圆?去跟警察说我一大早喝多了?还是说我认识你女儿,她跟我开了个小玩笑?”

(三)

派出所突然给楚援打来电话。他们联系了A市警方,得知本周内,那边还有两宗同类型的案子,报案人都被敲诈了五千块。受害人跟楚援一样,都是在艺校附近上钩。他们对敲诈者的描述,都集中在那个男青年身上:黄毛,高个,精瘦。由于敲诈数额不大,A市警方尚未投入精力,案子扔在那儿快一周了。派出所认为敲诈楚援的黄毛,跟A市那两个案子的男青年是同一人,叫他尽快去派出所一趟补充更详细的嫌疑人面部特征。

楚援把手机扔在桌上:“得!还有两起,人家并上案了。现在就算我愿意承担报假案的责任,谎称没那回事,也糊弄不过去了!”

“你已经很够朋友了。”葛云辉紧锁眉头。

多年来,以他对葛菲的了解,女儿的叛逆,主要表现在父女关系层面,在别的事上还能遵循底线。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事实证明,葛菲正慢慢滑向生活边缘,也许不用多久,就会彻底陷落深渊。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父亲,怎能袖手旁观?

他必须拯救女儿,尽管当下,他心里有很多疑问。

葛菲怎么会整仙人跳呢?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缺钱?她的生活费是定量的,但远高于一般家庭。更让人费解的是,本月(2009年3月)初,葛菲刚做完体检,通过了航空公司选拔,怎么会在本月末就干出违法犯罪的勾当?那不是自毁前程吗?难道她认为,所有被敲诈对象都是软柿子,任其拿捏,不敢反击,更没人敢报案?多可笑的认知。不对,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葛云辉和楚援反复商量,都认同要找个律师,除了必要的法务咨询,他们期待对方能有解决办法。

楚援推荐了一个人,并立刻约其见面。

那人叫娄东伟,有自己的律所,具有极其丰富的刑事诉讼经验在本地很有名气。楚援跟他也是钓友,两人之间没有业务来往,他们是在楚援父亲的饭局上认识的。

娄东伟很快赶来。这人不到四十,一米六出头,极瘦,走道轻得没声,可偏偏生了个大脸盘。他喜欢戴墨镜,除了上庭一般不摘。摘下来,他那双小三角眼就露出来了,贼亮贼亮的。

葛云辉对此人第一印象不好。他不喜欢戴墨镜的人,尤其是跟他谈事的人要是戴墨镜,就更令他不爽。他有自己的理由: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谈事不露眼,遮遮掩掩,叫人怎么揣摩真实意图?

葛云辉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喷了娄东伟一脸。

娄东伟撇撇嘴,摘下墨镜擦拭。

看到娄东伟那对小三角眼,葛云辉立刻想到几个词:狡黠?老到?智慧?贪婪?好色?不管是什么,他心情都好了一点。至少,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位戴墨镜,不是为了装逼,因为人家的眼,长得的确不大好看。

相互介绍后,娄东伟静听楚援讲述事情经过,中间一言不发。

听完,他说:“五千,累犯,事都不大,我出面,交罚金就能了。一万是个坎,最少三年,哪怕比这少一块钱,也要好办很多。”

(备注1:本案事发时间2009年。备注2:2013年4月27日,《最高法、最高检关于办理敲诈勒索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把敲诈数额巨大的下限,从一万元调整为三万元。)

葛云辉不言语。他对对方的话十分不满。

“那就搞清楚谁是主犯。”娄东伟脸上波澜不惊,“如果你女儿是从犯,处罚还会轻一些。”

葛云辉还是不说话。

娄东伟微微一笑:“葛总,你想怎样?”

葛云辉站起来:“你说个数。我女儿不能坐牢,一分钟也不行!”

“不是钱的事。时间紧迫,你先去搞清楚,她是不是主犯。”

娄东伟说完,直接走了。

葛云辉看向楚援:“这人靠谱?”

楚援说:“我不知道他能办到什么程度。但在滨海,换别人,怕是很难比他办得更好。”

葛云辉有数了,再次向楚援口头致谢。这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没有准备,总不能把身上几千现金塞给人家,那样他没面,对方也不可能收。

“忙你的去,别提谢字。只要你女儿没事,给我当面赔个不是就行。”楚援早坐不住了,就此离开。

现在是上午11点。葛云辉不敢耽误,驱车前往A市,两小时后赶到艺校。

“来学校门口!”他直接拨通葛菲电话。

“你来干什么?”葛菲很意外。

“别废话!来门口!立刻,马上!”

