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九年,这十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已经从一个七岁的儿童,成长为一个青年,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了。这十五年,敌人的魔爪捕捉过我多少次呀,可是他们没有害倒我,却使我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风雨,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战斗。

是党和毛主席给我战斗的力量,是革命的人民哺育我成长。没有党的关怀,没有宋大爹、姚公公的抚养,我不会有今天的。从部队回家乡,我首先要到姚池去看姚公公——我的姨父的一家。

西天抹一片晚霞,群山披着落日的余晖,我来到姚池,觉得姚池比我离开它时优美得多了。庄子里突然出现一个解放军,人们感到很新鲜。我向乡亲们打着招呼,他们认出是我来,全围上来,热情地和我说话。几个热心的小孩子便向姨父家飞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喊:“震山当了解放军,回来了!”

我走到姨父家门口,见姨父、大姨正迎着我走来。我走到他们跟前,举手敬了个礼,喊了声:“姨父!大姨!”姨父见到了我,开始有点惊异,继而脸上闪出喜悦的光辉:“是震山呀!你当了解放军了!”说罢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大姨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

姨父说:“我们天天盼你,怎么也不来个信呀?”

我说:“一来战斗太忙,二来也怕寄不到。”

姨父问:“见到你爹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又问姨父:“海泉大哥有信吗?”

大姨说:“来信了,受了伤,住在医院里,小红看他去了。”知道海泉大哥已经找到,这使我心里非常高兴。

“快进家吧,快到家里谈吧!”姨父拉着我。我和站在周围的乡亲们都——地打了招呼,便和姨父走进家门。大姨忙着去烧火做饭。吃完了晚饭,和姨父、大姨一直叙谈到半夜。谈我如何迎着枪声,在火线上找到解放军;谈我怎样跟随大军参加战斗;谈首长们怎样代为打听我爹和海泉大哥的消息。最后大姨问我:“你这次回来,在家能多住几天吧?”我说:”不行,国民党反动派还没有打完,战斗还在进行着,我明天回柳溪看看,马上就要返回部队。”

姨父说:“对,别误了打仗。”

第二天吃完早饭,姨父、大姨把我送到庄子外,我兴匆匆直奔柳溪走去。

去柳溪,要路经县城,我想起了我当初学徒的米店,想到那里去看看刘来子。

我走进了街道,来到了茂源米店门口,向米店里望望,见虽然下着门板,却没有人买米。我走到了柜台前,见从里面走出一个瘦高个儿妇女,颧骨高高的,大板牙向外突出着。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是老板娘。她上下看了看我,像是认出我来,但一时又不敢相认。我提着刘来子的大名儿问她:“刘庆来还在这里吗?”

“啊,你是……”她完全认出我来了,脸上露着惊慌的表情。

我说:“我是潘震山,来看刘庆来的。”

“啊,你是郭——潘震山呀!哎呀,快请里面坐,请,请!”她显得很恐慌,又装得很谦卑。

我站着不动,说:“刘庆来还在这里吗?”

“在,在呀!”她说,“他到工商联开会去了,马上就回来,你快请到里面来坐。”

我想起和刘来子的情义,很想见见他,便走进店里。

老板娘又向银房里喊了声:“美玲,快拿茶来,你看谁来了?”银房里有个女人答应了一声,接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她向我看了看,笑了笑。她一笑,露出了一嘴的黑牙齿。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沈老板的那个好吃冰糖块的女儿。

“你不认识了吧!”老板娘向她女儿介绍,“这是你震山哥。”

老板的女儿“啊,啊”了两声,又露着黑牙笑了笑。

我心里想:“震山哥”!算了吧,我可没忘了那时你们怎样欺侮过我,这会儿又什么“震山哥”了!

我坐在那里,不愿和她们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们也不好张口问我。沉默了老大一会儿,我说:“怎么店里人这么少了?”老板娘说:“先生们都辞了,现在店里就你……”她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连忙改了口:“就美玲她爸爸,还有庆来,加上我们娘儿俩,凑付着。”

我说:“如今做买卖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是的,是的。”老板娘忙说,“如今得老老实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我说:“再向米里掺砂子,是不行的了!”

