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者2：漫长的复仇 第一章 电子眼杀手
（一）
2010年4月4日，晨，天色微明。
西连高速滨海服务区路段，左至右第三条车道，冀BS0419货车西行，即将经过电子眼一号。该处监控设在服务区入口，其一号电子眼配备最新光学变焦处理器，朝东正对第三车道，专拍压线违章，最大视距一千五百米。
冀BS0419是一辆轻卡，载着箱装大姜，上覆篷布。大姜是冷库存货，四吨多点，车厢空间还有一些空余。
货车司机叫陆军，四十岁，河北人，行车特点：稳。货车时速六十，离监控杆约五十米。再行三秒，它将从监控杆正下方经过。
监控视角下：货车尾部蹲着个人。
金科穿着黑色绒线连帽衫，头戴黑色鸭舌帽，脸上遮着黑色口罩，单膝跪立，左手托住右手腕，右手举着一把枪，枪口瞄向电子眼一号。
枪是仿真枪，金属外壳，手感不错，半年前在滨海静山下的国道路边买的，打钢珠，最大射程七十米，威力不小。除了枪，他还买了大量钢珠，用作练枪弹药。摊主维族人打扮，说一口羊肉串味儿普通话。除了仿真枪，摊位上还有各种折叠刀，最吸睛的，是一把硬弩外形炫酷，做工精细，摊主叫它普拉多眼镜蛇多功能中型弩。
有段时间，这种贩卖违禁品的行脚商很常见。他们多出没于国道、旅游区附近的山脚下，以及大货车集中的停宿区。行脚商多数是少数民族装扮，真实身份不明。事实上每个行政区，这种行脚商一出现，就会立刻被警察盯上。只不过，警察往往只抓买的，不抓卖的。摊位就在那儿，像个鱼钩，有人上去买，等到银货两讫，保准就有警察上来把买主带走，完事民警又不见了，等着下一轮，直到最后，才会把摊主驱离。买到货平安离开的，都是运气好，要么赶在民警之前下手，要么等摊贩被驱离，看准方向远远跟上去，找机会成交。
此刻，钢珠枪已瞄准。三秒内，它必须击发，否则货车将驶离电子眼。击发越早，成功率越高，越犹豫，击发视角越高，难度就越大。这活不简单。
手套内，金科的指尖轻轻发抖。他没把握，尽管大半年来，所有能用来训练的钢珠都打完了。
事实上这是第三次行动。一个月前的第一次行动，他没打中。第二次他连击发的机会也没有，所搭乘的货车提前一千多米变道，驶入进服务区的专用车道，那让他失去最佳击发视角。
干这事，只能选择过路货车，藏身车斗内，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搭乘时间，黎明前。夜行货车不少，赶早的也多。
搭乘地点，滨海高速东入口。天不亮，那儿就有货车排长队。他提前赶到，隐在路边，在新排队的车到来之前，找准机会，迅速爬进队伍最后那辆货车。这期间，他会做选择。目标车辆最好是中小型货车，所载货物不能摆放太高。他爬进合适的货车，躲在篷布下，然后等。等着车上高速，行驶大约二十公里，路过滨海高速服务区。他的目标就在那儿，一号电子眼。
修正姿势，调整呼吸，都来不及。快，射，念头催促他。
“啪！啪！”他冲目标连射三枪，脑子里一片空白。
击发完，不等收回枪，货车已从监控杆下经过。
命中？没看清。但他感知到了光的明灭。电子眼一闪一闪的白光，突然消失。它瞎了。
那个瞬间，他的手背有点刺痛，似乎是被破裂的监控外壳划过，划破了手套，或者只是错觉。
此刻，他才来得及深吸气，整张脸瞬间变得通红。算上失败的那两回，这是他第三次干犯法的事儿。
得手的快感来不及体会，他收起身子，想缩进篷布。这时他本能回头，看向车后。货车侧后方约二十米处，第二车道，正有一辆大货车跟进，其驾驶室内有两个人。副驾那位叼着烟，冲金科挥手，主驾司机伸出大拇指比划，接着鸣笛致敬。再往后大约三百米，有几辆轿车，那个距离很难看清金科所在。
恶意破坏公共设施，算不上严重刑事犯罪，但在我国，什么都讲究性质。交通电子眼是国家执法机器的权力外延，地位神圣，蓄意对其破坏，性质就非常恶劣。然而，金科不想对此承担任何结果，更何况，这才仅仅是开始。
（二）
他缩进篷布，并不担心刚才暴露于外人视野之下。
