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效应(上)2

(六)

暑假期间,医学院食堂停止营业,只有一间小食堂对外开放,供留学生使用。一些不回家的学生,以及校工,有时也去那儿吃饭,只不过价格比大食堂贵。暑假中期,金科在小食堂办了张饭卡,往里面充了五百块钱。他鼓足勇气,跟食堂的每个师傅谈话,说出他的古怪要求。

他说卡是给一个女孩办的,他会带那个女孩来吃饭。他央求食堂师傅们,不管女孩打什么饭菜,都只刷她五块钱,超额的部分,他会在后面补足。他让师傅们记着他的样子。他天天戴帽子、口罩,很好认。他那么做,无非是替骆琪的尊严着想。小食堂饭菜贵,他知道骆琪接受不了。可是骆琪的伙食实在太差,而且每天只吃两顿。他想力所能及帮助她,能帮一点是一点。

“不管吃啥,一拖盘饭菜才五块钱?”

骆琪愉快地收下饭卡,交给金科五百块钱。金科起初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最后无奈收下。

金科的小伎俩仅持续了一天,就被骆琪识破了。金科红着脸,试图解释,骆琪含笑说“谢谢”。那之后,骆琪再去医学院小食堂吃饭,刷的卡都是实数。余额很快花完,她便再也不去了。

暑假末期,金科又请骆琪吃饭。这次吃饭是为正事,他要从学校里搬出去住,叫骆琪去帮忙。

“搬出去住?为什么?”

金科坦白自己的想法。他一直住校,为的是省钱,可是血透费用才是他开销的大头。他早有计划,要自制一台血透设备。有了它,就能节省大笔费用,长久血透下去。血透原理很简单,就是把体内血液导出,经过带有透析器的体外循环装置,给血液脱水、脱毒,再输回体内。可是自制血透设备并不简单,除相关医学知识储备、血透经验,要购买血泵、压力传感器、加热器、等许多硬件,还要自制适合自己的限流器、透析液等等。自制设备因人而异,曾有患者凭借诸多厨房用具配合必要硬件,造出简易血透设备,自己血透,长久存活但更多患者因自制设备不合格,或使用过程中因感染导致并发症,倒在自我救赎的路上。对金科来说,他不担心后者,他有足够的医学知识储备,所缺的仅是购买必备硬件的资金。现在,他的钱攒够了。

骆琪听完,沉默良久才道:“风险不小呢!”

“是的,但我能控制风险,最主要是省钱。”金科叹息,“也许,我这辈子就是个搓澡工了!”

“搓澡工?省钱?”骆琪反问,“为什么不下功夫琢磨,怎样多挣钱呢?”

金科苦笑,说出自己的忧虑。他之所以读研,就是因为本科毕业时找不到实习医院。他担心读完研,还是面临当年那样的状况。他被疾病折磨多年,严重缺乏自信,不得不提前做最坏的打算。

“不!”骆琪突然有些激动,“你这所谓的后路,能好到哪儿去?你怎么这样呢?我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可你不一样,你是研究生啊!你有导师——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副院长!你不是攒了钱吗?可以跟他搞好关系,给他做牛做马,给他送礼物……难?丢人?不是要活下去吗?你该把精力往那儿使!那才是正事!你把关系搞好,我就不信他帮不上忙。你该做医生的!那样才能挣到钱,更好得活下去!”

“我……”金科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跟导师关系并不差,可那是建立在他学业优良的基础上,远未到主动拍导师马屁的地步。他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从未想过那样做,更未想过,眼前的小女孩能说出这番话。

“你什么你?你可以更好得活着啊!我的话很现实,不好听,是不是?现实不光精彩,还很肮脏。你得活命,只能面对!问问自己你拼尽全力了吗?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太懦弱!我不喜欢懦弱的朋友!”

此后骆琪没再说话,吃完饭默默离开。

那晚金科寻思了一夜,黎明前做出决定,撕毁了精心绘制的自制血透机械图。那张图纸,曾花了他三个月时间。他告诉自己,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无关于性格,只为活着。至于要变成什么样,该怎么做,他没有答案。

一周后,骆琪主动找到金科告别。半个月前她跟父亲联系,得知收到了滨海医学院的通知书。

这是喜讯,金科发自内心替她高兴,但他不敢问对方的打算。上学?放弃?怎么选择?对骆琪来说很不容易,他明白。

开学季很快到来。金科盘算了一夜,然后向洗浴中心请假,跑去城际短途汽车站。市内每个站点,都有接站的高校志愿者。金科避开他们,痴望着从洛城开来的每辆车,希望那个身影出现。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开学临近,那人就是不来,金科希望成空。

她不会来了!

