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审讯、仙人掌的刺
天终于亮了，然而风雨并未变小。
对西城分局的人来说，今天是忙碌的一天。
雷家明在雷霆宿舍睡得正香，被伊辉和王可敲门惊醒。
进屋后，王可告诉他，经谨慎分析，711案和827案已经并案。江志鹏把苗力伟和白玉城纳入嫌疑人范围。
白玉城的个人情况，是伊辉和王可提供的，那让江志鹏对嫌疑人的论证更为充分。
苗力伟是葛春花养子，有理由为顾楠楠母女报仇；白玉城跟葛春花没有亲属关系，但葛家却有恩于他。白玉城爷爷、奶奶的丧葬事宜，都是葛春花一手操办，白玉城奶奶去世前治病的钱，也是葛春花出的。就连白玉城本人当年因病住进ICU，欠下48，000多元，也是葛春花买单。此外，白玉城曾被虎子等人敲了一笔竹杠，共计6000元，当时白玉城走投无路，还是求助于葛春花。对白玉城来说，葛春花的所作所为，并不亚于亲生母亲。
雷家明沉默。他看得出，这个结论一点儿毛病也没有。顾楠楠的事，他比谁也上心，现在出来这么个结果，他只能接受。
江志鹏跟雷霆做了最新的案情汇报，雷霆大喜。他叫江志鹏暂停对杜忠奎的抓捕，先把711案和827案拿下。
江志鹏信心满满，行动立即展开。
他先派人找到唐林清的车，顺利地从车内提取到三根长头发。加急检验午后完成，结果令人振奋：头发的DNA序列，跟顾楠楠完全一致。对本案来说，这是第二项固定物证。第一项，是伊辉从化工厂提取的两颗钢珠。
上午8时，江志鹏亲自问询唐林义，这也是他们第二次交锋。伊辉负责记录，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唐林义。
“唐总，这么快又见面了，意外吗？”
唐林义眉头紧皱，语气有些焦急：“江队长，有问题尽管问，一定配合。但是最好快点！你也看见了，这风雨正紧。市里要求，厂矿企业领导务必坚守岗位，靠前指挥，切实做好防风防暴雨各项工作，马虎不得啊！”
江志鹏点点头，说：“请你来，就是希望你再好好回忆一下，7月2日晚至7月4日上午，褚悦民在你的静山别墅，到底干了什么！”
唐林义心中一凛，立时警觉起来：这一大早又问这个，莫非出事了？
他咳嗽了一声，脸上却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有什么问题吗？”
江志鹏异常严肃，静待对方回答。
唐林义感觉到了，今天的气氛，跟上次截然不同。
他微微低头，沉默了半分钟，突然抬头说：“对不起，上次我撒谎了。”
“哦？”江志鹏抱起双臂，饶有兴趣地盯着对方。
“那天不只是请客吃饭，褚悦民还让唐林清给他办了一件事。”
“详细说！”
唐林义的话含糊其词，意在试探对方，判断形势，只说“褚悦民还让唐林清给他办了一件事”，却没说到底办了什么事。当他听到“详细说”三个字，就知道自己判断对了。接下来的话，再无半点犹豫。
“褚悦民坐牢，七年不沾‘荤腥’，一出来就联系了唐林清。他说憋坏了，他就好那口。”
“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错了！”
“你蓄意隐瞒！”
“是！但我从未参与。”
“扯淡！”江志鹏忍不住骂起来，“那能一样？褚悦民和唐林清，那是嫖宿未成年少女，用的可是你的别墅！”
唐林义反驳：“未成年也不是幼女，是高一学生，十五六了！而且两相情愿！”
江志鹏忽然问：“唐林清，他为什么那么听褚悦民的话？”
唐林义苦笑道：“他是为了公司……”
“呵呵！公司？”江志鹏冷笑，“好一个没参与！”
“他也好那口！”唐林义解释，“他帮褚悦民找女学生，无非是还个人情。他明确告诉老褚了，那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7月11日午后，褚悦民又去别墅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那次是他先斩后奏，去别墅前，以及去别墅路上，一直给唐林清打电话，说那天他生日，还想再来一次‘套餐’，唐林清没答应！只是没想到，唐林清赶过去时，他却出事死在车里！”