“那…嗯,哈……”老板娘的脸难看极了,“过去我们也没干过。”

我说:“怎么没干过,我亲眼看见过的。”于是又沉默了。

老板女儿后来找了句话,问我:“那年是你放的火吗?”

我说:“是的,我放的。”我回答之后,又沉默了。

我和她们坐在一起,觉得很不舒服。我想,那沈老板曾联合过胡汉三、警察局长,做过不少坏事。虽然我是来看刘庆来的,他不在,我在等他,但在这里学徒时的一些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了,便站起来说:“我走了。”看样子,她们也很希望我走,老板娘说:“好吧,等庆来回来,我就说你来看过他。”

我再不愿理她们,迈步刚要出门,却见刘庆来进来了,沈老板也愁眉苦脸地跟了进来。沈老板,就是这个沈老板:你向米里掺砂子,你囤着大米,让穷人挨饿;你勾结警察局长,在门前打死过穷人的孩子;你勾结大恶霸胡汉三,几乎把我害死;你家里的每一个铜板上都有着穷人的血啊!我心中激起仇恨和愤怒。好在我们今天有了自己的人民政府,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我把心里的火压了压,没理沈老板,忙过去和刘庆来握手。我说:“还敢认我吧?我是冬子!”

“哎呀,冬子!”刘庆来高兴地把我抱起来,“当了解放军了!那一次你怎么跑出去的?快到里面谈谈。”

沈老板也认出我来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忙伸过手来要和我握手。我还是没理他,跟着刘庆来又走回店里。刘庆来拉着我说:“走,到后边谈谈。”说着,把老板丢在柜台里。到庆来住的小房里坐下后,我问刘庆来:“解放了,你怎么还在他这儿干?”刘庆来说:“我早不愿意在这儿干,可是工商联、工会全都叫我在这里干,因为今后还要有斗争哩!”

“是的,应该有斗争!”我说,“这些靠喝穷人血过日子的老板,今后能老实吗?激烈的斗争还在后头哩!”

刘庆来说:“要是你也在这里就更好了,你也知道他的底儿。”我说:“我回家看看,马上就要返回部队。”

“你找到你爹了吗?”刘庆来关心地问我。

我说:“会找到的。”

刘庆来说:“你的家庭情况,我还没告诉过沈老板哩。”

我说:“你现在可以告诉他,让他知道,他不但剥削穷人,还和汉奸、保安团一起害过红军的后代;让他知道,他欠着我们一笔账。”我们又谈了许多事,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沈老板装出笑嘻嘻的模样走来说:“震山,中午在这儿吃饭吧。”

我说:“我不吃你的饭。”站起来向刘庆来说:“我走了。”

刘庆来看出我的意思,说:“好吧,我们到外边走走吧。”我说:“好哇。”便和刘庆来一起向外走。

沈老板还跟在我身后说:“你看,何必客气呢?全是些家常便饭,又不是外人,在这儿吃吧!”

我回过身来向沈老板说:“你那些饭,过去都是和胡汉三他们一起吃的,我们坐不到一条凳子上去。”我见他的脸色白了,又严肃地向他说:“我告诉你,你过去是一个勾结汉奸、国民党官僚的资本家,你有罪恶!”他的脸更白了。我接着说:“你要把你的罪恶向政府交代!”说罢我就走出了店门,那沈老板痴痴地站在那里。

在小饭店里,庆来请我吃了一顿饭。饭后,他把我送到了大路上,我握着他的手说:“别忘记了我们过去受的罪,别忘记了老板是怎样坑害穷人的,要狠狠地斗争啊!”刘庆来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不会忘记过去的,以后斗争是少不了的。”

我们分手了。我回身看看这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学徒,我想,他一定会勇敢地斗争的!

