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蝴蝶效应(上)1

(一)

2009年是骆琪做小姐的第三个年头。这年春天,她接待过一个客户,那人有点怪。

交易发生在西城某宾馆。那人花三千块,叫骆琪陪了他三天三夜,结束时意犹未尽,又续了两天,完事嫖资不够。

骆琪当时很生气:“钱不够,你续钟?龌龊不?我们老板娘,她饶不了你!”

“额错咧!瓜女子,包(即:不要)闹!”男人四十左右,精瘦,眼珠浑黄,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是卡着土。

“还知道错咧?”骆琪模仿他,“知道错咧,你也走不了,赶紧凑钱吧!”

男人不出声。

骆琪拿出电话晃了晃:“别怨我不提醒你,我们老板娘不是善茬,黑白两道都有关系。”

男人穿戴整齐,默默抽了根烟,沉思良久,从随身带的背包内掏出个物件。那玩意灰扑扑的,表面附着干硬的黄土,看轮廓像观音。男人的动作透着小心。他用指甲慢慢蹭去表面的土,露出里面的冷绿色,然后仔细看了几眼,长叹口气,才把东西交到骆琪手里。

“给你咧。”

“这……”骆琪把玩着玉观音,觉得可笑极了。拿东西顶嫖资,她头次碰上。

“给你咧!”男人重复。

“要是块表,也有得商量!”骆琪把东西丢到床头,“地摊上两块钱有的是!你糊弄鬼呢?你个大男人,要点脸不?”

男人像是受了侮辱,腮帮子高高鼓起,一把抓回玉件。“你娃包(即:不要)胡奢(胡she,即胡说)!糊弄?”说这话时,他眼里的浑浊褪去,突然闪现出一道精光,死死盯着骆琪,“揍这,够耍你多少年哩!”

“啊!还是个好东西?”那眼神太冷,把骆琪吓了一跳。

她愣了半天,慢慢接过玉件端详。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再也升不出一丝怀疑的念头。也许,是对方身上忽然展现出来不一样的精气神,把她镇住了。

男人不再多话,起身离开。

“等等!这到底是什么玩意?”骆琪不放心。

“包废话,额不四骗子。”男人伸出手,“要不,你把东西还额,跟额去取钱。”

骆琪迟疑未动。

男人依旧伸着手:“给额!你娃包后悔!”

难道真是个值钱货?骆琪犹豫着,把东西装进口袋。

男人撇了撇嘴,转身就走。

“嗨!你的包……”

男人的包还在床边,骆琪好心提醒。

“不要咧!额去该去的地方咧,用不着咧!”男人摆摆手,转身面对骆琪,“还是那话,额不是骗子。额嘱咐你娃,往后你戴着它要是被人问起来,不想惹麻烦,揍说是个摊摊货。”

“摊摊货?”骆琪再次愣神。

“嗯!两块钱的摊摊货!”

男人走后,骆琪踢了背包一脚,然后打开它。那是个防水帆布包,里面有一件旧冲锋衣。衣服下面有个黑色塑料袋,袋里装着四根塑料管。塑料管长十几厘米,如普通牙膏般粗细,两头用油纸封死,拿起来沉甸甸的。除了塑料管,另有四枚黑色管状物,两枚带引线(其实是导火索),两枚不带。此外,还有一张发黄的A4纸,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像地图。

骆琪取出一根塑料管,拆去一头的油纸,发现里面塞满粉末状物质,颜色稍白,酷似炒面,闻起来有柴油味道。

她很好奇,于是上网查询,最终搞清楚,那四根塑料管里,是硝铵炸药,黑色管状物,带引线的是火雷管,不带引线的是电雷管。同时,她明白了男人的身份,那是个盗墓贼。

她回过味来。那家伙八成是个通缉犯,自知无处可逃,自首去了。否则,为何要说“去该去的地方”?