开学前一天上午,金科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又去了车站。等了不久,突降大雨。他咬牙在雨里淋了十几分钟,想让雨水把他心里的失落冲得淡一些。他明白,骆琪要来早来了。已经空等了这么久,她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天出现?

“我理解你的选择!”他长叹一声,逃上公交车。

雨水浸入毛孔,湿气蔓延全身,生理的痛苦使他闭起眼,默默地流泪。

在学校站点下车后,他冒雨跑了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喂!金科!你什么身体呀!你傻吗?下雨天也不打个伞?”

金科回头,看见骆琪从另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提着个蓝色行李箱,正冲他挥手。

他愣了足足两分钟,才跑回去,一把抓起行李箱,一把拉着骆琪,当先冲进旁边的川菜馆避雨。

骆琪问:“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打伞啊?”

金科什么也不说,只是呆望着对方,偶尔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能吃辣吗?来这儿干嘛?”

“哦!你也淋雨了,吃辣驱驱寒气。”

“好吧!”

骆琪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精致的黑盒子交给金科,盒子上印着“SONY”。

金科拿着盒子,不明所以。

“这是最新款的PS2游戏机!”骆琪拿出发票,“听你说过,你导师有个儿子,也在医学院上学。给他送去吧,不管人家喜不喜欢什么事都有个开始。就说你打了一暑假的工,碰到商家搞促销,顺手买的……嘻嘻,你得给我报销!”

金科抱着盒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天蹦出个“谢”字。

“不客气!”骆琪轻叹一声,“咱们是朋友,是同事,同病相怜,得报团取暖啊!”

骆琪的大学生活,仅持续了三个月。在金科看来,她离开,不全因为经济上的困难。

开学后军训。白天没空,晚上偶有集体活动,其余空余时间,骆琪仍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工。如果不上学,她就从实习工转正了。严格来说,足浴部不收散工。骆琪不像搓澡的金科,有一手推拿绝活可她偏偏在那儿打散工。金科不清楚,她用了什么法子。

军训结束后,骆琪收到了情书。

追求她的是个大三的男孩,叫苏云起,长得不错,一身名牌,据说是个家里有矿的主。

苏云起很有勇气。他跟着骆琪去食堂,观察她吃什么,然后打来同样的廉价饭菜,坐在她对面一起吃:“你好,我叫苏云起。这是我的情书,有空没空你都瞅一眼。”骆琪不搭理他。他跟着骆琪去教室,把骆琪身边的学生赶走,自己坐过去:“我又来了,你别烦啊。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歪瓜裂枣,跟你坐一块儿。”骆琪去打工,他跟着去洗浴中心,找骆琪洗脚:“别闹心,我不是来装大爷的,也不是来给你难堪的。我来洗脚,就是为了和你眼对眼。谁叫你不搭理我呢?”

骆琪不讨厌这个男孩,可她没法搭理他。

班里有个女孩叫孔雯,跟她聊得来。孔雯告诉她,苏云起是副班花的前男友。

骆琪获评正班花,这是公认的。副班花名叫宿怀玉,外号“宿贵妃”。她跟苏云起都是本地人打小同学,高中确定恋爱关系,相约考同一所学校。当时苏云起考上医学院,宿怀玉却落榜,然后复读又复读,这才考到医学院,来看护自己的小老公。苏云起母亲经营药企,宿怀玉父亲是质监局领导,两家门当户对。对他们的关系,双方家人虽未挑明,却也算默认。

然而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骆琪收到情书的同一天,宿怀玉也收到了苏云起的信:我找到了心中的理想,咱俩散伙了。

昨天还卿卿我我,今天就散伙?宿怀玉死活不接受。她和苏云起打小青梅竹马,后来复读两年,才来到这所学校,为的是什么?怎么可能眼看情郎变心,叫别人抢走?再说,苏云起班里有宿怀玉的高中死党,能准确反映苏云起的个人情况。她相信死党的情报,苏云起大学前两年从未谈过对象,一门心思等着她呢。

