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抓捕(一)

这是一场零距离谋杀,当着数百人的面完成,**,血腥,疯狂。

它的观众有保安、工人、老板,更有记者、官员、刑警。它挑战的,不仅是法律,它戳破了人性的底线。唐林海电刑现场跟它比,只是场微不足道的新人秀。

伊辉很自然地想到白涛。白涛死于跳楼,跟唐林义之死一样,一定也有很多人围观。把死亡像商品一样展示给大众,尤其是谋杀造成的死亡,对凶手来说,其意义,一定远大于一场不为人见的普通谋杀。

唐林义直挺挺地躺着,气若游丝,脖颈上皮肉翻花,血液运行通道已经断开,血从伤口肆无忌惮渗出来。

活着的人,体会不到绞杀的痛苦;被绞杀的人和狗,却无以言说。

是的。除了人,狗也常常被绞杀。

刑罚带来的极致痛苦,是一样很奇怪的东西,它存在,却看不见、摸不着。人类惯于将其施加于同类,再从旁观赏,间接体会它的滋味。

雷家明最初的反应是对的,人不可能浮在空中而无所依凭。唐林义的脖颈上,有一个细细的环形线圈,材质坚韧,接近透明,线圈撑起来,大概能套住两个人的脑袋,就像绞刑的绕颈绳环一样。只不过,它的另一端不是系在房梁上,而是系在那架遥控小飞机的横梁上。

此刻,小飞机仍然头朝下吊在半空。它当然不能把人吊起来,它之前围着吊钩,上下左右绕来绕去,其实是把机身吊着的线,绕到吊钩上。每绕一圈,就等于在吊钩上打一个结,就像绝望的人,把绳子系上房梁一样。

真正吊死唐林义的,是吊钩。小飞机只是个打结者。

但是在打结之前,要先保证把下端的线圈套在唐林义脖颈上。那对小飞机的操作者有很高的要求,不只是操控要求,更高的是视力要求。可是线圈材质接近透明,操作者要怎样捕捉它的位置,把它精准地套向目标脖颈呢?

没有透明的、看不见的线。那个线圈从小飞机上垂下来,**在空中,任何视力正常的人,只要稍加留意,都能发现。可是,根本没人留意,包括最先看到那架小飞机的雷家明。人们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楼顶突然垂下来的四条彩带上。

彩带下垂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时,唐林义正欲离开塔吊范围,但还没离开。他被突然出现的彩带吸引了注意力。他和所有人一样,对那些彩带倾注了全部热情,其中当然也包括被裹挟的热情。比如雷家明,他对那些就不甚在意,只把它当成活动的主人搞的一个小噱头,为的是讨谭副市长开心。可他同样盯着彩带看。人们都在看,而且热情满满,你偏偏毫不在乎,那成什么样子?

四条彩带全打出来后,谭副市长非常满意,还做了表扬,那同样分散了唐林义的注意力。

这就能判断出,致命的线圈,是在第一条彩带打出来后,到谭副市长表扬唐林义之间的时段,无声无息套到目标脖颈中的。

这些还不是全部。

线圈虽大,上面却是活扣,套上脖颈一拽之下,即可收紧。

伊辉松开活扣,从唐林义脖颈上取下带血的线圈,仔细观察才发现,环形线圈的下端,跟脖颈接触的位置,有一小段弧线上染了墨。墨迹不长,最多3厘米。他很快明白过来,那段弧形墨迹,应该是线圈在空中的位置标志。

凶手跟旁观者一样,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到线圈,甚至能看到线圈跟小飞机之间的垂直连线。可是那颇费眼力,更无法保证把线圈精准地套到唐林义脖颈范围。可是,有了那3厘米的墨迹标志,结果就不同了。凶手能轻易定位线圈位置,从而保证套住目标。

从概率上说,唐林义应该能发现那段墨迹,并把它当成一只黑色的飞虫。他很难意识到,那是一个线圈的最下端。

要人命的线圈……

这场谋杀能顺利完成,条件上除了彩带、小飞机、吊钩、线圈、墨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上升的塔吊。

彩带出现时,吊钩曾有10秒左右的停顿,紧接着又重新上升。如果那短暂停顿之后,操作员不重新启动按钮,唐林义绝不会死。

120正在赶来,最快也要半小时到达。早已有人脱下衬衫,把唐林义的脖子紧紧裹住。谭副市长不想浪费半小时,认为应该派车往回走,在中间跟120会合。他跟江志鹏商量后,意见达成一致。

