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并案

外面风雨大作,这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天气如此之坏,队员们再加班毫无意义。江志鹏把大家打发走,一个人躲进办公室,酿愁酒。伊辉、王可、雷家明他们在忙些什么,他没心情知道,只要不违规,他懒得理。

分局里空空****。

今晚,这个舞台属于年轻人。

时间差不多了。伊辉先返回审讯室。接下来要验证推演,他信心满满。

雷家明无法忍受对真相的渴望。

他叫王可取来钥匙,打开审讯室隔壁的观察室。

沈沛溪喝光所有的水,原本苍白的面孔,变得红润了一些。她呆呆地盯着墙角,好像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沈沛溪?”伊辉的声音温柔了许多。此刻,他有些可怜这个女人了。

沈沛溪没反应。

“当年,白玉城跟进李默琛租住的小区,发现了你们的好事。李默琛脖子上的草莓印,还记得吗?”

“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想不到啊!”

她无心探究对方的消息来源,用力叹了口气,嘴角不停地颤动。

“当年,白玉城没把那件事声张出去,你们应该庆幸!”

“哦?”沈沛溪的脖子没有一点儿力气,头往后仰了一下,又快速弹回、垂下,用眼白瞪着伊辉,“白玉城?他有那么好心?他只是没有亲眼所见,或者说来不及张扬!”

“也许吧!那事之后不久,他就背了个强奸罪名,被开除了。”

“你真以为是强奸?”沈沛溪嘿嘿地干笑了两下。

“我的想法不重要!”伊辉提高了音量,“当年李默琛手里有什么把柄,才致使你和蓝媚那样做?”

“你说呢?”

“我想,李默琛所凭借的,就是你和蓝媚陪宿的秘密吧?这一点,在刚才的假设中,我已经说过了。”

“接着说!”

“我说什么不重要。你和蓝媚是否从高一就出去陪宿,也跟我无关。但是顾楠楠死因不明,那你们的秘密,就非得扒一扒不可了!

“随便!我无所谓!”沈沛溪忽然抬起头来,脖子上又有了力气,“快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不,我现在就说!”

观察室内,雷家明被沈沛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那个女人明显彻底崩溃了。她的神态告诉他,伊辉的推演是对的。

“我问,你说。”伊辉把控着节奏,没让对方自由发挥。

沈沛溪机械地点头。

“你的艾滋病多久了?”

“一……二,三!三年!”沈沛溪数了数手指头。

“怎么得的?”

“是蓝媚那个贱人!贱货!”她突然跳起来。

“李默琛当年凭什么控制你和蓝媚?”

“就是出去陪宿!有一段时间,李默琛母亲重病,来滨海住院,他经常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往返。他走的路,路过我们高中。有天半夜,他从医院回去,无意中看到了接我们的车,而且记住了车牌号。”

“那是李默琛亲口对你们说的?”

“是的!他要挟我们陪他,在他需要的时候,不然就报警。当时我们还是年轻,怕得不行……其实,蓝媚最初去陪宿,是我拉下水的,想不到吧?她根本就是个贱人!我一劝,她就从了!而且越来越积极,简直是乐此不疲,根本没有廉耻之心!”

“为什么那样做?”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穷?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把我们当成异类!”

“穷?穷孩子多了!”

“但是他们有父母!”沈沛溪无力地笑了笑,“那种心情,你永远不会明白!”

伊辉没点头也没摇头:“现在想想看,还有必要那么做吗?”

“你说呢?我父亲,是个天生吃牢饭的!同学、家长,甚至老师,没一个人看得起我!同学都躲着我,远远的,直到蓝媚转去我们班,我才有了个同桌!你刚才提到白玉城,你可以去问他,那是什么滋味!他在一个月里,就换了九个同桌!他跟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是乌鸦!”

“乌鸦?”

“是的!乌鸦!你不会明白!”

“为什么把蓝媚拉下水?”