爱怎么会突然消失?连个量变的过程都没有?没道理!她给家人打电话哭诉,还打给苏母,请对方出面干预。苏云起母亲也喜欢宿怀玉,可她也改变不了儿子心意。

当宿怀玉亲眼看到苏云起来她的教室,大大咧咧跟骆琪坐一块儿,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她才搞清楚状况,同时意识到,事情真不好办。可她就是不甘心,很快转移工作方向,将矛头对向情敌骆琪,在宿舍和教室公开叫骂。

骆琪除了解释,什么也做不了。她上这个学很不易,她给自己的规划,是大学生活务必低调。可那件事,却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令她无比苦恼。她打散工的事,从不主动对别人说起,然而时间长了,班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对此,没人说三道四,毕竟大学生打工不丢人。可她没想到,宿怀玉很快在那件事上做起了文章。

那是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校园各处的宣传栏上,突然贴出来一则告示。告示上说,某学院大一某女生爱慕虚荣,表面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工,实则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败坏校园风气,给学校丢脸。

骆琪发现后,既生气又慌张。告示上不指名道姓,可分明就是在说她。她等到晚上人少了,才从一块宣传栏跑到另一块宣传栏,把告示一张一张撕下来。撕到一半时,一个男生默默走到她旁边,跟她一块撕。她本以为那人是金科,细看发现是苏云起。对此她只能长叹心里默念:何必呢。

第二天晚上,苏云起把宿怀玉叫出来,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警告她别太过分。

宿怀玉捂着脸,伤心大哭:“她答应你了?为那个女的,你,你竟然打我?你会后悔的!”

回到宿舍,宿怀玉把骆琪的蚊帐烧了。

那时骆琪在上工,幸而有舍友在,才避免了失火。事发后,她原本想忍,琢磨后又改了主意。她觉得忍耐就是纵容,就是助长对方的公主脾气,使对方做出更过分的事。打定主意,骆琪把事情闹到教务处去。宿怀玉得了个警告处分。

仅仅是个警告,不行。骆琪不服气,又找到洗浴中心足浴部主管,说有人抹黑洗浴中心藏污纳垢,容留失足女,还展示了告示内容。主管遂将此事上报给洗浴中心老板。

老板亲自找骆琪了解情况,明白了事情起因。按理说,学生之间的恩怨不关老板的事,但告示内容,涉及到黑瞎子洗浴中心的名誉那就不能坐视不理。老板得知学校已经处分了涉事学生,便没有再找校方,而是派人直接警告宿怀玉:大学生要有最起码的道德观念,管好自己的嘴,不要无中生有,惹是生非。

背个处分也就罢了,洗浴中心的人还上门警告,那大大出乎宿怀玉预料。在她看来,那个所谓的德育警告,分明就是威胁,而且一定是骆琪唆使。

她完全没有刹车的意思,怒气值达到了顶点。接下来,先是骆琪打工的自行车丢了;继而宣传栏上又贴出来新玩意。那是打印的图片,印着**女人,头像是骆琪的脸。脸旁竖写一句话:此女非但卖**,还找来黑社会,当面威胁曝光者,无耻至极。

不用说,这事还是宿怀玉干的。它带来两个后果:宿怀玉家长被惊动,学校给她记大过处分;骆琪被洗浴中心开除。

这事过后,骆琪很快成为全校的焦点,那使她倍感压力,陷入低迷。她醒悟过来,原来被一个女人恨上,是如此可怕的事。她自忖自始至终,自己都没做错。她从来无意介入苏云起和宿怀玉的感情世界,更没搭理过那个男孩。她只不过长得好看,奢望安安静静打工、上学,这有什么错呢?