救人要紧。几个保镖冲进人群,抬着唐林义上了一辆面包车,接着有两名刑警跳上后座。车子迅速启动,窜出厂区,往市区方向开去。

伤者走了,死活难料,接下来是江志鹏的舞台。

刑警控制了现场所有人,更多警察正在赶来。除了谭副市长等几位官员,大家都蹲在地上。办公楼前的主席台,成了临时办公室。

江志鹏站在台上,满头大汗。

他眼前的桌上,摆着那架肇事小飞机。

桌前,站着数名可疑人员,一个个紧盯着小飞机,眼神既好奇,又恐惧。

那是一架遥控小型无人机,大疆牌,四轴四旋翼,最大轴距450mm(注:遥控无人机轴距是指对角电机旋转轴间距),旋翼可拆卸,大点的背包就能盛放,但是样子有点旧,一看就不是新款。

塔吊师傅姓刘,四十来岁,圆脸,看起来像个老实人。他双手捧着头盔,两条腿不停地突突,站都站不直。

江志鹏把配枪扔到桌上,双手扶着桌面,瞪着刘师傅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刘师傅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表达的意思杂乱无章:“领导,说三遍了,就那么回事。我在上面,要是不刻意偷懒,是不知道下面发生什么事的。领导来参观,活还是要干的,可我也不差那一会儿。今天赶台风落下的工期,从早上6点到刚才,塔吊基本没停过。领导们到一号楼时,那捆材料刚刚挂上去。本来我是想等等的,等他们过去了再起吊。可是今早上,厂里就有人来,专门嘱咐过我,说上午会有领导来参观,要是领导来一号楼,叫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下塔吊看热闹,该干吗干吗。下面会有人照顾领导,不会有安全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干活就要干到领导眼里去噢。那人说,大家都要忙起来,才能在大领导面前显出积极性。这不是赶工吗?对了,他还给了我200块钱,还说我要是偷懒,就把钱收回去……”

说着,刘师傅掏出来两张崭新的纸币。

“钱是他亲手给你的?”

“是的。”

江志鹏招手叫来一名刑警,把钱没收,带回去验指纹。

刘师傅攥着钱不想撒手:“这钱,是那人叫我从他口袋里掏的……”

那个刑警来气了:“少放屁!手松开!”

“真的!”刘师傅咽了口唾沫,“那人一手拿个大背包,一手拿着西服,叫我从他口袋掏的钱。”

江志鹏撇了撇嘴,掏出钱夹,拿出两张交给刘师傅,对方这才松手。

“那人什么样?”

“戴个黄头盔,黑口罩,黑T恤,手拿黑西服外套,鞋没注意,眉眼看着很年轻。”

“戴口罩?”

刘师傅点点头:“这儿粉尘大,他们坐办公室的矫情。不过话说回来,工人也有戴口罩的。”

伊辉往前跨一步,问:“刘师傅,彩带垂下来时,你知道吗?”

“一开始真不知道,后来听到有人喊了两嗓子,就往下看了几眼。”说着,他指了指身后四个工人。

“也就是那时候,你停止了操作?大概……10秒?”

“嗯。我就是觉得有意思,看了两眼。紧接着想起来那200块钱,哦,就是那人的嘱咐,这才又启动了吊钩……”

“这么说吧,要是那人没嘱咐你,你会不会那么快重启吊钩?”

“也许吧……”刘师傅双手插进头发,满脸无奈,“咱不纠结那点时间,成吗?其实就是巧合,可那不是我的错啊!我只是正常工作而已……就算没那200块,我一般也不会中途停下来。钩子和货一旦起来,就得尽快收。停在空中,是有安全隐患的!”

伊辉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

他感觉有个点过于凑巧。在他的记忆里,唐林义从正南正北的甬道右拐,往一号宿舍楼正面走时,那一大捆防水材料,刚刚挂上吊钩,准备起吊。命案发生时,吊钩刚好升到半空。换句话说,时机很重要。如果吊钩当时是往下放的,凶手就没机会杀人。难道当时往吊钩上挂防水材料的人,是凶手?

伊辉转身看了看远处的记者,心想如果当时有人拍照就好了。

他转回脸看向江志鹏。

江志鹏没有其他疑问,示意继续。

伊辉一招手,把四个工人叫到眼前。

工人们憋了半天,纷纷喊冤以证清白。

“和老刘说的差不多。一个自称李主任的,戴个黑口罩,早上找到我们,一人200,从包里取出那四个彩带,给我们一人一个。”

“对!那人还戴着棉线手套,和我戴的这副一样。只不过给我们的钱,是他自己掏的。”

“没错!他说就是个简单任务,一旦领导们走进塔吊范围,就可以放彩带,给领导们送惊喜!”