和刘庆来分手后,我向家乡柳溪奔去。天傍黑的时候,我来到了我的家乡。

还没走进村子,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柳溪啊,我的家乡,我在外边十多年,今天才又见到你!我走近了村边,不知不觉地把脚步放慢了。

我进了村庄,一直向村东头走去,走到我妈妈在那里牺牲的那棵大树下。我仰头看看树,天已经黑下来了,看不清树上的枝叶,但我却看见了我妈妈。这和我那年在山上看到的她一样:闪闪的火光中,她一只手向前指着,一只手像宣誓一样举在肩头,她的两只眼睛大睁着,放射着明亮的光彩。我像是看见妈妈在喊着我:“冬子!冬子!”啊,妈妈,你的冬子回来了!

我在树下站了很长时间,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恨不得一下子向胡汉三把这十几年的账算清。我四周看了下,这时我才注意到村子里很少有行人。咦?为什么今晚上村庄这么静?我想找人问问是不是已经抓到了胡汉三,便转身向村里奔去。

当我走过自己的家门时,见从门内射出灯光来。这是我的家啊,十几年没见了,我能不进去看看吗?我轻轻地推开了半掩的门,见屋里没有一个人。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屋子里照得很亮。我走进了屋子,四下里端详了一下,十五年前的痕迹已经不多了。我刚要迈步出来,见走来一个青年,他向我看了看,问:“同志,你找谁?”我说:“我就是这里的人,我叫潘震山。”

“你是冬子!”进来的青年跑过来抓着我,兴奋地说,“我是椿伢子!”

“啊,你是椿伢子!”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嗨,看我们都这么大了!”

椿伢子说:“是呀,要是在别的地方见到,我俩谁也不会认识谁的。十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当的解放军?”

我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以后告诉你吧。你先告诉我,胡汉三抓住了没有?”

“还没有哪!”椿伢子说,“这老东西狡猾得很,大军一过来,他和他儿子就一块堆儿跑后山去了。我们搜了几次也没搜着,我们打枪,他也不还枪,就是找不到他。”

我忙说:“别让他跑掉了!”

“跑不了他!”椿伢子很有把握地说,“今天下午,来了一队大军配合我们,下决心抓住他。庄里的人全出动了,所有的山口都把得紧紧的,跑不了他!”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人少,原来都到后山去捉胡汉三了。我俩正说着,忽然后山上响了一枪。我说:“枪响了,我去!”椿伢子说:“你没有带武器呀!”说着他把他背的那把大刀解下来交给我:“你带着这!”我接过刀,出了门,就向后山奔去。天全黑下来了。后山上到处是熊熊的火把,照得山里通明。我向后山去的时候,路上遇到一些人,他们都已不认识我,我也来不及和他们说话。我走进后山谷,忽然听到一声有力的喊问:“谁?”

“我!”我答应了一声,却没见到人。

“你是谁?”这次我听清,那声音在那块大石的后面。

我说:“我是潘冬子!”

“谁?”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人,“你是震山呀!”

我听出来了,是宋大爹。连忙喊道:“大爹!”这时大爹已走过来抓住我的手:“震山,你还在呀!当了解放军了!”

我说:“大爹,我回过茂岗一次,三妈说你出来找我,可我就是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跟着吴书记他们一起打游击了。”

“吴书记也来了吗?”

“他到省里去了,说明天到这儿来。”

我还要说下去,这时忽然不远的地方又响了一枪。大爹拉着我说:“到石头后面去。”我便跟着他躲到了大石的后面。

到了大石的后面,原来里边还有两个人。我们一面小声地谈着分别后的情况,一面注视着外边的动静。

那边响了一枪之后,接着又响起第二枪。不多会儿,从那边窜过来一个人影。大爹问:“谁?”那人没回答,扭头就向石后的竹丛钻去。我跳出来,靠着侦察兵的夜间视力,紧紧地跟上那个黑影。宋大爹和另一个青年也紧跟在我的后面。穿过一片竹丛,黑影忽然消失了。宋大爹打开手电四处照了照,我发现有一片嫩草被人踏过,那足迹直奔不远的一堵断墙。我们来到了断墙边,见墙那边是一个院落。我拾起一块石头向里边一丢,没有听到动静,便纵身翻过那堵断墙。也真巧,我刚进了院子,就见有个人影顺着西墙向外翻。我喊了声:“站住!”那人一声没响,已经翻过去了。我哪能让他逃脱,连忙赶到墙下,一纵身上了墙头。