**告示事件,终于止息了苏云起追求骆琪的步伐。尽管大家都知道图片是PS的,可他的勇气还是不见了。用他朋友的话说:咱丢不起那人。

骆琪被洗浴中心开除,尤其是苏云起的放弃,对宿怀玉来说是莫大鼓励。她觉得自己赢得了战争的一个阶段,不能停,要继续努力扩大战果。

她鼓动外校好友,在医学院论坛发帖。帖子内容不尽相同,意思却相仿。发帖者声称本人或本人的朋友,曾有幸光顾黑瞎子洗浴中心,亲眼见到骆琪被客人拉到小包间去。甚至有发帖者声称,曾亲自嫖过骆琪。除了描述,每个帖子都附带骆琪的照片。那种帖子,论坛管理员见一个删一个,然而总也删不完。

渐渐地,骆琪背后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人们似乎忘了事情的起因,只关心一点:医学院有个叫骆琪的美女,在洗浴中心干过。

洗浴中心是什么地方?在那种地方,一个班花能洁身自好?没人愿意相信,尤其是男生。那涉及一个很简单的心理因素:她很漂亮这辈子我没机会得到她,那么,我就诋毁她。至少,我愿意相信她是不干净的……

(七)

在校园内,骆琪不得不面对两个结论:她不是处女;她干过小姐。前者令她心寒,后者令她绝望。

那年11月底,骆琪突然找到金科,对他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今晚我们去开房吧!”

“什么?”

“今晚你和我去开房吧!”

对话发生在食堂。金科手腕发抖,连筷子都捏不住。

“开什么玩笑。”他用食物塞满嘴,强行掩饰着尴尬。

“我没开玩笑。”

“为什么?”

“难道你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那是两回事……”

“那就是喜欢喽?”隔着饭桌,骆琪把脸凑向金科,“去?还是不去?就一次机会。”

“我知道你的事!”金科握起拳头,“我一直在琢磨,该怎么帮你。”

“跟那不相干的!”

“你说过咱们同病相怜,要抱团取暖。”

“不用你管,就问你去不去?”

金科咬牙拒绝。

“那就便宜别人了!”骆琪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呢?那晚,金科失眠了。

他在走廊坐了一夜,抽空一盒烟,那玩意他以前没抽过。

三天后的傍晚,金科提着一个包找到骆琪。包里有一件新买的棉外套。

他垂着头,把包递给她:“那天的话,还算数吗?”

骆琪打开包看了一眼:“这算什么?交易吗?”

“不是的!”金科结巴起来,“就,就是天冷……其实,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那晚,在学校对面的四季宾馆,骆琪知道了一件事,苏云起是金科导师的孩子。这个信息,她以前真不知道。

骆琪的一系列遭遇,始于男孩的追求。一个多月前,金科得知她遇到麻烦,首先想到去找男孩谈一谈。他一打听,才发现追骆琪的男孩,是他导师的儿子,苏云起。通过苏云起的父亲,他又知道了宿怀玉和苏云起的瓜葛。知道真相后,金科没了主意。他不便出面做男孩的工作,也阻止不了宿怀玉的恶意。在他犹豫不决间,事情迅速恶化,又出来“**告示事件”,以及论坛的诋毁贴,严重败坏了骆琪的名誉,使她难以做人。

第二天一大早退房时,金科瞒着骆琪,偷偷拿走了宾馆的床单代价是赔了前台两百块钱。

骆琪回宿舍,带着行李箱离开了学校,走得不声不响。

经过公交站时,她遇到了不想遇见的人。

苏云起骑着摩托车路过,看到她后停了车。

“去哪儿?”苏云起主动打招呼。

“回家看看。”骆琪说了谎。

“对不起!”苏云起把头盔用力砸在车把上,“她太过分了,我也想不到。”

骆琪笑了笑,登上公交车。

“下来!我送你!”苏云起戴起头盔。

车门慢慢关上,骆琪挥手,同时说:“那台游戏机好用吗?”

“什么?”苏云起挥手示意。他戴着头盔,什么也没听到。

骆琪突然不见了,东西也搬走了,金科心慌起来。他接连三天去打听,始终不见人回来。这算什么?退学?是受不了最近的连番打击?还是发生了别的事?他倾向于前者。

开房的事,是骆琪心甘情愿,可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他只确定一件事,骆琪真心希望他好,当他是朋友,却从未对他动情。可他就是喜欢她。作为男人,他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喜欢的女孩主动提出开房?他不拒绝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想让她失望。他知道骆琪那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那晚的缠绵,金科连一丝一毫也不敢回想。可他越是不想,那情景就越如潮涌。

他想起那晚骆琪的话:医生说的没错吧?尿毒症病人,也可以有**的……

得到后马上失去,那感觉令人发疯。骆琪离开的第四天,上午八点十分,金科冲进骆琪原班级的阶梯教室,站在讲台下。大教室内好几个班,一百多学生,加上老师,所有人都好奇地盯着他。

他眼睛通红,进门时样子很凶,像慌不择路的野猪。

“这位同学,下面有座。你站这儿,是要抢我饭碗吗?”