“其实是放晚了……按那人说的,领导们一靠近塔吊时就放彩带,只是当时有点着急……等到放下去时,领导们走到楼中间去了。”

“是啊!那人说了,要是领导不来一号宿舍楼,彩带就不用放了。当时几点?大概8点多吧。”

“不是!那人说的是,领导们要是离塔吊很远,或者不来一号楼,彩带就不用放了。”

“对!对!是那么回事!他说领导离得远,放彩带没有震撼意义……”

伊辉听明白了。

彩带显然也是凶手的刻意安排。其目的,就是要把唐林义“钉”在塔吊范围之内。凶手算准了彩带一亮出来,楼下的人一定会驻足观看、议论。但这次行动,对凶手来说并无十足把握。本质上,这是一次概率性的谋杀事件。

凶手对四名工人反复强调“塔吊”,那是释放彩带的信号,距离上无须有严格要求,也不可能做到严格要求。只要唐林义走进塔吊范围,那么不管他在什么位置,都可以实施接下来的计划;反之,如果唐林义离塔吊很远,或者根本不到一号楼去,那么今天的吊杀计划就无须实施,凶手只能另想他法。

在这场概率性谋杀事件里,唐林义的路线不可控。他是否带领导去一号宿舍楼参观,概率各占一半。再考虑客观变量,此次搬迁的象征意义(市内最后一家大型污染型企业搬迁),及参观过程完整性,那么概率将远大于一半。而剩余其他细节则是可控的。比如吊钩处于上升还是下降状态;比如给四个工人塞钱,放彩带,引人驻足,把唐林义钉在原地;比如塞钱给刘师傅,确保彩带垂下时要继续工作,不要停机看热闹。这就是说,当唐林义刚拐到一号楼时,往吊钩挂防水材料的人,即便真的是工人,也跟其他五个人一样,早被凶手塞过钱了。

“唉!”伊辉轻叹一声,什么也没问。再问的全是废话。

江志鹏果然忍不住,把废话问了出来:“你们一个个没脑子?为什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一直强调塔吊?”

“……”

“为什么不琢磨一下,他要真是办公室的人,用得着戴口罩?”

“……”

“就他妈知道钱!钱!下次再听到那人声音,还能不能分辨出来?”

“能!应该能!”

工人们纷纷点头,终于不再无言以对。

一个刑警上前,拿出凑的800块钱,把工人们手里的新币换走。

江志鹏经由伊辉提醒,很快找到另两位工人。

那两人一个姓张,一个姓牟,专门负责往吊钩上挂货。

江志鹏沉着脸甩出问题。

牟师傅回答:“嗯,是有人给钱了,我俩一人100。那人自称办公室主任,叫我们掌控起钩时间。”

张师傅回答:“他要求得很简单,就是把活干到领导眼睛里呗。领导们朝一号楼走来时,我们就把货挂上去。”

伊辉问:“参观队伍到一号楼时,钩子刚好落地?”

牟师傅摇摇头:“落下来有几分钟了。当时参观队伍刚从办公楼拐上甬路,离这儿还有几百米。趁那个空,我们抽了根烟。”

“你们一直注意参观队伍?”

牟师傅自嘲:“用不着!那么一大批人,远远过来谁看不见?咱收了人家100块钱……等领导来到附近,就干活装勤快,小孩子都会的把戏……”

说完,牟师傅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补充:“领导出事跟我们无关,你可别想歪了!”

“如果当时吊钩没下来呢?”

牟师傅摊摊手:“吊钩早下来了,我们等领导过来再挂……”

张师傅补充:“下钩快,上钩慢!”

下钩快,上钩慢。那么任意一段时间内,钩子上行的总时间,一定远大于下行的时间。换言之,借钩子上行杀人的时机,一定远大于无钩可借的时机。

伊辉心里骂起来:操!还是概率!可是不管怎样,凶手不必另寻他法,他今天成功了!

这时,王可匆匆跑来,大老远就喊:“有情况!发现一个家伙躺在宿舍楼里,口袋里有飞机遥控器!”

“谁?”江志鹏跳起来。

“崔明虎!”

