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凶残之夜

(一)

2010年4月19日,凌晨0点15分,骆琪如约来到熊老板入住的银丰宾馆。

骆琪是“相思”按摩店的人。这个女孩来自本省农村,二十三岁,生得身材高挑,眉眼神似王祖贤,是“相思”的台柱子。

“相思”的老板娘年近四十,熟悉的人都叫她陈姐。她手底下原有四五个小姐,可是店面有点偏,离西关繁华区较远,生意一直半死不活。她不是没考虑过“搬家”,问题是西关红灯区竞争很厉害,相比小西关,她在那边又没熟人照顾,一旦碰上扫黄,或被好事者举报,那就难以应付。三年前骆琪的到来,使她的生意一改颓势,及至今日更是蒸蒸日上。

早年间,陈姐也是个风尘女子。她曾有过一个相好的,那人叫郑德彪,是西关一带的混混,留着一头长发,造型像97陈浩南。德彪高中就抽烟、留长发,主打过学校的几场恶仗。他那造型严重违反校规,被校方多次训诫,无效。最后学校给他一个选择:要么剪发,要么退学。他选择了后者。

他对陈姐有真感情,起初陈姐根本不信。在陈姐三十三岁金盆洗手那年,德彪剪了长发,拿着戒指向陈姐求婚。陈姐感动得不行,答应了。婚后,郑德彪跟社会上那帮人的关系并未断绝,因为一次打架斗殴被拘留。没成想警方看中了他的形象,将其发展为线人。对他来说,那是个改邪归正的好机会,遂爽快答应。后来在扫黑行动中,面对紧急情况,身为线人的郑德彪,把冲在最前面的警察推开,结果自己中了枪,人没了。那个被郑德彪救了的警察也姓郑,几年后升职,当上了小西关派出所副所长。

郑德彪走后,陈姐备受打击,把那笔丰厚的线人费给了德彪父母,而后重操旧业,在小西关开了家按摩店。她在这儿有熟人,他的熟人,就是郑所长。

骆琪刚来时是生手,小脸红扑扑,像学生。

那是个冬天的午后,骆琪穿着牛仔裤,斜跨一个大包,在“相思”门外站了半天,然后敲门,却不进去。

隔着玻璃窗,陈姐早看见她了,这时候开门出来,问她干什么。接下来,陈姐被骆琪的话逗笑了。

“我,我来应聘。”说话时,骆琪低头看着脚尖。

“应聘?”陈姐笑问,“你想找什么工作?你知道这儿是干啥的?”

骆琪点头。

陈姐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孩。她衣着普通,盘儿靓条儿顺,额头光洁,眼神清纯,怎么看都不像同行。

“你是老板娘?这儿招人吗?”骆琪又问一遍。

“你真想干这个?”陈姐皱起眉头。

骆琪再次点头,声音像蚊子哼哼:“可是——我是生手……”

“都是从生手过来的!”陈姐握住骆琪的手,“别那么快决定。来,跟姐进屋,唠唠你心里头的事儿……”

那年冬天特别冷。骆琪刚找到工作,就发了高烧。她舍不得花钱,临时租的房子阴暗、狭小,换谁都扛不住。陈姐把那房子退了,帮她垫钱,重租了一间带暖气的房子,叫她好好养身体,为此她心怀感激。然而因为退房一事,她还是心疼了好几天,原因是房东不退一百五十块的押金。比起那时候,骆琪现在的日子好起来了。至少,她不再为一百五十块钱心疼。

陈姐曾告诉她,以她的个人条件,以及业务水平,完全可以离开这不起眼的按摩店,去市区的“金风玉露”过好日子,就算做不成头牌,起码也能混进五朵金花。陈姐能主动说出那番话,已属难能可贵。“金风玉露”是滨海最大的会所,骆琪当然很想去。就算不是它,去其它会所也行,都比这小小的按摩店强,可她没有那样做。她入行三年多,从没换过地方。一个原因,陈姐对她确实很好,给她的提成远高于别人,她有感恩之心,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另一个原因,她虽学历不高,却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人不能太贪。她还算清醒,深知这行业本就见不得光,越是高大上的地方,是非一定越多,那往往伴随着不可知的危险。相比之下,还是这小西关的营生令人踏实。

今晚,骆琪来到银丰宾馆楼下,等熊老板,后者在此包了一个月的房。

这儿的环境,她非常熟悉。银丰宾馆地处小西关,由一栋三层民房改造而来。宾馆东边紧挨一家便利店,叫丽莺超市。超市二楼墙体上有个红点闪烁,那是摄像头。宾馆西侧是个巷口,巷口进去几十米就是农田。紧邻巷口的西边,有一座二层民房。民房一楼临巷的窗子挂着布帘,有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此刻,窗帘缝隙里,有一双眼睛正向外窥视。

在那双眼睛视野内,站在银丰宾馆门外的漂亮女人,一脸焦急,不停地看表……

(二)

凌晨0:30,早已过了约定时间,骆琪一边看表,一边咒骂熊老板。

熊老板名叫熊万里。他不是什么老板,那只是对骆琪而言。她的客人,她全叫老板。

熊万里三十左右,样子不叫人讨厌,却留着个大光头,顶上新冒出来的头茬很挠人。骆琪知道,他才从里面放出来不久,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实在没理由拒绝这个客人。熊万里出手大方,给出五千块,包夜一周。

一周前那天傍晚,熊万里第一次进相思按摩店时,陈姐只一眼,就知道他是生客,而且才放出来不久。他点了“快餐”,结束后意犹未尽,提出包夜。陈姐把姑娘们叫来,他不满意,嚷着换最好的。后来骆琪出来,他眼里顿时放了光,拍出五千块,指着骆琪说,“一周”。陈姐不想骆琪接这个活,她知道这种人憋得太久,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要是骆琪明白她的意思,她有的是法子拒绝他,可是骆琪接了。陈姐叹气,她知道骆琪看重钱。

