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展开翅膀向北飞去。从米店跑出来,我一夜没有停留,走啊,走啊,不停地走着。天上弯弯的月亮给我照着路,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碰着山我翻山,遇着河我过河,我只是方向不变,选择着向北的道路朝前走。

我翻过一座山,觉得很累,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小河边。我到小河里捧了两捧水喝了,在小河边坐下来休息。春天的夜晚,风微微地吹着,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这河里的水悠悠地流着。这时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无比的畅快,像是掀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一样。我耳边再也听不到那瘦女人哇啦哇啦的尖叫了,再也看不到那馋嘴的女娃露着黑牙咂冰糖块了,我再也不用去侍候那肥头胖脑的沈老板了,我再也不要站在柜台里看那把掺着砂子的米卖给穷人了……总之,那一年多憋闷的生活和我告别了。远处,传来两声鸡叫。我想,天快要亮了,我得再多赶些路。于是提起包裹,我又向前走。

天,慢慢地亮了。东方的天上出现一片红霞,啊,多好看啊!我在米店里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就下门板,就扫地,就给他们打洗脸水,像这样好看的早霞我都没有时间看到。我停下来,站在一棵小树下,久久地望着东边的天上。早霞映在稻田里,嫩绿的稻秧上闪着一颗一颗透明的露水珠儿,多新鲜哟!一只什么鸟儿醒来了,从一棵树上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向天空中飞去。看到这一切,我更觉得我跑出来是对的,那米店里有多憋气啊!

又走了一程,我经过一个村庄。在村头的路旁,有一个卖饭的茅棚。我饿了,便走到茅棚里想买点饭吃。卖饭的是个老婆婆,我向她买了一碗饭。她问我:“你从哪里来呀?”我说:“从山里。”她又问:“你到哪里去?”我说:“走亲戚去。”她说:“你走了一夜路吧?”我感到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能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衣服全让露水打湿了,脚上的鞋也湿了,上面带着一层土,都结成了泥巴了。”我听了,心有点跳,我想,要是胡汉三布置人抓我,一下子不就认出来了吗?我不敢在饭棚里坐,忙大口把饭吃完,便走出饭棚。走出饭棚后,见外面没有一个人,我又回到茅棚问那个老婆婆:“这儿离县城有多远?”老婆婆说:“看你问哪一个县城喽。南边有一个,离这四十里;北边有一个,离这五十多里。你问的哪一个呀?”我说:“问北边的。”说罢,我走出饭棚,向北走去。

我向北走着,心想,这里离县城才只有五十多里,胡汉三要派人出来抓我,很快就会撵上我的,我不能在路上走,先要躲一躲。我见前边有一座山,便向那山前走去。

拐了好几条路,走到了山脚下,一看这山很高大,便顺着山下的小路向山上爬去。我爬到了山顶上,喘吁吁的,但觉得这里很安稳。我坐在一块山石上,向四下里望去,只见四下里有树木,有竹子,青青绿绿,十分好看。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了,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舒服。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于是放平了身体,枕着小包裹,呼呼地睡着了。

我正睡着,忽被一块乱石滚动惊醒了。我连忙折身坐起来,就听山下面有人说话。我走到一个豁口,向下一看,见两个穿黄皮的保安队,押着饭棚里卖饭的老婆婆在山下搜寻,一边搜寻,一边问老婆婆:“是不是有个孩子爬这山上来了?”那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孩子呀!”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有人见他爬这山上来了!”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人往这山上爬。”另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算了,别往山上爬了,爬破了鞋,他们又不给买。”先说话的那个家伙说:“哎,只要能抓住那个小崽子,上头不是说要赏五十块现大洋吗?”老婆婆问:“为啥要抓一个孩子呀?”穿黄皮的家伙说:“他是一个共产党的儿子,还放火烧人哩!”老婆婆停住了脚,往山上看看,说:“我看不会躲在这山上,这山上也没有共产党呀!”那两个家伙不听她说,还是向上爬来,我忙轻轻地转过身,向另一个山头爬过去。我向另一个山头爬着,见山腰上有棵树,树叶十分稠密,便走到树下,纵身爬到了树上。树叶子密密丛丛,把我遮住,使我能看到外边,而外边的人却看不到我。隔了一会儿,我见那两个家伙爬到山头上来了。他们向四下里望了望,骂了几句,就又都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坐着,心想,胡汉三使的什么办法,也让这里的保安队来抓我呢?后来我想起来了,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是一伙的,他们全跟共产党作对,只要他们上司下个命令,他们就都会一起出动,况且还要赏给他们十块现大洋哩!