“还褚悦民什么人情？”
“就是十几年前，东厂的用地问题。当时东厂没这么大，前面还有个小厂。那个厂子搬迁后，在褚悦民帮助下，我才得以扩大了厂区。就这么点事。”
“就这点事？”
“对！”
“据我所知，褚悦民的嫖宿史，至少10年了！”
“是！那时候的学生妹，也是唐林清帮他找的。他开口就要初中生，说越嫩越好。为了安全，唐林清呢，就找高一的应付他。要不说当官的贪呢，他坐牢出来，还想着那口。哦，不是说全部当官的，就说褚悦民。”
“那个女学生自杀了！知道吗？”江志鹏突然用力拍桌子，“你还笑得出来？”
“自杀？”
唐林义通过崔明虎，早就得知顾楠楠死了，可他还是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
江志鹏紧盯着他。
“唉！”唐林义叹道，“不管10年前，还是现在，事呢，都是林清办的。他不光是办公室主任，也兼着副总。我从不插手，也就知情而已。”
“你倒甩得干净！”
“事实如此！你们随便查！”唐林义摊了摊手。
“上次你为什么撒谎？”
“我也顾及公司名誉啊……”
“给女学生拍的视频呢？”
“还在，仅有一份。10年前那些早没了。”
从掌握的事实看，嫖宿女学生的当事人，的确只有褚悦民和唐林清。从法理上说，唐林义就算有责任，也不会太大。江志鹏看了看表，决定暂时把唐林义放回去，同时派王可带队，去别墅取证。
这时，伊辉突然插嘴，问了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唐总，唐林清被杀那天早上，你在干什么？”
“啥？”
唐林义愣住。他没见过伊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觉得那个问题，跟江志鹏的话题全不相干，拐的弯儿太大。
“8月27日早晨，你上班之前。”伊辉提醒他。
“上班之前？”唐林义蹙眉琢磨片刻，释然道，“那能干吗？吃饭呗……”
“8月26日晚，你住哪儿？”
这是个很“旧”的问题，唐林清案刚出来时就该提。可惜伊辉那时还不是顾问，而警方最初对相关人物的笔录中，并没记录这个点。后来江志鹏第一次见唐林义时，对笔录做过补充，但不详尽。
“哦！26日晚，我住市区。”
“没在静山别墅？”
“没有。案发前，我跟孩子去了趟海南，26日晚到家的。别墅我不常去。”
“从你家到公司，多长时间？”
“大概半小时吧。路况好，还能快点。”
“那天你几点出门？”
唐林义想了想：“8点15。”
“平时你每周一都去公司？”
“不一定。那不是新买了个海缸吗？”说到此处，唐林义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那玩意儿，把林清害死了！我实在想不出，他跟什么人有仇……”
唐林义这几句话，在警方笔录中倒是早有记录。
“平时去公司，一般几点出门？”
“8点。”
“每次都8点？”
“算是个习惯。”
“平时8点出门，那天为什么8点15？”
唐林义皱眉。
“仔细想想，除了吃饭，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了。那天我大概8点45到公司。这一点，你们江队长早就问过了。”
伊辉扭头看了看江志鹏，这些细节，以前他不知道。
在这几个小问题上绕来绕去，唐林义有些不耐烦。他点上烟看了看伊辉，见对方很认真地盯着他，只好凝神回忆。
半支烟过后，他弹了弹烟灰：“哦，想起来了。我出门前接了个电话，耽误了一会儿。”
“接了个电话？谁打的？”
“李默琛，公司财务总监。”
“电话内容呢？”
“这……”唐林义丢掉烟头，“那天不是周一吗？李默琛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开会，不开会的话，他要回家办点事。我说可能开个小会，内容跟他没关系。后来，他又跟我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主要是香港贸易公司的事情，那边也是他负责的。”