从4月12日晚,到4月18日晚,七个晚上,一周的业务,今晚是最后一次。天亮后,骆琪跟熊万里就再无瓜葛了。可是,她刚才上楼敲过303的房门,里面没人。

骆琪很气。这算什么呀?今晚不做无所谓,可是明晚要不要补上?她自认已履行了职业责任,违约的是客人。再说,这种违约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前四个晚上,熊万里都在房里,样子像饿狼。

可是第五个晚上,也就是前晚,客房没人。骆琪下楼敲开大厅隔间值班室,问老板(宾馆不正规,前台无人值夜)。老板睡意正浓,稀里糊涂,说那就是客人没回来。骆琪出门打电话,而后在门外等了半小时,熊万里才醉醺醺地回来。

第六晚客房又没人。骆琪下楼抽烟,打电话。

熊万里语气清醒,抱歉说,刚接了个活,开夜车送货,天亮前能赶回来,叫骆琪找老板拿钥匙,直接睡在其房间。

对骆琪来说,这要求很扯淡。小姐不是小三。人家上门服务,你主人不在,没有谁,会在房里等你一夜。骆琪拒绝熊万里,说最多在楼下等半小时,过时不候,并且这一晚的服务,过后不补,也不退钱。

挂断电话,骆琪履行承诺,等了半小时后回到店里,接了几个小活,而后收工。

熊万里不肯吃亏,天亮前送货回来,给骆琪打电话,好说歹说叫她过去。

她不想惹麻烦,便带着一包怨气去了宾馆,被熊万里折腾到中午才算完。午后她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寻思,过了今晚,这笔交易总算结束了。她受够熊万里了,那小子简直不是人。

然而这次,她敲过303房门后,发现熊万里又不在。宾馆大厅没开灯,好在店门外灯光很亮,令人心安。

骆琪站在店门前,拨通熊万里的电话,试图解决她小小的业务纠纷。

四月的天气还很凉。她随身带一个小包,腿上套着半高跟黑色长靴,上面穿牛仔短裤,外面套一件及膝浅色长毛衣,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一边轻巧地踱步,一边通话,不知不觉来到宾馆西边的巷口。

“熊老板,你还回不回来?”

熊万里结巴:“哎呀!肯,肯定回,宝贝儿!我在,在开车送货。”

“几点回来?还是天亮前吗?”

“差不多!你不愿意上房间等我,那,那就回家。跟上回一样,天亮前一收工,我就,就给你打电话。你再过去!”

“不可能!你昨天早晨六点多回来,把我折腾到晌午,已经给你面子了!一下午时间,我连觉也睡不够!”

“最后一次了!你,你就不能有点职业精神?”

“呸!我这就在宾馆楼下!你有事,关我屁事!今晚的钱,不退了。咱们的买卖,到此为止!”

“别!我还,还没玩够……”熊万里急了,“是我错!我加,加,加钱!”

骆琪沉默片刻:“加多少?”

“一千。这样吧,你也别,别回家了,省得来回折腾。找老板拿钥匙,直接上我房间等着吧。我天亮前,准,准回。”

“上你房间?干等一晚上?我回去还能接活呢!”骆琪抬价,“一千五!”

“成!”熊万里答应得爽快,“还不就,就钱的事儿?你也得体谅哥哥。我也得吃,吃饭。朋友好心给,给我介绍工作,这几晚练练手,算实习,过后就,就入职了。到时候,保,保准回头光顾你。还,还给你拉,拉,拉客……”

不等熊万里说完,骆琪挂断电话。

路上静悄悄的。西边几百米外,离此地不远处,三号电子眼的事,她早听说了,通知书的事她也知道。早在半小时前,警察已经离开,当时多辆警车从按摩店前路过。

今晚布控抓人,怎么样了?抓到那位“钢珠侠”没有?哎!管它呢!她摇摇头,随手点燃一支女士烟,打算抽完上楼。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背后冒出来。“老妹,等人呢?”说话的是个圆脸女人,看上去比骆琪年长几岁,打扮妖艳,十有八九是流莺。

骆琪闻声转身,借宾馆门前的光打量对方,判断她是同行后,心安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有业务吧?哎!都是讨生活,不易啊!”圆脸女人感叹。

“有事吗?”骆琪觉得对方有点怪。

“没事儿。看你站这儿有一会了,过来打个招呼。”

“你从哪儿飘过来的啊?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骆琪不紧不慢地问。她不在乎对方怎么回答,只当闲聊。抽完烟,她就去找宾馆老板拿钥匙,然后上楼洗澡休息呢。

圆脸女人拿出烟,借骆琪的打火机点了火,用烟头指了指身后:“就那儿!”

她指的,是紧邻巷口西侧的二层沿街房,其一楼东侧临巷,有窗,上覆窗帘。

“在窗子里看到你的!”女人微笑,“我出来时,你正打电话呢。”

“你住这儿?你哪个店的?以前咋没见过呢?”骆琪又丢出一堆问题。

“我西关那边的,不住这儿。这几天,这家老板包夜。我跟你一样。”

“哦?跟我一样?你也包连宿?”骆琪再次打量眼前的女人,心说,你这条件要是不化妆,及格就不错了,也有老板连包呢?

她没表露心里的意思,继续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连包?”

“你条件好啊!比我好,比我挣得多!”女人指着身后的窗,“里面就是卧室,我看到你好几次了呀。这几晚,你都是这个点儿,都跟楼下打电话,等人。没错吧?”

“好吧!”骆琪感觉自己被窥视,有点不高兴,“我要上楼了。你忙吧!”

“急什么。刚才听你讲电话,你老板不回来了?那你还上去干什么?”

骆琪转身,狐疑地看着对方。

女人不再绕圈子:“这家老板给你两千。”

“两千?你和我?”

“其实他们是两个人。”

“俩人?俩人怎么只你一个上门?”

