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城,我和姨父又走了二十多里路。天黑的时候,在一个小庄子里借了个地方住下。第二天,姨父还要再向前送我,我怎么也不愿意。我说:“姨父,我这一去,如果找不到游击队,还要到北方去找到解放军,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跟着我四处奔跑了。”姨父对我一个人走路还是不放心,说:“再送送你吧!”我说:“大姨和红妹妹都在家等着你哪,你不回去,我心里也不安。”姨父还是担心地望着我,我说:“姨父,放心吧,这些年的磨炼,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坏蛋了。”姨父听了这话,便从身上把卖药的钱拿出来,交给我说:“带着。”

我从那卷钞票中抽出了两张,可是姨父把那卷钞票全塞在我手中:“全带着。”

我怀着深深的谢意把那卷钞票接在手中,便和姨父分手,向着西边有铁路的地方走去。

走了两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走到了铁路边,又走了一程,来到了一个小车站上。

小车站空****的,有很少几个人在候车,完全不像有游击队的样子。离车站不远,有一个小集镇,我就走进了镇子。为了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游击队,又走进一家小饭铺。

饭铺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内坐着。我问:“有什么吃的?”那人说:“只有米饭,没有菜。”我买了饭,一边吃着,一边就和那个人聊了起来:“买卖好么?”

“唉,不好哇!”那人叹了口气,“上个月过队伍,把东西都抢光了,这没得东西卖啊!”

“过什么队伍呀?”我试探着问。

“遭殃军呗!”那人说着向门外看了看,又接着说:“他们过来好几百人,在东边黄圩子和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了一仗,让游击队打死了好几十个人。”

“啊!”我听了很高兴,问他:“以后呢?”

那人忿忿地说:“以后,遭殃军打了败仗,还强迫我们慰劳,把我们这里能吃能喝的全都抢光了!”

“那共产党游击队呢?”我装作随便地问了一句。

“打了胜仗,就走了,向北开去了!唉!”那人又叹息了一声,“游击队可好啦,一针一线都不拿老百姓的。”

“噢!”我点点头。等吃完饭,给了饭钱,我向那人说:“我是过路的,能借个地方给我住一晚上吗?”

那人说:“行啊,就在我这前边铺子里住一夜吧!”

说着话天也就黑了,那人把铺子里收拾了一下,关上了大门,到后边去了,我就在这小饭铺里住下来。

我躺在那里,在想:怎么办呢?后来想到,游击队的去向是没有一定的,昨天向北,也许今天又向东了。干脆我一直向北找解放军大部队去,于是就决定明天搭火车向北去。

因为走了两天的路,实在太累了,不久,我就呼呼地睡着了。睡到半夜,忽被一阵咚咚的打门声惊醒。我听得门外人声嘈杂地喊着:“开门!开门!”同时邻近几家也有人在打门。我忙折身起来,拿起我的小包裹,从窗口跳了出去。在窗外的阴影处,我见店主人披着衣服从后边来了。他走到门边问:“谁呀?打门干什么?”

“快开门!”外边有人用脚踢了一下,“开门!”

店主人刚把门打开,便呼隆一下涌进来许多人,其中有的拿手电筒乱照。我顺着窗口,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看,原来进来的全是些背着枪的遭殃军。我想,夜猫子进宅,准没有好事。见身旁有堵矮墙,便爬上矮墙,又一纵身,便爬到了房顶上。顺着窗子,还能看到屋内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呀?老总。”店主人惊慌地问。

“找几个侠子给老子挑东西。”那拿手电的家伙上下照了照店主人。店主人说:“老总,我都快六十了,还有病,挑不动啊!”那家伙没理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我刚才睡的地方,问:“这是谁在这儿睡的?”店主人说:“是过路的。”

“过路的?”那家伙又照了照,“人呢?”

店主人惶惑地四下看了看说:“跑了!”

“跑了他,跑不了你!病了也得去!”那家伙招了下手,向两个扛长枪的家伙说:“把他带走!”

两个扛长枪的家伙过来抓住店主人:“走!”

