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解密

这是个祥和的下午,雨虽没停,但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让人昏昏欲睡。

白玉城蹲在店前凉棚下修车。

停车大院的老板冯仁兴像往常一样,远远坐在一张小凳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外面的雨丝发呆。

伊辉下车,把买的烟夹在腋下,朝老冯走去。

“冯老板!”

“哟!伊警官,打哪儿来啊?”冯仁兴起身,打了个哈哈。

“我就是个顾问而已。”

伊辉冲着白玉城打了个招呼。

白玉城点头回应,手里的活没停。

“路过,还是公干?”冯仁兴边说边递烟。

伊辉接烟,反手将腋下那条烟,扔进冯仁兴怀里。

“嘿!这干吗呢?”

“打听点事儿。”

冯仁兴不是虚套之人,把烟放在小凳上:“最近这是怎么了,警察都爱找我老冯打听事。”

“说明警察无能,离不开人民群众!”

冯仁兴被这话呛到,连连咳嗽。

伊辉点上烟:“打听白涛的事!”

听到白涛的名字,白玉城停下活,朝伊辉看过来。

“哦?什么事?”

伊辉单刀直入:“我记得你上次说,当年白涛为盖那片楼,跟西城城市银行贷过款?”

“嗯,说过。”冯仁兴续上一支烟。

“你知不知道,银行里跟白涛对接的是谁?”

“那谁知道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没有听白涛提过蓝小菲这个人?”

冯仁兴摇头:“生意上的事,他很少跟我聊,顶多就是一起喝喝酒。”

伊辉合计了一下,又问:“白涛当年贷款顺利吗?”

“当然顺利!那么大企业,能不顺?”

“那褚悦民呢?”伊辉冷不丁甩出这个名字。

“褚悦民是谁?”

“当时的西城区城建规划局副局长。”

听到这话,冯仁兴一拍大腿:“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当年白涛开发楼盘,少不了跟官面上打交道。别的我不认识,但是我和一位城建副局长吃过饭。”

“你们吃过饭?”伊辉来了兴趣。

“不一定是你说的那人,副局长可不止一个。那人名字我当时没上心,但城建副局长肯定没错。那人矮胖,头发稀疏,酒量不小……”

冯仁兴的描述,有一定参考价值。褚悦民的确个不高,头发也少,但是很瘦,可能是坐牢坐的。伊辉从手机里找出褚悦民案发前的照片,请冯仁兴辨认。

冯仁兴看了半天,摇头。

“说不准,时间太长了。正常情况下,白涛的酒局都是他公司的人作陪。那次是白涛找我喝酒,副局长给他打电话,就凑了个三人局。”

冯仁兴唠叨起往事,越说越多,都是些不着四六的破事,跟案情没半点关系。伊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借故离开。

下一站是褚悦民家,他想去跟褚悦民老婆聊聊。

实际上,前些日子他见过褚悦民老婆。那时711案还没定性,褚悦民老婆抱着亡者大框照片,领着人去分局闹事,令江志鹏很下不来台。当时,他还专门跑下楼去看热闹。印象中,他感觉那个女人很强势,不确定这次去能不能有所收获。

分局里有褚悦民家的地址,他给值班员打电话问明白,开了导航找过去。

江东郡一栋一单元16楼是个大平层,褚悦民生前就住在那儿。

伊辉整了整衣服,按下门铃。

出警调查必须有伴,这是规矩。大伙都有任务,他单独上门是无奈之举。他期待褚悦民老婆不懂警务规矩。不过,话说回来,他是顾问,似乎没必要遵守那个规矩。

门很快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

那女人体态中等,脸上化了淡妆,鼻梁端正挺直,嘴唇饱满,法令纹明显,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找谁?”

“我是西城公安分局的,这里是褚悦民生前的住处吧?”伊辉亮出证件。

“哟!你们还想着我家老褚呢!案子定性了吗?遗体什么时候还回来?”

“褚局长的死,不是意外!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伊辉给了褚悦民一个尊贵的称呼,又透露了案件性质,一句话就掌握了主动。

“啊!我早就说,我家老褚死得冤!你快进来!”