“嗐!应该两个上门的。可我那个姐妹害怕,不肯来,说是警察在附近有行动,抓那个什么‘钢珠侠’。”

这时,西侧一楼沿街木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

那人中等身材,微胖,方脸,肤色较黑,戴金丝眼镜,头发朝后梳,发胶味很浓,穿一件格子衬衫,下摆掖进西裤内,小腹微挺,整体风格儒雅、干净,带着点老板气派。

“谈拢了吗?”男人走上前,拍了拍圆脸女人肩头。

“这是程老板。”圆脸女人向骆琪介绍。

骆琪朝男人点头示意。她扫了一眼,心里承认,这人的衣着、气质还不错,起码比熊万里那厮好太多。

程老板盯着骆琪,眼含笑意:“大半夜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屋吧,妹妹!”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抓起骆琪的手拍进去。

骆琪捏了捏,估摸二十多张,心里颇喜,脚下却有些犹豫。这半道里冒出来的生意太突然,她没心理准备。

“我跟客户谈好了,应该上去等他的。”骆琪尴尬地指了指身后的银丰宾馆。

圆脸女人劝她:“他回来肯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再过去呗!你傻呀?有钱不赚啊?”

“走!”程老板的语气极有压迫感。他轻拍了一下骆琪,带动骆琪挪步。

骆琪微感不适,却未挣扎。她把钱放入随身小包,跟着男人走进木门,同时心里已然想通:咱就是干这行的,有钱为啥不赚呢?

丽莺超市二楼的摄像头,一闪一闪的,忠实地记录下刚才的一系列影像,直至三人在夜色下消失。

马路对面,角落里,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小车。车子没打火。司机坐在黑暗中,紧盯着对面银丰宾馆门前,灯影下的骆琪。直到骆琪随程老板进入沿街房,那人才用力呼出一口气,嘴角咧出笑意……

(三)

骆琪随程老板进门,先踏入一个长方形房间。该房间沿街,可用来做小生意,只不过这间房内基本是空的,显然,它的主人没有做生意的打算。这间房南面有一扇门,穿过它,才进入生活区。

骆琪随程老板穿过那扇门后,走在后面的圆脸女人随手关了壁灯。灯熄灭的刹那,骆琪转身扫了一眼。这时,她看到长方形房间的东墙,那儿确实有一扇窗,拉着窗帘。她记得,在户外时圆脸女人说过,那扇窗后是卧室,从窗帘缝隙往外看,能看到她。可是,这儿分明是沿街的单间,空空****,哪来什么卧室?

骆琪冒出一个念头:圆脸女人撒谎!为什么呢?

未及细想,她已被推入门内。

里面的布局设计,跟商品房类似,客厅在中间,客厅两侧有两个南向卧室,第三个卧室在西北角,客厅正对饭厅、厨房,洗手间在东北角。

“吆!来个美女!”

说这话的男人,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看上去二十出头,比程老板矮,瘦,椭圆脸,上身光着,下面穿一条短裤。见人进来,他立刻凑到骆琪身边去闻发香,显得急不可耐。

程老板向骆琪介绍:“这是我朋友,李小军。”

骆琪很知趣:“李老板好!”

“好!很好!”李小军话音发颤,朝程老板使个眼色,“赶紧开始吧!”

程老板点点头,推着骆琪进入南侧主卧,李小军紧跟而入。

门关上前,骆琪急问:“她呢?她咋不进来?”

她指的是圆脸女人。

“没她什么事,今晚你才是主角!”程老板回头,冲着客厅里的圆脸女人喊,“李秋玲,赶紧去拾掇一下,准备好工具!”

说完,门关上了……

凌晨1:15。

骆琪被拖出卧室。

她脖颈上绕着一圈长长的铁丝,铁丝两头被李小军紧紧攥在手里。李小军光脚,依然只穿一条短裤。他拽着铁丝的两头,看起来很放松,仿佛拖着一条狗,轻易把骆琪拖至客厅。

骆琪头脑空白,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她奋力挣扎,脸色早被铁丝绞成紫红。

李小军终于松手,拿来烟点上,面对骆琪蹲下。

骆琪挣脱了铁丝,脖间放松,翻起的白眼球重现黑色,连连咳嗽不止。

程老板走出卧室,手里拿着骆琪的小包。包内除了程老板那二十几张钞票,就只是一些零钱,此外,还有手机、钥匙,以及计生用品、化妆盒,口红等女性用品。

程老板打开包,取出原本属于他的那叠钞票,在骆琪面前晃了晃,装进自己口袋,然后把包内物品统统倒出。

李小军从地上捡取零钱,总共76.5元。

“就这点儿?”他回头责难站在一旁的李秋玲,“你不是说,越漂亮的越有钱?”

“按理说……”

李小军不搭理李秋玲,冷不丁把烟头戳进骆琪腰间。

骆琪脱离了铁丝绞颈,正拼命呼吸,骤然被烟头烫到,惊声尖叫起来。

折磨令她清醒。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歹人了。

“别叫!”李小军重新把铁丝套上骆琪脖颈,跟程老板一人攥住一头,用力拉扯。

骆琪呼吸骤停,连连摆手,对方这才卸去力道。

“别喊了,明白?”程老板拍打骆琪的脸,“钱呢?银行卡呢?”