要不要把包送到派出所去?哎!还是别自找麻烦了!考虑到自己的职业身份,她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没对外声张,把那包带回家,丢到床下暂存。她总觉得以后会有警察上门,带走玉观音和那包东西,然而一直无人找来。

(二)

2010年4月22日,三号电子眼被破坏后的第四天,在对小西关的摸排走访中,警方发现了一件蹊跷事:丽莺超市的监控硬盘不见了。

警方摸排走访,本意是寻找目击者,他们手里有4月8日的监控。那天凌晨4点,破坏者把爆炸物埋进监控杆检修门内,之后骑上三轮车朝东离开。警方希望在那之后,有早起的人见过他。该项工作进展不顺,警方摸排了三天,一个目击者也没找到,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沿街摄像头。

摄像头装在二楼墙体上,它所属的丽莺超市,距三号电子眼不到四百米。破坏者装好爆炸物后,沿公路右侧骑三轮车向东离开,那么他一定会经过丽莺超市门前路面。那个范围,就在超市摄像头视野内。这时候存在两个可能,要么破坏者还是那副伪装的打扮,要么卸去了伪装。如果是后者,那么超市监控就有了巨大意义。逻辑分析不管破坏者什么身份,顺利预埋爆炸物后离开现场,必定如释重负那么,就存在卸去伪装的可能——毕竟,那份深藏不露的打扮,反而更易引起路人的注意。不管怎样,警方一定会调取丽莺超市的监控去查证影像。这一查证不要紧,他们发现超市的监控硬盘不见了。

硬盘咋就丢了呢?超市老板娘刘丽莺懵圈。没有存储硬盘,录像机可正常运行,显示器仍播放即时画面,因此,之前她并未察觉。

这是个重要线索。警方询问刘丽莺,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这一问,她很快想起一件事……

4月11日下午5点,金科把二手捷达停在小西关一块空地上,然后在车内伪装打扮。丽莺超市在五百米之外,剩下的路他步行。

他穿着环卫坎肩,头戴一顶红色网格太阳帽,最廉价的那种,口罩从鼻子上拉下来,只遮住嘴巴,那样看起来更自然。这些还不足以掩盖年龄,他又在上唇粘了一丛胡子。他反复考虑过,像他这样一个普通人,出现在一个普通的自营超市,没人会对他格外留意。他的表层特征,环卫坎肩、网格太阳帽,足够用了,足够使他显得不特别。而特别的人,总是引人注意的。

此行目的:偷走丽莺超市的监控硬盘。

原因无它。4月8日凌晨,在三号电子眼监控杆预埋完爆炸物往回走,经过超市时,他被监控拍到了面部。当时他心中颇为畅快,取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还摇了脖颈,那是个抬头的动作。也正因为那个动作,他才发现超市二楼墙体的摄像头。该死!那个瞬间,他后悔极了。同时他又庆幸,它拍下他,他也发现了它。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从4月8日到4月11日,事情已经过去三天。那三天他做了三件事。

1.到丽莺超市踩点。去时,他未做任何装扮,买了点零食正常结账。他观察到,监控显示器就放在结款台上,结款台下有个木格里面放着录像机,这是他希望的结果。如果录像机在二楼,那就不好办了。确认了录像机位置,他想进一步观察录像机品牌,可惜找不到机会。

2.他从电子市场买了一台录像机,外带摄像头等附属设备。最理想的结果,当然是买到跟超市同款的录像机,只是无法实现。不过问题不大,不同品牌的录像机,零部件及构造差别不大。接下来要做的,是了解录像机内部结构,并反复拆装,做到熟练。事其实不难他所做的,无非是拆卸螺丝和录像机内部的硬盘,但必须提前练习。他的目标是闭眼拆装录像机,用时越短越好。经过N次拆装练习,目标达成后,他把整套监控设备快递回了老家。他父母是菜农,早就想在菜棚上装个监控,这事,就这么自然地实现了。

3.按既定计划,于11日凌晨3点10分,干掉二号电子眼。

4月11日下午5:15,金科走进超市。

超市里有三个顾客,一个中年女人在买鸡蛋,一个上年纪的男人在柜台前买烟,还有个年轻人,结过账正要离去,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年轻人外地口音,正跟老板娘调侃:“姐,别客气。照顾你生意,我自己也方便着呢。我就在隔壁宾馆西边住,几步路的事。下次可别了,你再给我搭东西,我就不来了!”