伊辉慢慢走近客厅,稳稳坐下。

他不想让对方看出来他瘸,从而生出小看之心。

“从老褚出事,到你进门,这么长时间,警察就来过一次!真不知道你们公安局的大爷们,成天忙什么!”

“别抱怨!褚悦民的案子,现在是最高优先级!”伊辉随口就来,根据情况扯淡。

“你们早该这样了,早该给老褚一个交代!”

“查案不为给谁交代,我们只对真相负责!你怎么称呼?”

伊辉的气场明显占了上风。

“我叫刘美华。”

伊辉点点头,在“刘”字后,勉强加了个“姐”:“刘姐,老褚干局长那会儿,司机是谁?”

“小刘啊!哦,刘人龙。其实他比老褚大两岁,我习惯喊他小刘。”

“你对他了解吗?”

“还行。人很正直,也勤快。他进单位,还是他老婆走的关系。他老婆当时是西城城市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他们两口子10年前出了车祸。”

“对!”伊辉掏出个小本子,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据我所知,刘人龙两口子出车祸那天,是个工作日,老褚单位还没放年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出远门呢?有没有跟老褚请假?”

刘美华挪了挪屁股,反问:“不是调查老褚的案子吗?怎么对他司机问个没完?”

“一回事!必须把老褚身边的人搞清楚!”伊辉挺起胸,“你不配合没关系。让老褚在停尸间多躺会儿,我们不在乎!”

“你们可真够损的!”刘美华仰起头想了想,说,“没记错的话,他们车祸那天,应该是小年吧?”

“对!”

刘美华点点头:“那天中午,我给小刘打过电话,让他下午开车过来,陪我出去办点年货。他委婉拒绝了,说跟老褚请了假,要出个门。”

“有没有问他去哪儿?”

“问了,他没说。”

“那老褚呢?怎么进去的?平时工作得罪了很多人?”伊辉转向刘美华感兴趣的问题。

“说是被群众举报了呗,进去一待就是七年!实际还不是他单位某些王八蛋使的坏?说老褚受贿。他单位受贿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平时生活作风怎么样?”

褚悦民口味重,嫖宿女学生,这事刘美华一定不知道,伊辉也不打算透露,他只是试探性地随口一问。

“生活作风?”刘美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老褚人都没了,还问那些干什么?”

伊辉心里一怔:莫非刘美华,早知道褚悦民的龌龊勾当?

他一手握笔,一手摊开小本子,神态庄重:“知道什么说什么。公安局不是菜市场,除了办案,我们对隐私没兴趣!”

“好吧!”刘美华叹道,“其实一直是怀疑,实际上我没有老褚偷吃的证据。”

“那你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刘美华微微一笑:“小同志!你对女人的怀疑有偏见?我是他老婆,能无缘无故怀疑他?”

伊辉迎合:“没错!女人的怀疑,就好比居民幸福指数的官方调查,精准无误!”

“谁说不是呢?”刘美华没听出伊辉的讥讽之意,小声说,“有段时间,老褚衣服里常常装着房卡,我就质问他。老褚一向反应快,说只是跟朋友在酒店里谈事,还反过来质问我,说我突袭检查他的衣服,纯粹没事找事!我很气!你说,跟朋友谈事,有去酒店开房的?”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谈事’这两个字。比如以打麻将为由的利益输送,就常常发生在酒店。”

“那我知道!可我是女人,还是不放心,就把刘人龙找来问。”

“你跟领导司机打听领导生活作风问题?纯属鸭子孵小鸡,白忙活!”

“那可不一定!”李美华仰起脸,“当初刘人龙的编制问题上,我可是出过力的!”

“你和他老婆很熟?”

“为了刘人龙的事,她以我名义,在她们银行投了几个基金,赚了些钱。那事,还是她们银行行长悄悄告诉我的。嗯,行长是我姐夫。后来我把本金还给了她。我们很聊得来。”

“她是什么样的人?”