“她?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家本来条件不错,她父母死于车祸。她叔叔卖了她家的房子,收养了她,但没多久,就把她送到福利院。后来,她被葛阿姨领养。她叔叔恨她母亲,更讨厌她是个赔钱货。在她叔叔那儿时,她连零花钱都没有。可她从小就大手大脚惯了,她受不了!她恨她叔,恨得要命!她多次亲口跟我说,希望那个男人出车祸死掉!她爱慕虚荣!我稍一鼓动,她就下水了!她陪睡!她吃药!为了钱,她无所不为!那个贱人,把我一辈子全毁了!当年得病的,应该是她!要不是因为她弄虚作假,我替她顶上,她能有现在的生活?她学的心理学,干得了翡翠宫的总经理?呸!还不是睡出来的!可我呢?你们看看!看啊!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天啊!我好恨!哪怕我毁不了她,也要把她那些丑事,全张扬出去!雷家明呢?大记者呢?”沈沛溪四处张望,“大记者,我给你提供最新鲜、最刺激的素材。你把蓝媚写到报纸上去!”

雷家明在隔壁全听到了。

他很震惊,嘴巴都合不上了。他想不到,在相对单纯的学生时代,蓝媚和沈沛溪却一点儿也不单纯。何止是不单纯?那些肮脏的交易,他根本想象不来。若不是他苦苦探寻顾楠楠跳楼事件的隐情,那些往事,只会安静地躺在当事人心里,绝不会被挖出来。

曾经,在白玉城的描述中,蓝媚和沈沛溪亲如一人。她们同吃同住,彼此鼓励,共同畅想未来的美好。雷家明能想象那些画面。可是当下,沈沛溪对蓝媚的憎恨,却如滔滔江水……

到底是生活改变了她们,还是她们背叛了生活?

他说不清,徒有一声叹息。

审讯室里,伊辉又问:“那顾楠楠呢?怎么死的?”

“你是个聪明人,猜得一点儿都没错!”沈沛溪把伊辉的推演,概括成一个“猜”字,“楠楠是我害死的。那是我突然想到的主意,把楠楠拉下水,让她走上我们的老路,等她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候,我就把实情告诉蓝媚。她待楠楠如同亲妹妹。到时候,你说她会不会被气死?这个主意刚蹦出来时,我开心得要命!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内心的痛苦,远远大过身体的痛苦!我就是要让她痛苦一辈子!唉……可惜那孩子想不开,我完全没想到……我心里实在太……楠楠那样做,把我对蓝媚的报复,统统带走了!那真的……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果然没错!”隔壁的雷家明,狠狠地捅了墙壁一拳。

“你怎么劝说顾楠楠下水?”

“唉!其实几句话就行了……”

沈沛溪什么都想说,唯独在顾楠楠这个茬上,吞吞吐吐,那是心理上的负罪感使然。

“描述一下。”伊辉让她缓了半分钟,再次发问。

“我妈,葛阿姨她查出乳腺癌,要花很多钱!我提到孝心……我说,人长大了,就要想法子挣钱,为母亲治病出一份力……这些年,葛阿姨其实很不容易,一共四个孩子……我了解楠楠,她是个好孩子……她……我……唉!”

此刻,沈沛溪心中充满了深深的矛盾。或许她后悔了,或许更多的是无奈。她到底什么心情,没人说得清。

“顾楠楠什么时候去的?”

“7月2日晚。”

“什么时候回家的?”

“7月4日上午。”

“你能否对自己的话负责?”

“当然!我现在精神很正常,一切都是真的!”沈沛溪一字一顿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委托你办事的老板是谁?”

“是唐林清。”沈沛溪脱口而出。

“唐林清?”负责记录的王可重复了一遍,手里的笔跟着一抖。

“没错!6月28日晚,他去我家找我。当年找我们陪宿的也是他!你们别把事想复杂了。当年,我和蓝媚,其实就只有他一个客户。至于他是否还找过其他学生,我们就不清楚了。只是到了高二,他就再没找过我们。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又来找我。只不过,这次是找我帮忙。”

听到唐林清的名字,伊辉抖擞起精神。

“继续说,按时间线。”他急于深挖真相,来不及消化信息。

“6月29日中午,我找到崔明虎,让他帮忙。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西城混,认识不少混混,找个爱玩的女孩,不是难事。他那人,就认钱,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出去找人,晚上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暂时没有眉目。7月1日中午,我又找到他,告诉他,那事算了。”

“就是说,那时候,你已经想到了推顾楠楠下水的主意?”

“是的!只是,它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

“什么意思?”