为省时间,对崔明虎的审讯,在现场警车里进行。

江志鹏发现那小子后脑勺在流血,叫人给他简单做了包扎,然后拧开一瓶水,一股脑倒在那颗光头上。

崔明虎晃了晃头,哼哼着醒来,发现自己被拷在警车后座上。

“唐总怎么样?”

崔明虎双手反铐在身后,不能擦脸,任凭矿泉水从眼前滴落。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替自己解释,而是关心唐林义的安危。

“你问我?”江志鹏冷冷地盯着他。

“铐老子干什么!我是被凶手打晕的!操!”

“这是什么?”

江志鹏举起一个类似游戏手柄的遥控器。

崔明虎盯着遥控器,不明所以。

“这玩意儿,在你口袋里发现的,操控杀人飞机用的!”江志鹏狠狠瞪着崔明虎,“你被谁打晕?凶手?不是自己打晕自己?”

“我去!我根本不会玩那玩意儿!”崔明虎用力挣扎了一下,急道,“那是凶手塞我身上的!”

江志鹏哼了一声,正要开口,伊辉急敲车门。

江志鹏下车:“怎么了?”

“送唐林义的车,跟120碰头了……人不行了。”

江志鹏一脚揣在车门上。

他很有数,今天这事太大了,大得没边。凶手光天化日,当着数百人的面,把人绞死在半空,手段极度残忍,影响极度恶劣,性质极度严重!

而目睹这场直播的,不光是滨海市所有媒体外派记者,还包括谭副市长在内的一众官员!事情很快会传到市局、市委领导那里。不!怕是已经传过去了!现在,摆在江志鹏面前,摆在西城分局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八个字:挖地三尺,抓住凶手。

“不是崔明虎!”伊辉大声说。

“什么?”江志鹏还没回过神来。

“我说不是崔明虎!”

“为什么?”

“问过了。今天早上,他跟他那几个兄弟一起开车来的,车上没有遥控飞机。而且他从小到大,从没碰过那玩意儿。”

“就这?你信?”

江志鹏狠狠瞪了伊辉一眼。他心里发着狠。就算抓错了,他也有心先把崔明虎交到市局顶一阵子。他知道,如果抓不住凶手,案子很快会移交市局。

“不是他!”伊辉坚持道,“我们犯了个大错!”

“有话快说!”

“保镖!凶手可能混在送唐林义的保镖里,溜了!”

“啊?你是说送唐林义去医院的那几个保镖?”江志鹏略一沉思,“不可能!他们之间应该互相认识。混进去个陌生人,怎么可能认不出?”

“嗐!”伊辉把烟盒甩出老远,“才问清楚,唐林义雇了两拨人。一拨是保安公司的,一拨是崔明虎的人。今天有活动,这才给他们统一了着装要求。他们共事就那么几天,还是白班夜班分开,互相之间很陌生。”

“雇了两拨人?唐林义真有病!”江志鹏再一次埋怨伊辉,“你为什么总是慢半拍?不早说?”

伊辉咬了咬牙,忽略掉对他的责怪,说:“送唐林义的面包车上,有咱们两个人。我刚刚联系了他们,叫他们把保安都控制住。问题是,车上好像少了一个人。”

“啥玩意儿?”

江志鹏把烟点反了。他实在太心焦了,一天到晚,就没一个好消息。

“我们的人说,抬唐林义上车的,应该是五个保镖。跟120的车交接完再回到车上,发现少了一个。”

“到底几个?”

“他们不确定。”

“饭桶!”江志鹏扯开车门,打算继续审崔明虎。

伊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提醒道:“白玉城!”

“他?我们两组人,24小时盯着他!我也正纳闷儿,不是他,会是谁干的?”

伊辉摇摇头:“我不放心!都这时候了,赶紧打电话再确认一下!”

江志鹏重重地关上车门,走到一边,拿出电话打给监视人员。

他在车外,没注意到,刚刚崔明虎听到白玉城的名字,脸色明显一变。

两分钟后,江志鹏电话响了,是监视白玉城的队员回拨的。

“什么?白玉城没在店里?有一个叫‘小猫’的青年,在给他看店?还是个理发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志鹏脑门直突突。

电话里说:“上午8点,我们跟孙组长换的班,当时白玉城的店门关着。孙组长他们说,人就在里面……”

江志鹏大吼:“放屁!人在里面?那现在人呢?蒸发了?”

“是孙组长他们说的,我们也就没进去确认……”

“把那个叫小猫的带回去,把白玉城给老子找出来!”

