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偷袭

第二天上午,西城城建规划局小会议室。

雷霆、江志鹏、伊辉、王可坐在会议桌一侧,三个男人坐在会议桌另一侧。

对江志鹏来说,这是其从警生涯中,规格最高的一次问询。

最高的意思,指的是桌对面三位被问询人的职位。

中间那位“地中海”,是滨海市国土资源局现任局长马涛。

马涛左边那位眼镜男,是西城区财政局局长张敬方。

右边那位瘦高个,是西城区城建规划局局长林海山。

这三位职务都不低,所以雷局长才亲自出面。该沟通的环节,都沟通好了。接下来雷霆只负责坐镇旁听。

这是江志鹏和伊辉昨晚商量的结果。现在案情的逻辑焦点,集中在白涛当年的项目上。要了解那个项目,最好的问询对象,自然是当年跟白涛交往密切的城建副局长褚悦民。可是褚悦民已然被害,他们只能到规划局,来找局长。

局长林海山了解情况后,迫于雷局长压力,亲自出面,帮他们请来了另两位相关知情人。

林海山手边放着两份旧文件。第一份是个复印件,抬头是《西城区企业搬迁后用地城建规划建议》,文件末页盖着单位公章,文件一侧有好几个破洞,是老鼠咬的。它是没用的过期文件,林局长派人找了一个多钟头,才从档案室角落里翻出来。

林海山一手夹着烟,一手拿起文件:“这份东西,是褚悦民当年一手促成的。为什么?哪有为什么?日常工作。当年老褚是最被看好的副局,如果不进去,我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坐。”

江志鹏隔着桌子给林海山点上烟:“后来呢?”

“当然是按程序,交给市规划局。不过,他们的意见也不是决定性的,还得上报给市里审核、调研、商讨、批复。”林海山又拿起第二份文件,“这就是市里给出的最终批复。简而言之——经多部门实地考察、论证,西城搬迁后地块,土质含有大量重金属元素,水质严重污染,且地下水位下降太多,暂缓商业开发。”

“批复时间呢?”

林海山看了一眼:“区规划局提交建议,2007年初,中间经过市规划局,市里最后的批复时间,2008年1月21日。”

“2008年1月21日?”

江志鹏查了查手机日历:2008年1月21日,周一,2007年腊月十四。

他收起手机,转而问国土资源局局长:“马局,既然最终批复,暂缓开发,你们局为何在2007年初,就对西城区一块搬迁后地块进行拍卖呢?而且还成功拍出,开发权,到了当时鼎鑫化工的白涛手里。”

“那是褚悦民的建议!”

“褚悦民的建议?他还能左右国土资源局的工作?”

江志鹏本来想说,褚悦民还能左右你马局长?

“实际上,那也是我们的权力范围!”马涛笑了笑,“当年我还是副局长。那是一次实验性质的拍卖,所拍地块并不大,也报请了上级批准。其意图是试水,也就是试一下市场对西城开发的关注程度。其结果,对于上级做最后的决定,有参考价值!”

“这就是褚悦民的建议?或者说原话?”

“差不多。”

“那从你们国土局角度看,当时西城会不会进一步开发?”

马涛一笑:“要用地,先养地!全滨海都知道,那边污染严重,开发价值不大。但是决定权不在我们这里,当时谁也不知道市里怎么考虑。”

江志鹏点点头,绕回话题:“你难道不好奇,褚悦民为何给你那么个建议?”

“当然好奇!”马涛轻轻整理一下地中海,“我和褚悦民是在党校认识的,彼此还算熟悉。当时就问他,为何那么热心,跑去关心我的工作?他说……”

马涛停下,扭脸看向西城区财政局局长张敬方。

张敬方咳嗽了一声:“当年我也是副局。我的确跟褚悦民抱怨过,大批企业搬迁后,我们局财政收入明显下降,可我也没求他帮我想办法!我又不傻!财政问题,他褚悦民能有什么办法?”