“7月1日早晨,唐林清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说还没着落。他说事后不会亏待我,接着跟我开了个玩笑,说我与其费尽心思,不如让他把顾楠楠带走算了!他了解我的身世,知道我被葛春花收养,有个妹妹叫顾楠楠,当时刚初中毕业,完全符合要求。我当场痛骂了他!”

“哦?这么说,唐林清无心的玩笑,反而提醒了你?”

沈沛溪点点头:“我的恶念,被他一句玩笑点燃了。我突然发现,对我来说,他的话反而很有意义:让他带走顾楠楠,不正是对蓝媚最好的报复吗?然后,那个想法就像毒蛇一样,搅扰得我左右为难,直到最后狠下心去……”

“唉!”伊辉觉得这很可悲,不知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女人。要是说句公道话,他只能说,沈沛溪实在太傻!

他抛开不快,思路再次明晰起来:“当年,唐林清找你们陪的,都是什么人?”

沈沛溪没有细想,而是反问道:“该说的都说了,别的都是废话!”

“如实回答,对你有好处!”

沈沛溪笑了:“好处?我已经是半个死人,还在乎什么好处!”

伊辉一时语塞。

他眼珠一转,继而又道:“你说得越细,我们就越了解蓝媚。唐林清死了,你知道吗?他要是还在,这件事爆出来,一样会受到相应的法律惩罚!同样,如果蓝媚在商业经营中,有违法乱纪行为,我们一样会处理!”

话题扯到蓝媚身上,沈沛溪果然兴奋起来:“行,你问。我提前告诉你,蓝媚那个酒店一定有问题,少不了。你们去查就是!”

查处酒店不是刑警队的事,伊辉还是装模作样点了点头。

他重复刚才的问题:“当年,唐林清找你们陪的,都是什么人?”

“每次都是两个人。一个是唐林清,另一个……”沈沛溪努力想了一会,说,“好像叫什么民?对,褚悦民。”

“褚悦民?”伊辉和王可同时喊出这个名字。

“是的!是个官,土地规划局副局长。”

“城建规划局。”

“都一样!开始不了解,后来才知道他名字。”

“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唐林义吗?唐林清的老板。”

“唐林义我当然知道。我和蓝媚毕业后,去翡翠宫上班,就是找他安排的。可他不好那一口,每次去,就只有唐林清和褚悦民。”

“你们去什么地方?”

“静山别墅。”

“哦?”伊辉又是一怔,忙问,“还有别的地方吗?”

沈沛溪摇头。

“这么说,顾楠楠去的也是静山别墅了!你认为她陪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唐林清也没说。”

“当年,他们给你们多少钱?”

“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们会拍视频,他们怕我们说出去。”

“用视频套牢你们,好法子!我想,顾楠楠之所以想不开,也跟视频有关,她担心视频传出去。”

“唉!别说了!”

伊辉和王可对望一眼,又问:“你最早接触唐林清,是什么时候?”

“高一上半年。哪一年?哦,2009年元旦左右。”

“是唐林清亲自找你,还是他委托别人?”

“是他亲自找上我。”

“你们怎么认识的?”

“很简单的过程,他见我个子高,就叫住我说话。后来会等在学校外面,给我送些小礼物,还请我吃饭。慢慢熟了以后,才提出来那个要求……”

“过去这么多年,他这次为什么偏偏找你帮忙?”

“你问他去!”

伊辉一笑,给出了解释:“当年你们有业务往来,这些年过去,你都没把实情说出去,他认为你值得信任。同时,他也不想让你之外的其他人知道他的癖好!这说明,自从你们之间断了联系,他这些年都没再找过新目标。跟你透个底,唐林清这次挺大方,给了顾楠楠至少14,700。”

沈沛溪揉了揉眼睛。她眼圈红了。

她跟伊辉要了根烟。

点着后,她盯着蓝色的烟雾看了很久,才说:“其实你讲得不准确!唐林清事后,给了我一笔劳务费。他知道我的病,算是借那个由头,帮我一把吧!”

听她这么一说,伊辉完全明白了。看来唐林清考虑事情很全面,他找沈沛溪帮忙,绝非偶然。

房间里安静下来。

沈沛溪默默地抽完烟,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们个秘密。”

“哦?”