店主人先是说好话,见说好话没用,就跟遭殃军争吵了起来。自然这全没用,几个遭殃军连打带拖地把他抓走了。

我伏在房顶上,听到后院有妇女和孩子的哭声。一股愤怒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起来。夜,是黑暗的,我觉得这社会比黑夜还黑,必须早早砸碎!

听到街上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了,我从房顶上轻轻地下来。前边的房门是开着的,街上又恢复了寂静。我不能再停留,我多么盼望着能早些见到亲人解放军啊!我走出了店门,向着北方,大步走去。我向北走去,白天顶着骄阳,夜晚披着星星。遇着刮风,我风里走;碰上下雨,我雨中行。我只想能早一天找到党组织,早一天找到解放军,早一天参加革命军队的行列,早一天在毛主席的指挥下,跟解放军一起打回来,来推翻这吃人的黑暗旧社会,来消灭像胡汉三那样的一群群豺狼!

走啊!走啊!我一边走一边打听着,听人们说,解放军在长江以北很多地方和刮民党遭殃军打仗,解放了很多很多地方。这些消息更加鼓舞着我,我一心要奔到长江边。

一天下午,我果然走到了长江边。嗬,好大的江啊!浩浩****的江水,汹涌澎湃地奔流着。在我的家乡我也曾见过一些江河,我常在家乡的江河里游泳,但像这样的大江,我从来也没见过。站在江边向对岸望去,苍苍茫茫,看不到边。那江心有几只小船在浮动,一忽儿小船被推在浪尖上,一忽儿小船又埋在浪头下,好大的风浪啊!

我顺着江岸,想找一个渡口。后来问江边的行人,说离这个地方三里远的羊角口有摆渡过江的。我走到那个地方,见渡口上果然有一些人聚集在那里。渡口上站着两个背枪的遭殃军,他们在检查每一个要过江的人,拿出“通行证”给看了才能上船。

“通行证!”“通行证!”两个遭殃军向准备上船的人吆喝着。

我哪里有什么“通行证”呢?这里大概是不能通行了。我不愿招惹麻烦,便回身向来的路上走。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宽大浩渺的长江,心里想:长江啊,不管你有多么宽,不管你有多么深,也不管你的浪头多大,今天,我要踏着你的波浪,横渡过去!

我在江边的一个小土坎上坐下来。因为江岸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我怕游水渡江引起人们的注意,便坐在那里等着天黑。夕阳落在大江里,江面上红蒙蒙的。江水滚滚奔腾,我的心中也掀起一阵阵波澜。我想,只要我渡过了长江,再向北走,就可以见到解放军,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拿起枪来向南打。等到再打到长江的时候,我将再从北向南横渡,解放江南,解放家乡……

包裹里还有一块干粮,我拿出来吃着。忽然,我听见江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后面还像是有人喊着追赶。我急忙站起来,见一个年轻人正向这边跑,后面跟着四个遭殃军在追赶。“拦住他!”后面的遭殃军大喊着。这时那个青年已经跑到我的面前,他焦急地向我看着。我连忙把身子一侧,让那个青年跑过去。可是那几个遭殃军还是穷追不放,眼看那青年就被追上了。我想救那个青年,可是一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那青年纵身跳进江水里,江水卷着浪头,他随着波浪泛了几下,几个遭殃军向着江里“砰!砰!”放了几枪,那青年就再也不见了!

我心里激起无限愤慨,同时也感到势头不妙,转身离开岸边走去。就在这时,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喊叫:“抓住这一个!用这个顶上!”我知道这句话说的是我,便放开大步跑了起来。可是事情是那样地不妙,迎着我的面又过来十来个遭殃军,我夹在他们的当中了。他们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抓了起来,向着羊角口那个渡口带去。

我被他们押到了渡口,见一只船上用一条长绳子连着绑了六个青年。押着我的遭殃军把我推到船上,也把我的手倒背着,和那六个青年绑在一起。一个带短枪的家伙向两个背枪的遭殃军说:“你们俩看着他们,其余的人都快去吃饭。”说着他领头向离渡口约一里远的小镇走去。被留下的两个家伙嘟哝了两句,不高兴地守在船边。