老师打破安静,小小幽默了一把,引起一阵哄笑。

在老师诧异地注视下,金科跨上讲台,一把扯下口罩和帽子:“自我介绍,我叫金科,是本校研三的学生。我头发少,原因是尿毒症。我戴口罩,因为我呼出的气带氨味。从大一到现在,我透析了七年多。直到四天前为止,我还是个处男!”

“这小子疯了吧?”

“怕是在梦游!”

“别吵吵,看他到底要干嘛!”

学生们七嘴八舌,个个兴奋。这个意外情况,比上课有趣多了。

金科用力清嗓子:“近几年,我一直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打工。今年暑假,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

听到“黑瞎子洗浴中心”,大部分同学都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说的女孩,一定是骆琪。

“看吧!骆琪果然不正经,老早就有情人,居然还勾搭宿怀玉男朋友!”

“早知道她不是好鸟!”

“漂亮也是罪!”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骆琪所在班班长主动站起来说:“你来找骆琪吗?她退学了。学校联系过她家人,后续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知道她退学了!”金科声音颤抖,“她家庭情况不好,打工上学,自食其力。不怕大家笑话,我喜欢她……”

这时候,老师听不下去了:“同学,感情的事,咱私下解决好吗?你耽误我上课了!”

“给我几分钟!”金科大声说,“我来,是想告诉大家,四天前的晚上,在校外的四季宾馆,我跟骆琪开过房。那晚之前,她还是处女,就跟我是处男一样!”

教室内响起一阵哄笑。

金科从怀里掏出酒店的床单,展开擎在手里。那上面有一片殷红。

“这是我们过夜的床单!看到了吧!这上面是她的血!”金科高举床单,“你们中间某个人,可以说这不是血,是伪造的。也可以说,我是骆琪请来演戏,给她证清白的。你怎么想都可以。你有什么样的恶意,都是自由。事实是什么?众口铄金,自古不差。不久之前,在座的某人,四处张贴告示,鼓动同学论坛发帖,把一个自立自强的女孩,诋毁成人见人嫌的失足女。结果是什么?大家都知道了她退学了!好了,我说完了。还是那句话,你们怎么想都可以。尤其是宿怀玉同学,请带着你满满的恶意,继续生存,直到踏入社会。那儿有你的舞台,也有你的坟墓!”

语毕,金科收起床单,离开,给那个空间留下一地安静。他紧握着拳头,心跳飞快。当着一百多人的面,**自己的隐私,这是他的噩梦,可他今天做到了。他非常紧张,以至于来到教室门外,已经记不起自己说过什么。他只是希望自己没做错,希望同学们分辨善恶,看到美好。

让人欣慰的是,事后有人把当天的情况,发上了校内论坛,其中最有名的一篇,叫《一个尿毒症男人的自白》。那些帖子许久未删很久之后被骆琪看到……

演讲完,金科立即乘车,前往洛城寻找答案。他在洛城中医院打听渐冻人,很容易见到了骆东国。金科谎称自己是骆琪的辅导员,告诉骆东国,她离开了校园。

骆东国听了,丝毫不觉意外。“学校通知过我。能怎么办呢?”他试图挺直腰板,维护作为男人最后的尊严,“我儿子是渐冻人,这些年下来,这个家……一个月前,骆琪她妈突然病倒了,是心脏病。”

金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子。

“我知道,那是精神、身体双重折磨,累出来的……这些年,骆琪她妈不容易。医生说了,她那个病是能治的,我打电话如实告诉了骆琪。”

金科明白过来。骆琪退学,居然不是因为承受不住那些是非打击,而是因为母亲新添的病。她一定是出去挣钱了,再也顾不上学业。那么,今天去教室干的那件事,岂非多余?不,那是应该做的。他只是后悔,为什么不趁骆琪在校时,送给她一部手机呢?