当我从墙上向下跳的时候,忽听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我耳边飞过去了。刚才子弹出膛的火星子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放枪的人就离我不远。我举着刀大喝一声:“你往哪儿跑!”奔过去照着那人就是一刀。这一刀没有砍中他,接着又一颗子弹从我的臂上擦过去。就在这时,一道手电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那人一下子把头低下来。我飞快地赶上去,照着他拿枪的手咔嚓就是一刀。那人一缩手,哎哟一声,枪被我打落在地上。

我脚下踏着掉在地上的枪,借着手电光看了下这个人,只见他穿着一身农民的衣服,戴着一个破呢帽,低头站在那里。大爹喝令他:“把头抬起来!”那人就是不抬头。我过去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扬,不料他伸手就来夺我的刀。我把刀刃向他手上一拉,他嚎叫一声,把手缩了回去。他这一嚎叫,我听出是谁了。我把他头上的破呢帽打掉,这家伙把头一抬,脸上露出几块烧伤的疤痕,原来就是胡汉三!

见到胡汉三,千仇万恨全都涌上我的心头,我高喊一声:“胡汉三,你睁开眼看看我们是谁?”胡汉三翻眼看了看我,不由得身子一颤。我说:“你欠人民的血债,该还了!”我把刀锋在他面前一晃胡汉三像一摊泥一样倒在那里。

这时有人来说,胡汉三的儿子也被捉到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围拢来,照得一片通明。我把胡汉三从地上提起来,大声地向他说:“刀把子在人民手里了,我们要审判你!”

捉住了胡汉三,真是大快人心。报告了上级,很快就批准公审他。

公审胡汉三的头天夜里,我要求站岗看着他和他的儿子,生怕他们再跑掉。大爹和椿伢子连夜给胡汉三糊了个白纸高帽子,上面写着“与人民为敌的胡汉三恶贯满盈”。

公审胡汉三这一天,方圆几十里的群众都赶来了。人们打着红旗来,扛着梭标来,背着大刀来,扭着秧歌来,打着腰鼓来,这比当年赤卫队斗争土豪还要威风得多。这一天,天晴得万里无云,太阳刚从东方出来,村东头大场上就挤满了人。人们要来诉一诉苦,控诉那胡家父子多少年来是如何祸害他们的。人们要来出一出气,要把几十年压在心头的冤气一下子全吐出来。人们要来看一看人民是怎样当了家做了主,来看一看一贯与人民为敌的汉奸、大恶霸胡汉三的末日。人们带着血海深仇来,带着满腔愤怒来,带着欢庆与自豪来。秧歌队、腰鼓队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高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在一片高昂的口号声里,胡汉三被五花大绑拉向村东头大场上。人们见了这个血债累累的大坏蛋,都拥过来喊打,拳头举得像树林一样,声音喊得震天响。这时候胡汉三像—条癞狗一样倒在那里,要不是维持秩序的同志劝开众人,这个老坏蛋必定让人们踩成稀泥了!就在胡汉三放火烧死我妈的大树下,筑起了一个土台。人们要在这个大树下,审判这个杀死过许多革命战士的大刽子手。

公审大会快要开始的时候,宋大爹向村头路上指了一下,向我说:“你看,谁来了?”我蹬着土台向路上看去,其中有一个人,我马上认出来了,他是吴修竹吴书记。

“吴书记!”我高喊着奔过去。吴书记也热情地向我走来。我亲切地喊了声:“修竹哥,你还认得我吗?”吴书记上下看了看我,高兴地说:“冬子兄弟,你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回来了!”

我说:“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就是没找到呀!”

吴书记说:“自从你打米店里跑出去之后,我们也是到处找你,可也就是没找到你呀!”

我说:“多亏姚公公收养我,敌人才没有能害死我。”

吴书记说:“革命的种子,到处能生根发芽,他们是害不尽,杀不绝的。”他指着那土台上的胡汉三说:“可是你看他,他们只是几只秋后的蚂蚱,蹦了几下就完了!”