马涛接上张敬方的话茬儿:“褚悦民跟我可不是那么说的!他说你马局,抱怨财政减收,让他帮忙想想法子。他还说,你知道他跟我党校同学,是你指出来,让他找我帮忙,操作拍卖一块地皮,好给你们局增加一点儿收入!老张啊,你可是褚悦民妹夫!这点没必要隐瞒嘛!”

张敬方指着自己鼻子,哭笑不得:“我是褚悦民妹夫,不假!他违纪违法,组织、法律,都会处罚他,跟我可没关系!我什么时候隐瞒跟他的关系了?话说回来,当年我跟他抱怨局里收入减少,那是在家庭聚会上,是事实嘛!但是,如果说是我撺掇褚悦民,找你们国土资源局拍地块,我那是吃饱了撑的!我上有领导,领导上面还有上级单位!干好本职工作,那是本分!想歪门邪道给单位增收?我操哪门子闲心?”

林海山见两位局长在自己地盘拌上嘴了,抬起屁股,走到张敬方和马涛中间,做起和事佬。

“我说张局……老马……事情合乎程序,小事一件,两位何必……”

“他有必要挤对我?拿我是褚悦民妹夫说事?”

“我强调事实,你心虚个屁……”

三位局长各说各的,局面混乱起来。雷局实在看不下去,突然摔门走人。

江志鹏听明白了,一切都是因褚悦民而起。

作为当年的城建副局长,褚悦民先于2007年初,在本职工作范围内,一手操作出那份《西城区企业搬迁后用地城建规划建议》,将该建议提交上级单位。而后,他找到党校同学,也就是国土局的马涛,以给西城区财政局增收的名义,建议马涛拍卖一块企业搬迁后地块。对在座三位局长来说,那的确不算大事。或者换句话说,那件事背后,以褚悦民为中间点,几个局长之间,也许还存在拿不到桌面上来的利益纠葛。这一点,从那两位局长的互相指责当中,就能察觉出来。不管怎样,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叫白涛的商人,为此赔上全部身家,甚至包括性命。

从案子角度分析,有理由猜测,那极可能是褚悦民为白涛做的一个局。其目的,只为白涛拍地中标,投资开发楼盘。等到2008年1月21日,市里最终的指导意见出来,明确说明,暂不支持对西城搬迁后地块开发,那个结果对白涛来说,不但来得太晚,还意味着先前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其最后结局,只能是资金链断链,将抵押物赔付给银行,最终落得两手空空,身败名裂!

江志鹏叫王可把那两份文件复印出来,然后询问马涛那次土地招标的细节。马涛的话,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

由于是首次对西城企业搬迁后地块拍卖,因此参与单位不多,大部分开发商都比较谨慎,持观望态度。从马涛回忆的拍卖过程看,当年,白涛对那块地势在必得,几乎没遇到阻力,就顺利拿到开发权。

白涛为什么那么做?现在来看,那很可能是褚悦民怂恿的结果。他那份《西城区企业搬迁后用地城建规划建议》,对白涛来说,就是最可靠的小道消息,也是可以预见的利好政策。而国土局拍地的行为,则进一步加强了白涛的信心。

可是,褚悦民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游走于三个单位,一手炮制出那么一份城建规划建议,以及实质性的地块拍卖,处心积虑陷白涛于不义?要回答这个问题,从结果反推,便一目了然。白涛自杀后,鼎鑫化工被银行拍卖,最终以较低的价格,到了唐林义手里!

回分局后,江志鹏等人展开了激烈讨论。

王可首先开腔:“唐林义和褚悦民是发小,他有说服褚悦民的便利条件。而且现在看来,褚悦民嫖宿女学生,根本就是唐林义等人投其所好,搞的性贿赂!”

江志鹏满意地点点头,那表示王可的脑回路在线。

王可提出疑问:“可是,唐林义为何不通过正常渠道,收购鼎鑫化工呢?”

江志鹏说:“正常渠道?当年的鼎鑫化工,可比林义化工强多了,他首先得有那个资金实力!”