“电话聊了15分钟？”
“差不多。后来走到半路，厂里又打来电话，说发生了爆炸……就这么回事。”
竟然有这么个小插曲！
伊辉暗自琢磨，唐林义习惯8点出门，就算8点半到公司，也已经躲过一劫，因为那时爆炸已经发生了，更何况出门前，还接了个工作电话，聊了足足15分钟！整体上看，827爆炸案，的确是概率性谋杀，唐林义和唐林清都有被炸死的可能，可实际上存在诸多变数，那使得唐林清的死，几近于必然……
江志鹏安静地坐在一旁。
他知道伊辉的想法，明白那是在还原细节，缩小概率，让案情更直白。他很欣赏对方的提问方式，比他问得更细。但他并不认为那些细节能给具体侦破工作带来什么帮助……
唐林义的别墅，有两个卧室新做了装修，上次崔明虎去的时候，就被呛得不行。唐林义最近一直住在那里，院子里还新添了三条大狼狗。
王可跟着唐林义来到别墅，拿褚悦民嫖宿女学生的视频。
他一看就知道，新装修的卧室，一定就是以前嫖宿女学生的地方。
唐林义承认王可猜对了。
他今天心情很好，好极了……
上午9时，伊辉对李默琛展开问询。这是江志鹏的要求，他要把顾楠楠自杀事件所有相关人员都调查一遍，把事实固定住。
这是李默琛第二次跟伊辉见面。他戴着墨镜，上身穿黑色T恤，下身穿一条明黄色休闲裤，看起来干练帅气。
他一见到伊辉，就想起来了：“哟！我们见过，上次是在东厂五楼办公室。”
伊辉藏起对李默琛的厌恶，单刀直入：“当年，你租房跟蓝媚、沈沛溪做过一些有趣的事，还记得吗？”
“哦？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以为藏得住？”伊辉冷笑，“沈沛溪自己交代了！”
“沈沛溪？”李默琛愣了片刻，扬起眉毛，“你们怎么才知道啊？”
“你很骄傲？”伊辉审讯经验不足，很快忍不住了，话里带了情绪。
“那有什么问题吗？”李默琛挺直身子，对视着伊辉，“本质跟师生恋类似。当时，她俩都16了，不是小孩了。一场游戏而已，两相情愿。哦，三相！”
“你不用解释，她们当年没起诉你，现在也没人起诉你！”
“那还问什么？”
“但是你也别得意！你种下的因，它的果还没来到！”
“哦！请问警官，还有事吗？”
“当年，你握着她们什么把柄？”
“我想知道，这是审讯，还是问询？”
“后者。”伊辉轻哼一声。
“我很愿意配合！”李默琛微笑，“那俩丫头当年有生意，嫖宿生意，被我意外发现了，就这么简单。”
“她们的客户是谁？”
“那不知道，也不关我事。”
“于是你就胁迫她们？”
“我道德层面不及格，所以主动辞职不做老师；事实层面的话，也许跟当年，我没收的黄色漫画有关。有时候本能的事，做老师的也把控不住，更何况学生？所以，我坚决支持政府的扫黄事业。”
伊辉一时无语，他没碰到过这种人。
“我这人一向直接，从不绕弯弯！那么，还有别的问题吗？”
“少废话！在校任职期间，跟未成年女生发生性关系，你走不了了！”
“少来！”李默琛摘下墨镜，“我可没说过胁迫她们，是她们自愿的。而且，第一次，是她们把我灌醉，送我回宿舍，主动脱我衣服。当年那些细节，你们最好先调查清楚。”
伊辉语塞。
“陈年旧事，浪费时间。办点正事吧，你们！”
伊辉咽下一个脏字，把笔录交给李默琛确认。他知道，江志鹏没心情纠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李默琛一个字没看，起身离开。
上午9时50分，蓝媚来到西城分局。作为顾楠楠名义上的家属，她有权知道顾楠楠自杀事件真相。得知一切都是沈沛溪所为，她异常悲伤，很快就承认了当年跟沈沛溪所做的一切。如此一来，沈沛溪的供述被验证完毕，再无疑问。
上午10点半，白玉城被带到分局。
他还是穿着牛仔裤，戴着棒球帽，走起路来，步伐异常轻快。他的打扮，能让人轻易联想到阳光和海滩。那是个温暖的场景，跟他的表情并不匹配。他的脸看上去异常冰冷，冰冷而孤独。
江志鹏亲自问询，伊辉旁观，王可记录。
白玉城看起来非常平静，进房间前，他注意到了门上的审讯标志牌，但没有表示任何疑问。
江志鹏斟酌了一会儿，才说：“白玉城，顾楠楠母女自杀。你知道吗？”