“我有事!”说着,葛菲就要挂电话。

葛云辉急了:“你不过来,老子就报警让警察找你!”

“有病吧!”葛菲挂断电话,半小时后出现在葛云辉面前。

葛云辉命令她上车。几分钟后,路虎停在附近一家酒店的停车场上。

“什么事?”葛菲斜视窗外,语气很冲,就差说“有屁快放。”

“你学生卡呢?”

葛菲愣了一下。很明显,在此之前,她还没发现自己的学生卡不见了。

“黄毛是谁?”葛云辉直奔主题,“你们作死?昨天搞仙人跳敲了一万块!人家报警了!下次老子见你,得去看守所!”

葛菲飞快地眨眼,消化这突来的消息。

葛云辉一看她表情,就知道确有其事了:“就问你一句话,你俩谁是主谋?”

“关你什么事!”葛菲的冷漠一如往日。

“你到底想怎样!”葛云辉一拳头捶在喇叭上,“缺钱?成心作给老子看?”

葛菲不多言,推门下车。

“你是不是刚通过了空姐选拔?就那么不拿自己当回事?”葛云辉赶紧锁上车门。

“开门!”葛菲把手机重重摔在后座上,“就是坐牢,也不用你管!”

葛云辉反应很快,一把抓起葛菲的手机,打开车门闪身下去,然后再次将车上锁。

早在高中时期,葛菲就跟社会青年接触广泛,会开摩托,可她不会开汽车,对葛云辉的路虎也不熟悉,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竟无法打开车门。

“说!谁是主谋?你还是黄毛?”葛云辉问完,立刻意识到车窗封闭,对方不一定听到,就把话输入手机,让葛菲看屏幕。

“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葛云辉又输入一行字。

葛菲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个劲拍打车窗。

拍打声招来了酒店的保安。葛云辉迎上去解释。

保安走后,葛云辉查看葛菲的手机通讯录,可惜里面没有“黄毛”二字,短信内容也都正常。这不奇怪,即便有信息跟仙人跳有关,机主也早已删除。葛云辉不死心,又查找通话记录。葛菲通话很多,最近24小时的记录就有几十条。

葛云辉靠在车头,一条一条回拨过去:“喂,请问你是黄毛吗?那你认识黄毛吗?”他不知道那个男青年姓甚名谁,只能以此称呼。

葛菲安静下来,不再敲窗,转而研究如何打开车门。

葛云辉找人的法子没错。当拨通第九个电话时,他知道自己找到正主了。

那条通话备注有名有姓:药腾飞。

“你谁?葛菲呢?你拿她手机干毛?”

葛云辉清了清嗓子,说了个小谎:“我是酒店保安。这女孩叫葛菲?她在我们酒店门前晕倒了,嘴里含含糊糊,说什么‘黄毛’……我们查看她通话记录,一个一个打过去,到你这儿总算有人接电话……”

“你有病吧?她从来不叫我黄毛!”

“刚才她就是那么说的。你过来一趟吧,把她接回去!”

“她怎么了?”

“不知道。酒店有顾客经过,帮忙查看,说可能是低血糖。你不来,我们就打120了。”

“低血糖打狗屁120!地址!”

葛云辉报上地址,挂断电话,转身进酒店开了个标间,完事再出来等。

二十分钟后,药腾飞来了。这小子顶着一头黄毛,模样倒也周正,就是太瘦,抽烟的那只手,跟鸡爪子似的。

看他过来,葛云辉迎上去。

“你是谁?葛菲人呢?”药腾飞吐掉烟头。

“我就一路人。她被我挪到酒店房间了,我带你上去。”

“真麻烦!”药腾飞紧跟葛云辉进酒店,丝毫不琢磨对方话里的漏洞。

这时候,隔着车窗,葛菲看到了药腾飞。她拼命拍打玻璃,想引起男青年注意,可惜对方全无察觉。

进到酒店房间,关好门,不等药腾飞问话,葛云辉一脚把他踹倒。

药腾飞爬起来,这才注意到房内再无别人。

“嘴也不干净!”葛云辉踏上一步,一巴掌把他扇飞到**。

“你到底谁啊?”