“也许不只是资金实力问题。”伊辉揉着脑门说,“仅仅是那样的话,感觉说服力不够。别忘了,白涛可是被人往死里坑的!”

王可说:“那就是他威胁到了唐林义,或者唐林义的企业。”

“什么威胁?”

话题在此处卡壳。

江志鹏暂时抛开疑问,转入新的视角:“可以尝试还原了——当年褚悦民那个酒店房间,应该是唐林清所开。退房后,刘人龙一定是以领导司机的名义,告诉前台领导有东西遗落,从而进入房间拿到了摄像头。可他没想到,拍到的内容并非不雅视频,而是一个要命的秘密。”

王可说:“难道唐林义等人,陪褚悦民打了半宿牌,牌局中说起设局的秘密?”

“打麻将也好,扎金花也罢,总之是利益输送。”江志鹏往题板上写了个日期,“市里暂缓开发西城搬迁地块的决议,是2008年1月21日出来的。褚悦民开房,是小年前一天,2008年1月29日。白涛呢,一定不知道有那么个决议。褚悦民呢,不会主动告诉他,可也不能一直瞒下去。我认为他们开房,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王可说:“可是刘人龙两口子发现秘密后,为什么不报警?至少蓝小菲,该把视频交给她们行长吧?”

伊辉一笑,指着题板上一个人名说:“你忘了?这位侯某,10年前西城城市银行行长,可是褚悦民老婆刘美华的姐夫!蓝小菲跟刘美华私交不错,如果报警,褚悦民完蛋,刘美华怎么办?她情理上过不去!可是她把视频交给行长,就等于交给了刘美华,法理上也过不去!”

“所以蓝小菲两口子商量一整天,无奈之下,选择向远在北京的孙行长求助?”

“没错!那笔贷款程序合法,银行也有的赚,可她被情理和法理,双双卡住了!”

江志鹏的心情愉快了许多:“剩下的就简单了——当褚悦民回家后,发现她老婆私藏的偷拍设备不见了,不难想到,是刘美华取走偷拍他!于是他返回酒店,就能从前台口中得知,刘人龙在退房后去又去过房间。而且刘人龙那天向他请了假,那么他便更进一步确定,偷拍设备一定在刘人龙手里!”

伊辉点点头:“没错!小年那天,褚悦民等人一定非常着急,也一定想过很多法子,想把视频弄回来。可是秘密已经泄露,而且他们不确定,蓝小菲两口子打算怎么做。因此,就算他们想用钱收买对方,也不是什么好法子!等到那天晚上,他们发现蓝小菲两口子突然出城,他们眼前,也就只剩一条路可走。怎么保守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王可问:“那杜忠奎呢?唐林义他们,怎么知道他那晚刚好去出差?”

伊辉一笑:“也许杜忠奎真的出差,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一手安排。在逻辑面前,那些细节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杜忠奎不笨,选择了一个很巧妙的地点下手。如果出事地点,不是一个大拐弯,如果事发地点第一条车道,不是因路面维护被暂封,他做不到以交通肇事的方式杀人!我想,杜忠奎当时一定很慌张,因为出事地点,是在整个路程的一半。也就是说,他前一半路程,都没找到制造意外的好法子。就算他想制造一次严重的追尾,让刘人龙撞上他的车,也不那么容易。一来,他没有合适的急刹车理由;二来,刘人龙也是老司机。他能做到的,只能是让他的车超出对方,至少不被刘人龙超车,这才是案卷里,记载杜忠奎一路超速的真实原因!我想,如果错过那个大弯,他的车一定会被刘人龙彻底反超。那时,他就再也没机会了!他把握住了机会,而且做得很完美。唯一的错误,是车祸后不该逃逸!”

“很好!”江志鹏说,“人是杀了,那视频呢?”

“肯定在车里,或者刘人龙夫妇身上。”

“那就对了!杜忠奎被交警拦截带回现场后,一定趁乱拿到了闪盘,或者存储卡。问题是,他会乖乖把它交给雇主吗?”