他知道，是个司机就讨厌一号电子眼，尤其大车司机，所以，向他致敬的那两位，主动报警的几率极小。再说，电子眼被毁坏前，他的影像已经被路面监控实时录下，别人是否报警，没有区别。
事实上，滨海高速交警大队的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该处电子眼的故障信息，只是不能断定是机器本身故障，还是外力破坏。值班员回放录像，赫然发现，冀BS0419货车上，有人手举某物对电子眼瞄准，随后电子眼熄灭。再回放细看，不得了，那人手里拿的，分明是一把枪。交警大队立即出动，目标是冀BS0419货车，并将涉枪情节通知到西城公安分局。
金科呢，当下最紧要的，是如何从货车上脱身。他知道交警一定有所行动，而且非常快。货车何时驶离高速，不知道。眼下似乎只有一个选择，跳车。可是，经过电子眼后，货车速度明显加快。此时跳车，非死即伤，就算轻伤也逃不远，最后还是落到警察手里。该怎么办呢？
西连高速滨海服务区路段的一号电子眼，用现在的话讲，是个网红电子眼。单单2009——2010年度，就抓拍压线违章十一万宗有余，平均每天三百余宗，罚款二千多万元，远胜一般企业年收益，在司机圈被广为诟病。
为什么有这么多违章呢？原因出在划线上。该段高速（每侧三车道）东向西，左至右第三车道，在服务区入口前一千五百米的长度，都划为实线。这个长度，刚好是一号电子眼的最大监控范围。也就是说，过往车辆如要进入服务区，不压实线，就必须远在一千五百米之外，提前拐进服务区专用车道，这就给司机们带来了困惑。巨额罚款，皆因那条一千五百米长度的实线。用违章司机的话讲，那段长度的间隔，应该划成虚线。
一号电子眼，被司机们戏称“逢过必死”。伴随着大量司机对该路段划线极不合理的投诉，2010年初，有地方媒体报道了该事件，引起相关部门关注，但纠错未及时进行。2010年4月4日这天，一号电子眼被人为破坏。该违法行为一旦曝光，或会引起很大争议，甚至会有喝彩之声。
犯罪太难了！这是金科此时的想法。他紧了紧帽檐，生怕有发丝脱落，从而留在车厢。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分钟，他还是难以抑制快速的心跳，然而时间不多了。
要想安全离开，只能设法让车速下降，可是货车越开越快，早已超过了八十，正跟一辆小车齐头并进。金科从篷布下钻出，没再往后看。远方似有警笛声传来，他不确定，更无暇确认。他踩着篷布下的塑料箱，往车顶爬了少许，直到望见驾驶室的后窗玻璃。
他趴在篷布上调整姿势，用枪对准玻璃。驾驶室内只有一个人。稍后，他将枪口右移，开枪。他不想伤害司机。
连续击发，枪响，驾驶室后窗玻璃被击碎。后发的钢珠弹，穿过玻璃脱落的空间，硬声打在驾驶室前挡风玻璃右下角，着弹点随之变成放射状。
车内。后窗玻璃碎裂的同时，大股凉风随之侵入，紧接着，前窗玻璃右下角又遭打击。司机陆军一脸懵，嘴角烟头不知觉掉落到大腿上。他顾不得打掉烟头，赶紧猛踩刹车，同时将车驶入紧急车道。他脸色煞白，脑子里升起一堆问号。
车速大幅下降，尚未及停下，金科趁机攀住右侧挡板，跳落地面，随后翻过高速护栏，消失在晨色中的丛林野地里。
片刻后，货车停稳，陆军打开车门出来，抬头呆视后窗挡风玻璃，茫茫然不知所措。
三分钟后，警车呼啸而来，将冀BS0419货车牢牢围住……
（三）
一周后的4月11日，滨海老城区又一处电子眼被击毙。在警方档案中，该电子眼被称为电子眼二号。
在本市，该电子眼同样遭到市民诸多非议。它位于城西北角新汽车站附近，五一路和民主街十字路口，朝西。非议的焦点，集中在该路口、自西向东、往南拐的右拐车道。该路口本应右转弯的专用车道位置，有一处三角形状花坛。花坛设计不合理，占用了右转弯专用车道路面。
前年老城西北角增设新汽车站，附近道路统一整修。三角形花坛占用十字路子右转车道，位置在老城区，却是个新问题。据说，当时路面重新划线时，就这个问题花坛，交管部门曾跟市政规划方面做过沟通。市政答应拆除，或缩小花坛面积，让出右拐专用车道。可是拖了一年，还不见有人来处理。