站在病房门前,他默默长叹。他知道门内病**,躺着个被冰冻的生命。那个生命十七岁了,样子却跟十岁时没什么两样。他很想推开门,亲眼看看骆行,可是终究没有推开。现在的他料不到,将来他会为此深深自责。

大半年后,金科顺利毕业,经导师推荐,进入医学院附属医院生殖中心,在胚胎实验室工作。从那时起,他终于做到了透析自由。哪怕疾病没有尽头,但终归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他感谢导师更感激骆琪。他能得到推荐,绝不仅因为那台PS机,但那台机器是个开始。没有它,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导师,建立更为良好的关系。

工作后,他又去探望过骆东国,顺便打听骆琪的情况。

“除了寄钱,她很少往回打电话,也很少回来。”这位父亲表情冷漠,不停地叹息,似乎不愿提及女儿。

金科请老骆吃饭,对方拒绝了。他又索要骆琪的联系方式,老骆说没有。金科勉强不得,无奈留下自己的地址、电话,请对方转告骆琪。此后很久,他从未接到过骆琪的电话。他估计,骆东国压根没帮他转告。

金科工作一年半后,2007年的冬天,骆琪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那太令人意外了。头一眼,他几乎认不出她。当时,骆琪穿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脚踏短靴,没化妆,发式跟从前一样,只是眉眼间添了许多成熟。

金科强忍激动,要带她去吃饭,叙旧。他大脑空白,不停偷看她,连她的来意都不询问。他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四目相对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还不到饭点呢!”骆琪很淡定,仿佛两人只分隔了一天未见。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血液样本,交给金科。

金科很快知道了对方来意。骆行去世了。骆东国两口子决定,把儿子的器官捐出去,那样就等于骆行仍在人间存活。

事实上捐器官这事,骆东国两口子的亲戚、朋友,意见都很大。他们认同把器官留下,但不能无偿捐赠,应该卖掉才对。人有心、肝、脾、胃、肾那么多脏器,还有眼角膜,能卖好多钱的。他们那么想无可厚非,骆东国两口子可欠着他们钱呢。

这时候,骆东国古板的脾气爆发出来,任凭别人怎么劝,也初心不改。器官是儿子的一部分,捐出去,留个念想,就像儿子还活着一样——意义就在于此,坚决不能把它搞成生意。卖出去?那不等同于让别人花钱,买儿子的命吗?债主们拗不过他,只能骂他虱子多了不怕咬。

骆琪尊重父母的决定,并且头一个想到了金科。她带来骆行的血液样本,跟金科做配型,至于能否配上,那就看天意了。

有些事,似乎就是注定。金科跟骆行配型成功,他不但得到了两个健康的肾脏,而且是无偿。从那时起,他心怀愧疚,深悔当年在洛城中医院时,没推开病房那扇门,看一眼骆行……

(八)

2009年5月28日端午节这天,金兰乘客车前往滨海,去看望她哥哥金科。

那年金兰二十一岁,模样标致,亭亭玉立,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她在临省A市某艺校读书,再有一个月就该毕业了。这次去滨海,她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要给金科一个惊喜。

2007年底,金科开了大运,得到骆行的肾,从而重获新生。除了不定期注射一些排异药物,他已于常人无异。那次肾脏捐赠,走的是红十字正规手续。移植成功后,在外人眼里,事就算完结了,可是金科不那么想。完结?那太没人性了。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骆家这些年的遭遇。骆行人没了,留给家里一箩筐欠条。实际上那个家也没了,能卖的早已变卖,而且骆琪母亲费成芳因心脏病,还不定期去医院治疗。为此,骆琪当年不得不终止学业。

一句话,骆家太需要钱了。

这些内情,他一样也没隐瞒,统统告诉了家人。金科父母知道后,拿出来两万块,可是骆东国不收。金科父母再三强调,只当表示感谢,那不是买肾的钱,再说两万块也买不到。费成芳收下了钱,骆东国却给人家打了欠条。金科父母无奈极了。实际说来,骆东国欠钱无数,就算余生统统拿来还账也不一定够。可他就是那么个人,一码归一码。

两万块钱的事,强化了金科兄妹的信念,他们将竭力回报骆家但不是直接把钱给骆东国(那样骆东国还会打欠条或干脆拒收),而是通过骆琪转手,去偿还那份恩情。

2008年底,金科把骆琪约到医院宿舍,将攒了一年的钱交给她。骆琪果然不收。

金科不急不恼,早有准备,先是讲起道理,说自己的命是骆行救的,眼见骆家困难,不可能不管。

骆琪很为难,她想起骆东国古板而阴沉的脸,只能拒绝。有些事,她没法告诉金科——那时候她早已做了小姐,是“相思”按摩店的头牌,每个月都寄钱回家,可她忘不了骆东国看她的眼神。