太阳偏西了,我才从树上下来。但是我不敢走下山去,怕还有保安队在山下候着捉我。可是我的肚子饿了,越挨下去,越饿得厉害。想在山上找点野果子吃,又找不到,饿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这时忽然想起我爹从腿中向外取子弹的事,记得他曾向我说:“硬是不怕痛,痛就会怕你,也就不觉痛了。”我现在饿了,我不怕饿,看能怎么样!的确,我不再想饿的事,也就不觉得那么饿了。我不想饿,却想到了我爹,想到了红军。你们快些儿回来吧!这里的白狗子变成了黄狗子,到处行凶作恶;这里的田又让地主夺去了,这里的穷人买不到米吃;还有,胡汉三派人到处抓我,他们对红军的根芽是那么狠毒呀!我们这里的人多么盼望你们啊!这时天空中忽然有两声嘎嘎的雁叫,我抬头一看,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向北飞去。我听人说,雁会捎信。雁啊,雁啊,你能不能落一只下来,给我向延安带去一封信啊!

太阳落下去了,山里起了灰蒙蒙的雾气。我从山上下来,选一条向北的路,大步地走去。

我不停地走着,肚子也饿得特别厉害,但一想到我走到了延安就可以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就可以见到我爹,就可以搬来红军报了仇,我的脚下又有劲了。走啊,走啊,我的脚底板上磨出血泡来了,我还是走。走啊,走啊,我的腿走酸了,我还是走。一直走到天亮,我走到一个县城的城外。

天亮了,城外有一些卖吃食的。我走到一个卖粥的挑子前,先买了碗粥喝,又买了些烧饼和油条吃,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我吃饱了,便想向人打听到延安去怎么走。我问卖粥的:“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怎么走法?”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另外两个人,那两人也说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叫我到城里做生意的人那里去打听。

走到城门跟前,我想走进城去。城门口两个站岗的保安队用枪拦住了我。胡汉三难道也把信送到这里了吗?我正在疑惑,一个家伙问我:“你进城干什么?”我想了一下说:“上我二表叔家去。”另一个家伙指着我手中的小包裹说:“你手里提的什么?”我说:“是我穿的衣服。”他说:“打开看看。”我只好把包裹打开让他们看。他们翻来翻去,见没什么可拿的,就向我说:“进去吧!”这时我才放了心,知道这是一般检查,不是胡汉三那里布下的。

我进到城里,见一些店铺才刚下门板,那些下门板的学徒,都和我差不多的年龄。我想,他们也不会知道去延安怎么走吧!果然,我问了两个,他们全说不知道。我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学校的门前,见一些学生正往学校里去。我想,学校的老师知道的事情多,他一定能告诉我延安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在学校门旁站下,想等一个老师过来。不多会儿,就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向学校走来。我想这个人必定是老师,便走过去迎着他鞠了一躬,说:“先生,我问你个事。”那人说:“什么事?”我说:“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那人惊奇地上下看了看我,又四下看了看,小声问我:“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我……就是问问。”那人说:“远哩,听说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我说:“要上那儿去,得怎么走?”那人又上下看了看我,说:“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这时从一旁又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人,他忙向我说:“以后别再向人问这个事。”说着,大步就向学校走去了。