没有右转专用车道，问题也能解决，让路面最右侧的车道，承担直行和右转即可，这很常见，只不过行车效率很低。然而，交管部门并没那样规划，他们的做法令人大跌眼镜。该路段两侧有长方形花坛，每个长约五十米，用来将行车道跟人行道隔开。路口右转弯箭头，被交管部门设在道路右侧的两个长方形花坛中间，箭头距路口约一百米。右转弯的车，须依循箭头标识，从两个长方形花坛之间拐入人行道。这么干，给人行道带来诸多不便，更直接带来大量违章。
在警方监控中，4月11日凌晨3点10分，一个戴口罩和黑色鸭舌帽的黑衣人，步行来到空****的路中间，借着路灯的光亮，用钢珠枪打坏了二号电子眼。
破坏者面对电子眼，瞄准，射击，转身离开，动作干净，没有迟疑，没有炫耀，也未做其它挑衅动作。
两宗破坏电子眼案，跨度一周，性质恶劣，交警大队将案子移交给西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警方先后从两处作案现场找到了钢珠。钢珠大小一致，皆无指纹，据此认定两案为同一人所为。二号电子眼被破坏后，警方还调取了路面监控，试图找到破坏者的行踪路线，无果。
不得不说，刑警比交警的思维更专业，更敏锐。二号电子眼被袭击后，刑警方面立刻意识到，破坏者是否还有新的行动。换句话说，本市是否还有其它广受非议的电子眼。一问交管部门，还真有。警方叫它三号电子眼。
民主街东西向贯穿市区。可它仅在市区范围叫民主街，实际上它最西头再向西，最东头再向东，笔直连通一条大路，那条路叫昌平路，贯通东西向好几个城市。整条昌平路限速八十，却又有多处进一步限速要求，有的特殊路段限速六十，有的路段甚至限速三十，相应的限速标识牌也齐全，醒目。唯独有一处，让过往司机叫苦不迭，违章频发，也就是三号电子眼所处位置。
该路段在滨海市西郊，民主街和昌平路连接处，自西向东公路右侧。那儿立着一块标识牌，限速三十。在限速标识牌附近，立着监控杆，上面有一整套监控设备，探头朝西（从西往东是进城方向），专拍超速违章。
该限速区域叫做小西关，在西郊最边沿，离西关密集居民区还有段距离。小西关没有学校，周边有信用社、小饭店、宾馆、沿街自营超市，以及数家洗头房，再就是零零散散，近百处沿街带院的民房。
按理说，此路段即使有限速必要，也不至于让车速从八十立减至三十，但既然交管部门立了牌子，那就有其道理，过往司机照章执行就是。那年头手机导航远未普及，开车多半靠经验。该路段的限速要求，跑熟了道的司机了然于胸，至于初到滨海的外地司机，只需注意限速标识牌，提前刹车，也可避免违章。事实的确如此，该处白天少有违章，然而，晚上就大不一样了。
问题很明显，该限速路段没装路灯。
没路灯，对本地司机影响不大，对外地司机，尤其新跑此路段的司机来说，就极为不便。黑漆漆一片，从昌平路下来，自西向东进城的司机，难以提前观察到限速标识牌，即使近光灯下看到，再减速已来不及，除非开远光灯。也就是说，因为该路段没装路灯，反而让很多远光狗避免了违章处罚。那些老老实实开车，不熟悉路况的司机，反而成了违章冤大头。
网上，这一、二、三号电子眼当中，三号电子眼的罚款数最少，可是关于它的讨论却最多。有人骂远光狗赚便宜；有人骂违章司机出门不带脑子；有外地司机搞地域攻击；有人骂市政部门；有人说那就是个套路，怒斥交管和路灯管理部门合伙坑人……实际上，跟二号电子眼那儿的三角花坛占道问题一样，就这个路灯问题，交管部门早就给西城路灯管理处反馈过，而后者又把问题踢给市政管理部门，然后又被踢回来……
一个花坛，一个路灯，一个该拆，一个该装，事都不大。可是由于主管部门效率低下，或觉事情实在太小，不放心上，甚至部门之间相互推诿，问题得不到解决，还被一天天放大，导致违章无数，非议重重。尽管交管部门营收喜人，可是包括其在内的多个相关部门，却丢了口碑。道理如此，可它不是催生犯罪的理由，然而，恶意破坏电子眼的行为已经发生。