白玉城点头。
“我们已查实，顾楠楠自杀的直接原因，是褚悦民和唐林清二人，对其进行了性侵，前提是双方自愿。该事件导致的结果是，唐、褚两人皆被杀害。现在，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你跟上述两人的被害案有关！”江志鹏有意把“怀疑”二字加重。
“理由。”白玉城看起来不太想开口。
“葛春花对你爷爷、奶奶，及你本人，都有莫大恩惠。你有帮葛春花母女复仇的动机！”
“仅限于此？”
江志鹏微微愣了一下。他们对白玉城的怀疑，的确仅限于此。此刻面对怀疑对象，它听起来，似乎远不是那么充分。
“我问你，7月11日下午1点至5点，你在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
“过去太久，记不住。”
江志鹏点上烟，往椅背上一靠，说：“仔细想！咱们有的是时间！”
“我没时间！”白玉城说，“拿我手机看看吧！哪天有重要的事，我会在日历做标注。如果日历上有，那就能想起来；如果没有，那不好办！”
王可从白玉城手里接过手机，打开日历快速翻看，很快找到7月11日。
他一看傻眼了，那儿有个标记：陪蓝媚吃饭、逛街。
江志鹏看了一眼，把手机还给白玉城，紧接着问：“详细说说过程。”
“12点多吃饭，在柠檬西餐厅，饭后陪她去静山散心。”
“去静山？那天你在静山？”
江志鹏兴奋起来。他对白玉城的怀疑，越来越大。
“葛春花是7月10日火化的。蓝媚心情很差，我带她去了静山。”
“褚悦民就死在唐林义的静山别墅！”江志鹏提高音量。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蓝媚一直在一起！”
“你确定？”
跟大多数刑警一样，审人时，他也爱用这句话。他觉得这三个字，很有力。
可惜，白玉城对那三个字毫无反应。他旁若无人地站起来，径直走向门口。
“去哪儿？站住！”
看对方要离开，江志鹏一下子失去了节奏。
“我已经给出了不在场证明！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们最好拿出证据！”
江志鹏强忍不快，急问：“8月24日，周五晚，你在哪儿？”
“在家睡觉！睡觉前，一直跟冯仁兴下棋！别反问，还是那句话，要问，拿证据！”
白玉城说完就走，对江志鹏的怒视完全忽略。
江志鹏在原地站了两三分钟。他不想放白玉城走，可是人家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没有证据。再说，对方还给出了不在现场的人证。这种情形下，他所持的怀疑，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不行！他回过神，叫王可带蓝媚进来。
蓝媚第二次进审讯室，脸上充满疑惑。
“核实一个情况！”江志鹏还算客气，“7月11日下午，你在哪儿？”
“7月11日？”蓝媚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葛春花火化的第二天！”
“哦！我那天心情很差，刚好白玉城约我吃饭。饭后，他陪我去了静山。”
“整个下午，你们一直在一起？”
“应该是吧！”
“他中间有没有离开过你？比如去买水、买烟，上厕所之类。”
“好像有吧，记不清了！我在山下也上过厕所，那算不算？”
“细节一会儿再说！”江志鹏坐正身子，“谁能证明你们去过静山？”
“啊？”蓝媚觉得这问题有点好笑，“那该怎么证明？门票？早丢了！山门前有监控的……那事很重要吗？”
江志鹏心说，景区监控有屁用，时隔日久，早覆盖了。
他摸了摸眼角，说：“顾楠楠自杀的前因后果，已经告诉你了。唐林清炸死的事情，你一定也听说了。实话告诉你，褚悦民也死了，死于谋杀。死亡时间，是7月11日下午。地点，就在静山旁的别墅群！”
“褚悦民出事不是意外吗？唐林清告诉我的。你怀疑白玉城？”
“对！”
“不可能！”
江志鹏轻轻哼了一声，问：“你们怎么去的静山？
“开车，我的车。”