“热心,有原则。”

“以你名义买基金,还叫有原则?”

“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再说本金我也给她了。”

伊辉想想也是。一个信贷部主任,要是不讲原则,那有的是法子套钱买基金,根本不用自己出钱。

“你跟刘人龙打听到什么?”伊辉绕回原来的话题。

“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当然不信,怀疑他和老褚穿一条裤子,就找他老婆诉苦。”

伊辉笑了:“你这招很厉害。”

“我能有什么办法?”刘美华起身给伊辉倒了杯水,“可是没想到,他老婆敲打了他以后,他还是说什么也不知道。我担心老褚还会再开房,就买了套偷拍设备藏家里,叫他到时候把摄像头装进酒店房间去。他答应了。”

“你何必难为一个司机?为什么不找婚姻调查机构?”

“找他们还不如自己查!我早先找过一次的,可是没料到那个调查所的经理是我一个女同事的弟弟……那人嘴巴不牢靠,消息通过她姐传到单位,搞得我很被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伊辉轻叹一声表示理解,接着问:“有成果吗?”

刘美华摇头:“一直没新发现,直到刘人龙车祸前一天,老褚回家后,我刚好有事要出去一趟,就叫刘人龙稍我一段。结果你猜?我不小心在副驾储物箱内发现了房卡!那就是老褚学聪明了,有卡不往家带了!”

“刘人龙车祸前一天?”伊辉一愣,他对这个时间很敏感,忙问,“你让刘人龙去装了摄像头?”

“是的!我回家拿出偷拍设备,连同房卡交给他。他答应马上去装。”

“然后呢?”

“然后刘人龙回来还了房卡,说摄像头已经装上了。老褚呢,晚饭后果然出去了,后半夜才回来!”

“再然后呢?”

“没然后了!第二天刘人龙请假,晚上车祸,两口子都没了……”

“也就是说,他请假那天中午,你给他打电话,说下午用车买年货,其实是想找他打探消息?”

“对!得知他请了假,我就问他摄像头的事。他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就挂了!”

“那你的摄像头呢?”

刘美华双手一摊:“刘人龙支支吾吾,我就怀疑他拍到了什么!他出事后,我偷偷去老褚车里找房卡,可是没找到,估计退房了。我就跑到那家酒店,指定要开那间房。好在当时那房是空的,可我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摄像头在哪里……”

“那可能性就多了:要么摄像头还在那个房间,只是你没找到;要么刘人龙压根儿没装摄像头;要么已经被刘人龙拿走了,只是没来得及给你,或者不想给你;要么,被老褚发现,拆下来拿走了。”

“我也想过这几个可能,只是无法一一验证。”

伊辉阴着脸站起来:“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早告诉警方?”

“这是我的私事,凭什么告诉你们?再说,它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伊辉逼近刘美华,“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刘人龙两口子的死,跟摄像头内容有关系呢?”

刘美华也站起来:“不可能!就算摄像头拍到了不雅视频,被刘人龙拿走,没来得及给我,或者袒护老褚不想给我,老褚也不至于因为那点事杀人灭口!再说,老褚凭什么知道酒店房间装了摄像头?”

伊辉忍不住笑了,笑刘美华太傻:“你偷买摄像头的事,褚悦民很可能早就知道,只是懒得理你!你平时把它藏在哪儿?”

“用油纸包好,藏在马桶后方水槽内!我跟电视上学的!”

“行!”伊辉指了指刘美华,“从你今天提供的情况分析,刘人龙两口子的死,以及你家老褚之死,极有可能都跟当年那个摄像头有关!”