二号电子眼被破坏的4月11日当天，西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得到了三号电子眼的信息，判断破坏行为可能继续发生，于是立即对小西关三号电子眼实施监控。
监控行动分两部分。
1.电子眼本身就具备二十四小时监控功能。现在，交管部门派专人轮班盯紧监控画面。
2.电子眼周边，刑警便衣和交警实地埋伏，交警白班，刑警夜班。只要有人前来实施破坏，就一定被抓现行。
警力被充分调动起来，为的只是一个恶意破坏电子眼的家伙，颇有牛刀杀鸡之嫌，可又非那么干不可。原因无它，公然用钢珠枪破坏电子眼，社会影响太坏。二十四小时布网蹲坑，颇耗耐心，好在不管刑警还是交警，都认为行动不会持续太久。参与行动的每个人，都盼着快点结束，好瞧瞧那小子长什么样。
然而谁也没想到，警方布网当天夜里，网上出现了一个帖子。帖子发布在国内某知名论坛，名字叫《继一、二号电子眼后，关于干掉滨海市小西关三号电子眼的通知》。
（四）
发帖人叫“生气的老司机”。该贴当夜即成热帖，天亮后被锁回复，二十四小时后被删。
通知内提到三号电子眼的位置，正是警方布控地点。令广大网友兴奋的是，贴子不但明确了犯罪行为是连环作案，还明确公布了行动时间：七天后，即4月18日晚12点整（应为4月19日0点）。
尽管帖子被删，却早被转发的到处都是。滨海市，乃至全省吃瓜群众兴奋难耐，更有无数司机声称，要在行动夜，携带鞭炮前去观摩、助威、制造混乱，帮助“钢珠侠”逃脱抓捕。
“钢珠侠”是网友给破坏者起的名字。再傻的网友也拎得清，通知书发出，警方不会袖手旁观，除非它是好事者的恶作剧，否则只要“钢珠侠”出手，绝难逃脱。
通知书的出现，令警方的布控从暗面转入明面。
负责布控的刑警大队副队长，叫张定一。起初，他认为那很可能是恶作剧，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前两个电子眼被破坏后，相关消息被即时封锁了。就算消息外露，也是极小范围，普通群众无从获知，这大大降低了恶作剧的可能。
张定一第一时间叫人查通知书IP地址，很快找到发帖地点，在西关某暗巷的黑网吧。然而该网吧日夜满员，人员成分复杂，上网登记形同虚设，是条狗都能用临时卡开机，且无室内监控，无从查找上网者身份。
此路不通，更加强了张定一的判断：通知书不是恶作剧，它是犯罪分子向警方的挑衅，**裸的挑衅。
现在是打明牌。他重新调整、增强布控力量。“小子，来吧！我等着你！”站在三号电子眼下，张定一信心十足。
在强大布控下，他绝不信有人能破坏电子眼。他判断，对方能做到的极限，是抱着被抓之决心，来打闪电战，突然出现在现场，在被警察控制前，用钢珠枪干掉电子眼。他不可能让对方出手。现场方圆几百米内，全是警察，任何形迹可疑者闯入，一秒内就被放倒。
张定一心里充满期待。他倒要瞧瞧，那小子有无胆量兑现承诺。多半是没胆子吧！发个通知书，无非为了打破警方对案情的封锁，博眼球，虚张声势，满足一下心理快感而已。言出必行，自投罗网？有那么傻的人吗？
4月18日很快到来。警方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这天是周六，三号电子眼路段人流、车流量剧增，比赶年会还要热闹。交警投入大量警力维持秩序，刑警遍布四周，警戒，待命。
望着密集的人流、车流，张定一浑身是汗，突觉不妙。难道破坏者早就预料到，刑警会暗中监控三号电子眼，这才将计就计，发布通知书，从而促成今天这么个局面？当前状况下，破坏者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要想下手不要太容易，尽管下手后仍无法逃脱。
也不对。张定一又想，如果破坏者能预料到警方的布控思路，那最佳方案，应该是等。多了不说，拖上半年再看。不管怎样，电子眼不是人命，这种布控力度，不可能拖上半年。时间太长了，警力耗不起，人的精力也耗不起。拖到警方灰溜溜撤控再下手，岂不美哉？何必明知有虎，硬上虎山？