说到这儿，蓝媚突然想到什么，她拿出手机翻了一会儿，找出几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就在静山山道上，其中五张是蓝媚单人照，余下一张，是蓝媚和白玉城的大头合影。
江志鹏仅关注那张合影。
他点开相册右下角的详细信息看了看，瞬间傻眼了。合影是7月11日下午3:31拍的。他记得很清楚，褚悦民的车，7月11日下午2点半到达目的地，而后车门开合了两次。第一次是代驾离开后不久，开合之间相隔10秒，第二次车门关上的时间点，刚好是下午3:30，车门开合之间，相隔4分30秒。
合影照的拍摄时间，是3:31，车子第二次关门的时间是3:30，这就出现了矛盾。如果是白玉城作案，时间根本对不上，除非他会瞬移，能在一分钟内，从静山别墅，闪现到山道上拍照。
怎么会这样呢？难怪白玉城那么嚣张。
蓝媚离开后，江志鹏背对伊辉、王可，不停地搓着下颌，只差那句台词：“元芳，你怎么看？”
调查很不顺利，出乎他的意料。他用力抿着嘴唇，不想被下属看到。
等到脸上的沮丧慢慢退去，他才转过身子。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伊辉什么也没说，溜到外面抽烟去了。
午后，江志鹏按照计划，叫人把苗力伟带到审讯室。
“什么？糟蹋我妹的两个畜生都死了？”
从江志鹏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苗力伟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
“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吧？”
“你们怀疑我？”苗力伟回过味来。
“7月11日下午，你在哪儿？”
“7月11日？”
“葛春花火化的第二天。”
苗力伟抱臂靠向椅背：“在静山。”
“什么？你在静山？”江志鹏一惊，差点说成“你也在静山”。
“怎么？”
“你小子倒还坦诚！”江志鹏轻轻拍了下桌子，“褚悦民就死在静山别墅，所以……”
“所以什么？把话说完啊！”苗力伟一笑，紧接着止住笑容，“怀疑我杀人？有证据吗？据我所知，警察问话只能陈述事实。你刚才的问话，却带有明显的指向性！江警官，你当差多久了？不像新人啊！”
“你……”江志鹏被噎住了。他干刑警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审问的规矩，他自然清楚，可实际操作起来是另一回事。比刚才更操蛋的话他也说过，也没见有人质疑他。这次倒好，话一开口，就被人拿来说事了。
他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很快又摆出严肃的样子：“你去静山干什么？”
“给我妈买墓地。”
苗力伟所言属实。静山南边3公里处有片墓地，叫静山公墓。7月9日下午，他把顾楠楠埋在了那里。7月11日，他又去给葛春花买墓地。
“有人证明吗？”
“钱是蓝媚出的，事是我办的，公墓的人能证明。还有沈沛溪，她跟我一起。”
“什么？沈沛溪也去了？”
苗力伟哼了一声，懒得说了。
江志鹏稳住心神，又抛出了827案：“8月24日，周五晚上，你在哪儿？”
“忘了。要么喝酒，要么睡觉。”
苗力伟倒没白玉城那么急，话说完，自顾自抽起烟来。
屋内气氛僵住。
江志鹏咬着后槽牙挥了挥手，叫苗力伟滚蛋。
“头儿？”王可打破沉默。
江志鹏没反应。
伊辉拖动椅子，坐到江志鹏对面。
江志鹏微微摇头，看起来很是深沉：“难道并案有问题？”
伊辉说：“褚悦民和唐林清并案，逻辑没问题。昨晚我不是反对并案，是讨论827案，唐林义也是凶手目标。”
“并案逻辑没问题，可是，白玉城和苗力伟都有证人……”
“有证人怎么了？证人也可能撒谎。”
“你是说蓝媚和沈沛溪？”
“照片时间戳很容易改的；关于苗力伟，沈沛溪那边也还没求证。”
“时间戳能改，我知道，那玩意儿能瞒谁？”江志鹏转身对王可说，“去把蓝媚那些照片要来，发到技术科。”