江志鹏挂断,双腿岔开,仰天长叹。

伊辉走到江志鹏面前:“不管是谁,这回都跑不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任何事的难度,都跟风险挂钩。凶手是成功了,但也玩大了。现场留下了什么?遥控飞机,遥控手柄,人民币,以及最重要的声音。

指纹也许提取不到,但是跟凶手当面交流的工人,不下于七个。回到局里就做嫌疑人比对,这么多人还认不出来?即使凶手戴着头盔、口罩,到时怕也无济于事。

江志鹏蹲下,抱着头默不作声。

现在对他来说,抓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那只是个结果。他觉得,自己已经败无可败了,败在过程。眼见一桩桩凶案发生,不但无力阻止,还曾被凶手利用,间接启动了电刑开关。他沉浸在一连串沉重打击之中,感觉天旋地转。

“是男人吗?”

“你说我?”

江志鹏踉踉跄跄站起来,紧咬后槽牙,怒视伊辉。

伊辉指着脚下,大声说:“这片土地上,摄像头数量,全球第

一!居委会大妈政治自觉性,全球第一!我们的父老乡亲,最本分,最勤劳能干!一辈子就求个平安,很少惹是生非!警察这碗饭,它苦吗?啊?你倒是说啊!它有那么苦吗?”

伊辉这番话,把江志鹏吼蒙了。

伊辉继续说:“苦得过环卫工吗?苦得过脚手架上的建筑工吗?苦得过……这碗饭,它多数时候,有渲染的那么苦?你!江队长!还有很多人——这碗饭,就是吃得太他娘顺了——天天指靠摄像头?指靠检测手段?指靠群众自觉性?指靠群众老实本分?一指靠不上,就他娘怨天尤人?”

江志鹏叼起烟。烟在嘴边抖个不停。

“好几次了!你他妈有脸怨我慢半拍?我只是个没警衔的顾问,你才是队长!”伊辉指着江志鹏,“再顺的饭,它也有硌牙的时候!这种时候,你挺不住,算个球男人!”

江志鹏沉默半天,然后抬一条胳膊,指着塔吊方向……

片刻后,他打开车门,拖出崔明虎,一把掼上车身,大吼。

“那家伙长什么样?”

江志鹏奋力揪住崔明虎衣领,逼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

“不知道!”崔明虎昂首凝神他。

“包!被人揍成这逼样,连模样也看不清?”

“他戴口罩!”

崔明虎反铐着的双手,紧紧握起,宛如两个铁疙瘩。

在江志鹏逼问下,他把遇袭过程讲述一遍。

“滚!”

江志鹏把崔明虎推到一边,叫人给他开了铐子。

崔明虎揉了揉手腕,迈开大步离开。

“喂!”伊辉突然喊停他,“唐林义给了你多少钱?”

“什么?”

“你给唐林义干保镖,拿了多少钱?”

崔明虎单手搓了搓下颌,嘴角撇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

江志鹏看了看崔明虎背影,取出烟分给伊辉:“那小子人渣一个!以后别犯我手里!”

伊辉说:“我只知道他小时候就坏得冒泡,不过做事还算有分寸。”

“讲义气是吧?我听派出所那帮人说过,那小子当过兵,纠集了几个人,专门给人收高利贷,早晚得进去!”

“五个!问过了,他今天带了五个人过来。”伊辉深吸一口烟,“不知道他跟唐林义怎么走到一起的。不过我想,唐林义应该就是看准了他讲义气,要不然,何必让他们跟保安公司的人,掺和到一起?”

“哦?你是说……”

“没事!”伊辉摇摇头,“只是觉得太简单了……他当过兵,被偷袭也就罢了,怎么能毫无还手之力?跟他那体格可不太相称。”

“你不也被偷袭过?”

“是啊!可我那是晚上,而且在墓园,根本想不到。”

“你是说,他也伤了凶手?”

江志鹏眼前一亮,要真是那样,排查就更好办了。

“不好说!”伊辉盯着烟头看了半天,才说,“要不,派个人盯他一下?”

江志鹏想了想,说:“盯他就算了,浪费警力!定个位吧,好过什么也不做。就这么放他走,确实有点托大!”

