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店门前的风潮过去了。沈老板损失了两包米,米店门前白打死一个孩子。人们四下里传说着这杀人惨事,心头上记下那深深的仇恨。店门前的街石上那孩子的血,一直没有从我的眼睛里消失。每当见到那块街石时,我一眼就能看到那鲜红的血,看见那又黄又瘦的孩子,看见那孩子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看见那孩子的妈妈……我想这孩子死得多惨啊,他的妈妈又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现在她还一定在心疼她死去的孩子,她也还是一定没有米吃……我想啊,想啊,想起沈老板和警察局长,又想起那个没有米吃的女人和那个领头闹米的人力车工人。啊,我想明白了:沈老板和孙局长,他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孙局长不是常在沈老板家中吃饭,有了事情就出来帮助沈老板吗?那些没有米吃的穷人,也是一条道上的,他们也互相帮助,那工人不是为了大家能吃上饭,出来替大家说话吗?那女人不是为了救那个工人去挡孙局长的枪吗?是的,这是两条道上的人,是两个阶级,就像我们乡下,种田的穷人和地主是两个阶级一样。

米店门前闹了事之后,沈老板索性在店门板上贴了个条子,上写“修理内部,暂停营业”,干脆,连门板也不下了。这几天米价涨得更凶,沈老板咧着个嘴,笑着说:“我丢了两包米,反而是因祸得福。我晚开几天门,十包米也找得回来!”这几天沈老板家中老是请客,除了警察局的孙局长,还有什么王局长、苟局长等等人物,全是城里一些当官的。

一天下午,沈老板叫厨房里做了很多菜,又到珍美楼饭馆要了很多的菜。我想,沈老板又要请客了,是请谁呢,要弄这么多的菜!傍晚的时候,孙局长来了。他向沈老板说:“我这一回,可给你请来一位财神。这个人不但自己有好几百亩田,每年能收一两千担米,而且还是个保安队长,手下有百把号人,每个月筹饷,也筹得几十担。交上他,你米源大大的,发财也大大的!”沈老板对孙局长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看样子恨不得跪下去磕几个响头,咧着嘴说:“有你老兄关照,我算交上好运了。我请客,我请客,哈哈……”这时钱经理跑进来说:“客人到了,船已在后门外停下。”沈老板一听,连忙说:“请,请!快请!”说着和孙局长就跟钱经理上后门去了。

我被打发去收拾客屋,这间屋是后院的北屋。来一般的客人,沈老板只请他到银房坐坐,只有来一些特别阔的客人,才请他到这客屋来。屋子里一张大圆桌擦抹得铮亮透明,上面摆着泡好了的茶和一碟子瓜子儿,一碟子冰糖,还有一大盘橘子。我把屋子里到处用鸡毛帚扫了一遍,听屋外有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沈老板、孙局长和一个人说着话向这屋走来。沈老板在门外连说:“请,请!”接着便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呢帽,穿着一件长衫,下身穿一件黄呢子马裤,脚上穿一双黑皮鞋。他进屋来,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眼睛转向我时,我像看到两只狼的眼睛,那眼睛里闪出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两道寒光。啊,大土豪胡汉三!我的血冲上了头,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咬得紧紧的,心里暗骂一声:“狗土豪,原来是你!”因为我站在门旁,胡汉三对我没注意。他被沈老板请到了上首坐下。我只好过去给他们倒茶、拿烟,并且给他们点火。当我擦着一根火柴给胡汉三点火时,他翻眼向我看了看,又细端详一下。我忙转过身去,走出了客屋。我走出客屋,深深地吐了口气,很多事情,一下子都在我眼前出现:我看见我妈被胡汉三吊在大树上,在她身下点起了一堆熊熊的烈火;我看见大爹被胡汉三押走,关在又黑又湿的大牢里;我看见胡汉三带着一群穿黄军装的白狗子和一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正向游击队的驻地进攻……全是他!全是这个坐在客屋里的胡汉三!我和他有多么大的仇恨啊!我要报仇!我正在想着如何报仇的时候,忽听屋里胡汉三说话了:“刚才那个给我点火的孩子,是哪里人?”沈老板说:“是本地人,就在城外边。”胡汉三说:“噢,我看他很面熟,很像我们乡下的一个人。”沈老板问:“一个什么人?”胡汉三说:“算了吧,既是本地人,就不说了。”我还想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刘来子来喊我,要我到后门卸米去。我问:“又哪儿来的米?”刘来子说:“就是刚才来的那个人带来的。”我说:“带来多少?”刘来子说:“满满一船,有四五十担。”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乡下的人吃苦喽!”刘来子问我:“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心中正盘算着一件事,便没再说什么,跟刘来子一起卸米去。