那人走去了,我才知道我刚才办的事太冒失了。刚才我遇到的,大概是个好人;要是个坏人,再把我盘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虽然我没问出来该怎么走,可是我已经知道延安离这多远了:两万五千里!啊,两万五千里,好远哟!我一天走五十里,十天走五百里,一百天才走五千里,这两万五千里,我要走五百天!好,就是五百天吧,我也一定要走到。

吃了两顿饭,把我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再向前走,我就得要着吃。好,就是要饭吃,我也一定要走到延安。

要了一天饭,又走了一天路,第二天下起雨来了。天一下雨,我就不好走了。这时正好来到一个村庄,见庄头有个牛棚,我就在牛棚里坐了下来。雨一个劲地下着,越下,天气就越冷。我打开小包裹,把我妈的夹袄拿出来穿在了身上。穿起妈妈的夹袄,不由得又想起爹临走那一夜向妈说的话:“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列宁小学我没能上,但是几年的磨炼,我也学懂了不少道理。是谁逼我到这里来的呢?是胡汉三,是沈老板,还有警察局长那些白狗子!就是那个压迫我的阶级啊!爹,我要找你去,我要和你一起跟着毛主席打倒那个压迫我们的阶级!想到这里,我捏捏衣角,爹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里边。摸到了红五星,我又有力量了。

这时外边雨小些了,我便想到村庄里去要点饭吃。我走进庄子里,在两家小户人家要了点剩饭吃了。后来,我走到一个高门楼前,刚往门口一站,还没张口,就听哧哼一声,蹿出一条大黑狗来。我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可是那狗已咬住了我的小腿。我用力一挣,腿让狗咬破了,向外流着血,裤子也让狗撕破了。我冒火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向狗头上砸去。那狗逃到一边去了。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抬头一看,见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有四五十岁,胖胖的,黄黄的,头上戴着一顶缎子帽儿,稀稀的眉毛,两只小眼睛,扁鼻头,阔嘴巴,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我一看这人,就知他不是好东西,想不理他就走开。可是这个人问了我一句:“你是要饭的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为啥要饭呀?”我说:“走路走饿了,没得吃。”他把我上下看了看,又说:“你家在哪里?”我对他忽然起了疑心,他问我这做什么?我含糊地说:“在山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

“就你自己吗?”

“就我自己。”

“你这准备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

“啊,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我瞪大了眼,提防地看着他。他说:“你就留在我家吧!”

“干什么?”

“给我放牛,做个零活儿,我管你饭吃。”

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家伙准是个地主,想让我在他家当长工。我瞪眼看看他,说:“我不。”转身就走开。这个家伙向我哼了一声,瞪着小眼在背后骂了我一句。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又找不到,只好又往牛棚那里走。

我走到牛棚里,坐了下来。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我坐下不久,忽听到有人踩着泥水,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刚才那个要雇我的黄胖子,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走进牛棚里来了。我坐在那里不动,翻眼看看他。他用棍子指着我说:“站起来!”我没有站,问他:“要做什么?”那家伙说:“你到底愿不愿在我家干活儿?”我心想:我还要去延安哩,留在你这儿做什么!便说:“我不。”他把棍子举起,在我脸前晃了晃,说:“快给我滚!”我说:“我在这里躲躲雨,碍你什么事?”他又拿棍子指了指,说:“这是我的牛棚,不许你蹲在里边!”我一听这牛棚是他的,也不再向他说什么,提起小包裹,顶着雨就走了出来。我听他在我背后还恶狠狠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到这个庄来,再来,我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不服,偏要向庄里面走。他赶过来打了我一棍子,说:“不许你进庄,快滚!”我真恨极了,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照着这家伙的脸上就打过去。也真巧,一把泥全打在这家伙的眼睛上,他哎呀了一声,用手去捂眼。我拿起他丢在地上的棍子,狠抽了他两下,拔腿就跑开。