伊辉点头认可。

江志鹏立即安排定位。

半小时后,警方对所有人的排查和笔录终于做完,并对现场所有车辆进行了全面检查,并且在一辆车所在公路旁的盐碱地里发现了一个大背包。背包暗黄色,里面是空的。

那辆车停靠在厂区东侧的南北向公路上,公路东侧有个缓坡,再往下就是盐碱地。大背包就扔在缓坡下的一片草丛中,不注意很难发现。

那辆车西侧,就是厂区东墙基,跟东墙基紧挨的那间房,就是崔明虎描述的凶手藏身之处。痕检正对那间房做全面检查,房间地面尚未硬化,目前已提取到多枚脚印,及大量烟头。

王可拎着背包,带着雷家明来到江志鹏眼前。

“那车是你的?”江志鹏望着雷家明,诧异极了。

雷家明点点头,一脸问号。

江志鹏掏出手套戴上,从王可手里接过背包,里里外外看了几遍,然后从桌上拿起遥控飞机,放进包内。嘿,刚刚好。

江志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用力戳雷家明肩头:“你把车停那儿干什么?”

“我去那儿撒过尿。”

江志鹏哭笑不得:“这么大厂区,你跑那儿撒尿,还把车留在那里!”

雷家明指着背包说:“就算它是凶手的,跟我有屁关系?”

江志鹏没回答,反问:“活动期间,你有没有再回到车上去?”

雷家明摇摇头,手伸向遥控飞机,接着又缩回,俯下身去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挠挠头,突然想说什么,接着又把嘴闭上了。

江志鹏捕捉到了他的神情:“有什么赶紧说!”

雷家明抱起胳膊想了一会儿,皱着眉道:“我见过这玩意儿,也是大疆牌。只是不能肯定,就是同一架……”

“什么?”江志鹏双手按住雷家明肩头,使劲摇晃,“在哪儿见过?”

雷家明迟疑片刻,才说:“白玉城卧室的书架上方。”

“什么时候?”

雷家明看向伊辉:“第一次去他店里吃饭那天。”

江志鹏掏出电话走到一边,命令局里的警员去白玉城店内验证。

十几分钟后确认电话打回来,说白玉城书架上的确有一架遥控飞机。

江志鹏把收到的飞机照片,跟现场这架比对,发现它们只是相似,但型号不同。

王可揉了揉鼻子,看向雷家明:“难道你无意中看到了一架,实际他有两架?”

江志鹏摆摆手。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他知道这种特殊商品,大部分能从购买渠道反查买主。除非遥控飞机是私人之间相互转卖,转了很多手,否则一查一个准,只是花点时间。

现在,分局那边还是没有白玉城下落,继续在现场逗留已无意义。江志鹏命令收队回城,全力搜索嫌疑人踪迹。

临上车前,伊辉忽然想到一样东西:安全头盔。

不管凶手是混进那帮保安当中逃离,还是就在现场这群人当中,他都没戴头盔。实际上凶手跟工人们交涉时,却是戴了头盔的。所以,那个头盔就在现场。

这么明显的线索,居然要别人提醒。江志鹏心烦意乱,命人把工地上闲置的头盔统统带回去。

闲置头盔很快收集完毕,总共22个。

中午,滨海市,大街小巷警笛大作。

白玉城依然杳无音信。各分局都出动警力,配合搜索。白玉城本身就有嫌疑,又无故消失不见,而且无法定位(应该没带手机),此外他极可能会操作遥控飞机,警方将其定为重大嫌疑人的理由,实在太过充分。

客观地说,与前几个案子比较,在吊杀唐林义这件事上,凶手处心积虑,大费周章,留下的蛛丝马迹太多,致使给自己所留退路太少,颇有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意。

凶手好像在逼迫自己,也在暗示警方: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中午12点半,江志鹏在审讯室里见到了那个叫“小猫”的男青年。

小猫原名毛文博,是个理发师。今天上午,白玉城那儿大门紧闭,毛文博一直独自待在里面。要不是伊辉叫盯梢的人进去看一下,江志鹏还以为白玉城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面对江队长发红的眼神,毛文博麻溜交代了事情经过。

他说他和苗力伟是朋友。他今天休班,苗力伟一大早找到他,请他去别人店里帮半天忙,不用干活,报酬300块。只是有个小要求,苗力伟让他穿休闲黑西装外套,没有黑色,深色也行。毛文博很奇怪,去修车店帮忙,干吗穿西装?苗力伟没解释,说去了就知道。看在300块钱分上,毛文博换好衣服,跟苗力伟连同另一位朋友,一同前往。他说他不认识白玉城。到那儿之后,白玉城给苗力伟的车子做了个保养,然后自己剪了头发,而且出门前,也穿了件休闲黑西服外套,临走时嘱咐他留在店里,但是别开门,就这么回事。

江志鹏心中暗骂:换衣服?明显就是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啊!唐林义的保镖,今天全穿着休闲黑西装外套。看来伊辉的判断一点儿都没错,案发后,凶手就是借助送唐林义去医院,混进保镖当中溜走的。没错!今天这案子,十之八九就是白玉城干的。

江志鹏想通了很多事,可惜,他没深入想到一个极其微妙的细节:黑西装的信息,白玉城从何而来?