悖论思考，激发了张定一的斗志。本案跟人命案不可比拟，可是作案者的心思婉转、逻辑博弈，却比一般的刑事大案更为精彩，他感觉这事越来越有趣了。
他进一步思考，忽然放下心来——既然破坏者不选择拖字诀，而是主动挑衅，正面交锋，那通知书的意义就明确了。尽管白天局面混乱，但绝不会有事发生。破坏者就是要在今天动手，而且必然是在那个既定时间。只是，他实在猜不透，对方会采用什么方式。
张定一判断对了，这一天下来果然平安无事，然而拥堵持续到入夜，反而更甚。车子越聚越多，车灯矩阵犹如漫天繁星。大伙都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白天人多、车多，警方无理由驱散，晚上就不同了。警方执法，看什么热闹啊？
晚十点后，张定一毫不客气，强力清场，不从者以违反治安条例论处。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围观者尽被驱离，现场终于清静下来。
车道一如往常，还是开放的，偶有车驶过。那些过路司机，心里一定充满惶恐：此路段本无路灯，现在却被警方弄来大批设备，照得亮如白昼。在这光明之下，道路两侧站满了警察，绵延数十米，谁路过心里也得发毛。此外，附近所有建筑物上，都有警察盯梢。这样一来，从建筑物上偷袭电子眼的路，也被封死了。
晚十一点，西城区交管部门以焦局长为首的几位领导，莅临小西关现场。
看到张定一布置的天罗地网，领导们满意极了。
“能来？”焦局仍然倾向于通知书是好事者捣乱。
“贴子不是好事者所为。”张定一解释，“前两个电子眼被人为破坏，消息是封闭的，媒体不知道。我们找到了高速上的目击者，但没有人同时目击过两宗破坏行为。”
焦局点头。
“他完全可以拖，拖到我们筋疲力尽，我们拿他没办法。”张定一皱起眼角，“可他偏偏迎难而上，还发通知挑衅，为什么？”
“哦？啊？这个……”焦局一愣神。
“他一定会来的！只是我猜不透，他面对这种布控，会怎么做。实际上，他可能得手的最好机会，是今天白天。可是……”
焦局对繁复的逻辑没兴趣。他看了看表，拿定主意：“不管他来不来，今晚我得守在这儿。”
爱守不守，你又不是我领导。张定一心里嘀咕。他明白，焦局来，为的是脸面，同时向一线干警传达坚决维护法制的决心。破坏者不来，领导不亏；来则一举成擒，到时现场拍照，领导进镜头，方方面面都好看。
焦局长本人呢，心里很有数。不管怎样，这事结束后，必须要整顿。不管是三个电子眼，还是与之相关的花坛、路灯，以及高速服务区入口划线问题，都要迅速解决。再拖下去，没面儿的人就多了。
夜色更深，现场众人却越来越精神。
通知的时间就要到了。
23:50。几位领导不约而同看表。干警们动了起来。周边所有黑暗角落，都有人巡视，连下水道也不放过，甚至连夜行的猫都被驱离。除了众人的脚步声，现场分外安静，没有过路车，没有行人，什么也没有。
23:52。一切如常。
23:53。路边角落里闪出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往路上看，立即被拿下了。
严加盘问后，那俩人交代了。从监控路段往东走几百米，有几家按摩店，他俩想去放松放松，可是警察整这么大阵仗守在这里，误了人家的好事儿。
他们没说谎。实际上，小西关这一片，是狼友心目中的小红灯区，真正的红灯区，则要深入西关。
警方盘问得仔细。那俩人坚称是头一回，说想去的那家店，叫“相思”。他们听说，那店里有个女孩很漂亮，生有一对不用化妆的一字眉，眉眼神似王祖贤，这才想去见识一下。
23:59。有车快速路过。
接着，零点到来。建筑物上，下水道井盖上，车上，路边，黑暗角落里，所有布控者皆目视眼前的虚空，仿佛那刻，会有看不见的幽灵陡然出现。然而，没有幽灵，更无人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五）