“呸!”骆琪不是个软弱的女子,猛吐出一口血痰,直落程老板面门。

“还搞不清状况啊?”程老板甩给骆琪一个大耳光,站起来走进洗手间。

李小军拖着骆琪跟进去。

洗手间内。骆琪靠在暖气片上,痛苦地呻吟。眼前的情景,令她浑身战栗,那已经无法用恐惧来形容。

骆琪身前不远处,洗手间角落里,赫然躺着一具**的女性尸体。尸体浑身是伤,一动不动,脸被头发遮住,看不清样貌。

不对,不是尸体。李小军拎着一桶水走过去,把水倾倒在“尸体”上。“尸体”动了一下,慢慢从昏厥中醒来。

程老板蹲下,把醒来的女人扶坐起来,靠在骆琪身边。

那女人湿漉漉的,身子没劲,差点一头栽进骆琪怀里。骆琪受到惊吓,咬牙挪动身体,远离了女人。

这时李秋玲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李小军接过刀,直接插进女人脖子。

骆琪再也看不下去,捂着嘴闭上眼。她全身的气力、倔强,还有希望,都随着一声轻叹消失殆尽,整个人顿时变得软若无骨。

女人很快失去了意识,就像失去了石油的大地。眼前的情景,只是一幅画吧?那就烧掉它!可惜,一切都是真的,而且,那仅仅是个开始。如果能逃离,骆琪情愿挖掉自己的眼。

(四)

女人的尸体蜷缩在一旁,像破旧的抹布。

然而更令人惊惧的,是一只大号塑料桶,里面盛着半桶透明的**,无色无味。李小军狠扯骆琪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到桶内。

骆琪的脸离**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就那么一会功夫,她脸部的皮肤就已变得干燥、发痒。没过多久,她吐了。猛然呕吐的力量,使她挣脱了李小军。

她伏在地上一边吐,一边念叨:天啊!她眼里没有一丝生命的光彩。

这时,李秋玲不安好心地说道:“桶里是浓硫酸,你呀,长得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你还是听话吧!乖乖拿钱,也许还有的活!”

“起开!”程老板推开李秋玲,对骆琪说,“状况搞清楚了吧!两条路!一,交钱,死;二,交钱,把你相熟的小姐叫来,弄完她的钱,你纳投名状,亲手杀她入伙。”

李小军补充:“第二个机会不常有,我们已经有她了!”

“她”,指的是李秋玲。

两个选择,一个是她被这俩畜生弄死;一个是她把同行诱来、杀掉,苟活下去,将来被警察抓住枪毙。两种死法没区别,都是下地狱。

骆琪紧闭着眼,胸腔剧烈起伏,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脖子上露着一圈红线,红线下内衣里,挂着个古朴的观音吊坠。此时,李秋玲看到红线,一把扯出吊坠。

“嘿!这玩意儿不错,玉观音啊!归我了!”

“屁!”李小军吐了口吐沫,“狗屁玉观音!老子问过了,两块钱的玩意儿!这娘们精得很呐!出门开工,一张大票也不带,除了那76块5,她浑身上下,就这一件地摊货!”

“地摊货?”李秋玲失望极了,她用力拍打骆琪的脸,“你可真行啊!”

李小军抓住骆琪下巴:“想活想死?”

骆琪睁开眼:“想活。”

“想活?行。纳个投名状,然后做我女朋友,咱们一起干。我大哥对李秋玲好,我对你更好!”

骆琪默默扫了他一眼。

“想活就入伙,我会对你更好!”

最令人恐惧的,是初从光明坠入黑暗的那一刻,而非身处黑暗,又面临更深的黑暗。

骆琪停止了呕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程老板搬来椅子坐下,掂着刀问:“真想活?”

骆琪闭起眼,点头。

“住哪儿?”

有了刚才的杀人画面,程老板认为羔羊已被驯服,接下来便竹筒倒豆子。他得到地址,就派人去取银行卡。

可是骆琪低着头,毫无反应。

“你住哪儿?银行卡密码?”程老板以为对方被吓傻了,再次耐心提问。

骆琪忽然抬头,努力笑起来:“我进这家门,就再没出去。隔壁银丰宾馆旁边,那家丽莺超市,它二楼架着摄像头!它拍到我了,还有你们!敢杀我?你们全完蛋!”

换做一般女子,此时此景,大脑只会一片空白。可是骆琪不一样。这种境地,她竟还能想到丽莺超市的摄像头,从而想出自救的法子,去威胁对方。这似乎是个极有力量的威胁。

她的意思很好理解。这栋房子带小院,自然有南门,可是南门外就是农田。小姐来时半夜三更,从沿街房门进房子,完活后,于情于理,都会原路离开,回到大路。摄像头只拍到人进去,没拍到人出来,那就大有问题了。退一步,不管谁,就算走南门,绕田埂,最终也会回到巷口,巷口就夹在银丰宾馆和魔鬼“家”中间(骆琪曾在那儿抽烟),那么,还是会被摄像头拍到。如果拍不到,同样大有问题。

程老板忽然笑了。不等他开口,李秋玲上前解释:“哎!别傻了妹子!没用的!刚才,就当你面杀了一个,你也不想想为啥?那个小超市的摄像头?实话告诉你吧!它拍的影像,最多保存半月,超期就覆盖。你哪个按摩店的?谁会把你当回事啊?就算你失踪,也没人报警的!有?哦!天一亮,就叫你打电话过去,说你请假回老家,这么一来,谁还找你啊?接下来,就让你再活半个月呗。半个月后,再叫你打出去一个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再杀你。有半个月时间差,那些影像就覆盖了!明白没?”

李秋玲耐心的解释,冲淡了这个局面下应有的残酷,也彻底断绝了骆琪逃离地狱的念想。

(五)

李秋玲没说谎。两个月前,程大伟和李小军来到本市,租下这处房子。

程大伟本名沈长海,李小军本名沈长河,他们是亲兄弟,两人差八岁。在老家时,沈长海就不是个省油灯,从小仗着一身蛮力,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名声极差,却被弟弟沈长河视为人生榜样。年少时,沈长海因盗窃进过少管所,后又因故意伤害罪,坐了三年牢。

沈长海犯下故意伤害罪,源于一个按摩女。当时他千挑万选,定好那个女人。他先进包间,洗完澡,左等右等,那女人还没来。他穿好衣服,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这时候领班进来,一脸歉意,告诉他,他点的女人,遇到一个老客户,过不来了,叫他另选一个。“我这儿子弹都上膛了,选好的靶叫别人扛走?”沈长海一听恼了,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逼问领班。领班身处包间,没有喊人的机会,见沈长海凶神恶煞,无奈说出那个客人的包间号。沈长海找到那个包间,踢开门冲进去,二话不说就打,把那个客人给割伤了。后来他知道,那个客人,根本不是那个按摩女的老客户。那人只是出钱多。因为别人出钱多,选定的按摩女就不伺候他了。