药腾飞叫骂着蹦起来,撸袖子还手,可是手脚却突然发软,一点劲也使不上,没几下又没对方打趴下。这时候他抬头细看葛云辉,突然察觉到,对方眼神里有东西。那东西让他浑身不安,是街面上不曾体会的。

他瑟瑟发抖,脑海里飞过一个词:杀机。

葛云辉探手抓住药腾飞脖子,把人提起来顶在墙上,抡起巴掌再扇,片刻功夫,就把药腾飞两颊打得肿胀起来。

“哥!我错了!哥!别打了!”药腾飞大叫。

葛云辉一个字也不说,直打到累了才罢休。

药腾飞顺着墙壁滑下去。

葛云辉蹲下:“昨晚你敲诈了一万块钱?”

“啊!没有……”药腾飞自以为搞清楚状况了,这位是给昨天那位报仇来了。

“行!”葛云辉取来枕巾,往药腾飞嘴里塞。接下来,他要来点更狠的。

药腾飞拼命挣扎:“哥,我认!”

葛云辉把枕巾缠到手关节上:“还有谁?”

“葛菲啊!”

“你俩谁主谋?”

“葛菲啊!”

“放屁!”

葛云辉早料到他会推到女儿身上,挥拳又是一顿胖揍。

药腾飞涕泪横流,委屈得像孩子:“哥!你想听真话假话?我顺着你意思说,成不?别打了。照实说?那就是葛菲。还不满意?我!是我!行吧?”

这段话说到一半时,药腾飞接连打起哈欠。等把话说完,他的哈欠还是不停,眼神也慢慢黯淡,还干呕了几次,整个人瑟缩起来,像煮熟的面条。

起初,葛云辉以为是自己出手太重的缘故,很快意识到不对。

“你小子吸毒?”他见多识广,直中靶心。

药腾飞歪着脑袋,不言语。

怪不得这么不经打!也还不了手!原来是毒瘾犯了!葛云辉观察了一会,知道自己猜对了。与此同时,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葛菲也……

想到女儿,他开门冲下楼去。

葛菲仍在车内,但早已放弃所有动作,茫茫然望着窗外,像饿扁了的小狮子。

隔窗注视着女儿,葛云辉长叹一口气,然后打开车门,把葛菲的手机丢进去,返身上楼。

葛菲重获自由,却没反应,估计没缓过神来。

酒店房间内,药腾飞已经变了一个人。

他跪行数步,猛扑到葛云辉脚下,把鼻涕眼泪蹭到对方裤脚上:“大哥!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葛云辉一脚把“面条”踢开:“我把手机还给葛菲了,你求她。”

药腾飞无心理会对方的逻辑,立刻掏出手机,连打三遍才接通:“小菲,这位大哥让我求你!我,我犯瘾了,你让他放我回去吧!”

葛菲不吭声。

药腾飞自白:“大哥问谁是主谋,我说实话他不信!咱把剩下的钱还他吧!我得离开这儿!”

葛菲说话了:“把电话给他!”

“主谋是我,不是他!”葛菲的话刚传出来,就被掐断了。

葛云辉出门,从服务台取来纸笔。

他脸色依然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这趟A市之行,他心怀希望。他不信女儿是敲诈主谋,一心想求证清楚,回去让娄东伟想办法。退一步,即便主谋真是葛菲,他也做了打算。他想先来一通硬的,再用钱收买,让“黄毛”担下主谋责任。面对他的拳脚,毒瘾上来的药腾飞无力抵抗,却仍坚持说自己不是主谋。那很正常,谁也不是傻子,都会把责任推给别人。可他没想到,药腾飞竟是个瘾君子。他很清楚,那家伙毒瘾发作,急于离开,绝不可能说假话,敲诈主谋就是葛菲。这种烂人怎么收买?给多少钱也没用,进到局子里去,分分钟露馅……

“我问,你写。”

葛云辉把纸笔交给药腾飞,承诺问话十分钟结束,完事送他送去。

药腾飞用冷水洗了脸,咬牙写下事情经过。

他是滨海人,跟葛菲同校,比葛菲高一级,毕业快一年了,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毕业后,他一直留在A市,没有工作,大半日子混在酒吧,其余时间跟葛菲在一起。他家庭情况一般,却是个聪明人不想失去葛菲那样一位家底丰厚的女朋友。他听葛菲的话,从不违逆她。在他认识的那帮小混混里,他算个狠角色,随身常带着一把尖刀,偏偏面对葛云辉时毒瘾发作,无力还手,刀也没带出来。很多天以后,当他得知把他揍成“面条”的男人,是葛菲父亲时,他全身发冷。葛云辉只用拳脚揍他,没使用任何工具,可他就是打心眼里害怕。他永远也忘不了四目相对时,葛云辉眼睛里藏着的东西,他从中读到了死亡的气息。