“交给雇主?万一他被雇主出卖怎么办?他拿什么保护自己?”王可嘿嘿一笑,“那可是换钱、保命的筹码!换成我,肯定不会交出去!”

王可很满意自己的分析,可他忘了一天前自己刚刚说过,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卖别人。

“这就对上了!”伊辉在题板上写了个大大的“钱”字:“杜忠奎出来后,为什么租好车?添置衣物、买新手机?哪来的钱,给他父亲买静山的公墓?还有修车时,杜忠奎为何对田恬放言,不久后他也要买一辆奥迪Q5?冯仁兴当时在一旁,认为那是吹牛逼。现在看呢?”

“不是吹牛逼,是肺腑之言!”江志鹏把拳头狠狠砸进另一只手里,“看来,杜忠奎的佣金,是出狱后才拿到的!而且拿到的时间,一定在给他父亲置办墓地之后!”

王可眼疾手快,翻开调查资料:“6月29日,杜忠奎去的静山公墓,支付定金5000,并允诺三天内,付清尾款9.5万。”

江志鹏点点头:“这就是说,他有把握三天内拿到酬金。”

“6月30日中午,杜忠奎又去了一趟公墓。现场管理组工作人员回忆,他那次去,是为结清余款。那天是周六,财务请了假,没上班,不能开发票,他空跑了一趟。”王可念完,总结道,“这就是说,6月30日中午之前,他已经拿到了酬金。”

“这么快就拿到了!”江志鹏丢落烟头,狠狠踩灭,“那么问题来了!6月30日晚的碎尸案,又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有钱人了,为什么弄死田恬,碎尸掩埋?田恬真死在他手里?杜忠奎人呢?”

这些问题没人回答。

伊辉不知道江志鹏怎么想,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早就判断,杜忠奎很可能已经死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支撑看法的理由。现在看来,杜忠奎被灭口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那么,到底谁灭了他?

是雇主,还是另有其人?

雇主有没有可能杀人灭口?有!

但是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或者说那么做风险有多大?值不值得?10年前已经借杜忠奎之手杀过人,10年后再把杜忠奎干掉,这么干当然有道理。可是这个道理,比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杜忠奎手里赎回视频,此后双方相安无事,哪个来得更稳妥呢?要知道,杜忠奎在里面煎熬了10年,也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他嘴巴那么牢,为的还不是钱?如果能得到足够的钱,他又何必去出卖雇主?这个逻辑,比起前面那个更有道理。伊辉觉得他明白这个道理,那杜忠奎的雇主,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江志鹏打断了伊辉的思考,他要开会。

他已经耗尽了全部耐心,现在,是时候洗刷耻辱了。

会议室内。

王可把这两天的调查内容整理打印出来,发到所有人手里。

江志鹏背负双手站在前台,目光从队员们脸上逐一扫过。大家都在消化文件,各自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惊讶,有的平静,有的投向队长钦佩的眼神……江志鹏把每个人的表现全看在眼里。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拨云见日,胜券在握的感觉。

并案。

江志鹏宣布,711案、827爆炸案、碎尸案、唐林海电刑被杀案、全部并案。

并案逻辑十分清晰:唐林清是林义化工主要负责人之一。唐林海是股东。褚悦民是设局逼死白涛的首要责任人。杜忠奎假借车祸,除掉知情人蓝小菲、刘人龙。逻辑上,这四个人跟10年前白涛、刘人龙夫妇之死,有直接关系,只是还缺乏客观证据。

有了这个逻辑,凶手动机不言自明:报复杀人。

有了杀人动机,嫌疑人身份自动显现:白涛儿子白玉城,刘人龙夫妇女儿蓝媚。

杀人动机和嫌疑人身份出来后,会议室内一片哗然,都很激动。

大家的心情跟江志鹏一样,从7月11日开始到现在,大案连发,凶手动机不明,侦查员们疲于奔命、一无所获,犹如陷进一片幽深的黑森林中,出路难觅。现在好了,出路就在眼前。