“也不算什么,跟楠楠的事无关。”她微微一笑,说,“是有关白玉城的。”

“白玉城?他有什么秘密?”伊辉摇了摇头,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他**。”

“啥玩意儿?”伊辉愣住,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是这么回事。最近,我无意中注意到好几次,白玉城跟蓝媚一块吃饭,还送过花,看过电影,他好像在追求蓝媚。我觉得很奇怪,非常奇怪。”

伊辉明白“奇怪”的意思。蓝媚当年设计陷害白玉城,逼他背负了强奸的名声,那件事的真相,白玉城一定早就想明白了。如此一来,他应该没有理由再去接近那个曾伤害过他的女人。

“你也觉得奇怪吧?”沈沛溪道,“我发现之后,琢磨了好几天,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我想,我可不可以跟白玉城发生关系,传染他,让他再把艾滋传染给蓝媚……”

这真是个恶毒的想法!伊辉听完,瞳孔不由得收缩了一下。

“我知道你会说我恶毒!”沈沛溪平和地说,“你想过吗?我要是真恶毒,早就去传染别人了!蓝媚一定有情人,我只需要把他找出来,勾引他上床就行!”

“可你之前并没那么做。”

“是的!那是因为,前面两年多时间,我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病情上。我没有一日不恨她,可我终究还是太笨,没有早早想到那些法子。或者,你可以说我天生不适合做坏事!我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简单了20多年……我真正的报复行动,始于唐林清来找我帮忙。那给了我灵感,导致我把楠楠推上那条路。楠楠死了之后,我就再也无所顾忌了!我要接着做,把能想到的恶毒法子,都用出来!”

“所以,你去勾引白玉城了?”

“是!白玉城现在搞汽修,电话就刷在店面墙上。我买了张新电话卡,加了他微信号。知道吗?白玉城也是个寂寞的男人,非常寂寞!你想象不到的寂寞!聊了几天,我就约到了他。面对女人勾引,他其实一点儿也不高尚。这话,雷家明一定不喜欢听,他和白玉城是朋友嘛。其实吧,你们男人都一样!”

听了沈沛溪的话,伊辉很纳闷儿。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凭借雷家明描述白玉城的往事,他觉得,白玉城一定不是沈沛溪所说的那种男人。白玉城内心究竟什么样,他不了解。但是,他总觉得,白玉城跟一般人不一样。通常,他都会坚信自己的感觉。然而这次,他的自信渐渐被沈沛溪瓦解了。

沈沛溪悠悠地讲述:“我把他约到酒店房间。见面后,他当然想不到,约他的人会是我!我呢,也装作想不到会是他!他惊讶极了!我们都惊讶极了!他当时很尴尬,也很紧张,只顾喝水,没说太多话。其实,我早就在矿泉水瓶里下了壮阳药,而且量很足,我不信他喝下去,能撑得住……”

都是些什么事!太乱了!隔壁的雷家明越听越气。

“我料想得一点儿也没错!他喝下水后没多久,我轻轻一挑拨,就把他点燃了!接下去的事,顺理成章。然而,结果我却想象不到……”

伊辉沉默静听,并未打断对方。

沈沛溪停顿片刻,轻轻叹道:“后来他突然从我怀里挣脱,说了一句话,一句事后想起来,连我都觉得很酷的话。他说——‘对不起,我**’——然后穿衣服走人!”

伊辉被对方的讲述晃到了,他苦笑了一下,说:“确实是一句很酷的话,在那种情形下。那证明,他还是有理智的!”

“不!他不是装的。身体不会撒谎,他有反应。他肯定不想走,他应该只是无法完成……”

“哦!”伊辉想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沈沛溪却不想结束:“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早想到了。他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当年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了奸,那给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影响,反映到身体上面,就是所谓的**。唉!说到底,他成为现在那副可怜样,也少不了我一份责任……”

“哦?”

伊辉再次专注起来。难道当年那件事,真给白玉城造成了心理疾病,甚至对身体功能造成了极大影响?他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白玉城当年的位置上去,越想,越觉得沈沛溪所言极有道理。

“可是,当年设计白玉城那个鬼主意,是蓝媚出的!我和李默琛,都是去打配合的!明白了吗?她后来读心理学专业,那叫不浪费天赋!白玉城有今天,归根结底,还是拜她所赐!我也一样!我还是下手太晚!要是早点想出法子对付她就好了,哪怕提前半年也好!那样一来,楠楠也许就不会……”

听到这里,伊辉又怔住。他原本一直以为,当年设计白玉城的始作俑者应该是李默琛才对,想不到竟会是蓝媚!