半年前,他在朋友怂恿下尝试了冰毒,从此不能自拔。起初,他隐瞒了实情,后来被葛菲发现,只能坦白。那段时间,葛菲劝他戒掉。他曾经尝试,但没成功,仅仅减少了剂量。

大约半个月前,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天,葛菲主动找他,说想尝试一下。当时她刚刚通过空姐选拔,怎么会吸毒呢?他以为那是个玩笑,不料葛菲是认真的。她对那份工作毫不在乎,说自己实在烦得要命。

从那天起,药腾飞开始买双份货,他和葛菲的钱很快花完。没钱就断货,这可怎么办?药腾飞说他会想办法。这时候葛菲提出来那个法子,设计仙人跳。药腾飞很快同意,但做了补充,行动时要看人下菜碟,有钱的家伙就多敲点,没钱的家伙就少要,那么做能确保安全。在校外,他们有两个住处。头一处是药腾飞一直租住的地方。另一处专门玩仙人跳,才租了一周,用的假身份证。他们共敲诈七次总收益四万多点,其中最多的一笔来自楚援。那些钱,大部分已用来购买冰毒。

葛云辉轻松获取了全部信息,叫药腾飞在“笔录”上签字,然后带他下楼。

路虎车内,葛菲已不见踪影。

葛云辉开车送药腾飞回到住处,随后返回滨海去找娄东伟。

(四)

看完葛云辉提供的“笔录”,娄律师给出两个方案。

1.收买药腾飞,让其担下主谋罪责。通过自首,返还钱财,给事主(楚援)道歉,获取谅解书。最坏的结果,药腾飞也判不到三年葛菲或缓刑,或拘役,还要接受行政处罚。

2.让楚援修改报案供述。楚援钱包的现金一千五,加上取款机的八千五,这是被敲诈金额。取款小票八千五,实打实,没法改可是钱包的现金可变。操作起来,只需把那一千五百元现金,改成一千四,使“敲诈数额巨大”,变成“敲诈数额较大”。当然,药腾飞还得是主犯,自首,谅解书也不能少。那样一来,药腾飞或缓刑,或拘役,或一年半载,这里头有法官的自由裁量权,葛菲一点事没有。

第一条立刻被否决,它跟葛云辉原先的想法一样。原因很简单,药腾飞有毒瘾,即便他本心愿意替葛菲承担,也做不来。派出所不是宾馆。从去A市把人控制住、带回去,到审讯,中间流程可能隔一晚,也可能隔更多时间。那期间一旦药腾飞毒瘾发作,意志力下降,想出去(吸毒),一定会如实供述,给多少钱也白搭。第二条看似可行,实际上也没用,原因同上,甚至很可能连累到楚援。一句话,只要药腾飞在警察手里犯毒瘾,口供就随时可变,事就没法操作。

药腾飞和葛菲的吸毒情节,“笔录”里清清楚楚,娄东伟居然弄出这么两个没用的方案,葛云辉极为不满。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严重质疑对方的职业能力,从而有了换人的打算。

这时候,娄东伟突然笑了:“葛老板,我知道这两个法子行不通,为什么还要讲出来?本人职责所在啊!法律就是法律,框架、约束力就在那儿。我既要维护法律尊严,又要给客户解决问题……”

“行有行规,我明白。我绝对不亏待你。”葛云辉靠近对方“就一条,我女儿不能有事。”

“理解!咱们都是当爹的!葛菲要是背上刑责,不光影响她前途,你脸面也不好看。再说,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就担心她学坏。她已经沾毒了!”