卸完了米,客屋里已开始喝酒了。沈老板喊我去侍候他们。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给他们端酒、送菜。每次我端上一个菜时,我总要转眼看看胡汉三。我见他比以前胖了些,一脸横肉,留着一小撮胡子,两只贼眼还是那么又冷又尖。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笑着。沈老板向胡汉三说:“胡先生,以后得多请你帮忙。我想在乡下给小女置几十亩田,请你给费神。”胡汉三说:“这没有什么,有合适的,我一定效劳。”孙局长向胡汉三说:“胡队长,你以后要卖米,可以和沈老板直接打个招呼,准能卖个好价钱。”胡汉三说:“以后少不了麻烦。”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亲热。这一下子我更明白了。乡下欺压农民的土豪,城里囤积居奇的老板,和那些什么”皇军”呀,白狗子呀,警察局长呀,全是穿一条连裆裤的,他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想着想着,手里正捧着一碗汤向桌上放,一不留神,把汤泼到了桌上,几乎溅到胡汉三的衣服上。沈老板把眼一瞪,胡汉三反而装着笑脸说:“没关系。”又转脸问我:“你姓什么?”我知道这家伙阴险狡诈,不想让他听出我的口音来,一面拿起托盘向外走,一面小声地说:“姓郭。”

我走出客屋,心想,胡汉三盯上我了,要是他真的认出我来,对我下毒手,不但我报不了仇,还会被他害了的。去找赵叔叔吗?他已经离开这里了。怎么办呢?我必须做好准备!我没回客屋,先去找刘来子,叫刘来子去侍候他们喝酒。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放好,坐在前边柜台里,盘算着怎么整治这个大土豪胡汉三。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放走这个大仇人!

“冬子!”当吃完饭之后,客屋里传出沈老板的呼喊声。为了寻找机会干掉胡汉三,我又走进客屋。沈老板向我说:”你扶胡先生到西屋里去休息。”我看看胡汉三,他的脸喝得红红的,连眼珠子都发红。

“你叫什么名字?”胡汉三瞪着红眼,一只手往我肩上一按,用力地抓住我。

“郭震山。”

“你姓郭吗?”

“姓郭。”我镇定地回答。

“你是哪里人?”胡汉三刚才那假装的笑容没有了,由于他的眼醉得发红,从他眼中射出来的光更冷更凶。

“城外郭河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胡汉三抓我肩上的手更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我向沈老板说:“他喝醉了!”说着,我挣脱胡汉三的手,要向屋外走。

胡汉三的脸上又装出了笑容,向我说:“你不要走,我是醉了,和你闹着玩的。走,扶着我休息去吧!”

沈老板向我说:“快扶胡先生休息去吧!”说着他自己伸手来扶胡汉三,一面说:“胡先生,我来扶你。”

胡汉三摇晃了一下说:“我能走,沈先生,让他扶我去吧!”说罢,扶着我向西屋走去。

到了西屋,我强压着心里的仇恨,对他说:“你躺着吧,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我从屋里走出来,心里只跳动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想着想着,我走到厨房里。我到灶前去打热水,见灶旁边有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这斧头不就是武器吗?等他睡着了,两斧头就能叫他回老家!我怕斧头让别人拿走了,便把斧头藏在门后边,打了热水,端着向西屋来。

我端着洗脸水走进西屋,看见胡汉三把长衫脱下了,腰间带的一把手枪也放在床头。我把水盆放在盆架上,转身向外走,忽然他在背后喊了声:“站住!”