沈长海坐牢期间,天天念叨古人的总结。

滨海对他们来说不陌生。两年前,沈长海出狱,声称要外出做生意。其父为儿子着想,给他贷了八万块。那么做,是不想他在老家惹是生非。可是沈长河却执意跟随大哥,也要出去做生意。沈父合计一番,觉得兄弟俩一起,有个照应也好,便同意了。随后,两兄弟北上,选择在滨海落脚,做汽配生意。可是这俩人缺乏工作经验,更无经商能力,又好吃懒做,花天酒地,尤其大哥沈长海缺不得女人,死性不改,时常光顾娱乐场所,很快便把本钱败光。败了钱没法回家,吃喝难继,怎么办?

两人暂离滨海,琢磨营生的法子,很自然地想到了抢劫,继而考虑到风险太大,放弃。接下来,顺着抢劫的思路,沈长海调整了方向:一般人风险大,不好抢,那小姐呢?小姐来钱易,又游走在法律边缘,失踪也没人当回事,完事灭口也安全。不抢她们,简直对不起天下苍生。对!就是小姐!抢钱又劫色,干!

念头冒出来后,两兄弟越商量越得意,在通往邪恶的人生路口,未曾有丝毫犹豫和畏惧之心。非但如此,沈长海对伤人坐牢的过往念念不忘,认为此乃天意。他频繁出入娱乐场所,在女人身上花过不少钱,这是天意的因。接下来,他要把花出去的,加倍收回来,这是天意的果。

他想起曾经坐牢的原因。与其说,那个原因,激活了他对失足女的憎恨,不如说,他找到了心理上的一个内在支撑点,去支持自己抢劫杀人的计划。

他还炫耀般,说起毁尸灭迹的法子:用浓硫酸溶尸。那是他坐牢时听来的段子,他要付诸实践。他像块抹布,没有在囚禁惩罚中洗涤自己,反而从中吸收了更多的肮脏。

两个月前重返滨海后,他们计划在西关或小西关租一处楼房,大开杀戒。这两处小姐多,下手方便。

他们对楼房有要求。一是老旧小区,二是偏僻,两条都出于安全考虑,结果却无意中寻到现在所租住的二层民房。这栋房子坐落在小西关,位置合格,二楼上着锁,里面盛放旧家具及杂物,只出租一楼。一楼三间卧室,生活区装修极好,还有跑步机,最主要有马桶,方便冲碎尸块,而且周边住户少,安全系数高,租金也不贵,简直是天赐良房。

他们想租半年。房东说,要租就一年,还得一次付清。

可是,一年九千租金,外加一千押金,沈家兄弟凑不出。他们想重新找地方,可又实在舍不得那栋房子。这怎么办?沈长海只好扯谎,让家人寄来钱,这才将房子租下。租房经历,放大了他们的窘迫,更令他们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然而生活最擅长开玩笑。租房后一周,沈家兄弟刚从化工商店匿名买来浓硫酸,作孽的刀还没开市,隔壁银丰宾馆紧邻的沿街房,却开起了超市,起名叫丽莺。超市跟沈家兄弟“家”,只隔一家宾馆,这没什么,可恨的是,它二楼墙体上,装了个明晃晃的摄像头。摄像头斜向下,覆盖几十米范围,完全可以把沈家兄弟门口的情况拍进去。

沈长海很苦恼。刀头添血的营生,旁边竖着个摄像头,谁能忍?

沈长河提出退房、搬家。可是租客无故退房,房主有理由扣下押金,而且这个月剩余的钱也不会退。沈长海觉得退房太亏,毕竟这才住了一周,而且房子本身条件确实极好。他们实在缺钱,在添置了必要作案工具后,已无法承担重新租房的费用。

不退房怎么办?两人商量半天有了主意,由沈长河出面,去丽莺超市调研摄像头的覆盖周期。

超市老板娘姓刘,叫刘丽莺。沈长河连续几天去超市购物,跟对方混了个脸熟。他很快搞明白了,除了户外二楼墙体那个监控探头,超市室内也有探头,俩探头加一块,连在柜台下面同一个硬盘录像机上。

某天午后,他找到刘丽莺,谎称昨天购物时手机丢了,应该是随手放在了超市的结算台上,央求老板娘帮忙,调监控找一找。

刘丽莺新开业不久,热情满满,调出监控查找,没有。

沈长河继续表演,说找不到算了,估计丢到别处了,反正是个旧手机,不值几个钱。

刘丽莺信以为真,好言安慰一番。

这时候,沈长河借机探问,监控影像能保存多久?

老板娘坦言告之,她不懂自己的硬盘多大。装监控时,技术员说按设置好的码率,能存半个月。她估计得打个折扣,毕竟,谁做业务不吹牛呢。

实际上装监控的没必要撒谎。只不过刘丽莺做的小本生意,图省钱,装的录像机没扩容,只有一块500G的硬盘。

知道监控最多存半月后,沈家兄弟确立了新的行动规则:把小姐诓骗到手后,过半月再杀人灭口。那时监控内容已经覆盖,没人会知道失踪小姐最后的行踪。那期间小姐电话也不用关机,一旦有电话打来,就威逼她撒谎。半月的时间,他们耗得起。让猎物多活几天,他们更乐得逍遥快活。两人计较完毕,大赞计划天衣无缝。

接下来行动开始,他们很快物色到第一个目标,那姑娘叫姚娜。他们折磨了她足足两周,分多次取走其全部存款,共三万余元。

李秋玲是第二个目标。她本在洗浴中心服务,挣钱不少,却是个能挥霍的主,沈长海从她身上只搞到三百块钱。不管钱多钱少,这人都得死。沈长河动手前,沈长海突然改了主意。他考虑自己寻找目标太麻烦,还容易暴露,不如把李秋玲留下做帮手,前提是让她杀个小姐。