沈沛溪突然提高音量:“我恨你们!你们不该现在把我弄进来!我已经查到蓝媚的一个老情人!我正准备下手勾引他……我一定能搞定他!传染他!你们把我的希望,毁掉了!”

“哦?你勾引白玉城失败,又有了新目标?是谁?”

“唐林海!”

“唐林海?”

“唐林义的大哥。他对学生妹没兴趣,他喜欢熟女。他和蓝媚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刚盯上他。”

“打消念头,别再错下去!”伊辉摇了摇头,叹道,“还好我们把你弄进来。”

沈沛溪再次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也许自从顾楠楠出事,她就盼着这一天。她早对生活失去希望,所有恶念,只是充满矛盾的徒劳挣扎。她本是个简单的女人,本质不算坏,不该面对、更无法面对这复杂的一切。她的生命里只有嘲笑、病痛、憎恶,以及悔恨,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她孤独极了。

伊辉不是个很感性的人,可他还是能捋清沈沛溪内心情感的变化。

知道自己染上绝症后,她一定经历过深深的恐惧和自责,进而才是对蓝媚的恨意。首先,她会把全部精力用来关注自己的病情,希望奇迹尽快到来。可是随着病情日渐加重,希望会渐渐转为绝望。那时,她的报复之心才真正苏醒。唐林清找她帮忙找学生妹时,恰恰就是其报复之心醒来的时候。

她想伤害蓝媚。可她跟大多数人一样无能,能够伤害的,仅仅是跟自己关系亲近的人。顾楠楠算一个,白玉城也算一个。当她最初的报复行为全都失败,才想到扩大视野,进而去发掘蓝媚的情人。这时候,真正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好在,她才刚刚开始,一切就已结束。她还没来得及接触唐林海,蓝媚也就安然无恙。

她内心情感的变化,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从一叶知秋,一步步走向寒冬,只是前方不会有春天……

这时雷家明敲了敲门,探进头来,手里提着四份外卖。那是他进观察室之前叫的,现在刚刚送到。

伊辉一时想不出其他问题,便结束了询问。

他把饭盒交给沈沛溪,温和地说:“吃吧!不过,你暂时回不去了,教唆未成年人卖**,是要负责任的!”

沈沛溪望着伊辉,轻轻摇了摇头,眼里突然散发出柔和的光。

也许她早有心理准备,可伊辉还是不明白她摇头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忽然发现,即便得了那么可怕的病,沈沛溪还是很漂亮。

办公室内,调查小队边吃边聊。

雷家明最是感慨,不停长吁短叹。

他想不到,因为自己的执着,挖出来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他知道,沈沛溪之所以说出内情,不是缘于伊辉那个瞎猫碰上死耗子式的推演过程,而是因为沈沛溪的彻底绝望,以及对顾楠楠之死的深深内疚。当然,他还知道,伊辉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瞎猫”。

“快吃!吃完赶紧回家写报道。顾楠楠之死的隐情足够精彩,而且没有需要和谐的内容,不用请示领导。这回,你小子该上头条了!”王可调侃雷家明。

“无知!不是精彩,是悲哀!”雷家明鄙夷地地瞪了王可一眼,“我当然会写,但沈沛溪的故事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会走上那条路!她说她和白玉城一样,都是乌鸦。乌鸦是什么东西?受人待见吗?你愿意像那些黑不溜秋的破鸟那样,活着吗?他们愿意吗?然而他们自己,接受那么个身份。为什么……”

“文化人,就你能!你会弹琴,可是这儿没有牛啊!”

王可不搭理雷家明了。

伊辉默默吃光所有食物,一颗米粒都不剩,那是他的习惯。

吃完饭,他抹抹嘴,说:“顾楠楠的事,还没翻篇,她给我们正在办的案子,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你是说唐林清和褚悦民?”王可认真起来。

伊辉点点头:“这事必须向江队汇报。”

说走就走,他们拿上笔录去找江志鹏,把雷家明扔在办公室。

“你俩上发条了?大半夜的,能不能让老子清净点?”