“这小伙!”老板娘笑得灿烂,“有对象没?没有的话,哪天姐给你介绍个?”年轻人摆摆手离开,向西走几步,经过银丰宾馆,进入巷口另一侧的二层民房。

年轻人走后,金科微垂着头步入货架。中年女人提着鸡蛋去结账,跟他擦肩而过。金科站在货架前,等待机会。会有机会吗?或者制造机会?怎样制造?

柜台前,刘丽莺正要给中年女人结账,突听到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一声。她循声望去,发现超市临街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大片。

刘丽莺呆视片刻,反应过来,旋风一样夺门而出:“哪个!砸我家玻璃!”

中年女人把鸡蛋放在柜台上,相跟着刘丽莺出门。

门外不远处,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笑得开心,见刘丽莺奔出来撒腿就跑……

“男孩手里拿着一把枪,玩具枪。”4月22日面对警方问询时,刘丽莺这样描述。事实上,玻璃破碎那晚,她在超市内寻到两颗钢珠,被她随手丢到柜台上,后来才交给警察。

4月11日事发时,她当然想不到,小男孩打碎她家玻璃,其实是有人提前安排的结果,那是一场戏。

金科进超市前,碰到一个小男孩。男孩蹲在路边玩玻璃弹珠,正玩得兴起。金科盯着男孩看了一会,戴起手套,走上前去,蹲下,从怀里掏出枪。那把枪干掉了两个电子眼,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现在,它将发挥新的作用。

“玻璃弹珠?好玩吗?”金科把枪伸到男孩眼前。

男孩停止动作,看向金科,又看向枪,不明所以。

“这个才好玩!”金科举枪击发,命中附近的树枝,一根枝条连带大片树叶,随之飘落。接着他再开一枪,命中树干。

“你过去看看。”金科指着树干。

“哇!”小男孩跑过去,看见树干上留下的清晰弹痕,眼里骤然发出光来。

“玩具枪,打钢珠的,好不好玩?”

男孩使劲儿点头。

“想要不?”

男孩皱了皱鼻子。他当然想要,只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位环卫工大叔在逗他。

“你帮我做件事,这把枪就是你的了!”

“坏事?”小男孩一点也不傻。

“拿它打人家玻璃而已。”金科微笑,“小男子汉,哪个不做几件小小的坏事?当然了,娇生惯养的可不敢!你敢吗?”

“打谁家玻璃?”

金科不答,盯着男孩眼睛,反问:“你家住哪儿?说实话!撒谎的孩子,可不配得到它!”

男孩想也不想,指向前方:“喏!那个银丰宾馆,我家的。”

金科确定男孩没撒谎。他了解孩子的心理,更相信自己的话术:撒谎的孩子,可不配得到它。

“打谁家玻璃?”男孩再次催问。

“那家!”金科指着前方的丽莺超市,拉下脸来,“我把枪交给你,打了玻璃,它就是你的。要是不打,我就收回来。我可知道你家在哪儿呢。”

“成交!”男孩伸出小指头。

金科跟他拉钩,然后教他怎么用枪:那再简单不过,小男孩一学就会。

传授完技能,金科补充:“等我进去那家超市,你就数数。数到一百,就开枪。明白了吗?”

“YES!SIR!”男孩敬礼。

金科咳嗽了一声,交枪。

“你几岁了?能数到一百吗?”

“必须的!”男孩接枪后突然追问,“为啥打她家玻璃?”

这孩子鬼精,问题很刁钻。金科知道,他必须给对方一个合理的答案。

他微皱眉头,解释:“那个老板娘,我从她那儿买到过假货。这是个小小的惩罚。”

“你为什么不自己惩罚她?”