和那六个青年绑在一起,我细声向他们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他们全是被抓来的壮丁。刚才那一个青年上船时,趁遭殃军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绳子跑了的,结果被打死在江里。

长江啊,你滚滚东流,带走了多少仇和恨啊!我不愿被抓壮丁,从姚池跑出来找解放军,可是跑到了长江边上还是落入了魔掌!难道我就被他们轻易地带走?我的心像那奔腾的江水,汹涌起伏。我看看那六个青年,他们的脸上都布看仇恨和焦灼;我看看那两个看押我们的遭殃军,他俩一个站在船头上,一个坐在船帮上,全都少精无神。暮色慢慢笼罩了大江,江边很少行人。我心里盘算着一个逃走的办法,便向那个站着的遭殃军说:“喂,老总,要把我们带过江吗?”

“过江。”那家伙说了俩字。

“什么时候过去呀?”我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回答了三个字。

我说:“给我点水喝吧!”

“事倒满多!”那家伙懒洋洋地从船边拿起了一个碗,舀了半碗水端到我脸前:“喝!”

我背着手喝了两口水,故意一低头,把碗从那家伙手里碰掉,碗掉在船上摔碎了。那家伙生气地骂了几句,把脸一转又站到船头上去。我看看那个坐着的遭殃军,他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我碰了碰身旁的那个青年,向他使使眼色。我俩扭着身子把破碗片捡了起来。我小声地向他说:“割!”说着我俩就在背后吃力地割着绳子。不多会儿,拴在我手上的绳子被割断了。我也帮助那个青年把他手上的绳子割断了。那五个青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全向我俩靠过来。幸而这时天已开始黑下来,两个遭殃军并未察觉到我们。我把两只手仍背在背后,用肩膀碰碰身旁那个青年,示意他干那个打盹的,我干那个站着的。立时我和他便猛扑过去。他一下子把那个坐在船帮打盹的家伙掀到江里去,我一把把那站着的家伙的枪夺了下来。那家伙一惊,撒腿就要跑,我说:“你跑,我打死你!”我一拉枪栓,那家伙呆呆地站住了。

这时那五个青年手上的绳子也全被解开了,我向他们说:“快跑!”他们全上了岸,在夜色中飞快地跑走了。我拿着枪退到船中央,见那个遭殃军还呆站在那里,便高声地向他说:“你也快跑吧!”那家伙倒也听话,拔起腿来也跑开了。

我在船上找到我的小包裹,把它向腰间一缠。那支夺来的枪实在难以带着游过长江,就是能带过江去,也不能扛着枪在路上走呀,我不得不把它扔到江里,然后自己纵身跳进滚滚的长江。江水在我耳边掀起一阵吼声,我的身子在波浪上起伏前进,像脱缰的马,像离弦的箭,向着江心游去,游去……

当我离岸很远的时候,听岸上人声吵嚷,接着又传来两声枪响。我轻轻地笑了,心头体味到一股胜利的喜悦。我想,那几个青年大概都已经跑掉了,要是我能够把他们都带到江北去参加解放军,该有多好啊!

游着,游着,游了很长很长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游出十多里路了,可是还没游到对岸。这时正是春天,江水很凉,开始跳进江中时,并没顾到这些,可是越游越冷,越游越冷,手脚开始有点麻木。就在这时,江面上又起了大风,那大浪扑头盖脸地打下来,把我冲得老远。困难增加了,速度减慢了,同时觉得又饿又累。寒冷、饥饿、疲劳、风浪,一起向我袭来。我再看看对岸,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灯火,我不知离岸还有多远。但是,我不害怕,不灰心。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渡过江去。过江后就可以见到亲人解放军了,就可以为受苦的人报仇了。我仰头看看天上,北斗星异常地明亮,它给我指引着方向和道路,增强我的力量和信心。

我吃力地游着,有时是浮在水面,听任江水冲着我走一阵,然后再鼓鼓力气向北游。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终于听见了两声狗叫。啊,我游到北岸了!