我背着他,在门口站了下来。

胡汉三问我:“你妈妈在家吗?”

我一听,心头像针扎的一样,如果这时我手中拿着斧头,我会当头劈他的。我忍了忍,回答说:“不在家。”

“她死了吗?”

“没有死。”

“她到哪里去了?”

“送我表叔上南山了。”

“嗯!”胡汉三向我走近了一步,恶声恶气地说,“你转过脸来!”

我猛地一转身,瞪着两眼直望着他:“要做什么?”

胡汉三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摆弄着:“你爸爸呢?”

“他在家里。”

“在家做什么?”

“杀猪。他是个杀猪的。”

胡汉三逼近我一步:“他会杀人吗?”我翻眼看看他,没有回答。他把手枪口向我一指说:“你说瞎话,我看你是柳溪潘行义的儿子!”

我摇摇头:“不是,我爹叫郭善仁。”

“嘿嘿!”胡汉三冷笑道,“你今天不要出这个屋子了,明天,跟我一起回柳溪。”

怎么办?仇人已经认出我来了,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扑过去,把他的手枪夺过来,打死他。想到这里,我向前挪了半步,正准备向胡汉三扑过去的时候,突然刘来子走进屋里,向我说:“郭震山,你妈来了,在店门外等你。”胡汉三听了这话一愣,我趁这个时候,转身就跟刘来子走了出来。

我跟刘来子出来,他一直把我拉到前面柜台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原来这一年多来,我已经暗中把我的家乡,我妈、我爹的情况告诉过他,他不但同情我,而且处处都照顾我。刘来子走到门外看了看,然后回来问我:“为什么那个人拿枪对着你?”我说:“他就是害死我妈的仇人。”刘来子哦了一声,说:“我说这个人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老是注意你呢!刚才我经过西屋门口,见他又盘问你,听他说要把你带回柳溪,我就猜出几分来,才进去叫你出来。”我说:”太谢谢了。”刘来子说:”这会儿把他瞒过去了,明天怎么办呢?他明天要跟老板把你要走,老板也会把你卖了的。”我咬咬牙说:“我不会让他等到明天的。”刘来子问我到底要怎么办,我怕他阻挡我,一直没向他说。

黑夜来临了。大师兄这两天请假回家了,只有我和刘来子两个人躺在柜台里的地板上。刘来子劝我趁黑夜跑走,我只说:”我是要走的,你先睡吧。”开始时,他为了伴着我,还强制着不让自己睡去,可是由于一天的劳累,他不知不觉地还是睡着了。我翻来覆去,一桩一桩心事在我心里翻腾。我想我眼前再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仇人遇在一起,不是我弄死他,就是他害死我。弄死他!一定把他弄死!可是弄死他之后,我又上哪去呢?赵叔叔不在这里,以后和游击队、修竹哥断了线,我又到哪儿去找他们呢?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找不到我,怎么办?怎么办?不弄死他吗?他明天准要把我带回柳溪,也许不等带到柳溪,半路上就把我害死了。是的,只有一条路:杀死他,报了仇,跑出去再说。对,去砍死他!砍死他去!