“大人之间起冲突,总是不好的,再说她认识我。你是孩子,打她家玻璃没啥大不了,既帮我出了气,你又能得到枪。”

“快快行动吧!我准备数数了!”小男孩被彻底说服了。

“我进门后再数!”金科再次强调。

“得令!”男孩目视金科走进超市。

1、2、3……他数到一百时,超市玻璃应声破碎。

刘丽莺闻声杀出超市,追赶凶手:“狗东西别跑!我这就找你爸!”

超市内,金科再不敢犹豫,立即动手。他快步走到柜台前,戴起手套,用自带工具打开录像机,摘下硬盘,再规整好线路,迅速将录像机恢复原状。拿到硬盘,他出门离开,眼见刘丽莺正追骂肇事顽童……

回到车上,金科并未调头,而是沿路继续朝西开,绕了个大圈子,从另一条路返城。他那么做,为的,是给日后可能发生的警方监控排查,增加难度。

玻璃破碎当晚,刘丽莺到隔壁银丰宾馆,找孩子父亲问罪。

宾馆老板也姓刘。了解事情经过后,他赔了钱,然后拎出孩子追问怎么回事。

面对刘丽莺,那孩子反倒理直气壮:“你卖假货!这是个小小的惩罚!”

“哪个说老娘卖假货?”刘丽莺暴怒,“小东西你再胡说八道?”

刘老板黑下脸逼问出实情,把那把枪也搜了出来。

“可我没卖过假货呀!”刘丽莺很惊讶。她实在想不到,孩子打她家玻璃,竟是有人在背后教唆。她反复琢磨,觉得教唆孩子的那个人,一定是熟人,而且私底下跟她有旧怨。

按孩子的说法,那人是进过超市的。她仔细回忆,想起来当时的场景:那人穿着环卫坎肩,口罩只遮住嘴,眉眼和胡子露在外面。她当时看了两眼,确定是个陌生人。

“是个环卫工,不认识的。太缺德了!他为什么那样做?”

“环卫工?也许以前你给他错找过钱吧!”

“不可能!我还没老糊涂呢,怎么可能错找钱?”刘丽莺转身欲走,“不行!得去调监控,把他样子找出来,去报派出所!”

“多大点事啊!”刘老板劝道,“莫说你,超市收银员,银行也有错找钱的时候。孩子打了玻璃,钱我出了。你去查查货,没丢东西就好。环卫工也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呢?”

刘丽莺没再言语,转身回家。她嘴上厉害,心里却也豁达,只是胡乱点了点货,却未调监控。收银台那块儿,钱匣子自动上锁的,里面分文未少,她更不担心。话说回来,如果刘丽莺当时调取监控,势必会发现录像机硬盘丢了,那她一定会报警。只不过那对警方来说也只是一宗小小的硬盘失窃案。警方能否深入调查,查到什么,那谁也说不上,毕竟一切只是假设。

刘老板这边没收了孩子的枪。枪里的钢珠早被射光。他不知道那其实是把仿真枪,只觉握枪的手感极好,连连感叹:这年头的玩具枪,实在太精致了。

后来,超市监控硬盘丢失的事情曝光,那把枪才到了警方手里。只可惜,它上面除了刘老板和孩子的指纹,再无其它。

监控硬盘的丢失,使警方确立了一个基本逻辑:教唆孩子破坏玻璃,调虎离山,偷走硬盘的男人,就是电子眼杀手。他的样貌一定在超市监控内,否则他不会对监控下手。

(三)

五年前。2005年夏末秋初,金科在滨海医学院医学遗传学专业读研三。

他身材清瘦,五官立体,成绩也不错,可惜,从大一起便患上了肾功能衰竭综合症,俗称尿毒症。这病十分糟蹋人,肾脏不能产生尿液,代谢毒物和多余水分缺少排泄渠道,使他头发日渐稀少,脸色蜡黄。

大一时,他每周固定三次,去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做血透,每次费用四百块。一年后,他主动减成每周两次,再一年后变成每周一次。