离庄子不远有座山,山上有个小庙,我一气跑上了山,到了小庙门口。小庙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走了进去。庙院子里有棵很粗很高的白果树,东边和西边的两间小屋全锁着,只有北边的屋门是开着的,我便走进了北屋。我进了北屋一看,见地上香灰、尘土很厚,一个高台上有一个金脸的神像,神台前也没有香火和蜡烛。我想,这地方一定很久没有人来了。我把长条石上的尘土吹了吹,打开小包裹,把我的一条薄被子铺在石上,脱下湿衣服,爬了上去躺着。由于疲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正当是半夜。我睁眼一看,到处一片漆黑,伸出手来,自己都看不见。山里起风了,风怒号着,呜——呜——,像是从四面八方全往这个庙里刮。院中那棵白果树被刮得呼呼啦啦,像要连根拔起。这间小庙像是要被从山上刮下去一样。我感到十分冷,肚子里也很饿。湿衣服还没全晾干,我只好摸着黑,把包裹里的衣服全拿出来套在身上,用薄被子把身体裹起来,蜷缩在石台上。我希望自己能再睡过去,可是不论怎样合上眼,也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觉得饿和冷,越是饿和冷,就越睡不着。夜,是那样的黑,又是那么长,我多么盼望着早一点天亮,早一点见到太阳啊!

外边的狂风终于息了。我等着等着,慢慢地天已经露出微光来了。我又忍了一阵子,见外边天已经大亮了。我伸直了腰,把身上的被子揭下,跳下石台,走到庙外,向东方一看,啊,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火红火红的,亮闪闪的,暖烘烘的。太阳光照到庙的西墙上,墙上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我走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下,原来是“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这六个大字,虽然让雨水冲得模糊了,但是经太阳光一照,我还能清楚地认出来。见到这六个大字,我的身上陡地添了些劲。我想,这里也曾闹过革命,别看现在白狗子行时,有一天红军回来了,这里的土豪还是要打倒的,田还是要分给穷人的,革命还是要成功的!

想到这里,我回庙收拾好我的小包裹,便下山奔村庄走去,想要点东西吃再赶路。

我到了村庄,正赶上人家都在做饭。我还是到小户人家门口去要,他们都可怜穷人。我要到两碗粥喝。到了村西头,正要出庄上路,这时从庄子里走出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二三岁的学生。这个学生身上穿的都是些绸缎衣服,分头梳得光光的,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块米糕,一边吃一边走。当他走到我身后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冲着我说:“哎,小要饭的,你过来!”我没过去,瞪眼看了看他。他见我没过去,又说:“你过来呀,叫我一声爸爸,我给你这块糕吃。”这小子这样欺侮人,我心里直冒火,但不愿再惹事,就不理他,把脸转了过去。他见我不理他,走到我面前来,把糕丢在我的脚前,唤着:“吧儿,吧儿!”他把我当作狗呢。我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把他那块臭糕踢出了丈把远。他见我踢了他的糕,立刻拧眉竖眼,大声嚷叫:“赔我,赔我的糕!”

“赔你!赔你两块发糕!”我狠狠地照他的脸上“啪!啪!”两巴掌。真解恨呀,顿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五个红手指印子。

“快来人呀!这个要饭的打我了!”他扯住我嗷嗷地喙了起来。我见他放赖,怕他缠住我走不了,便用力一甩,把他掼倒在地上。这小子真够坏的,他倒在了地上,又抱住了我的腿,还是嗷嗷地叫,我使劲踢他,他怎么也不撒手。

这小子一嚎叫,从各家走出一些人来。一个老婆婆走过来向我说:“哎呀,你怎么惹了这个祸乱星呀!快跑,要是他老子出来,就没有你好果子吃了。”另一个中年人也说:“嗨,他是保长的儿子,什么坏事都做得,你怎么敢打他!”说着,他拉着那地上的孩子,想让我脱身跑开。正在这时,忽然有个人大喊着向这边走来。我一听这声音很熟,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让我拿泥糊了眼的黄胖子。这时倒在地上的孩子也看见他了,没命地喊:“爸爸,快来呀!”