对江志鹏来说,唯一的困惑还是碎尸案。

他觉得,如果杜忠奎被害,案情反而会明朗起来。可事实正相反,杜忠奎驾车逃逸后,不知所终。那就是事实的全部吗?他不傻。“不知所终”背后,有无限可能,其中自然包括杜忠奎可能被害。他不喜欢钻牛角尖。总之不管怎样,杜忠奎一定跟刘人龙两口子的死,脱不开干系。因此,把碎尸案跟其他案子合并,逻辑上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进入并案后的调查阶段。

头一个查的,是唐林义的个人账户。

唐林义在五大国有银行都有账号,个人支出较为频繁,近几个月最大一笔支出是800万,取钱时间是6月29日(周五)上午9点15分。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尽管还不能证明那笔钱的用途,但取钱时间太巧了。杜忠奎6月25日出狱的,出来以后到失踪之前,一直大手大脚。6月29日还去定墓地,付定金。6月30日中午虽然空跑一趟,但目的是去付尾款。自然而然地,江志鹏将这笔钱,跟杜忠奎联系到了一起。他对银行进一步查证,得知那天取钱的,是827案被害人,唐林清。

这个细节一点儿问题也没有。银行不但有书面记录,还有监控记录。

6月28日下午,唐林清就做了提前预约。他的身份银行很清楚,也知道他和唐林义的关系,但银行还是跟账户主人唐林义做了确认。

银行有超大硬盘,但容量毕竟有限,其监控资料会定期上传到云端,方便需要时查询。

云端视频显示,唐林清取钱时带了两个行李箱。

保安回忆,箱子是他们帮忙抬出去的,还提议护送,但唐林清拒绝了。

看这段视频时,伊辉意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当保安抬着箱子走到门外时,监控最远端一辆车的车窗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李默琛。

车窗开着,李默琛微微探出头,看着保安和唐林清把箱子抬上车。他没下车帮忙,也没跟唐林清打招呼,而是先唐林清一步离开。

李默琛是企业财务总监,偶尔亲自去银行,一点儿也不奇怪。可他怎么不下车打个招呼呢?应该是避嫌吧。毕竟唐林清取了那么多钱,而且是从老板个人账户。这点明摆着,要是钱出自公账,李默琛应该头一个知道。

那个画面,给伊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接下来,警方试图追踪唐林清的行车轨迹,如能从中发现,他跟杜忠奎接过头,那就再好不过。监控显示,唐林清的车离开银行后,直接回了公司,此后直到那天结束,再未在路面监控中出现。

这很怪。

从已有的调查结果和逻辑看,在6月30日中午之前,这笔钱应该到了杜忠奎手里,可是怎么就查不到唐林清的行车轨迹呢?如果结论没错,那只有一个解释:唐林清给杜忠奎送钱时,根本没开自己的车。

如果是这样,那可能性就太多了。唐林清可以选择网约车、出租、其他社会车辆,甚至公司箱货……不能确定车型或车牌号,要想从路面监控的车流中找到唐林清,几乎不可能。

查不到车,就查通话记录。

杜忠奎6月28日上午买的新手机,但没给唐林清打过电话,也没联系过唐林义。

唐林清通话记录很杂。从6月25日到30日中午,接到的电话有100多个。对那些电话一一核实后,找到一个可疑座机号。那是个小门市部的电话,位置离杜忠奎服刑监狱不远,通话时间,6月25日上午9点半。

谁打的那个电话,门市部的小老板没印象。可是门市部就在监狱附近,杜忠奎又是6月25日早晨出狱的,江志鹏由此认定,打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杜忠奎。

江志鹏很失望。原因不是调查结果不理想,而是调查结果反映出的问题。杜忠奎买了手机,也不直接联系唐林清,说明他们都很谨慎,不希望彼此的联系为外人注意。可以推断的情景是,杜忠奎一出狱,就用座机跟唐林清取得联系。后者告诉杜忠奎一个新的联系方式,那很可能是个黑卡号码。