李秋玲可不想被化成尸水,立马答应。其身份由此彻底转变,从待宰羔羊变成饿狼,进而与魔共舞。很快,她先后约来两个同行,索要银行卡,取钱,并亲手杀死其中一人,纳了投名状……

(六)

骆琪以丽莺超市摄像头自保的希望破灭,可她不想死。

沈长海继续逼问骆琪的住址。他态度温和,语气轻缓。骆琪明白,这种态度不会持续多久。

“别他妈废话了!扔洗手间,玩上半个月再说!想死还不简单?”沈长河性急。

骆琪血压骤升,把住址说了出来。那儿离此地不远,往东走十来分钟便到。

“银行卡密码!”沈长海一边问,一边把骆琪的钥匙抛给李秋玲。

李秋玲回房穿外套,准备去取银行卡。

“密码是……”骆琪一顿,“就算你们去了,也拿不到我的卡……”

“什么意思?”

“我和男朋友同居,卡在他手里。他练过,是退役的散打队员……”

“你做鸡,还有男朋友?他能忍?”

骆琪叹息,不言语。小姐也可以有男友,各取所取罢了。

沈长海不纠结,取来骆琪手机:“简单——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就说你在外面有事,委托你朋友上门替你取卡。”

“不是我不配合,我真不想死!”骆琪鼓足勇气对视沈长海,“你看,现在三更半夜,开工的点,我在外面能有什么事?被警察抓了交罚款?那也该我们老板娘出面的。老板娘姓陈,跟派出所有关系……退一步,即便我临时有事,委托别人上门取卡,那也应该委托朋友吧?我朋友没几个,我男朋友都熟悉。可是这个女的,李,李秋玲对吧?分明是个陌生人!你想,我男朋友会配合吗?他一定会起疑心……”

“真麻烦!”先前的几票,比这简单多了,沈长河急得在原地转起圈圈。

“我真不想死!”骆琪挤出泪花,“拿不到钱,你们就得弄死我!我宁愿顺利把卡取来,然后,然后杀人入伙……只要能活下去!”

沈长海把玩着骆琪的手机:“卡在你男朋友身上?”

“在他钱包里。”

“卡里多少钱?”

“八万多。”

“我就说,越漂亮的越有钱吧!”李秋玲得意起来。

“八万多!”沈长海的眼神透出贪婪,“你确定他今晚在家?”

“他常出去喝酒,夜不归宿,可是今晚一定在家睡觉。”

“为什么?”

沈长海点点头,慢慢翻开骆琪的手机盖,盯着通讯录。

骆琪紧盯手机,咬牙补充:“你要不信,我先给他打电话确认一下。”

沈长海摆摆手,合上手机:“你亲自去,叫我兄弟陪着你。”

骆琪咬着嘴唇,点头。

沈长海站起来,跟沈长河耳语。

骆琪征得同意,回房穿好衣服,出来。

这时,沈长河取来胶带,从嘴巴到后脑,粗暴地绕了七八个圈,把她的嘴牢牢封住,最后给她戴上口罩。

完工后,沈长河审视骆琪。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后脑勺位置有胶带**。沈长河将马尾下拉,摆正,刚好挡住胶带。

他愉快地拍拍手,赞叹还是大哥考虑周全。

临出门时,李秋玲自作主张,把包递给了骆琪,说带着包看起来更自然。对此,沈长海未做异议。只是,骆琪的手机还在他手里,他没交还,骆琪也不敢索要。

凌晨1:50,骆琪挎着自己的小包,跟随沈长河来到街上。

夜风清凉,半月微光,一个平凡的夜晚。再次呼吸到人间的空气,令她喉头发甜,想流泪。

街上几无行人,偶有车路过。骆琪走在前,沈长河落后半步,手里捏着一把尖刀。他一边走一边嘱咐:“到家后别慌,别弄出动静,取了卡就走。要是敢耍手段,老子保证一刀弄死你!你那狗屁男朋友,也不留!”

骆琪租住在临近西关的城中村,那儿有不少小姐。骆琪的房间在一户人家的一楼东头,是个小套房。两人快步走,十几分钟后来到目的地。

房子共三层,带小院,一楼正中间是房东家,其余全是租客。院门晚上不锁,只是从里面插上栓。骆琪拧开门栓进院,来到自家门前,从沈长河手里接过钥匙开门。沈长河紧随,刀尖顶在骆琪腰间。

门开了,骆琪迟疑不动。沈长河低声道:“进去,别耍花招!”

骆琪摸进门,犹豫片刻,开灯。

门内是客厅,客厅东边靠北是洗手间,靠南是卧室。灯刚亮,从角落里扑出来一只大黑猫。大黑猫叫了两声,跑上来蹭骆琪的裤脚。

沈长河反手关门,上前把猫赶走,持刀逼骆琪来到卧室门前。卧室里没有动静。

沈长河对骆琪耳语:“进去吧,别开灯,把他衣服拿到外面找钱包。他要是醒了问话,你别管。他要是起来,我就捅死他。”

骆琪磨蹭片刻,推门步入卧室,反手关门。

沈长河伸出脚把门顶住,同时晃了晃尖刀。

门保持半开,客厅的灯光斜照进门内一米左右。骆琪踩过光影,没入卧室最南侧的黑暗。

沈长河站在门口看不到人,只能听到脚步声。很快,脚步声停了,屋里响起淅淅索索的杂音。

卧室里面,淅淅索索的声音仍在持续。

此时,沈长河忽然注意到卧室门前的鞋架。上面的鞋子五花八门,分明全是女式,没有一双男鞋。他立刻感觉不对劲,低头看一眼锋利的尖刀,蹑足踏入房间,三两步摸到骆琪身后。

床在卧室正中间,床头靠在东墙上。骆琪面对门口,靠南窗站着。

“你在搞什么?”沈长河小声问话的同时,伸手在床尾摸了一把。如果**有人他应该摸到腿。可是他摸的位置空空****,除了褥子,什么也没摸到。

沈长河一步跨回门前,准确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那个位置能被客厅的灯照到,他早观察到了。