“不可能!你什么意思?”刘美华很激动,嘴唇不停抖动。

“谢谢配合。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伊辉不多解释,冷着脸离开。

他有些兴奋。他不知道如果换作一个优秀的刑警,该不该在此刻兴奋。

他想不到从杜忠奎的案卷里,能引申出这么多隐情。这些情况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们是否还能引申出更多隐情,他不确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

回到分局,他迎面碰到江志鹏。

江志鹏刚从雷局长办公室出来,脸色铁青,脚步沉重。他带头在一线忙了大半天,回来后,才跟雷霆汇报昨夜在皇家酒店的过失。

雷霆听完很震惊,当场拍了桌子,把桌面上的杯子震起来半尺高。

警务人员出外勤,难免有不可预料的情形发生。可是这次,江志鹏中计启动了杀人机关,致使唐林海当场被电死,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不管怎样,江志鹏的处分是免不了的,甚至于还要接受检察院调查。但是,雷霆考虑到大案当前,西城分局现在是整个滨海警界关注的焦点,此时把刑警大队长给处理了,不但严重影响一系列案件进程,更影响全局人心、士气。

他想来想去,只抛给江志鹏一句话:“要么一周内破案,要么滚蛋!”

他这个破案,包括分局近来所有大案。

江志鹏腮帮子高高鼓起,半垂着头跟伊辉擦身而过。

伊辉冷不丁开了口:“江队,我可能有重大收获!”

“什么?”江志鹏继续往前走。

“我查了杜忠奎的资料,发现褚悦民的死,很可能给10年前那场交通肇事案有关!也就是说,杜忠奎所牵连的碎尸案,也很可能牵连到那场车祸。再进一步说,如果711案跟827案的并案结论没有错,那么它们也很可能跟碎尸案相关!”

“啊?”江志鹏这回听清楚了,两脚定在原地。伊辉走上前去:“情况复杂,一时说不清。现在整条线还是断的,细节也很模糊。还有件极重要的事,需要你出头。”

“你小子可别唬我!”

“唬你能破案?”伊辉无奈一笑,看了看表,“趁银行还没下班,咱们赶紧走!到那儿你坐镇就行,我问。完事回头给你慢慢捋!”

“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志鹏一手扶腰,一手揉了揉颈椎,皱起眉头盯着伊辉。

“赶紧啊,领导!”说话间伊辉叫来王可,两人当先朝外走。

江志鹏犹疑片刻,抬脚跟上。

西城城市银行行长办公室。

行长不在,副行长孔方出面接待来访的三位警务人员。

一切按照伊辉事先的安排,江志鹏阴着脸坐在一旁,就起个震慑作用,王可拿着笔录本,一脸轻松。

伊辉板着脸对孔方说:“孔行长,我们来了解10年前的一点儿琐事,麻烦你还是打个电话,把行长叫来吧!10年前,你可能不是副行长,相关信息怕你不了解。”

孔方搓了搓手,笑道:“10年前?那时候是侯行长坐镇,我们现任行长还没来呢。所以这个电话打了也没用啊!”

听到这话,伊辉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侯行长,一定就是褚悦民老婆刘美华的姐夫。

“10年前你什么职位?”

孔方笑说:“现在是副行长,10年前也是副行长……侯行长调走以后,空降来了新领导。我老方天生适合干副手。”

“那太好了!”伊辉往前挪了挪屁股,靠近孔方,“还记得蓝小菲吗?”

“蓝小菲?当然记得。她是我们行的行花,当年快40的人,看着还像个小姑娘。可惜出了车祸。唉!”

“你们关系怎么样?”

“关系?”孔方一愣神,“我们就是上下级关系,她信贷部主任,我对她直接负责。”

“你了解她吗?”

“这怎么说?那得看哪方面,毕竟一起工作十几年的老同事嘛。”孔方停顿片刻,反问,“怎么突然来问她的事?”

“有人冒用蓝小菲身份诈骗,所用资料,跟她一模一样。我们帮经侦过来简单了解一下。”

伊辉胡诌起来,海阔天空,突出一个反应速度。

“怎么回事?简直胡闹嘛!蓝小菲都去世10年多了!”

“是的!都是必要程序,我们也了解过那场车祸的情况!”伊辉顺利过渡了话题,“当年西城有个老板叫白涛,你知道吗?”

“有印象。”

“他从你们银行贷过不少款吧?”

“对!他的业务,是蓝小菲亲自负责的!”

