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的害羞与神经障碍

至少在当下,医生的责任是处理某一个病人——被带到医生这里来问诊的某个病人——的个体需求。因此,医生可能不是向教师传授经验的合适人选,因为教师在工作时无法只关注一个孩子。他们肯定常常想要精心照料某一个孩子,却因为害怕对整个群体造成不良影响而控制自己不这么做。

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师没有兴趣去了解他所负责的孩子个人,当孩子害羞或者有某种恐惧症时,医生的建议可能让老师对孩子有更多的了解。哪怕医生不能给出直接的建议,但对孩子更深入的了解也会让老师减少焦虑,更好地管理这个孩子。

有一件事情,医生可能比老师做得更好——医生会尽可能详细地从父母那里了解孩子过往历史和当前状态,会试着把导致孩子来就医的症状和孩子的人格、孩子的内外部经历联系起来。老师并不总有时间或者机会来做这件事,但我还是觉得老师并不总会好好利用一些确实存在的诊断机会。老师通常会了解孩子的父母是什么样的,尤其是那些“很难对付”、过于吹毛求疵或者忽略孩子的父母;也可以了解到孩子们家庭成员的地位情况。但家庭的情况远不止于此。

即使不考虑孩子的内部发展,心爱的兄弟姐妹、姑姑阿姨或者祖父母去世,或者失去父母中的一方,这类事情往往会对孩子有着诸多影响。我或许会看到,一个孩子原本非常正常,直到他的哥哥被车轧死。自那天起,这个孩子就常常郁郁寡欢、四肢疼痛、失眠、讨厌上学、非常难与人交朋友。我可能会发现,没有人费力去找出这些现实或者去把它们关联起来。父母掌握着所有的情况,但他们自己同时也要处理自己的哀恸,因而意识不到孩子状态的变化与家庭成员的逝世之间的关联。

对病史了解得不充分,后果就是,老师和学校医生一起用一套错误的方法管理孩子,这只会让孩子感到困惑,而孩子渴求的是有人能帮助他理解发生了什么。

当然,孩子紧张和害羞的病因大都没有这么简单,通常情况下都没有明显的外部诱发因素,但老师应该要确保,如果有外部因素的话,就一定能找到它。

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案例,令我印象深刻——一个聪明的12岁女孩,白天在学校会紧张,晚上会遗尿。似乎没人意识到,她是因为她最爱的弟弟逝去而哀伤。这个小弟弟患感染性发热后离家,一两周后他开始疼痛,后来证实是因为髋关节结核,他没有立刻回家。这个姐姐和家里其他成员对于男孩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结核医院都很高兴。随着时间流逝,男孩遭受了更大的痛苦,他最终死于全身性结核病。这是一种解脱,男孩的家人们都这么说。

可实际上,她虽没有表现出剧烈的哀伤,但哀伤就在那里,等待着被承认。我说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你很喜欢他,是吗?”这让她一下子情绪失控、放声大哭起来。这之后,她在学校恢复了正常,晚上也不再遗尿了。

这样直接治愈的机会并不多,但这个案例阐明了,如果不知道怎样准确地收集病史,那老师和医生会多么无能为力。

有时,在经过大量调查之后,诊断才清晰起来。一个10岁的女孩身处一个很多学生都面临困扰的学校。我见到了她的老师,老师说:“这个孩子胆小害羞,跟很多其他学生一样。我小时候也非常害羞,我理解这种感觉。我发现我可以管好班里这些害羞的孩子,因此他们在几周内就能不那么害羞了。但是这个孩子难倒我了: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没有改变——她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