毛文博下去后,江志鹏来回转圈,试图消解心中满满的挫败感。他早就安排了对白玉城24小时监视。然而工作搞得太失败,监视对象仅仅剪了个头发,换了套衣服,就堂而皇之从监视人员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个失败有具体人负责,但最终,还是要算到他这个大队长头上。

半小时后,苗力伟被带进审讯室。

他看起来不像有城府之人,似乎早料到自己会被带到这儿来。

“出事了,对吧?”他比江志鹏先开口。

“谁?”江志鹏反问。

苗力伟摇头:“满大街都是警车。”

“你关心的是白玉城吧?”

“他?”苗力伟笑了,“他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叫我帮了个小忙而已。”

“小忙?你不觉得那很奇怪?”

“你是指理发,还是换衣服?他干那行,平时的确很少穿西装。”

江志鹏哼了一声:“让毛文博给他看店,店门却紧闭,你更该好奇这件事。”

“我只知道,他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办。”苗力伟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们一天到晚盯着,他出不去。”

“所以,你找了个身材跟他相近的人,帮他看店。对吧?”江志鹏一拍桌子,“告诉你,搞不好你就是从犯!”

“从犯?”苗力伟一怔,“他可什么都没跟我讲。跟你说的一样,就让我帮个小忙,找个身材跟他近似的,穿黑西服过去,帮他看半天店,要早点去。我知道他想摆脱你们,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和他是兄弟,那么个小忙,能不帮?”

“后来呢?”

江志鹏的声音明显软了下去,这很少见。苗力伟的做法,其实没什么错。他江志鹏是警察,但首先是个人,是人就有朋友。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自己的朋友。

“他上了我的车,你们的人没认出来。我把他送到玉祥路东段,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

江志鹏脑子里过了过地图,急问:“他随身带了什么东西?”

“一个背包。”

“多大?”

苗力伟用手比画了一下。

“什么颜色?”

“没太上眼。”

“没上眼?”江志鹏轻轻一笑,“我可以去问毛文博,还有你另一位朋友。当时你们是三个人。对吧?”

“好像暗黄色。”

“暗黄?包里什么东西?”

苗力伟摇头。

调查至此,江志鹏渐有拨云见日之感。白玉城让毛文博看店,给警察制造假象,自己却剪短头发,改头换面,从警察眼皮底下溜走,而且随身带着大背包,包的颜色,也跟苗力伟说的一样。这里的每个点,都跟案情吻合。

江志鹏双手叉腰,仰起头闭目沉思。

他很兴奋,嘴唇紧紧抿着,但远未到得意之时。他比谁都清楚,以上所有的点,最多算是合理的逻辑点。严格地说,连旁证也不能算。他不但要尽快抓到人,而且要找到证据,铁一样的证据。

下午2点,在市局技术人员全力配合下,案发现场的痕检工作,有了初步结果。

一、凶手藏身的房间内,提取到大量鞋印,但不管鞋印所体现的行为人行走特点,还是鞋印尺寸,无一例与白玉城鞋印(取自白玉城的鞋子)相符。唯一的疑点,在于离房门最近的窗户下,提取到的四枚鞋印。该组鞋印,横竖向剐蹭痕迹明显,应是人为破坏,极可能是凶手所留,技术还原难度颇大,暂无比对价值。

二、回收的1200元钱皆为新币,上面纹印有新有旧。最新鲜的指纹,皆来自纸币所对应的工人。常理下,任何人,包括凶手,从银行员工手中,或取款机拿到一笔钱时,即使不用手点,也一定会在第一张正面,及最后一张背面留下指纹。但那两张之外的钱,凶手应该都没碰过,这才能保证给工人的12张纸币上,都不留新鲜指纹。谨慎起见,警方查看白玉城账户,发现他近三个月来,从未取过纸币。