一爬上岸,我就再也不能支持了,一下子在岸边倒了下来。这时让江风一吹,身上感到更冷。我想,这样躺在这里是不行的,冰冷的湿衣服要把我浸病了的!我可不能病倒啊,病倒可就再也不能赶路了!我四下看了看,见不远的地方闪动着火光,便挣扎着向那个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到了火光跟前,见原来是两个打鱼的老人在江边煮饭。他们见了我很吃惊。我向他们说:“老人家,我掉江里去了,请你们让我烤烤衣裳吧!”两个老人又把我上下看了看,对我似乎有点怀疑,可是没拒绝我。我在火边蹲下来。

“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呀!”我烤着衣服,老人向我提出了问题。

我说:“我是从南边过来的。”

“游过来的吗?”一个老人说,“是什么事逼得你这么拼命?”我看两个老人都是受苦的人,便说:“逃壮丁啊!”

“噢!”老人对我表示同情,“就是跳到江里死了,也不要让他们抓去当那个孬种兵。”

又谈了一阵子,我听出两个老人对刮民党、遭殃军充满仇恨,就大胆地问他们:“老人家,知道哪里有解放军吗?”

两个老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往北走,找解放军就容易了,哪儿有打仗的,哪儿就有解放军!”

对,哪儿有打仗的,哪儿就有解放军!天明的时候,我离开了两个老人,专奔着打仗的地方走去。

一边走,一边打听,我终于找到打仗的地方了。一天下午,我走到了大青山下,听到离这儿不远正响着枪声。我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大娘,她关心地向我说:“哎,你别往前走了,前边正开火哪!”我点头谢了谢她,心想,我正是要奔开火的地方去呢。这时已可以看到一些散散乱乱的遭殃军,为了不再碰上他们,我便绕到山上,躲到一个山洞里。

我在山洞里等了一阵子,忽听不远的地方人声车声混成一片。我忙走出山洞,爬到山头上一看,见不远的路上、田地里全是些乱哄哄的刮民党军队。他们就在这山下停下来,就地挖工事,还有三十来个人正往这个山上爬。遭殃军往上来,我就不能下去了,便借着山石的遮掩,继续往山顶上爬。说也巧,在这山顶荒乱的草丛下,有一个像石臼一样的坑,只能容一个人,我就躲了进去。离我有一百多步远的地方,那些遭殃军在那里支起了三挺机枪,有一挺正在我的眼下。这时我已打算好,如果有遭殃军爬到我这里来,我就拼着性命,抱着他一起跳崖!

我卧在山头,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这枪声,对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我望着那响枪的地方,像是看到了解放军正端着刺刀向遭殃军杀来,我像是看到我爹举着红旗跑在队伍的前头高喊着:“冲啊!”我多么盼望着一步迈到那个地方,和解放军同志一起,也端着枪向敌人猛冲啊!

不久,枪声近了。从北边射来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掠过,不时哒哒地击在山石上。太阳已经落了,枪口里喷出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地都可以看见了。啊,亲人解放军就在不远的地方!

喊杀声从北边传来,山下的敌人已经溃败了,可是山上那三挺机枪还在疯狂地射击。这时我从石坑里爬出来,看准敌人机枪的位置,举起几十斤重的石块,“呼咚!”“呼咚!”向敌人打去。敌人一下子惊慌地嚎叫起来。我接连打下几块大石头,敌人还没来得及辨清是怎么回事,靠我最近的那几个遭殃军丢下机枪就向山下跑了,别人也急忙跟着呼啦一下子跑了。

这场意外的战斗和意外的胜利,使我多么高兴啊!

敌人的机枪阵地被打掉了,我见到许多解放军战士端着刺刀,喊着杀声,像猛虎一样,向敌人冲了过去。我从山头跑到敌人丢下的机枪跟前,端起来想和解放军一起向敌人冲去,可是我不知道机枪怎么放。正在这个时候,冲上来十几个解放军,他们中的一个同志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来找解放军的!”