这个孩子还接受了精神分析治疗,直到一个隐藏的疑点被揭露和分析出来(这是一种只有经过分析才会好转的严重的心理疾病)之后,她才慢慢开始不再害羞。老师正确地指出了这个孩子的害羞与其他表面上看起来跟她相似的孩子的区别。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所有的善良都是陷阱,所有的好意都是有毒的苹果。在她生病的时候,她既无法习得安全感,也没办法感到安全,她还被恐惧驱使着去尽可能表现得与其他孩子一样,从而不会让人看出她需要帮助,因为她不希望得到或者接受这种帮助。当这个孩子接受了一年左右的治疗后,老师变得能够像管好其他孩子那样管好她。最终,这个女孩成了一个让学校自豪的学生。

许多过度紧张的孩子都有着被迫害的心理恐惧,而紧张只是表象。如果能把这些孩子跟其他孩子区分开来,就会对他们有所帮助。这样的孩子经常被迫害,他们基本上是在请别人霸凌他们——几乎可以说,他们时不时地就会在同伴中制造霸凌。他们不容易交朋友,但他们可能会与几个孩子形成联盟,来对抗共同的敌人。

这些孩子被带到分析师这里来的时候往往有着各种疼痛和食欲紊乱,但有趣的是,他们总是抱怨说老师打了他们。

幸运的是,我们知道他们抱怨的内容并不一定是真的。他们真正抱怨的是一个更加复杂的东西,通常它纯粹是孩子的一种妄想,有时是孩子微妙的谎报,但它始终是孩子遭受痛苦的信号,是一种更糟糕的无意识迫害的信号,其隐秘性让孩子感到更加恐惧。当然,也有坏老师,会恶毒地打学生,但我们所看到的对被迫害的恐惧很少源自于此。孩子的这种抱怨几乎都是一种迫害型心理疾病的症状。

许多孩子解决自己的迫害妄想的方式是持续地做一些不严重的坏事,从而创造出一个真的迫害他的老师,老师会不断地惩罚他。老师被逼着严格对待这样的孩子,而一个群体里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就会使得老师对整个群体都采用严厉的管教方式,而这只对一个孩子是“有好处的”。有时,把这样的孩子交给一个毫无疑心的同事或许会有所帮助,这样就有可能对其他精神正常的学生采用正常的管理方式。

当然,我们也要记得,胆小和害羞也有其健康、正常的一面。在我的工作中,我可以通过正常害羞的缺失而识别出某些心理障碍。有的孩子会在我给其他病人做检查时待在旁边,还不认识我就直接来到我身边,爬到我的腿上。而更正常的孩子会感到害怕,他们会需要我使用一些技巧让他们感到安心,他们甚至会公开地说想要自己的爸爸,等等。

这种正常的紧张在两三岁的孩子身上最为明显。如果一个幼童不害怕伦敦的街道,甚至不害怕暴风雨,那他就是生病了。这样的孩子内心有着他害怕的东西,就像其他人内心有害怕的东西一样,但是他不敢让这些东西出来,不能让他的想象失去控制。父母和老师就会把逃避现实作为防卫这些虚幻怪诞的恐惧的主要方式,但他们有时会被孩子的外在表现所欺骗,认为这个不害怕“狗、医生和黑人”的孩子只是比较理智和勇敢。但实际上,孩子应该要感到恐惧,通过对外在的人、事的恐惧才能够释放他对内在坏东西的恐惧。渐渐地,这种现实的检验才能调节内在的恐惧。对任何人来说,这个过程都不可能彻底完成。简单地说,一个不会害怕的孩子,要么是在假装不害怕或在给自己壮胆,要么就是生病了。如果他真的生病了,充满了恐惧,那他或许可以安心,因为他既然可以在外界看到自己内在的邪恶的东西,就有能力在外界看到自己内在的美好的东西。

因此,害羞和胆小是需要结合孩子的年龄来进行诊断的。正常的孩子可以被教好,而生病的孩子只会白白浪费老师的时间和精力,基于此,能够对每个孩子身上的症状做出是正常或异常的判断,这是很重要的。我的观点是,如果可以恰当地了解孩子的病史,同时与对儿童情感发展机制的了解相结合,会对此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