伊辉早就想过,银行对接白涛的,很可能就是蓝小菲,只是不敢确定。看来世事皆因缘,白玉城和蓝媚多年来纠葛不断,而他们的长辈,早在多年前就已有来往。

他很快回过神来:“那白涛当年的专项贷款,有问题吗?”

“那绝对没问题,一切合乎程序!蓝小菲的业务原则性非常强,跟我沟通也及时,很让人放心。”

“可是白涛那笔投资全亏了。”

“那我知道。他那片楼盘,到现在不还在五一路扔着吗?人也没了。投资的事,风险谁能预料?不过,他当年的贷款抵押物可是很充分,我们银行没风险。”

“你是说他的鼎鑫化工?”

“对!事后拍卖,厂子到了唐林义手里,也就是如今林义化工的西厂。”

“亏的是个人,看来你们银行还是赚到了!”伊辉速切话题,不让孔方插嘴,“蓝小菲出事那天,还是个工作日吧?”

孔方皱起眉头,他显然想不起来。

“那天是小年。”伊辉提醒。

“哦,对!”

“还记得她请假事由吗?”伊辉再次提醒,“车祸发生在去北京的高速上。”

孔方站起来走了两圈,又坐回去:“蓝小菲两口子都死了,这是事实啊!你们该不会怀疑那什么诈骗犯,真是蓝小菲复活吧?”

伊辉笑着摇头:“你多心了。我们来都来了,就是走个程序。”

“她的假是我准的,可是时间太久了。”孔方搓了搓后脑勺,“你一说北京,我才想起来,她当时提过一嘴,说是去访友。”

“去见谁?”

“那谁知道!”孔方笑着摇头。

“你们十几年同事,不知道她在那里有什么朋友?”

“你这可难为我了!”孔方摘下眼镜使劲眨了眨眼,“都是私事,我打听那干吗。再说她人漂亮……对了,现在的信贷主任是她同学,要不你们问问她?”

孔方被盘问烦了,成功甩锅,很快把信贷主任叫进办公室,自己一溜烟跑了。

进来的女主任身宽体胖,对伊辉的问题相当诧异。

“对,我和蓝小菲是大学同学,当年住一个宿舍。”

“你很了解她吧?”

“不了解。”胖主任甩锅更干脆。

伊辉对这个回答极为不满:“她死了,你就当上信贷部主任了?换句话说,她不死,你能当上?”

“你什么意思?”胖主任提起屁股,虎视眈眈盯着伊辉。

“别紧张,坐。夸你能力强呢!”伊辉刺激了对方,又转回正题,“你们在哪儿上的大学?”

“北京。”

“她在北京都有什么朋友?”

“我哪知道啊!我该下班了!”

“哦?真不知道?”伊辉知道这些人遇事都是能躲则躲,便有心吓唬,转脸对王可说,“给经侦的弟兄们打个电话,就说,他们那件诈骗案,可能跟西城城市银行信贷部有关,叫他们多费点心。”

胖主任蹦起来:“什么诈骗案?怎么会跟我们信贷部有关?”

“坐下!我刚问你话呢!哪里轮到你问我?”

胖主任重重陷进沙发:“她在北京同学多。那时候同学聚会,也都是去北京。”

“她和谁最熟?”

“男同学都熟……”

“我问谁最熟?”

“要说最熟,那还是我们银行北京总部的孙行长。”

“孙行长?”

“大学那会儿,孙行长是我们经济学教授,很有名气。我们毕业前,他被市领导推荐去了农行,后来有了城市银行,他又转去城市银行总行,干副行长。蓝小菲开始干的也是农行,来城市银行是后来的事。所以只要去北京,她都会去看望孙行长!”

“你也一样吧?先在农行,后来转到这儿!”

胖主任再次站起,用力哼道:“我那时也……也很漂亮,一点儿也不胖……”

伊辉很认真地点点头,招呼江队和王可离开。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剩下的是验证。

从银行出来,伊辉对江志鹏说:“看来得去趟北京。”

“找那什么孙行长?你到底要验证什么?就这破事,值当去北京?”