“找解放军?”那个同志又问,“刚才是你向敌人的机枪阵地打石头吗?”

我说:“是的。”我把机枪交给他,“还得了一挺机枪。”

那个同志接过机枪,高兴地握着我的手:“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我是从江西来的,来找解放军的!”

这时又走过来两个解放军,那问我话的同志向着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解放军说:“报告教导员,这个小同志刚才帮助我们干掉了敌人的机枪,他说他是从江西来,来找解放军的。”

“从江西来?”教导员走过来把我仔细看了看。这时我也才仔细地看看他们,只见他们军帽上闪着颗红五星,这就是我年年盼、月月想的亲人啊!我握起教导员的手说:“我是从江西来的,来找解放军的,我爹是红军,一九三四年去长征的……”

教导员十分亲热地说:“是我们的亲人啊!走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吧?”

我说:“哎,我走了……”走了多少路呢?找了多少天呢?又吃了多少苦呢?我一时说不上来。

教导员看看那挺机枪,拍拍我的肩:“真勇敢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潘震山。”

“好,潘震山同志。”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潘震山同志”啊,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教导员向身旁的那个同志说:“小王,你带潘震山同志到营部指挥所休息一下。”

我说:“我不休息,请发给我一支枪,我要和同志们一起去打白狗子!”

“还是休息一下吧!”教导员说,“打仗,以后有的是。你先去休息一下,这个战斗结束以后,咱们再仔细谈谈。”他说罢就向前赶去了。小王同志热情地推着我说:“走,咱们到营部去。”

第二天上午,战斗结束了。同志们来来往往地收拾胜利品,我也欢欢喜喜地跟着同志们搬运,分享着胜利的快乐。头天晚上见到的教导员同志回到营指挥所,他向我说:“潘震山同志,我们师长要见你。”

“师长要见我?”我忙从小包裹里拿出妈的夹袄和爹留给我的红五星。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教导员说着,在头里领着路,我便跟着他向村子里的一所大院子走去。一边走,教导员一边向我说:“今天早晨,我把你的情况向团首长报告了,团里又报告给师里,师长听了很关心这件事,特地叫你来谈谈。”

我想,怎么还会惊动这么多首长啊。说话间我们已走进那所大院子。院内各屋里都住着解放军,各屋里都架着电话,同志们都很忙碌。教导员把我带到北屋里,向那个正在用铅笔在地图上画着的首长敬个礼:“师长,潘震山同志来了。”同时回头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师长。”

我向师长鞠了一躬。

师长放下手里的铅笔,忙招呼我:“快坐下,坐下。”又亲手倒了碗水递给我:“喝水。”

教导员说他有事,向师长敬了个礼又出去了。

师长非常热情地问我:“小潘同志,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在江西的柳溪。”

“啊,”师长点了点头,“听说你是来找你父亲的?”

“是的。”我说,“我父亲是一九三四年参加长征的,我一直想找他,都没找成。这次我听到这里打仗,朝着枪声跑来了。”

“一来就参加了战斗,不简单呀!”师长称赞我,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里……”说到这里,我的喉头有点哽塞,“我父亲临走的时候,我家里还有我母亲,以后,我母亲牺牲了!”说着我把我妈的夹袄打开,说:“这是我妈留下的夹袄。”又从衣边里取出那颗红五星来,说:“这是我爹长征时留给我的红五星。”

师长把两件东西都珍惜地接在手中,他把夹袄看了又看,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又把红五星细细看看,深沉地说:“是我们那时候的红五星啊!亲人们保留着它,在坚持斗争!”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南望着。过了一会儿,师长转过身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首长,你………?”