“找不相干的人替吧!”娄东伟抛出答案。

他的法子很简单,由葛云辉出钱,找一男一女,把葛菲和药腾飞的事担下来。普通人敲诈事发,宁愿自首减刑,也不用这个法子,它太费钱,可是葛云辉不差钱,只求女儿平安。

人是娄东伟找来的。

男的叫熊万里,二十九岁。

女的叫冯子君,二十出头,是A市的按摩女,跟娄东伟曾有业务来往。她弟去年酒后打架,捅伤了人,经人介绍,找到娄东伟做辩护律师,两人由此认识。

冯子君答应地很爽快,替人顶个罪,不用坐牢还有钱赚,为什么不干?难点在男方身上,毕竟法官自由裁量权摆在那儿,存在很坏的可能性,在里面待上一年半载。对此,娄东伟早有心理准备。他找熊万里,自然是经过了斟酌。

实际上,熊万里是娄东伟父亲战友的小儿子。去年,熊万里从偏远小县城跑来滨海闯**,娄东伟曾替父亲出面接待。熊万里结巴,没什么本事,会开大车,来滨海后在物流公司跑了半年长途,就嫌累不干了,成天泡在网吧玩魔兽世界。2009年春节,熊万里还联系过娄东伟,让他帮忙找个安逸的工作。

“哪儿最安逸?牢里。不干什么重活,还能看新闻联播,一年半载就出来,到手十万块钱!”娄东伟这么说时,熊万里一口回绝。

“吓唬你呢!”娄东伟继续做工作,“我会把敲诈金额降低,会出面跟法官沟通!你首次犯罪,又自首退赃,还有谅解书,最坏十天半月就出来。十天半月挣十万,连我都动心!”

“十二万!”

“一分不加!随你!”

熊万里这才同意。

顶罪的前提,是跟楚援沟通好,那不在话下。

楚援被敲诈后第三天,熊万里包了冯子君一夜,然后同去A市某派出所自首。去之前,熊万里遵循约定,先去染了一头黄毛。

近期,以“黄毛”为特征的敲诈案,A市警方本有两例报案记录,敲诈金额均为五千块,加上楚援那一例,共三例。他们以为三个案子,都是前去自首的“黄毛”和冯子君干的,哪只对方仅承认楚援那一例。实际上,那也是娄东伟安排好的。原因很明显,此“黄毛”非真“黄毛”,如果把另外两个案子也担下来,警方自然会通知受害者认人,那样势必穿帮。

当时,滨海警方提出一个疑点:楚援笔录对“黄毛”的描述是精瘦,而熊万里身材标准,跟精瘦不沾边。

对此,楚援给出了完美的解释,并为当初表述不准确,向警方道歉。

他说他现在体重严重超标,任何体重正常的人,在他眼里都算精瘦。

接下来,警方录口供,还原了案件经过,唯独有一点对不上。两位自首人坚称,敲诈金额不是一万,而是九千九。

警方再找楚援对证。

这时楚援改口说,当时,钱包里的现金确实是一千四,加上后取的八千五,就是九千九。

警方质问他,为何报案时说一万?

他说当时气头上,觉得九千九和一万没啥区别,就凑了个整数。

“凑整数?区别大了!”楚援被警方臭骂一顿。

娄东伟的设计,其实存在很多漏洞。比如,如果警方让自首者指认敲诈现场,那个房子的房东,就会认出熊万里跟真正前去租房的“黄毛”,长得不一样。只不过娄东伟太有经验,算准了敲诈金额少,案情社会危害轻微,加上自首、退赃、受害者辨认等情节,滨海警方不会浪费警力去A市,再做多余的调查。

这个案子,到这儿本应了结,熊万里用不了几天就能出来,顺利拿到十万块钱。可是,多事的警方意外发现,两个月前,熊万里曾利用上夜网的机会,在滨海西关好几个网吧盗窃手机数部。盗窃行为均被网吧监控拍下,并被网吧老板提交给了派出所。由此,熊万里在看守所蹲了一年,于2010年4月初被释放。

出来后的熊万里,第一件事就是找娄东伟算账。

娄东伟是谁?一句话就能撇清。事情只能怪熊万里自己,他没提前跟律师说盗窃的事,否则不会找他顶罪。

出于个人情谊,娄东伟给熊万里包了一个月房,地点选在小西关的银丰宾馆,为的是便宜;继而又拿出五千块,亲自把熊万里送到“相思”按摩店门口,请他包一周夜,解解渴。

熊万里包骆琪的第五个晚上,即2010年4月16日晚,娄东伟请他喝酒,主题是给他介绍工作,让他到葛云辉入股的物流公司送货,那导致熊万里回去晚了。骆琪呢,就在银丰宾馆楼下等了他半小时。接下来的两晚,熊万里听从安排,去开夜车送货,间接导致了骆琪的悲惨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