江志鹏躺在沙发上,手边放着一份新打印的材料。他喘着粗气,对突然闯进门的两位“革命小将”很不满。

材料封面有标题:“杜忠奎交通肇事案卷(2008年3月)”。

今天中午,伊辉委托江志鹏帮忙,找杜忠奎入狱前的案卷,他以为江志鹏只是随口答应,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东西弄来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把它卷成筒状,塞进裤袋。

“头儿!有情况!”王可大声汇报。

“有屁憋着,明天放!”江志鹏连眼皮都没抬。

王可挠了挠头,尝试以最简练的语言,讲明白怎么回事:“有个叫顾楠楠的女孩自杀了。我们查到,是一个叫沈沛溪的女人,唆使她去陪宿。沈沛溪有个姐妹叫蓝媚。沈沛溪交代,高一时,她和蓝媚就一起陪宿。她们只有一笔固定业务,陪两个人,一个叫唐林清,一个叫褚悦民。高二后,她们跟客户联系中断。今年6月28日晚,唐林清再次找到沈沛溪,让她帮忙介绍一个女学生,最好是高一的,处女。结果,沈沛溪把初三毕业的顾楠楠拉下水,还被拍了视频。7月7日凌晨,顾楠楠因心理压力,跳楼自杀。7月9日,顾楠楠母亲葛春花喝农药自杀……沈沛溪有艾滋病,她想报仇,那和蓝媚有直接关系,中间牵扯可乐、豆腐乳汤汁、忘记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几只蚂蚁,以及一个法国黑人……还有白玉城,他跟踪发现过别人的奸情,也被别人抓过奸,他因心理问题导致**……还有唐林海,他是蓝媚的情人,他被沈沛溪盯上了……还有崔明虎和金大圣……”

“啥玩意儿?”江志鹏从沙发上弹起。

一段复杂的故事。王可发挥发挥最高水平,还是讲得乱七八糟。

听到“黑人,蚂蚁,**”什么的,江队本想骂人,可他听清了两个关键词:唐林清、褚悦民。

要简洁明了说清事情全过程,实在太难为王可。

他擦了擦汗,赶紧把笔录递过去。

“人物关系,事件背景,起因,过程,结果,都在里面。”

江志鹏拿起笔录,边走边看。很快,他站住不动了。

他前后看了三遍,才把笔录放下,脸色看起来异常凝重。笔录中涉及的人,人与人之间的恩怨,他统统不关注。他只关注那两个名字。

他想不到,眼前这两个小子折腾半天,竟给他送来如此惊喜。

他更想不到,那份惊喜的源头,就藏在公共办公室的警情简报里。那些简报,就挂在墙上,到一定时间就取下封存,再挂上一批新的,从来没人去研究它们,更没人从中发现什么重大线索。

伊辉和王可安静地盯着江队长,知道他有说要说。

“真是没想到啊!711案褚悦民,827案唐林清,他们在这里头重合了!”江志鹏曲起指节,有节奏地敲着笔录。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唐林清和褚悦民,多年前先嫖宿沈沛溪,而后,沈沛溪又把蓝媚拉下水。多年过去,今年6月28日,唐林清再次找到沈沛溪,让她帮忙找个女学生,并以此为由头,给了沈沛溪一笔钱治病。结果,沈沛溪让唐林清带走了顾楠楠。那么,这一次嫖宿事件,褚悦民有没有参与?从褚悦民生前的活动轨迹看,答案再明显不过。

6月27日,褚悦民出狱。江志鹏上次询问唐林义时,唐林义曾说,褚悦民一出来,就联系过唐林清。7月2日中午,褚悦民前往静山别墅。用唐林义的话说,那次是给褚悦民设宴接风。7月4日上午,褚悦民回家。

顾楠楠的行踪更清晰。7月2日晚去静山别墅,7月4日上午返回,接送人都是唐林清。

褚悦民和顾楠楠,两条本不相干的时间线,在此得以重合。

显然,唐林义上次接受询问时,撒谎了。

江志鹏很激动,点了三次火,才把烟点上。

他拍着伊辉和王可的肩头,赞许道:“很棒!天大的意外,天大的收获!711案和827案的杀人动机,就在这儿!”

“顾楠楠和葛春花的死?”

“对!”江志鹏兴奋地说,“王可啊,你他娘是员福将啊!先是给我送来伊辉,接着又给我弄出这么大惊喜!”