零点已过，所有人的神经随之松缓下来：有人失望，有人暗骂，有人掏出烟点火……
焦局看向张定一，眼里有话：你不是很笃定吗？说那小子会来？
张定一望着空****的路面，嘴巴发干，两道浓眉拧在一起。
就在此刻，三号电子眼所在的监控杆方位，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炸。伴随着火化溅射，监控杆被炸歪，堪堪没倒，杆上的电子眼统统灭了……
听到爆炸声，大家愣在原地。
爆炸的确切位置，在监控杆根部的长方形盖子内部（一般离地面几十公分）。那儿是检修门，平时用螺丝固定，一旦线路有问题，方便检修。实际上，也有监控杆（包括路灯杆）不留检修门，改为直接从杆子底部走线，这就要在生产定制时，做特殊要求。
爆炸物就藏在监控杆的检修门内。警方很快知道，爆炸物为开采矿山的民用炸药，少量，用电雷管引爆。引爆原理很简单，把手机绑缚在电雷管上，拆下手机喇叭，将其导线正负极跟电雷管连接。手机中电话卡匿名，当手机接到来电，触发电信号，电雷管即可引爆。
警方从现场提取到诺基亚手机残骸一枚。后来警方对手机做了更仔细的检查，查实该手机是一款水货智能机，最大待机十二天，上面未提取到有效指纹。更令人诧异的是，破坏者对手机进行了设置，触发爆炸的电信号不是来电，而是短信。
从电信部门查到那条短信内容为：哈喽！你们生气不？
技术部门确定，该手机中的匿名电话卡开通了十天（以插入即开通计算），但无从推定手机卡的购买日期。也就是说，破坏者把爆炸物放入检修门的时间，是从现在往前推，十天。
对电话残骸的检查，还有一点令警方惊讶。那台智能机自带黑白名单功能。手机设置了白名单，仅接收一个号码，也就是引爆号码的电话或短信。破坏者那样做，为的是防止接收陌生电话或短信，从而触发电信号，导致雷管提前引爆。实际上，那是张新开的匿名卡（当时，手机卡实名制尚未开始）。从概率上说，在其置入检修门后的十天内，即便不设置白名单，它接收其它电话或短信的概率，都很小。但是，为确保万无一失，破坏者才设置了唯一的白名单。
警方查了另一个号码，也就是给诺基亚发送短信的号码。那个号当然在破坏者手里，可它同样是匿名手机卡，爆炸后肯定被销毁了。
再说回时间。爆炸物是十天前放入监控杆检修门的，而二号电子眼是七天前被破坏的。也就是说，二号电子眼被破坏前三天，破坏者就已经着手布置，对付三号电子眼了。很可惜，这一点，参与布控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大家都以为，破坏者还会用那把钢珠枪作案。话说回来，如果能提前想到，只需回放路面监控，即可轻松阻止该犯罪行为，进而将罪犯拿下。然而，一切只是如果。
爆炸现场。破坏者没来，但电子眼被干掉了。
“哈喽！你们生气不？”
张定一吐了一个字：操。他很难控制素来的沉稳情绪，感觉脚下轻飘飘，像是中了泰森一记重拳。
面对歪歪扭扭的监控杆，所有人都似被施了定身咒。
良久，张定一勉强抬起胳膊挥了挥：“收队。”紧接着，他补充了一句：“今晚这事，谁传出去，谁他妈滚蛋！”
几乎异口同声，焦局也对手下弟兄们说了同样意思的话。然后他迈开僵硬的腿，来到监控杆近前，狠狠踢了一脚。
当夜，电话卡的开卡时间被技术部门确定后，张定一亲自驾车，带人前往交警大队查监控，时间是十天前。相关内容很快找到。监控显示，4月8日凌晨4点，一个清洁工打扮的男人，骑着辆破旧的蓝色三轮车，出现在三号电子眼路段。
该人穿清洁马甲，头戴一个普通的红色网格太阳帽，嘴上遮着口罩，腰板直，一米七五左右，看身形，估计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此人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垂首走向监控杆，走的过程中有掏口袋的动作，之后为监控盲区。一分半钟后，该人重回监控视野，向东骑车离开。