江志鹏知道伊辉想干什么,但不明白那么干的理由。

“必须去!”伊辉态度坚决。

江志鹏摇摇头,拿出电话拨通一个号。对方是北京某分局刑警副队长,当年跟江志鹏是警校同学。

“怎么说?赶紧的!”他举着电话问伊辉。

“你叫他去查一下,2007年腊月二十三,即2008年小年前一晚,或者小年当天,蓝小菲是否给城市银行总行孙副行长,打过电话?说过什么?”

“蓝小菲、蓝小菲,她到底是谁?”

“蓝媚母亲。”

“哦!啊?”

电话接通,江志鹏顾不上诧异,把伊辉的话,跟同学复述两遍。

挂断电话后,他们回分局等消息。那期间,江志鹏再三询问怎么回事,伊辉一言不发,只是把杜忠奎那份案卷拿给他,让他好好看看。

大约一小时后,江志鹏同学来电,问那个蓝小菲是不是出了车祸,两口子都死了?

江志鹏正在研究案卷,如实告诉了对方。

又过半小时,消息来了。

孙行长八年前就退休了。江志鹏同学以蓝小菲那场车祸反复提醒老头儿,老头儿终于想起,2008年小年那天上午,接到过蓝小菲电话。电话内容很简短,蓝小菲说年底了,去看看孙行长,顺便请老师帮忙排解一个问题。孙行长问什么问题?蓝小菲没多说,只简单陈述,说事情跟一笔贷款有关。

江志鹏把电话内容原原本本告诉伊辉。

“跟一笔贷款有关?果然如此!”伊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脑海中那根链条变得越来越清晰。

“你怀疑当年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江志鹏的案卷没白看。

伊辉点点头,在案情分析板上画了个人物关系图:褚悦民(西城区城建规划局前副局长),褚悦民老婆刘美华,车祸死者蓝小菲(蓝媚母亲),车祸死者刘人龙(蓝媚父亲,褚悦民司机),杜忠奎(半挂司机),侯某(十年前西城城市银行行长,刘美华姐夫)。

王可搬来凳子,老老实实在分析板前坐下。

伊辉指着题板:“求证过程,跟事实经过正好相反——看完杜忠奎档案后,我注意到蓝小菲这个名字,查证得知她是蓝媚母亲。接着我委托车站派出所,查到当年另一位涉事司机,刘正顺。他不干运输了,现在是个菜贩子,活得好好的。然后我分别去了城建规划局、白玉城的维修店,以及褚悦民家……”

“直接说怎么回事?”江志鹏急不可待。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伊辉从空中接住王可的烟,随手架到耳后,“10年前,褚悦民老婆刘美华,多次从褚悦民衣服内发现房卡。她怀疑对方出轨,但褚悦民否认。刘美华不甘心,又试图从褚悦民司机那儿打听情况,但还是一无所获。此后,她找过一家婚姻调查所,结果发生意外,事情传到了她单位。后来她决定自己调查,偷偷买来微型偷拍设备,将其藏于马桶后方水槽内,并向刘人龙求助。刘人龙答应了。他为什么帮刘美华?他的编制,是蓝小菲找刘美华帮忙解决的。接下来是重点,2008年小年前一天,刘美华无意在褚悦民车内发现房卡。她立刻把偷拍设备连同房卡,一起交给刘人龙。刘人龙很快归还了房卡,并说已经在酒店装了摄像头。”

王可忍不住插言:“姓刘的背叛领导啊,这就给装上了!”

“不十分确定!”伊辉接着说,“那晚褚悦民去了酒店,后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中午,刘美华给刘人龙打电话,打听摄像头的情况。刘人龙说请了假要出门,摄像头的情况,支支吾吾没说清,就挂断电话。刘美华没办法,后来发现褚悦民退了房,就到酒店开了相同的房间,去找摄像头,可是没找到。”

“我听明白了!”江志鹏走到题板前,在刘人龙名字上画了个圈,“你是说他装了摄像头,拍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在去北京的路上,被灭口?”