他私自改变血透频率,本身痛苦不说,更遭到家长和医生强烈反对,后来又被迫改回每周两次,及至三次。他本科专业是临床医学也在此校就读,毕业时因身体原因,找不到实习医院,才被迫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之所以选择医学遗传学,原因很简单。那个专业的导师,是附属医院的副院长,能帮他省下一些看病的基本费用。这个选择有点功利,可是没办法,他这病太耗钱了。

他来自本省农村,有个妹妹叫金兰,比他小七岁。他父母种菜棚,收入尚可。以前,他和妹妹教育上的花费,是家中开销的大头。大一开始,他的治疗费用成了大头。这个病,除了最基本的透析花费,还有其它治疗费用,而且要时刻预防并发症。比钱更令父母发愁的,是孩子的未来。这个病只能年复一年透析,缺乏更好的治疗办法,什么时候是个头?孩子要遭多少罪?以后怎么娶媳妇?要想一次性解决问题,只能换肾。可是肾源稀缺,轮也轮不到他家。

金科大二那年,家乡遭了台风。决堤的洪水把周边大棚悉数推倒,菜民损失惨重,金科家也在其中。灾后,有关部门协调无息贷款,号召大家从头再来。正因如此,他才自己做主,降低了透析频率。

他不能进行剧烈的体育活动。为了排汗,大二时他选修中医课程,并自学推拿手艺,在黑瞎子洗浴中心找了个搓澡的活儿。那个活儿很适合他,既能大量出汗排出体内毒素,又能挣钱,唯一要克服的,是腼腆。他缺乏勇气,从没预想过自己会去洗浴中心干活。一个医学院学生,穿上大裤衩帮人搓澡,还要时常忍受客人问东问西,想想他都受不了。他强迫自己接受,为了活下去。

他常年戴口罩,因为他呼出的气体有尿味(氨味)。他暗示自己不是异类,只是生了病。可疾病本身就是健康的敌人,把一个病人跟一群健康的人搁一块,就是格格不入。

在校内,没有同学歧视他,但也没人真正关心他,那不是个体的错。世界处处有温情,同时又写满冷漠。倘若某个患有重症的学生身上,有值得媒体挖掘的点,从而被报道出来,那么,一定会有无数人去关心患者;然而更多的情形是,重症者在属于自己的苦难之路上踽踽独行。这两点都很真实,一点也不矛盾。金科理解这些。他尽力表现的合群,除去必要的看病时间,会积极参加各类集体活动。时间长了,他才发现那真得很累。不但累,而且常有尴尬发生。

比如大三元旦那次,同学们聚餐,在餐桌上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从头到尾**迭起,“冒险者”涉及了在场所有人,唯独金科平平安安,这就难免尴尬。在他看来,那是同学们刻意回避他,疏远他,没人想听他的真心话。然而活动最后,班里最好看的女生却整蛊了他,然后向他提出问题。那个瞬间,他很激动,对整蛊他的女孩充满感激。那表示还有人关注着他,让他觉得跟大家并无疏离。

女孩的问题很简单:“你什么时候不是处男的?”

那个问题带给他的窘迫,远胜没人整蛊他时的尴尬。

他红着脸抛出答案:“我现在还是处男啊。”

这个答案才是游戏的最**,同学们都笑岔了气,尤其是女生。那一张张夸张的笑脸,在他看来满是讥讽。同时他努力劝慰自己,或许,那就是游戏应有的效果吧。没有人嘲笑,不要想多了。事后他跟自己对话:你怎么了?没人问你问题,你不高兴。有人问了,你还是不高兴。这是为什么?