“我是湖南人,姓锺,也是一九三四年随红军长征的。”锺师长把红五星放在夹袄上,又走到作战地图前,拿起桌上的铅笔。

我心情很激动,见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油印的小书,可能是师长刚看过的,书上还用红笔画着些记号。我的眼光落在了书上,见这书的题目是《为人民服务》,开头的几句写着:“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我再把书面看了一下,啊,这书是毛主席写的。我双手捧起那本《为人民服务》,一股暖流通过我的全身,心头像升起明亮的太阳。

锤师长又走到我的身边说:“见到你,我很高兴,也为我们那些长征的红军,为红军的家属们感到自豪。”他看着那本《为人民服务》,指着其中的几句向我说:“我们的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红军有几十万,在家乡都有亲人,他们为革命都付出过牺牲。但他们都不是白白牺牲的,看,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了!”师长的声音充满了自豪的感情,接着又说:“我们还要解放全中国!你听,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

我的心情无比地激**,我的目光又回到那本《为人民服务》上去。我想起革命的前辈们,他们为着人民的解放,为着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流血,不惜献出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像我母亲那样的,何止千千万万;像姚公公那样的,何止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经受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的,又何止千千万万!而今,我是找到自己的队伍了,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可是还有多少人辗转在压迫之下,像我以前一样,仍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哟!“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想到这里,我向锺师长说:“首长,发给我一支枪吧!我要去打白狗子!”

“好,你应该成为一个战士,应该拿起枪来去战斗!”师长拿起桌上的电话:“接一营。喂,李教导员吗,你把潘震山同志领到你们营,编到连里去,当战士。”听了师长的话,我是多么高兴啊,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锺师长放下电话,向我说:“潘震山同志,你是我们革命的后代,你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好战士。你的父亲,还有姚海泉同志的消息,我给你打听打听。”他又很有信心地说:“红军到了延安,就是三万来人,容易打听到的。不过,这几万人都分配到全国各个战场上去了,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可能花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我到了解放军里,就是到了家了。我爹什么时候打听到都可以。”

一会儿李教导员来了,我跟他回到营里,就把我编到二连八班当战士。

我日夜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穿起了绿色的军装,肩上扛着钢枪,帽子上闪着发光的红五星,我是多么自豪啊!从此,我成了一个武装的革命战士了,翻身了,解放了,不再做被压迫的羔羊了!连里的同志们,呼着口号,热烈地把我欢迎到班里去。从此后,我要和同志们一起去参加战斗了!

战斗,脚踏着祖国大地,向前,向前!战斗,我把愤怒装进枪膛,让子弹喷着愤怒的火焰向敌人射去!战斗,我把仇恨装在刺刀上,让刺刀闪着复仇的寒光刺进敌人的胸膛!战斗的岁月充满着豪情,而又过得那么紧张和匆忙,一转眼,我在解放军中战斗了两年多。我跟着部队,打过了长江。渡江之后,我解放大军又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

战斗,我在战斗中成长。在纷飞的战火当中,我已经在党旗下宣过誓,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当部队打到江西的时候,我已经当了侦察班的班长。

当我家乡附近几个县解放之后,我们这个师在一个城市的附近驻下来。一天,锺师长来电话把我叫了去。他见到了我说:“潘震山同志,这些时候,一个劲地打仗,打听了几次,也没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这会儿打到你的老家了,家乡解放了,你回家去看看。”

我说:“我要跟着部队向南打,一直到解放全中国。”

“你可以回家看看。”师长说,“我们这个部队要在这儿休整一个阶段,给你十天假,你回去看看,看看你父亲有信来了没有。”

我说:“我不能因为看家耽误了战斗。”

“你这是一个特殊情况。”师长说,“我和政委,还有你们连里的干部,都同意你回家看看。”

这两年来,师里、团里的首长不断地替我打听我爹的消息,营里、连里的首长,还有班里的战友们,也经常用我的身世来激励我、慰勉我。现在,领导上又主动地给我假期让我回家看看,这阶级的情义多么深厚,多么温暖啊!

师长又说:“不久前我已经写信给我们的总参了,请他们给查一下你父亲和姚海泉同志的下落,说不定你父亲已经给你们家中去信了。”

我十分激动地向师长敬了个礼说:“谢谢首长,我非常感激组织上对我的关怀。我回家看看,马上返回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