我说:“是的,他们与人民为敌,必然是这样的下场。”

吴书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父亲已经来信了。”

“父亲来信了?”我急切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们现在驻在济南。”吴书记一面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一面说,“他现在已经是副师长了。”

我听了,面前立刻出现我爹的身影:不很高的身躯,壮壮实实,缀着红星的八角帽下,闪着一双大眼睛,身后背着一把带红穗子的大刀,肋下挎着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我爹,一个从田里被逼着出去闹革命的庄稼人,当了革命部队的副师长了。

“他来信向我打听你和你妈,还有给你们的信,要你们上济南看他去。”

“我和我妈!”我向那棵大树望去,我似乎看见了我妈,,妈妈是笑着的。

主持大会的人来告诉吴书记,说大会就要开始。吴书记向我说:“你在大会上,把你要说的话全讲讲吧!”

我说:“我是要讲讲的!”

啊,妈妈,你也来听吧!今天,我在人民的天地里,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阳光下,在你牺牲的树前,大声地控诉。你看见了吗?那大场上是翻飞的红旗,那此伏彼起的是胜利的歌声……

公审大会整整开了一上午,最后判处胡汉三死刑,就地执行枪决。

“砰!砰!”两声,胡汉三像一只死狗一样躺下了。大场上响起了人们轰天动地的口号声: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解放全中国!”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亲人相聚,有说不完的话;胜利重逢,更使人兴高采烈。修竹哥,宋大爹,还有椿伢子等乡亲们,在我原来居住过的屋里叙了大半夜的话。后来大家一致让我到济南去看我爹。

同志们离开屋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坐在灯下想了一阵子,把带来的小包袱打开,把妈妈的夹袄和爹留给我的红五星拿出来看了又看。这时我又想起爹给我的那颗从他腿中取出的子弹头,那个子弹头是妈妈埋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的,不知它还在不在。

我找了把锨,到院子里把石榴树下全挖了,然后我端着灯在土中寻找。啊,我终于找到它了。它埋在树下十五年了!童年啊,童年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啊:爹爹今天去打白狗子,明天打了胜仗就回来了。可那时候哪懂得这是被压迫阶级去打倒反动统治阶级,这是一次翻天覆地的斗争啊!斗争的历程怎么会那么短暂,那么平坦呢!我把子弹头托在手心,爹的话又清楚地响在我的心里:“记住,等你长大了,要是白狗子还没打完,你可要接着去打白狗子!”是的,我现在长大了,可是白狗子还没有打完,我要怀着这颗带血的子弹头去打白狗子!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应该马上回部队去。当然,想见到我爹的心情是强烈的,可是我想到,爹如果知道我已是个解放军战士,他会毫不迟疑地命令我去战斗!于是我回到屋里,从挎包里取出信纸,在油灯下,给我爹写了封信:

爹:

你给我和妈妈的信,我收到了。

但是,妈妈再不能看到你的信,她已经在十四年前就牺牲了。妈妈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虽然她的党龄仅仅只有一天多,但是她作为一个崇高的党员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

爹走后,妈妈一直没有停止斗争,妈妈变得刚强了。她是进村发动群众,为掩护一个同志而被捕的。敌人从妈妈口中一个字也没问出来,便把她吊在村东头的大树上,在她的脚下点起了大火……妈妈英勇地牺牲了,她是我的好母亲。尽管那时我还年幼,可是妈妈的血在我的身上奔流着:她所爱的,我爱;她所恨的,我恨;她引以为光荣的,我也引为光荣;她勇于牺牲的,我也敢于牺牲!我立志要做妈妈那样的勇敢、高尚的人。