卧室里瞬间透亮,**果然没人。沈长河回头,见骆琪正奋力撕扯嘴上的胶带,整张脸因紧张憋得通红。胶带只剩最后一圈。如果再有几秒,她便可成功挣脱束缚大声呼救。

沈长河冲上去,扯住头发将骆琪掼到**。

他既愤怒,又庆幸。怒的是被骗了,这儿根本没男人;庆幸的是封嘴胶带缠得多,撕扯时粘到一起,给骆琪带去很大麻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抡起巴掌,把骆琪狠狠收拾一顿,直打得累了才罢休。骆琪趴在**强忍疼痛,无声哭泣。

沈长河打开衣柜检查。果然,里面全是女人衣物。

“找死啊!”他很快从客厅找到一卷胶带,重新把骆琪的嘴封牢,完事不去问骆琪,自己在房内翻找。实际上不用找,钱包就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有七八张大票,两张银行卡,一张是信用社的,一张是农行的。

“钱在哪张卡里?”沈长河把大票装进口袋。

骆琪指了指信用社那张卡。

“另一张呢?里面有多少?”

骆琪摇头。

“不老实!骗不骗我你都得死!”

沈长河找来纸笔,叫对方写密码。

骆琪照做。密码是真的,扯谎毫无意义,她再也没法子抵抗了。

此刻,该怎么形容她内心的绝望呢?就在刚才,在魔鬼“家”中,强烈的求生欲,以及机变巧智、不服输的性格,促使她生出一个主意。尽管沈长海当时正把玩着她的手机,她还是全力一搏,谎称自己有男朋友,银行卡在男朋友手里,而且这位男朋友练过散打。她那翻说辞,令沈长海改变了主意,取消李秋玲的上门取卡行动,让沈长河陪她走一趟。当时,如果沈长海起疑心,让她给“男朋友”打个电话,谎言即被揭穿。可惜沈长海太自信了。他认为在那个局面下,没有女人还敢撒谎。魔鬼中计了,真好!

回家路上,脚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像助燃剂,洒在她心里希望的火苗上,让它越烧越旺。跟她设想的一样,她单独进到卧室,并且紧紧抓住了那短暂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奋力撕扯封嘴胶带。

她瘫软在**,脸色煞白,双眼紧盯天花板,里面除了虚无、绝望,再无其它。

这儿是她的小窝,她的床。她本可以在家里撸猫、做瑜伽、吃零食、看电视……做什么都行。可是现在,那些最普通的日常,已不属于她。如果她还能思考该当怀念所有昨日时光。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管曾有多少伤心往事加起来,也抵不过今晚所遭遇的不幸。

沈长河不耽误工夫,逼骆琪离开。骆琪爬起来,掖起手包,戴上口罩,晃晃悠悠走出卧室,像断了根的草。沈长河落后半步,关了卧室的灯。

客厅内,大黑猫见到主人,叫了一声,从茶几上跃下,尾巴不慎将一样东西扫落到地上——那是个粉色塑料瓶,长筒状,比牙膏管略细,上面一堆英文字母,中间画着个五角星。

骆琪一眼认出,那玩意儿是几个月前,她网购的防狼喷剂。她本想每天下夜班时把它带身上,也算个保险,只是买来后一直扔在那从未用过。

那个瞬间,就像干成块的河床淋了雨,她心头的希望,又悄然复活了……

(七)

她本就挨了揍,踉踉跄跄走几步,假装跌倒。沈长河骂骂咧咧上前,狠狠踢了她两脚。

她慢慢起身,趁对方不注意,顺手捡起脚边的防狼喷剂,垂着头走出家门。

院子里,离她身侧不远就是房东的家门。有那么一刻,她想奋力喊叫,哪怕被封住的嘴,仅能发出“呜呜”的哀嚎;或者不管不顾,干脆一头撞上房东家门,把人叫醒……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她知道那么做,自己还是难逃一死,甚至会连累别人。能怎么办?身边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即便刚才在卧室扯掉封嘴胶带,很可能也是徒劳。

她现在的全部希望,就在那管防狼喷剂上。她将它紧紧攥在手里。

动手?不行。沈长河的右手搭着她的肩。那只手里有刀。再等等。再等等。等一个好机会。她趁沈长河不注意,悄悄把喷剂转移进牛仔短裤的口袋。

往回走更快。凌晨2:35,银丰闭馆的灯牌已然在望。这时沈长河停下来,把一张银行卡交给骆琪。他们右侧就是信用社,小西关只此一家。

骆琪持卡的手僵住,眼里带着询问,好像在说,密码给你了,你不亲自取?

沈长河不笨:“本人取更好,我没戴口罩。”

骆琪进入取款亭,沈长河守在门外。骆琪分四次,取出两万,这是单日取款最大额度。

沈长河看得很清楚:她取出五千便放进手包,那样方便下一次操作。

操作完,她手里拿着五千出来,另外的钱都在包里。

见到钱,沈长河激动地感叹: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干啥都不易啊!他正要接钱,跨出取款亭的骆琪脚下一绊,突然跌倒,五千现金撒了一地,手包和银行卡也丢到一边。

骆琪赶紧爬起来,按下手中的喷剂,结结实实喷了沈长河一脸。

沈长河反应够快的。他左手拼命擦眼,右手慌乱中一抓,竟抓到了骆琪的毛衣领子。

偷袭成功,眼看就死里逃生,却被抓住衣服,骆琪拼命挣扎,犹如即将脱钩的鱼,亦如刚刚上钩的鱼。

“暗算老子……弄死你!”