张定一确定，监控中的家伙，就是破坏者，然而监控视频的有效信息实在有限。他握紧拳头，这才意识到，就算此前脑子开窍，能想到提前查监控，也只是阻止爆炸发生，但还是抓不到人。
三天后，警方从西郊垃圾场，找到一辆蓝色三轮车。那车又破又旧，外观跟监控中那辆相同，可是却被精心擦拭过，上面提取不到任何指纹，这显然太不正常。警方由此确定，它就是监控里那辆三轮车。进一步走访垃圾场工作人员，结果很失望，根本没人注意到破三轮的存在。而警方想确认的，是它具体什么时间出现在此处。
不久后，警方开始追查爆炸物来源，那是个漫长的过程。此外，其它相关走访、排查工作同时进行。
（六）
十天前，4月8日凌晨4点。金科将爆炸物放进监控杆检修口，拧上检修口固定螺丝，然后拍了拍手套的土，骑上三轮车朝东离开。
他知道，头顶的监控正盯着他，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断定直到十天后引爆，这期间，本市不会有一个警察，能想到往前翻监控。他判断正确，只是源于他运气不错——他不可能知道，四年后，本市某分局冒出来一个叫秦向阳的警察，就喜欢回溯监控。
他很开心。4月4日，干掉一号电子眼的行动，给了他继续下去的信心。万事开头难。为了一号电子眼，已经花费了颇多时间，他预计接下去会轻松许多。二号电子眼最好办：按计划，一周后行动，做好伪装，在黎明前直接走到它前方，射掉它。但在那之前，必须先把爆炸装置，埋入三号电子眼所在的监控杆检修门。他不敢小瞧警察。他能料到，一旦二号电子眼遭破坏，警察势必对三号电子眼布控。因此，埋入爆炸物的工作，必须提前完成。这件事，他安排在4月8日凌晨。
现在，爆炸物已经装好，他如释重负。他想好了，干掉二号电子眼后，就上网发个通知书，告诉警察下一步的行动时间。警察不可能想到爆炸物的存在。他们会全力布控，以确保三号电子眼安全无虞，直到爆炸在他们眼前发生。这恶作剧似的计划，源于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那令他满脸通红。
事实上，当通知书发出后，好事网友给了他赞誉。可他不喜欢“钢珠侠”这个称号。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侠”字。他那么干，不是为了别人。
他的目标，就只是小西关的三号电子眼。破坏一号和二号，只是给破坏行为添加伪装。
大半年前，因为一个意外，他妹妹在三号电子眼下出了事故，前途被毁了，他的人生也因之更为沉重。造成那一切的根本原因，就是三号电子眼。每念及此，他的扁桃体便肿胀起来，连水也难以下咽。
他从来都算不上有勇气的男人，惯于忍受扁桃体带来的痛苦，一直在决心报复的路上摇摆不定，直到被一部电影的主人公所激励：人活着必然承受委屈，这无关于懦弱，可是绝没有人能承受所有委屈。当实在无法承受，你就只能亲手解决它，哪怕为之付出代价。代价？每个人都害怕付出代价。可是，它们才是你活过的证明啊！
天蒙蒙亮。三轮车沿人行道行驶，再往前走大约一千米，然后左转弯向北走，就是西关垃圾场，他要把三轮车扔到那儿。
行动顺利，让人畅快。金科忍不住褪下口罩，吸一口新鲜空气，同时用力摇了摇微酸的脖颈。
此时，他正经过一家民营超市。那是一栋沿街房，两层，超市在一楼，门口朝北，正对人行道，蓝色的牌子挂在卷帘门上方，上面写着名字：丽莺超市。
金科看不清超市名字，那跟他无关。
三轮车即将驶出超市范围，他摇晃脖颈的动作，突然卡住。
他的目光斜向上，紧盯着东南方向。他盯着超市上方二楼的某个点。在那个位置，有个红点不停闪动。
当意识到那是什么时，金科浑身僵住了——那是丽莺超市的摄像头——它高高地固定在二楼墙体上，视野斜向下，估计可覆盖几十米范围。
他后悔了，后悔刚才褪下了口罩。现在，他的脸被摄像头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