当年退学后,她急于赚钱,从原先洗浴中心的朋友手里拿到一个广告,远赴泰国,去做了卵妹,拿到一万多块钱。

拿到钱时,她不知道自己被坑了,急切地赶回家,把钱交给骆东国。出租屋内,骆东国盯着那沓钱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父女相对,任由沉默啃噬。

后来,骆东国进到里屋,斜眼望着屋外的女儿:“你哪来这么多钱?”

骆琪不吭声。

“你小小年纪,退学才一个来月,有什么本事挣到这些钱?”

骆东国说话总是哑着嗓子,低沉、缓慢。在骆琪听来,那声音比任何大嗓门的质问还要刺耳。

“怕是脏钱吧?”骆东国顿足,“你就不能学点好?你以为你妈愿意拿这些脏钱,给她和你弟治病?”

“不脏!”骆琪背起包就走。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父亲,那是她被人“安排”去泰国,卖卵得来的钱,那会让病**的母亲承受无尽的悲伤。

“不脏?那你说哪来的?万事总有个因由!”

骆琪一只脚踏出门外:“脏钱指什么?卖**?卖**的钱就不能治病?”

“有本事你就去卖!”“咣当”一声,骆东国关上里屋房门“你看我用不用你一分钱!”

“不是给你用!是给我弟和我妈!”骆琪倔强的声音穿过门缝,狠狠钻进骆东国的耳蜗……

后来她真做了小姐,往回寄的钱越来越多。

那些钱带给骆东国多大的耻辱感,他又是如何在两难下克服心障,把它们送进医院,或者用它们抵掉一张张欠条,骆琪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她极少回家,一直在逃避……

骆琪回想往事时,金科拿出一套工具。“我理解你父亲,他是男人,总有尊严,他只是不想把事情搞成一桩买卖。可是,你家的确困难,你就把它当成你的收入,过过手转给他。”金科是认真的,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工具包,把手术刀消毒液,止血钳、麻药等医用物品摆上桌面,“不收也可以,我就把肾挖出来,还回去。取肾死不了人,可是医院不可能这么做,我只好自己动手,完事你得送我去医院。”

望着手术刀的寒光,骆琪默默收起金科的卡。

那时候,金科跟骆琪很少见面。但接触几次,观察下来,他当时似乎已能猜到,骆琪做了小姐。那令他心情无比苦涩。

他理解骆琪干小姐的动机,只是不清楚她是如何走上那条路的。

他俩之间,有大段空白。从2005年11月底骆琪退学,到2007年底金科换肾,两年多时间,他们从未联络。

那段时间,骆琪身上发生过什么?金科并不知道……

金兰跟他哥很默契。金科透析了八年半,承受了太多痛苦,她再清楚不过,现如今病好了,当然不能知恩不报。她即将毕业,也要努力赚钱,去报答骆家。坐在去滨海的客车上,她一边琢磨心事,一边吃粽子。时值中午,客车行在昌平路上,再有大半个小时就该到站谁知却突然出了故障,趴窝了。

司机匆匆下车检查,忙活半天,没找到故障原因。乘客们等得不耐烦,呱噪声四起。司机好言好语解释,最后退给乘客每人十块钱让大家下车。

客车趴窝处已在滨海境内,离小西关尚有几公里距离。

下车后,乘客四散,有的站在路旁等客车,有的寻出租,有的闷头朝前走。金兰本想打电话叫金科来接,接着改了主意:已经到了滨海地界,还是自己想办法吧。都这么大人了,没必要麻烦哥哥。

她活泼好动,不在原地傻等,背起包顺着昌平路前行。大约十来分钟后,一辆客车从西边驶来,她急忙招手。客车停下来,没开门。

司机起身来到右侧窗前大喊:“实在太满了,你们等下一辆吧!”