调查继续深入。

江志鹏打算把滨海大小物流公司全扫一遍,去查证当年唐林义跟杜忠奎,是否早就认识。这时伊辉建议他,不用查大公司,光查十几年以上的小物流公司就行。一是唐林义开半挂是20年前的事,那时大物流公司很少;二是唐林义当时没多少钱,应该是帮别的老板开车,在小物流公司留电话挂单。这么查有针对性,更能省不少时间。江志鹏同意了。

围绕着杜忠奎,有两个调查细节。

一个是杜忠奎的存款。银行方面的结果最先出来,杜忠奎坐牢前一共俩账号,现在俩账号总共剩下7000多块钱。流水显示,他出狱后那几天,从其中一个账号取了1.5万。银行查完,江志鹏又派人找到杜忠奎的母亲。老人手里还有些积蓄,可是她说儿子出来后,并没找她要过钱。这进一步证明了一个基本事实:杜忠奎的确没钱买墓地,那5000定金出自其原有积蓄。后续大额尾款从哪来?只能是当年杀人后的佣金。

另一个是当年的车祸现场处理记录。车祸地点离C市很近,当时截停杜忠奎并处理现场的,是C市高速交警大队二中队。在那之后的事故责任界定,由滨海相关单位接手。也就是说,江志鹏想找的那份原始记录,滨海交警部门根本没有,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C市交警大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边能有记录存下来?可能性很小。江志鹏派王可带人赶往C市找人,目标是当年参与处理车祸现场的相关交警。

把王可派出去后,江志鹏紧盯着题板。

题板上有三个名字被他用红笔圈住:唐林义、白玉城、蓝媚。

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他没有急于做进一步安排。

他要等。等王可的消息。

下午5:50,王可终于回电。

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当年参与处理现场的一位副中队长,并让对方仔细回忆那个现场。

副中队长姓王,这些年处理过无数现场,再惨烈的场面都见过,要说印象最深,还真不是蓝小菲夫妇那一个。王队长印象模糊,又找来另两位交警队员,三人一块儿回忆,这才大致还原了那个现场。

针对王可的问题,他们说,当时杜忠奎被控制在车里,处理现场的都是交警。两具尸体是被120拉走的,剩下的就是死者遗物,其中有两部手机,一个女士包,一个运动背包,后备厢里还有两箱酒,全撞碎了。完整的物品就那几样。后来120的人,又从尸体身上搜出两个钱包。所有东西集中在一起,全被交警塞进了那个运动背包。

王队长想起一个细节,他说运动背包上全是血,他不想弄脏队里的警车,就顺手把背包,扔进了杜忠奎的驾驶室。

“这么说,杜忠奎有机会接触那个背包?”

“什么意思?”王队长不明白。

王可不想解释。他知道蓝小菲和刘人龙的遗物里,一定有U盘之类的东西。杜忠奎要是接触了背包,那一定把U盘拿走了。

“我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把背包扔进半挂车厢?偏偏丢进驾驶室?”王可的问话,体现了他应有的素质。

“有区别?我就是随手丢了进去,谁想那么多?”王队长当然不清楚王可的用意,“再说那辆半挂,杜忠奎也没机会开了,弄脏驾驶室有什么关系?”

“半挂是谁开到交警队的?”

“当然是杜忠奎。我是说他从那往后,没机会开了!”

王可谢过王队长,把消息告知江志鹏,同时补充:“杜忠奎接触死者遗物,有运气成分。但是,车祸后他要是不驾车逃逸,那么在交警赶到现场前,其实有足够的自主时间,从车祸现场搜索想要的东西。”

江志鹏听完有数了。看来,杜忠奎还真是有足够机会拿到U盘。只是拿到以后,他会把它藏在哪儿呢?

想了半天,他终于开了窍:U盘一定是被杜忠奎带进了监狱,然后作为私人物品,被监狱方代为保存……

江志鹏感叹,对那个U盘来说,还有比监狱更安全的地方?