王可走后，江志鹏叹道：“反差太大，憋闷。我本来以为掌握了凶手动机，查起来不难……你得理解我，后面还有个碎尸案呢。我真得头大！”
“理解！”伊辉用力拍了拍江队肩膀，“现在他们四人，是两两证明。说别的都没用，只能一一查证。案子卡住，没别的原因，就是信息量不够。”
“我明白！”江志鹏虚心探问，“711案，如果白玉城和苗力伟都是清白的，接下来你怎么看？”
“你是队长，你先说。”
江志鹏苦笑：“我不接受那个如果……我觉得他俩肯定有问题，只是不确定谁有问题！”
“江队，你太害怕失败了！”
江志鹏沉默。伊辉说对了一半，他是害怕失败，但那是缘于他肩上的责任。对刑警来说，耻辱与荣誉，天差地别。相比破不了案，他更愿意接受来自日常生活的失败。
伊辉不想解读队长的内心。他看出来了，江志鹏正在慢慢走向自我的反面，越来越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他很想告诉对方，别重复经验，把案子想得太简单，但也别失去信心，把它想得太复杂。有困难很正常，正视即可。现实中的谋杀不像影视剧，玩命的人，很少故弄玄虚。警方眼里的花招，对凶手来说，通常是迫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他眼里闪着光，语气却很平淡：“如果真是你认为的那样，结论反而更清楚了。”
“什么结论？”
“要么，两个案子的凶手不止一人；要么，我们对动机的判断是错的。”
伊辉的结论很明晰，可是对江志鹏来说，却犹如两团稻草，把他缠住了。他和伊辉不同，不喜欢过多分析。他警校毕业，早就习惯借助于监控、高科技痕检去解决问题。那适用于他办过的大多数案子。它们链条简短，因果明晰，一眼就能看透。可是这次，他将不得不做出改变……
午后，江志鹏向雷霆做了简短汇报。
汇报完毕，他做出具体安排。
一方面，他派人再审沈沛溪。
另一方面，他把大部分人派往静山及静山公墓，对嫌疑人笔录内容详细查证。
跟昨天一样，今天所有行动，还是冒雨进行。
傍晚时分，风雨终于变小，行人渐渐多起来，因淹水导致熄火的车子，满大街都是。市内排水系统显然经受不住台风的考验，多条路段出现大量积水。积水中四处散落着车牌，那是在行车过程中被风雨打落的。
伊辉抽空回了趟宿舍。
他早就关严了窗户，可是窗台上还是渗进来很多雨水。他再次挪开花盆，重新整理窗台。
打扫完毕，他躺上床去，枕着双手，细想这几天发生的事。
很快，他想到了蓝媚那几张照片。
他打开手机相册，研究了一下相关功能。他觉得，那些照片的拍摄时间，不可能造假。
造假？那太低级了！换言之，白玉城没有问题，至少711案不是他干的。那827案呢？那苗力伟呢？
他一边想，一边机械地翻弄着照片。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张照片上停下来。
那张照片，是在林义化工东厂109房间拍的。
他当时拍了好几张，眼前这张，是窗台的全景。
照片中的窗台，跟他的窗台一样，摆着好几盆花，有绿萝，兰花，仙人掌等。
他盯着照片，慢慢将它放大。
随着照片逐渐放大，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
他从**跃起，打开灯，重新看向照片。
他盯的不是窗台，而是窗台上的花盆。他的视线，在一个花盆上聚焦。
他紧盯着那盆仙人掌。
那盆仙人掌摆在窗户左侧，离当时发现钢珠的滑槽最近。
仙人掌长势正旺，茎块鲜绿肥厚，针刺像小剑一样，一柄柄刺向八方。
伊辉紧盯仙人掌，紧盯仙人掌上的刺。
他发现了很奇怪的一件事：仙人掌朝向镜头的一面，有四根针刺齐根断掉。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四根断掉的针刺，是用手掰断，而不是用剪子剪断的。因为四个断面都不整齐，其中三根的断面向下蔓延，连带着将仙人掌表皮，也撕掉一部分。
怎么回事？这不能再细的细节，冲击着他的思维。
他点上烟发呆。
思维不可避免地回到之前，那个没彻底解决的问题：两颗钢珠。