我轻轻爬了起来,去把我的小包裹拿来放在柜台里,然后悄悄地向厨房走去。这时月亮还没出来,到处一片昏黑。我来到厨房门口,推了推门,厨房的门锁上了。我走到窗子前,推推窗子,窗子没有关,便想从窗子跳进去。当我推开窗子向里一伸手时,一下子摸到了一盒火柴。这时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我的脸前突然亮起一堆大火,在火光中,我看见我妈大睁着眼睛看着我。啊,火!胡汉三,你用火烧死我妈,我也要用火烧死你!对,胡汉三喝醉了,睡得准像个死猪,放火烧他,他准跑不出来。

我把火柴装在衣袋里,从柴堆上抱起一抱茅柴,蹑手蹑脚地到了西屋门前。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我推推门,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把门推开,走到屋里。胡汉三呼噜噜呼噜噜睡得像个死猪。我把茅柴轻轻放到了他睡的床底下,哧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把茅柴点上,那茅柴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我见火已着起,便忙出了西屋,回手把门关上。我一想,停会儿胡汉三被烧醒,向外跑怎么办?我把裤腰带解下来,把门环用腰带紧紧地绑牢。我暗暗骂着:“狗土豪,这回把你烧成灰!”这时屋里已经噼噼啪啪地烧得很旺了,我忙向前边柜台里走去。我回到柜台里,只觉得刚才自己办了一件非常顺心的事。我看看刘来子,见他睡得正香。我默默地向他说:“刘来子,我要和你分开了,我要走了!”我拿起柜台上我的小包裹,轻轻地拉开门栓,准备走出店门。可是我忽然一想:我放的火是不是烧起来了?胡汉三是不是烧死在里头了?我再看看去。提着小包裹,我又回到后院。

我走到后院一看,嗬,西屋里劈里啪啦,烧得一个劲地响,火苗子顺着窗子往外舔,一股股浓烟突突地往上冒。我心里也像那燃烧的火一样,热腾腾的。我再听听屋里,似乎有个人在嚎叫,在拉门,那两扇门被拉得咯当当、咯当当乱响。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你出不来,我用带子把门绑上了。就在这时,我忽听见东屋老板娘叫起来了:“哎呀,西屋起火了!”接着,我听见沈老板也叫了起来:“哎呀,起火了!快救火呀!”一会儿,他两口子全从屋里跑出来。这时我本想转身走开,但我一想,不怕,前边的门我已经开着了,什么时候想跑都可以跑掉,我倒要看看胡汉三有没有被烧死。我找了个黑影处躲了起来。

沈老板跑出屋来,向他老婆说:“你找个铜盆来敲,快喊人起来!”这时他听见着火的屋里有人嚎叫和摇晃门的声音,便跑过去开门。他推了推门,推不开,向里喊着:“胡先生……”没有人答应,却听到咕咚一声,似乎有人栽倒。沈老板后来摸到门环上有带子绑着,急忙把带子解开。他一推门,里面的火呼的一下冒了出来,他让火冲得一踉跄。可是他还是喊着:“胡先生.....”接着我见他向屋里地上一摸,从里边拖出一个人来。借着火光一看,拖出来的正是胡汉三。沈老板不住地喊着:“胡先生,胡先生……”后来我听胡汉三哼了一声:“哎哟……啊!”又断断续续地说:”抓住他…抓!”我一听,胡汉三还能说话,心里气得直痒痒:还没烧死你个老坏蛋呀!这时老板娘拿个铜盆一个劲地敲,一些人也让喊起来了。我见再不走就坏了,连忙站起来,顺着墙根的黑影,到了前柜上,开开店门,撒腿就跑。

跑啊跑啊,一气跑出了城。到了县城外面的大路上,我才喘了喘气,心想,你们一下子是追不上我的,我可以慢慢地走了。我走着走着,才想起,我向哪里走啊?回柳溪吗?当然不行。去找大爹吗?大爹被关在大牢里了。去找游击队吗?又不知游击队在哪儿。我想着想着,想到一个去处:延安!修竹哥不是告诉我说,我爹跟着毛主席在延安么!对,我上延安找我爹去。可是延安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四野静静的,弯弯的月亮也升出来了。我仰头向天上看看,转脸看见了北斗星。对啦,修竹哥说延安在北边,我就向北走去吧!天上的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我抖了抖精神,向北走去,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