“你们?”金兰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个人。

她皱起鼻头,想:一定是刚才下车的乘客,把车塞满了。早知这样,就该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

十几分钟后,又一辆客车经过,还是客满。金兰不禁焦躁起来。

这时,从西边驶来两辆出租车。她紧跑几十步,远远地迎上去截停了一辆。坐上出租车后座,报上目的地,她心里终于踏实了。

司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肤色偏黑,长相憨厚。金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等着他问东问西。可是那司机却不多嘴,阴着脸,只顾闷头开车。

金兰乐得清闲,开窗吹了一会风,随后取出一个天蓝色的化妆盒。化妆盒是圆形的,很精致,正面贴着她的大头贴。

她打开盒子,对着里面的小镜子左顾右盼片刻,又拿出眉钳整理起眉毛。

她心情极好。这次来滨海,她要亲口告诉哥哥,她被航空公司录取,很快就要当空姐了。

金兰在A市所读的艺术专科学校,只是一所大专,就业没有优势。然而,学校今年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搞出来一个大动作,竟拉来一家航空公司,破格招收两名空姐。那个消息让毕业季全体女生沸腾,报名者千人以上,竞争极端残酷。历经初选,复试,终审,体检,政审等多个环节,一轮又一轮比拼下来,金兰跟另一个叫葛菲的女孩,成为那两名幸运儿。等拿到毕业证,她和葛菲就该进公司培训了。

空姐,多么美好的未来啊。坐在出租车内,金兰操作着眉钳,尽情展开想象,仿佛已置身云端:到时候挣了钱,每月留多少呢?留一半吧!其余的,都交给哥哥,让他通过骆琪转交给骆东国,去报答骆行的救命之恩。说起那个骆琪,听哥哥的描述,多好的一个姐姐啊。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好想见到她。如果她能跟哥哥在一起,那该是一件美事吧?哎!可惜哥哥比她大六岁呢!呸!年龄算哪门子距离啊?

“吱……”车子急刹车的声音,打断了金兰的思绪。

那个急刹车的瞬间,犹如慢镜头,在她此后短暂的人生中多次回放:化妆盒脱手,砸上窗框,落到窗外;后座上的背包飞起来;她身体急向前倾,脑袋拱到驾驶室后面的隔离护栏上,撞击声清脆、响亮;不锈钢眉钳的前端,狠狠刺入她右侧眉毛上方的皮肤,而后,眉钳随同血滴在阳光中抛飞,落下。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否惊叫,只清晰记得后来跟司机的对话。

急刹车之后,车子仍在行驶,只是速度锐减,黑脸司机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你怎么了?”“啊!你流血了?”“你没事吧?”司机接连问话,却不见回答。

金兰顾不上疼,第一反应是照镜子。她没找到化妆盒,只好隔着护栏,从后视镜里看。

她一眼就看到了脸上的伤口:右侧眉骨上方,长度约三厘米的皮肤破裂,血糊糊一片,不知是否伤到骨头。

看到伤口,她立即意识到一个天大的后果:天啊!我破相了!破相?破相?破相就当不成空姐了!

念及此,她的脑袋“嗡”地一声,仿佛李元霸的擂鼓翁金锤从天而降,正中脑门。

“哇!”金兰大哭起来。

“很疼吗?小姑娘?”司机慌了神,“别哭。我,我先停车。”

金兰泪如雨下,呆视前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司机停了车,转身观察伤口:“破了块皮,问题不大!你放心我,我赔钱!我送你上医院,前面西关很快就到!”

哭泣转为无声。

司机取出纸巾,隔着防护栏递过去。

金兰没反应。

司机叹口气,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帮女孩擦拭伤口。

第一张纸巾沾了血,不小心滑落,擦过金兰鼻尖,粘到了唇上。金兰全然不觉,任凭那纸巾挂在嘴边,犹如一尊被贴了符的僵尸。

“实在对不起!”司机拿下金兰嘴边的纸巾,丢到车外,又抽出一沓纸巾,轻手轻脚擦起来。

他一边擦,一边苦着脸抱怨:“哎!我不该突然急刹车!都是那个该死的电子眼啊!整条路限速八十,到它这儿,非得三十……”

“哎!路我熟啊!规矩我能忘吗?”司机抬袖擦汗,“也怪我……昨晚睡太少,出车又太早……一上午没精神,脑子直迷糊……也不全怪我啊!昨晚孩子他妈上夜班,我得陪孩子写作业。写到十二点,完了我还得检查……我查到一点半……咱不检查作业,就要被老师责骂!责骂不打紧,就怕孩子在学校……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