钢珠为什么是两颗？之前的解释靠谱吗？
他将设想的场景一一回放，眼睛却一直盯着仙人掌的断刺。
不对！不全面，没有包括所有可能！还有一种新的可能！
自语间，烟灰轻轻滑落的同时，一个不同于之前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
真正的场景会不会是这样——
地上那颗钢珠，是第一颗。8月24日，也就是那个周五，凶手作案前，把它提前放进109室窗户滑槽，利用那扇窗，作为进入办公楼的通道。做完案原路返回，回到窗外，再取出钢珠，并将窗户关严。可是从滑槽往外取钢珠时，钢珠不慎丢落。凶手尝试寻找，但没找到。同时，凶手进出窗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意外：也许是在进窗之时，也许是做完案出窗之时，由于夜里光线昏暗，由于他事先没注意，窗台上靠近滑槽的位置，摆放着一盆仙人掌，致使其掌心或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仙人掌。
凶手当时并未在意那个细节，直到安全返回老巢，静下心来，才意识到忽略那个细节，实在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仙人掌的针刺，一定刺破了他的掌心或手指，从而在针刺尖端，留下了微量血液。想到这一点，凶手一定恐慌极了。
于是，凶手再次行动。可是他返回时，已经把窗户关严了。所以，他只能选择在第二天白天，也就是那个星期六，再次潜入东厂，寻找机会，在原来的窗户位置，放进第二颗钢珠。
接下来，也就是周六晚20:40，凶手凭借小火车进入东厂，并于五分钟后，既20:45，从办公楼外侧墙体边缘，用弹弓和面筋团，把楼门口的摄像头封住，最后再把射失的面筋和锡箔纸捡走。但是，那并非凶手此行的主要任务。他的真正目的，是来销毁仙人掌针刺上的证据。
于是，他再次用铁丝开启那扇窗，小心潜入，然后借助某种微弱光源，找到刺破他手掌的所有尖刺，并齐根折断。
按说，从开窗，到进窗，到发现并拔除尖刺，花不了太多时间。可是那辆小火车是20:40停车卸货的，卸货时间最多也就十几分钟。那导致凶手的时间非常紧迫，以至于他拔除尖刺，返回窗外时，已经没有时间再将第二颗钢珠取出。他必须赶在发车前，偷偷回到车上。所以，他只能放弃，从而将第二颗钢珠遗落在滑槽之内。
当然，那天晚上，小火车一共发了两趟车，第二趟进厂卸货时间是21:35。可是凶手不能提前预料，就算他能未卜先知，也没必要冒险，拖延到一个多小时之后，去坐第二趟“班车”离开。
对于遗落在滑槽中的第二颗钢珠，凶手认为没什么风险。它太不起眼，很难引起别人注意。就算它被办公室人员发现了，甚至被警察发现了，又能怎样？凶手非常自信，认为没人能识破钢珠的秘密。权衡利弊，他不想再冒险返回，取走第二颗钢珠。
也就是说，凶手周六晚再进东厂，封印摄像头的行为，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捎带的误导警方，提前给自己做一个不在场证明。而那晚行动的真正目的，则是去销毁827案的强有力证据——留在仙人掌针刺上的微量血液。
这就是伊辉的最新想法。
这个想法合理吗？他自认非常合理。至少，它能解释照片上，仙人掌不规则断刺的原因。
不管合理与否，都需要验证，都有验证的法子。
怎么验证？
伊辉想到土，花盆里的土。
他想，如果针刺刺破了凶手的手，那针刺上一定留有小小的血珠。
凶手第二夜返回，拔除了针刺，可是却忽略了一点：血珠就算再小，也会在重力作用下滴落，最后落进花盆的土里。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重要到足以致命。
凶手带走针刺，也只是带走了针刺尖端残留的微量血迹，可是，却一定没有带走花盆里的土。它们，将致凶手于死地。
还犹豫什么呢？伊辉拖着右腿冲出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