“如果他压根儿没装,那车祸就是意外;如果他真装了,那我认为就是灭口。”

江志鹏又在蓝小菲名字上画了个圈:“她去找孙行长请教什么问题?一笔贷款业务?她一个信贷主任,经验丰富,什么业务不能处理?还得专门跑北京去,请教总行长?而且连夜赶路?”

“问题就在这里。常理解释不通,那就只能是非常理。刘人龙应该装了摄像头,而且一定拍到了他想不到的内容。如果蓝小菲跟孙行长通话时没说谎,那刘人龙拍到的内容,就应该跟一笔贷款有关。”

这时王可又打岔:“换我是不可能出卖领导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我想不通刘人龙装摄像头的心路历程……”

“你不放屁,没人拿你当哑巴!还心路历程……”江志鹏思路被打断,急了。

伊辉回应王可:“他的心态不难分析。如果真拍到了不雅内容,他大可以找个理由,比如存储盘进水,不把视频交给刘美华就行。这样他既帮了刘美华,又不得罪褚悦民。”

“有道理!”江志鹏重重地点着刘人龙的名字,“看来他真装了摄像头,而且拍到了东西!”

王可问:“什么东西?竟让人杀他灭口?”

伊辉说:“应该跟贷款有关。而当时她最大的一笔贷款业务,是白涛的鼎鑫化工。”

江志鹏惊道:“鼎鑫化工?你是说五一路那片烂尾楼?”

“我也是猜测!毕竟那个项目,是蓝小菲当时业务范围的最大一笔贷款,而且是她本人亲自负责的!”

“可是银行的孔方说了,蓝小菲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那笔贷款,程序上没一点儿问题,而且抵押物非常充分……”

“没错!”伊辉拿起耳朵上的烟点燃,“可是从结果看,白涛那个项目黄了!”

江志鹏背着手,在原地绕了好几圈,突然止步:“难道不是贷款本身有问题,而是项目本身有问题?”

伊辉没正面回答:“白涛最好的朋友兼战友,冯仁兴说过,白涛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没吃透城市规划方向。东扩还是西扩?当时咱们滨海进一步的开发方向,还不明确。”

王可说:“怎么不明确?早在10年前,办公楼就东迁了!”

“不是那个意思!整体往东发展,人尽皆知,是西城进一步的开发方向,不明确。当时西城搬迁了大量污染企业,留出来很多空地。有了地,肯定会开发。不明确的是开发什么产业,何时开发。当时有很多开发商都在打西城的主意,毕竟地价便宜啊。坏就坏在白涛做事果断,下手太快。”

“白涛可以去问城建规划局啊!”

王可稀里糊涂一句话,案情分析往前迈了一大步。

江志鹏说:“没错!一般来说,开发方向,何时开发,市城建规划局,会给市里提供一个初步思路。在那个初步思路之前,其下级单位,即西城区城建规划局,会有一份更初步的思路。”

“更初步的思路?难道是褚悦民在中间捣鬼,才使得白涛项目本身出现问题?”

王可顺嘴就说出褚悦民的名字,屋里瞬时安静下来。

江志鹏用力搓着下颌:“就这些分析跟案情之间,所呈现的因果关系看,褚悦民的确值得怀疑!可他只是个副局,能左右开发思路吗?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是政策误判,导致白涛项目失败,那么,褚悦民得在开发政策上造假,给白涛传递一个并不存在的政策信息才行!问题是褚悦民有能力造假吗?那可是红头文件!”

王可说:“瞎猜没用,关键是那场车祸。如果能证明它真的是人为就好了!可是杜忠奎当时的操作,案卷里描述得很清楚……”

“操作?”江志鹏白了王可一眼,“杜忠奎切换车道之前,是有反应时间的。他是不是故意拖延了一两秒,你能看出来?”

伊辉点点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林义化工前身,是个破产的集体纸厂。唐林义的个人资料显示,在盘下厂子之前,他也开过大车。那时候,唐林清一直给他跟车!”

江志鹏深吸一口气:“对啊!难道杜忠奎,一早就认识唐林义和唐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