他不笨,很快意识到,是自己活拧巴了。对学生来说,出于爱好或集体荣誉需要,有些活动可以参加,但不是所有活动都要参加。一切,都应该自然而然的发生。可是,他背离了性格,没有遵循自己的潜意识,试图用一个积极的形象,去迎合他人,让自己显得不与众不同。

怎么会不与众不同呢?他脸色蜡黄、头发稀少,像个小老头;天天戴帽子、戴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敢喝酒,不敢吃盐不敢对心仪的女孩表白;不能吃辣,不能打球,不能跟同学熬夜玩DOTA;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自习,一个人上医院,一个人去洗浴中心工作、排汗,就连上厕所也得避开别人……他的尿量太少,很多时候甚至一滴也尿不出,叫人看见实在太丢人。大学以前他有朋友在大学里似乎没有。班里一多半女生,几乎没人主动跟他说话。男生里面,相熟的也就宿舍那几个。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拧巴后,很快屈服于现实、遵循本心,彻底变成独行侠。

独行侠,那只是一种感觉:校园里男男女女,到处是人,却没人跟我相关,只因为我有尿毒症,伴生出很多臭毛病,不敢这样,不能那样。

对此,他坦然接受,没有丝毫怨恨。

(四)

疾病无法改变季节,每个生命都有属于TA的春天。

研二到研三暑假期间,金科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在黑瞎子洗浴中心足浴部工作,跟他也算同事。

洗浴中心的活儿两班倒。金科只上白班,从午后2点至夜里11点。那天很热,没什么客人,人们都躲在空调间里。午饭后,金科赶到工作地点,坐在门外的电单车上看书。这时,一个女孩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看书?不热吗?”电单车停放在大太阳底下,女孩很奇怪。

金科望向女孩。她穿着牛仔裤、黑T恤,个头挺拔,身材苗条眉目间神似王祖贤,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扎着高高的马尾,发色黑得耀眼。

“热,不过对我有好处。”

金科合上书,随手擦掉额头细密的汗珠。

“能有啥好处?又不是冬天!”

金科扶了扶帽檐,一笑。

“你好怪!”女孩扁扁嘴,好心提醒,“那你接着看吧,小心中暑哦!”说完,她朝洗浴中心走去。

金科盯着她走的方向,忽然问:“你也在这儿工作?”

“啊?”女孩转回头,一脸笑意,“你也……”

金科摸了摸口罩,并未摘下,只是点点头,目送女孩进去。

第二天午后相同时间,金科又碰到了女孩。这一回,她穿着工作服。见到金科,她径直上前说:“我知道了。她们说你有病。哎呀!不是!我不是骂人,不是说你有病……哎呀……”她意识到表达有问题,连连摆手解释。

她口中的“她们”,是足浴部的女工。金科已在此干了两三年有不少人熟悉他的情况,尽管他从未主动向外透露。

“我确实有病。”他主动承认,去缓解对方的尴尬。

“只是生病而已,总会好的!”女孩安慰起他来,“你要相信医学。”

“谢谢!”金科接受她的祝福,尽管祝福从来都于事无补。

“是尿毒症吧?”女孩似乎了解这个病的痛苦,眼神里满是同情。金科点头。

“她们说,你是滨海医学院的大学生!”她歪着头,“来这儿搓澡,为的是排汗、排毒。”

“是的。”

“很励志啊!”女孩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骆琪,师兄你呢?”

“我叫金科。”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才伸过手去。他生怕手汗有异味。

骆琪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只是微微笑,一点也不介意。

“不好意思!”金科有点慌乱,抽回手时把书带落到地上,“刚才你说什么?你叫我师兄?你也是医学院的?”

“我啊……我才高中毕业……报考了医学院,估分是够了,可结果谁知道呢?而且……”骆琪望着自己脚尖,似有难言之隐。

“那就没问题!提前祝贺你!”

“谢谢!”骆琪的语气又欢快起来,她挥舞起小拳头,“我要去工作了。加油哦,师兄!”