要验证这个想法不难,只须联系杜忠奎服刑的监狱,查一查狱方代为保管的私人物品即可。只不过,公安跟监狱分属两个系统,要查那个小细节,得花点时间。

天渐渐黑下来,伊辉开着他的五菱神车在市区转圈。

他所走的路线,是杜忠奎那几天开着奥迪Q5的行车路径。他安静地开着车,重复对方的行为,并试图揣摩对方的心态。

市内路线走了几遍,他又去杜忠奎家。

杜忠奎家安静得要命,二楼卧室的杀人现场,还保持着原样。伊辉查看每个房间,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扫视了一遍,但没碰任何东西。

杜忠奎有U盘吗?肯定有!他会把那么重要的物件,藏在家吗?

他摇摇头,出门上车,重复杜忠奎走过的最后一段路线,朝静山公墓开去。

公墓大门常年开着。大门两侧围墙高约1米半,围墙上方是均匀的流线形状,蜿蜒延伸进暮色,像一条沉睡的苍龙。门内有个很气派的值班室,但是没装摄像头。

这儿不防贼,贼也不惦记这儿。

值班室里有个老头儿拦住伊辉,说管理员下班了。

伊辉亮出证件,说不买墓地,就是进去看看。老头儿放行,只嘱咐了一句,里面禁止拍照。

园区很大,放眼望去全是针叶松。松树排列整齐,横竖都呈直线。每棵树前都有一块墓地。伊辉在墓地中间站了一会儿,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想起葛春花和顾楠楠。她们就埋在这里。

在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伊辉遇到过很多好人,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葛春花。他没见过她,这有点可惜。那是一颗美好的灵魂。美好的灵魂,是不死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上烟,沿着笔直的石板路,朝骨灰寄存处走去。

骨灰寄存处在墓园后方,那儿排列着好几个大厅。大厅朝南的一面,镶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天气好时,大片阳光透过玻璃泼洒进去,令大厅内阳气十足。

天色已黑。

伊辉随便挑了一个厅,从声控门进入。进去后他很快发现,骨灰盒是按年份有序寄存的。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还不知道杜忠奎父亲哪年去世的。他给局里打电话查到信息,顺便要了杜忠奎父亲的名字和照片,很快找到相应的寄存区。

声控灯亮了。

大厅内,金黄色的骨灰寄存柜分列在东、西、北三面墙上,远看就像超市的自动储物柜,只是比那精致许多。每个柜门都上着锁,上面有编号。有的柜门上贴有逝者遗照,有的没有。

北墙正中间,立着一尊观音坐像。

伊辉站在坐像前,环顾自周,感觉自己正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着。

为什么要来这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鼓起勇气,穿过无形的视线,在寄存柜中间寻找。

大约10分钟后,他在一个柜门前站住。那个柜门上贴着照片,照片上杜忠奎的父亲,正慈祥地望着他。

他什么也没想,就像被亡灵召唤一样,机械地抬起胳膊,抓向门把手。

柜门锁着。

我在干什么?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要离开。可是他的潜意识,却一点儿也不配合大脑,命令右手微微用力,往外一拉。

柜门悄然开了。

看来柜上的暗锁早已陈旧,形同虚设。

伊辉愣住,盯着里面的骨灰盒一动不动,直到眼睛酸痛。

他眨了眨眼,再次认真看了几秒。这一次,他的大脑跟潜意识达成一致。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把盒子抱到地上。

盒子最上面铺着一层黄色的绸布。绸布里面包着一个黑色小袋子。

他飞快地把小袋子拿到手里,打开。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袋子里面有一个U盘,崭新的U盘。

伊辉把U盘装入裤袋,然后将骨灰盒归位,复原。

他愉快地吹了个口哨,转身离开。

来到门外踏上石板路,他拿出电话想要打给江志鹏。

电话刚接通,他忽然听到脑后传来一阵劲风。

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抵挡,同时试图转身。

然而已经晚了。

在那个瞬间,他听到自己后脑勺发出一声巨响,随后整个人失衡摔倒,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