黄胖子抓住我的肩头,拖着我硬往庄里拉。我知道和这种人是没有理可说的,便闭着嘴,一声不吭。这时围着很多人看。刚才那个拉架的老婆婆,走到黄胖子跟前说:“保长,饶了这孩子吧,他不懂事。”黄胖子把眼一瞪说:“我饶不了他,你看我不剥他的皮!”后来那个孩子又叫来两个狗腿子,把我倒剪着两手绑了起来。我踢他们,大声和他们吵,可是怎么也无法挣脱了。我有点后悔刚才和那地主惠子认了真,因为这耽误了我走路,使我不能早一天到延安;可是那口气又叫人怎么憋得了呀!

他们把我带到那高门楼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我被吊在了槐树上。我见黄胖子从墙根摸起一条竹扁担,便怒声贵问:“你凭什么打我?”胖子没有回答,照我身上就打;刚才让我打倒在地上的那崽子,也拿了根竹鞭出来,没头没脸地抽我。开始的时候,我还觉着痛,后来就觉得浑身让他们打麻木了,到最后,我连知觉也没有了,活活地被他们打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痒。我想翻个身,可是翻不动,浑身的骨架像是散开了一样。我心里发热,嗓子渴得厉害,很想喝口水。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特别重,睁了几次也没睁开。我一急,用力地动了动身子,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个人说:“活了,活了!”我觉得嘴唇边有个水碗,便迷迷糊糊地喝了两口。喝下了水,我觉得有了点劲儿,使劲把眼睁开,一看,呀,我这是在哪里啦?原来我是躺在一个河滩上,我身旁蹲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公,他正拿水喂我。“你这孩儿还算命大,没有让打死。”公公一边喂水,一边说。

我吃力地问了声:“公公,这是……”

“这是双岔河。”公公说,“你让武保长打了一顿,把你扔在这河滩上。我路过这里,见你还有口气,怕有野狗来把你糟踢了,在这里守了你老半天了。”

“谢谢你…”我想起挨打的事情来了,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痛。我想看看我的小包裹还在不在,便扭头左右看了看。

公公说:“你找什么?”

我说:“我的包裹。”

公公说:“包裹早让武保长留下了。”

我看看我身上,就剩下一套衣服,罩在外面的我妈那件夹袄,好几个地方都让他们打烂了。我摸摸衣角,我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那里。我问:“这个武保长,是………?”

“他是这里的财主,叫武玉堂,有一百多亩田,还当个保长,有钱有势。”

我想,我离开一个胡汉三,又碰上一个“胡汉三”,天下的土豪地主,全是一个样儿啊!我扶着老公公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老公公说:“你莫动,浑身都让打烂了。”

我说:“公公,我得走呀!”

老公公问:“你上哪里去?”

我想老公公一定是个好人,便说:“上延安。”

“上延安?”老公公四下看了看,“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找我爹去。”

老公公长长地抽了口气,啊了一声,轻轻地说:“远啊!”

我忙问:“公公,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公公摇摇头。我又问:“到底有多远?”

公公还是说:“远啊!”

我说:“再远,我也得去。”

公公说:“你走不了啦,你看看你的腿。”

我**了下腿,腿像是两根直木头,不能打弯。

“让打坏了!”老公公一边说,一边把我的腿搬动了一下。

我一见腿让打坏了,不由得发起急来:要是不能走,我怎么到延安去啊!我怎么能见到我爹,见到红军啊!我急得两只手在河滩上乱抓。后来老公公叹息了一声,说:“你先跟我去吧!”

我问:“公公,你住在哪里?”

“在姚池。”公公说,“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

眼前我是十多步也走不动的了。我正在想着该怎么办,公公说:

“走吧,我背着你。”说着,他就蹲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我感激得止不住流下了泪水,连连地说:“公公,公公,你真好!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公公说:“哎,我和你一样,我家里也有人在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