“加油!”金科摘下口罩,用力吸了口气,望着骆琪进去。

此后半个月,这两个人频频遇见。每一次打招呼,骆琪都展现出热情的态度。熟识后,她跟金科借书。金科没有本科时代的课本,就从别的渠道给她淘来。为了表示感谢,骆琪坚持邀请他到足浴部去说出钱请他捏一次脚。尽管他扭扭捏捏不情愿,可还是拗不过她。她对金科强调自己的逻辑,她要是卖茶叶蛋的,就只能请他吃茶蛋,她只有这点能力。她从不担心旁观者的眼光,也不避讳人与人之间应有的距离感。她的洒脱和真诚,让金科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多年来因为疾病,他给自己构筑了名叫孤独的城,并沉浸其中。那儿就是他的世界。他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干掉那狗日的疾病,或被疾病干掉。自从真心话大冒险之后,他从未想过改变。然而,骆琪的出现就像一道光,照进他的世界。她每一次小小的问候,都真实地触碰着他,就像她给他捏脚的触感一样,使他觉得,原来一个人真诚的关怀和鼓励,能给一个病人带来莫大的希望。

渐渐地,他有了变化,会在一天结束时,盼望着第二天快点到来,那样就能见到骆琪。作为即将研三的老处男,因为这个变化,他会突然红起脸,然后很快意识到,那其实很自然。

又半个月后,金科第一次约了骆琪。那天打听到骆琪休班,他便做了调休。他拿着两张自助餐的优惠券,说话的样子,连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其实这是导师给我的……”他挠挠头顶,说着蹩脚的借口“现在是暑假,我找不到别人一起吃,可是它们很快会过期……而且我吃东西很少,又不敢吃太咸,所以……”

“你请我去吃自助餐?”骆琪愉快地拍拍手,“太好了!我很久没有吃肉了!谢谢!”

金科思前想后半个月的计划,表达时满身是汗,结果因女方的爽快顺利解决。

在餐厅内,金科对骆琪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骆琪没说半点假话,她的确很久没吃肉了。对足浴部的正式员工,黑瞎子洗浴中心包吃包住。但是骆琪刚来月余,只算实习,吃住应是自理。面试时,她坦诚地告诉领导,说自己初来乍到,没钱,租不起住处,本地也没有认识的人。领导见她外形条件好,态度也真诚,便答应她的请求,给她免费安排住处,但餐费在实习期内自理。

对骆琪来说,解决了住宿问题,已是谢天谢地,吃饭相对容易解决,只要饿不死就行。那段时间,她每天只吃两顿,每顿只吃最简单的食物。

金科听她说完,心情颇为复杂,自责从未注意到她吃得那么差同时感慨她遭逢苦难,却又是那么积极向上,每天都会带给他真诚的鼓励。虽然那份真诚不用花一分钱,他却没有从骆琪之外的其他人身上得到过分毫,父母小妹除外。

紧接着,金科提出来一个很紧要的问题:“再有不到俩月,你肯定能转正的。问题是,到时候早就开学了,你要一直干下去吗?会严重影响学业的,你只是大一新生啊!”

骆琪的回答让他震惊:“收到通知书再说吧,我不是非上大学不可的。”

她语气平淡,陈述自己的遭遇。“我有个弟弟,今年十七岁,他是渐冻人……”

如果倾听者是个健康的人,对疾病相关的苦难十分陌生,那么对于她的陈述,或许难以感同身受……

(五)

洛城市是个县级市,在滨海市东边。骆东国是个小知识分子,在洛城市文联工作,他老婆费成芳是食品厂的会计。他俩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叫骆琪,儿子叫骆行,比女儿小一岁。这是个温馨的四口之家,父母感情和睦、工作稳定,孩子成绩优秀、活泼可爱。然而不幸是最神秘的杀手,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从来不挑户口本。

骆行十岁那年,性情出现了明显变化,原本好动的孩子,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他不再疯狂地追逐足球,对一切运动项目失去兴趣。他时常感到疲劳,嗜睡,扁桃体天天肿胀,声称浑身没劲儿。变化如此明显,很快引起父母注意。他们带他去县医院检查,最后在滨海确诊,骆行患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生命就像被冰冻,俗称渐冻症。这个家庭的天,瞬间塌了。

“那个大科学家霍金,就是这个病。”