昨天,我在那棵大树下,见到妈妈笑了。因为昨天在那棵树下公审了胡汉三,并枪毙了那个大土豪,他就是杀害妈妈的刽子手。

爹,咱们分别十五年了。你这十五年是跟毛主席走过来的,有着光荣的战斗历程。我这十五年,尽管流离颠沛,却也经历了不少阶级斗争的风雨。

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深刻和清晰。爹,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浓眉下闪动着一双有神的眼睛,头上戴着八角帽,帽上闪着红星,背后背一把大刀,肋下挎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爹,十五年来,你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也许你的模样变了,但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红军战士,你要用不停的战斗换来光辉的明天。我忘不了你把那颗带血的子弹头交给我时教给我的话,你让我恨白狗子,长大了去打白狗子。我忘不掉你把那一针麻药让给那个红军叔叔,你教给我爱自己的同志,爱自己的阶级弟兄。爹,你给我的那本列宁小学课本我读完了,不过不是在列宁小学读的,而是在一个革命的老大爹的小茅屋里,伴同着活生生的斗争现实读进心窝的。爹,你给我的那颗红五星,我还一直保留着,我千遍万遍地看过它,每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你。我曾经带着它,黑夜中迎着北斗去找延安;我曾经带着它,在大风浪里横渡长江,去找解放军。十五年来,我把这颗红五星紧紧地带在身边。是它,给我信心,给我希望,更给了我勇敢;是它,鼓舞和鞭策着我紧跟你们的脚印,顽强地生活和战斗。现在,我已经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个战士了。我们的革命战争正在节节胜利,我的亲人也找到了,今天再看看那红五星,我更满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爹,我现在把这颗红五星再寄给你,看到它,也就像看见了我。虽然已经十五年了,爹,你看这颗红星还是那样红艳艳的。

爹,妈牺牲后,先是修竹哥把我留在游击队里,后来又有宋大爹、姚姨父收留我,我也应该是人民的儿子。这多少年来,我像一棵幼苗,是人民用血汗灌溉我成长;我是一个幼儿,是人民用奶汁把我喂大。我身上也流动着革命人民的血,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们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人民所受的苦难,为了人民的解放,粉身碎骨我都甘心情愿。

爹妈生我,人民养育我,党领导我前进。我已经在红旗下宣过誓,

我已经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我身上也奔腾着党的血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我的热血在沸腾,因为昨天我还是奴隶,今天,我要为世界上受苦的人去战斗,去打碎那旧世界的锁链!我要求我能够做一个党的好儿子。爹,我到了革命的队伍里,读到了毛主席的书。我上面所说的道理,是毛主席的书教给我的。妈妈生前向党组织说过一句话:”还是毛主席领导得好啊!”这句话,是在她听到遵义会议上确立毛主席的领导时说的。语言虽是那么质朴,却是那么千真万确。我们今天所获得的伟大胜利,全是毛主席的领导啊!爹,如果你有机会见到毛主席,请转达妈妈的心意,表达我们对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的感情。

爹,我在两年前已参了军,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你来信要我去看你,我想暂时不去吧!我的冲锋枪里正压满子弹,我的耳边正听到冲锋号声。战斗的呼唤,让我奔赴战场。爹,蒋家王朝已经土崩瓦解了,让我们乘胜追击吧!当全国人民都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再去见爹,我想这日子已经不远了!

妈妈牺牲之前,留下一件夹袄给我,十五年来,我一直保留着它。现在我把它寄给你,你见到它,就像见到了我那刚强的妈妈。

天已经亮了,我要返回部队了,就写到这里吧!致革命的敬礼!

儿震山(冬子)

的确,外边天已经亮了。我吹灭了灯,叠好了信,把它装进信封里,又把我妈的夹袄和红五星包在一个小包里,找出了针线,把它缝好。这时,吴书记和宋大爹他们来了,吴书记拿着我去济南的信和路费。我说:“济南我暂时不去了。”大爹问:“怎么啦?”我说:“我先回部队去,等到全国都解放的时候……”

“你们父子再见面!”吴书记接着说。

我笑着点点头,把信和邮包交给吴书记:“请你先把它寄到济南。”吴书记带着深厚的感情接过我手中的信和邮包,他和宋大爹全理解我的心情。

早饭后,我辞别了故乡和乡亲们,又踏上征途,去迎接新的战斗!

1961—1966年写于济南

1971年11月修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