王可嘿嘿一笑,提了雷家明一嘴:“没有雷公子,结果不会这么快出来。”

“虎父无犬子嘛!”江志鹏连局长也夸了。

伊辉插言:“顾楠楠自杀事件,跟唐林清、褚悦民关联紧密,属实意外。但就此认定711案、827案的杀人动机,是不是有些草率?”

“这不明摆着吗?”江志鹏把伊辉按坐在沙发上,“顾楠楠是不是被唐林清、褚悦民嫖宿了?葛春花母女的死,是不是因为嫖宿事件?那么,褚悦民、唐林清先后被杀,为什么?有人在给葛春花母女报仇啊!因果关系如此分明!还能有别的原因?”

王可说:“可是,顾楠楠的死,跟沈沛溪也脱不开关系。那凶手要杀的人,岂不是包括沈沛溪?”

江志鹏说:“应该包括。可是沈沛溪身患绝症,还有杀的必要?在凶手看来,那个病,就是对她最好的折磨。”

“这就是说,凶手知晓顾楠楠事件的所有前因后果。”王可说了句废话。

伊辉说:“因果关系很清晰,只不过跟案情相比较,又似乎有些矛盾!”

江志鹏一瞪眼:“什么意思?”

“比如827爆炸案,唐林清被害,存在一定随机性。具体分析起来,包括多种可能。”

伊辉成为顾问前,经由王可提交的分析报告,此刻仍躺在江志鹏办公桌上。

江志鹏翻开来看了看。

那段话是这么说的——

关于827爆炸案,表面看,唐林清是唐林义的替死鬼,实则不一定。准确地说,凶手目标不一定是唐林义,但唐林清必然在其计划

之内。

分析如下:

唐林清作为秘书,习惯早去公司,先打卡后吃饭。凶手既然了解唐林义养鱼的癖好,还知道他上周五新买了海缸,那么,凶手会不了解唐林清早起的习惯吗?如果凶手要杀唐林义,却因为不了解唐林请,只杀了个替死鬼,那等同于行动失败。

但是,以上逻辑分析,并不能涵盖所有可能。

比如,如果8月27日早晨,唐林清到公司后,不去唐林义办公室呢?如果他打完卡,直接去吃早饭,或者他上楼时遇到什么人,转而去了别人办公室呢?事情存在广泛的可能,谁也无法预料唐林清的行动轨迹,凶手同样不能。

然而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作为唐林义心腹,唐林清有唐林义的办公室钥匙,他随时可以进去。所以概括起来,有且仅有三个可能的场景。

唐林义到公司,单独进办公室。

唐林义到公司后,唐林清同他一起进入办公室。

再就是案发时的情况,唐秘书一早单独进了唐总办公室。

这三个场景全都客观、合理,凶手亦应提前想到。此三种场景,不管哪一种,一点儿火星就能点燃氢气,所以惨案必然发生。

从概率上看,此三种情况中,唐林清进办公室的概率为三分之二,而唐林义进入办公室的概率,同样为三分之二,所以,唐林义、唐林清,被害概率是均等的。

如果做成数学模型,那么除了概率,还应考虑实际情况。比如作为老总,唐林义去办公室的时间,有没有一定的习惯,有没有很早去公司的必要。而唐林清的习惯就偏明显,他习惯早起打卡,他帮唐林义处理日常琐事,还习惯整理办公室。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那么,唐林清的被害概率,就大于唐林义。

但是,换个角度,凶手以身犯险,不管其目标是谁,又岂能坐视自己的计划,只有三分之二,或稍高于三分之二的成功率?

这些内容,王可在伊辉宿舍听过。江志鹏和雷局长也早看过多遍。现在再拿出来看,它的意义,似乎又不同了。

江志鹏性格略显急躁,但并不草率。

他逐字看完后才说:“并不矛盾嘛!唐林清被害的概率大多了!”

“可是,不能因为顾楠楠的死,就草率排除掉唐林义吧?没有顾楠楠事件时,大家有过共识,都不排除唐林义也是凶手的目标啊……”

“彼一时,此一时!你的分析非常全面,但最终,还要以结果为导向嘛!那样才能排除掉纷繁芜杂的可能,让案情明朗起来嘛!”

因果已经清晰,凶手动机明确,江志鹏不想再等,叫王可通知全队开会。很快,所有警员顶着风雨赶回分局。

经过一个多小时激烈谈论,江志鹏连夜宣布:711褚悦民被害案,827爆炸案,并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