三、现场搜到的大背包不是新的,近来应被水洗过,能检测到洗衣粉成分,无指纹及DNA残留物。

四、遥控飞机无指纹,飞机表面尘土颗粒少,案发前应被仔细擦拭过。商品来源有待追溯。

五、遥控器提取到指纹多枚,包括双手拇指、食指、中指,及无名指内侧纹。所有指纹,均与重点人口指纹库中的崔明虎高度匹配。但有包括家属及朋友在内多人做证,崔明虎从小到大,从未接触过遥控飞机。

六、从22个头盔中,提取到毛发多根。分组编号后,逐一跟白玉城的毛发(从其家中提取)比对,比对结果未出。

七、吊杀唐林义的绕颈线圈(单股)、线圈与遥控飞机之间的连接线(单股),均为高强度聚乙烯纤维大力马线,亮白色,线径0.52mm,12编,标准拉力(承重)950N。绕颈线圈直径36cm,线圈与遥控飞机的连接线总长度18m(与谋杀地点宿舍楼高度相仿)。

八、从暗黄色大背包左侧网格内,提取到较新鲜芹菜叶两片。分析其来源,可能有两处。1.凶手家中。2.现场车辆或凶手交通工具后备厢。现场车辆勘查结果显示,记者雷家明所驾车辆后备厢内,发现较新鲜芹菜叶七片。其他车辆后备厢及车内空间,均未提取到芹菜叶。

推断结论,A、B两枚菜叶,来自同一茬芹菜可能性较大。存在的相反情况是,AB两片菜叶来自不同菜捆、不同摊位,但两批芹菜的收割日期相近或相同。

看到痕检报告第八条,江志鹏大为震惊。

这怎么回事?吊杀现场搜到的大背包,左侧网格里有芹菜叶,雷家明车子后备厢,也有芹菜叶?如果大背包真是凶手盛放遥控飞机所用,且背包上的芹菜叶,跟后备厢芹菜叶同源,那只能说明,背包是经由雷家明的车子,带到现场的,那雷家明不就……

江志鹏费力咽下一口唾沫。

这事他做不了主。谨慎起见,他拿着报告走进雷霆副局长办公室……

五分钟后,江志鹏快步从雷局办公室走出,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身后,那几页报告也被丢了出来。

雷霆暴怒的声音刚刚落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用得着问我?滚蛋!”

雷家明被王可请到西城公安分局审讯室。

“喝多了你?那个背包上有芹菜叶子,关我屁事!”

雷家明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胳膊抱起,样子十分悠闲。

“那个背包,极可能是凶手所有!为什么?太干净!最近水洗过!连个指纹都没有!”王可清了清嗓子,“现场那么多车,只有你车里有芹菜叶。明白什么意思吧?”

闻言,雷家明差点摔到椅子下面。

他赶紧调整坐姿,望着斜上方想了一会儿才说:“昨晚下班我买过菜,好几样,有芹菜。我经常买菜,不信你问我爸!”

王可点点头,拿出烟分给雷家明:“做过实验了,包上的菜叶子,跟车里那些,极大概率同源。”

雷家明指着自己鼻子:“你们怀疑我?”

“也不是!”

王可回头看了看墙上的玻璃,一脸为难。他知道,江志鹏就在隔壁盯着。

雷家明坦然地说:“我的确对遥控飞机有兴趣,可我也没玩过啊!”

王可单手犁着头皮:“最大的可能是,凶手借助你的后备厢,把背包运到现场。”

雷家明扑哧乐了:“何止是包啊!你咋不直说,凶手就是我拉到现场去的呢?”

王可认真地点了点头:“有那个可能!早上开车前,你检查过后备厢吗?”

“别扯淡了!”雷家明揉了揉脖子,站起来,“这么大城市,同一茬芹菜,不知道有多少!凭什么肯定那两片菜叶子,就是我车上的?”

江志鹏在隔壁点点头,立即派人赶往交警队,去查雷家明上午的行车影像。

工作刚安排完,伊辉匆匆赶来。

他带来一个新情况,是关于崔明虎的。

崔明虎上午离开现场后,就被上了手段。技术人员发现,两小时前,崔明虎曾打出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叫侯子成,是崔明虎的战友,也是案发时现场的保镖之一。40分钟前,侯子成又给崔明虎回了个电话。接完那个电话后,崔明虎关机,随后一直处于移动状态,应该是在车里。现在,崔明虎的位置静止不动了。

伊辉看了崔明虎现在所处的位置,他觉得有点怪——那儿是五一路中段,应该就在白涛留下的那片烂尾楼附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