沈长河眼睛生疼,深受刺激,指节暴突,死死抓住对方衣服,绝不松手。他心里明镜似的,一松手就全完了。

骆琪挣脱不得,慌乱中身子一缩,竟把毛衣从头顶褪了下来。

这时候,沈长河只觉得手里一松,毛衣还在指间,人却游鱼一样溜了。

“啊……”沈长河哇哇怪叫,杀气纵横,无奈目不能视。

骆琪成功挣脱,眼含泪花,像脱离虎口的小鹿。

现在她只着一件紧身短袖,却不觉得冷。相反,她感觉体内正有烈火燃烧。她顾不上撒落的五千块钱,捡起手包就跑。她可没忘,包里还有一万五呢。

拼命跑出去一段,她丢了包,双手撕扯嘴上的层层胶带。她一边撕,一边惊恐回望,看到沈长河踉踉跄跄,朝她的方向摸过来。

她终于挣脱了胶带,然后用尽全力喊:“救命!”

这两个字,憋在她心里半晚上了。

深更半夜,地点偏僻,呼救之声没换来任何回应,反倒给沈长河指明了方向。

骆琪立刻意识这点,再不敢出声,抓起包,逃上正路。

这时,东边闪起一道亮光。光影后,一辆摩托车飞速驶来。

看到摩托车,骆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泪汪汪迎着摩托,用力挥舞起双手。

摩托上坐了俩人。车子放慢速度,迎着骆琪开过去,却未停下。下一刻,摩托微调方向,跟她擦身而过。这时,车后座的人突然伸手,一把就抢走了骆琪手里的包。

骆琪呆住,嘴巴张着,嘴角渗出血迹。

此时,摩托向前开出了几十米,突又调头,驶回。车子再次来到骆琪身边。车后座的人,突又探手,攥住骆琪胸前的那枚玉观音吊坠,扯断吊绳,扬长而去。

那枚玉观音本来吊在内衣内。刚才她从沈长河手里拼命挣扎,褪下毛衣,致使其滑出,吊在紧身短袖外面,连她自己都没注意。此前在沈长海卧室内,面对对方探问,她曾说,玉观音只是个两块钱的地摊货。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偏又遇到飞车党。这些活生生的人,不但抢走她的包,甚至连那么一块地摊货也不放过。可是,她原本以为,来的是可以帮助她的人啊……

摩托就要离去。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像愤怒的狮子一样猛追十几步,一把抓住了摩托后座那人的衣领。

这是什么命运?是受了诅咒吗?如果说,她身后的沈长河是没人性的恶魔,那眼前抢东西的飞车党,就是最肮脏的蛆!

她紧咬着牙,把全身力气传到手上:不会的,绝不会松手!就算是被车拖死,也不松开!

这一次,不只是被抢的问题。不就是个小姐吗?可是小姐也有尊严啊!你们只抢走包里那一万五千块,也就罢了,可是,竟然还调转车头,再抢一次,而且为的,只是一块灰溜溜的、毫不起眼的吊饰。这其中透露出的贪婪,简直叫人绝望。她无法拒绝遭逢厄运,却不愿被戏耍。她绝不引颈待戮,她总要做点什么。

然而都是徒劳。

摩托车后座的人,突然甩出刀来。刀锋狠狠划过她的脸,再甩一刀,又划过她的脖颈。

血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甘心地松手,扑倒在地。

(八)

远远的,一辆捷达从西边驶来,金科坐在驾驶室内,心情大好。

现在是4月19日凌晨2:50,距离破坏电子眼三号,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半分钟前,他的车从原来的三号电子眼处经过。他看到了爆炸现场。警察早已撤走,电子眼没了,监控杆居然也被拖走,那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今晚零点,他从五十公里之外的清河县,发短信激活了监控杆内的爆炸物。他遵循了内心的冲动,事后回到现场,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杰作。他这个做法,暗合了那个不知出处的犯罪理论:百分之九十的凶手,都会回到案发现场。不过无所谓,此时此刻,这儿连半个警察也没有。

为了这次行动,他提前预约了一次同学聚会。那两位是学生时代的舍友,都在清河县工作。清河县在滨海正西,回滨海的路有好几条,其中一条正好路过三号电子眼。他把饭局安排在那儿,目的就只是返回时,欣赏案发现场。他如此处心积虑,只为让一切合情合理以免将来万一调查到他身上,问起他为何深更半夜路过现场,却难以解释。

实际上,今晚的饭局十点半就结束了。饭后金科提议去KTV,顺利延长了聚会时间。零点时,他发短信激活爆炸物,然后熬到唱K结束,这才匆匆往回赶。说实话,发出激活短信时他藏着担心,生怕电雷管连线出问题,无法激活爆炸。那种心情,更促使他前去探看。直到亲眼目睹现场,他悬着的心才落回原位。夜色真好啊!他愉快地开着车,想快些到家美美地睡一觉。

那一刻,他从西边驶来,看到前方一辆摩托车远去,但怎么也没料到,有个女人突然从车头前窜出来。难道是碰瓷?女人突然冒出来,他毫无准备。

他不知道,那女人原本是躺在地上的,看到有车驶来,便起身拦截。

路对面,沈长河眼睛生疼。尽管视线模糊,可他大体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他折回信用社,胡乱捡起散落的纸币,摸索半天找到银行卡,进取款亭查询一番,然后出来拨通沈长海的电话。

那个过程,他慌乱极了,像走丢的孩子。“哥,那贱货是骗子,没一句实话!她压根没男朋友,也没八万块,卡里总共两万多!”沈长河用力揉搓红肿的眼睛,“现在?现在我只拿到4900,有一张被风吹走了,找不着了,其它钱在她包里。狗日的偷袭我,用东西把我眼喷迷糊了。那女的跑了,钱被飞车党抢了接着又被一辆车撞了……乱?我离家不远,你出来自己看!那车没逃逸,还在,估计会报警。不对!司机好像把那女人抱上车了!我眼疼,看不清!哥,咱得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