考虑到家属对病情的陌生,主治医生简单描述了病情可能的发展:从嗜睡、肌无力这些浅层表现,渐变为吞咽、讲话困难,及至全身肌肉萎缩,最典型的是四肢萎缩,最后发展为呼吸衰竭。医生描述的过程令人绝望,却从未提及那个清晰的结果:这病治不好。那不怪医生,他们从不吝于给家属希望。同样的,面对疾病,病人家属也不会轻言绝望,哪怕那份勇气,在疾病未来临的岁月里,很少冒出头来。

骆东国是个爱较真的人。在治疗初期,相比于治疗方案,他似乎更关心病因。他平日里计较因果,坚信只要找到最初的病因,那么再厉害的病也能治好。事实上,渐冻症病因不明。医生没办法,只能把相关原因都讲出来。用归纳法分析,部分环境因素,比如重金属中毒,可能造成运动神经元损害。具体到行业,比如基建、高污染行业的工人,患渐冻症的风险就远高于常人。此外,病因可能跟遗传及基因突变、或缺陷有关。

“也就是说,我儿子基因有问题?有缺陷?”

骆东国不接受这个结论。他平日里计较的因果都很具象,比如孩子看多了鲁迅文章容易变成愤青,那就把鲁迅的文章藏起来,让孩子读《小英雄雨来》。可是病因涉及到基因,看不见摸不着,几乎已超越人力范畴,这可怎么办?

所有求医之路都充满艰辛。骆东国两口子带着孩子,从家乡出发,几年下来,历经滨海、上海、北京各大医院,期间花完了积蓄又借钱,及至卖掉房产,共花费300多万,也未能延缓孩子病情,最后又回到家乡,在洛城本地中医院长期住下,勉力支撑,给孩子做维持性的中医理疗。那时候,骆行母亲费成芳早已辞了工作,全家指靠骆东国那份可怜的事业编工资。

房子早就没了,家还在。他们在中医院附近租了个套间,然而这个家庭早就没了灵魂。家庭的灵魂不是丰衣足食,是希望。费成芳天天以泪洗面。她失去了一切,眼前只剩下儿子日渐萎缩的身体,以及厚厚的欠条。

那几年下来,骆琪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从最初的委屈、抱怨,变成坦然接受不幸。她对家人心存感激,至少她的学业并未中断,那是爷爷奶奶坚持的结果。弟弟在外地就医期间,每逢假期,她也去医院陪床,那让她过早见识到人间冷暖,看清一个铁的事实:这世上的祝福聊胜于无,幸福从来不是口口声声说的那样简单一场大病能把任何普通家庭拖进深渊。

“你弟,他现在怎么样了?”

金科没有打断骆琪的讲述,直到她主动停下,才轻轻问出一句。

“一半时间躺着,一半时间被我妈推着晒太阳。”骆琪的语气很平淡,“像只机器猫,早上你把他摆成什么样,晚上就什么样。过了这个夏天,他就十七岁了,身体缩成一团,跟他十岁时的样子,没多大分别。”

“哎!”除了叹气,金科什么也说不出来。

骆琪却很健谈:“你说这些年下来,他体内器官应该一直在生长发育吧?可是外部机体为什么会萎缩、褪化呢?里外不但不同步,而且反着来,为什么呢?我就是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啊!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金科无法回答。现在,他十分理解此前骆琪为什么说,她不是非上大学不可。

“我的人生,在自己手里攥着呢!”骆琪吃一口食物,“五年医学院下来,要花很多钱吧?如果我能自己解决,我爸不会阻止我读书的……哎!”

“别灰心,学校有奖学金,还有很多名目的助学金。”金科鼓励她,“将来毕业做个医生,你和你家人才有出路!”

“医生……”骆琪念叨着,眼里闪出光来。

饭后,金科送骆琪回宿舍。骆琪轻快地走在路灯下,哼着歌,像一只欢快的夜莺。

金科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很复杂。原本,他以为她只是个勤工俭学,不谙世事的热心女孩。现在,她把她的故事讲出来,他才知道她面对的不幸,尝过的苦涩,并不少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