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他又伸手摸了摸他那件彩色丝绸上衣的口袋,掏出一面圆形的小镜子。

“您看。以前您眼中的自己就是这样的!”

他把镜子举到我眼前,我不禁想到“镜子,手里的镜子”这句歌词——它来自我儿时的一首童谣变奏曲。我现在看到的是一副相当模糊朦胧、激动不安的形象,内心充满了纷扰和**。那是我自己,哈里·哈勒尔。在内心深处,哈里认为自己是一匹胆怯、健美、显然已经迷途的狼,它紧张地环顾四周,眼睛里闪烁着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的光芒。这匹狼的形象不停地在哈里体内流动,就像一条不同颜色的支流与一条大河汇合在一起一样,搅动着河水,使它变得浑浊。二者陷入了痛苦的争斗,互相蚕食,都想确立一个完全成形的身份,但都无法成功。那匹流动着的半成形的狼,用它那漂亮而羞怯的眼睛,万分悲伤地凝视着我。

“您眼中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巴勃罗轻声重复道,把镜子放回口袋里。我感激地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这种神奇的“灵丹妙药”。

“现在我们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点提神饮料,聊了一会儿。如果你们感觉没那么累了,我想带你们去看我的西洋镜,带你们看看我的小剧院。你们同意吗?”

我们站起身,巴勃罗微笑着在前面带路。他打开一扇门,把幕布拉到一边,我们发现自己站在剧院的马蹄形走廊的正中央。这条走廊向两侧展开,顺着走廊有无数的窄门,通向剧院的包厢。

“这就是我们的剧院,”巴勃罗解释说,“娱乐剧院,但愿你们能在这里发现各种各样可笑的东西。”说着他自己也突然大笑起来。虽然他的笑声只持续了几个音符,却给了我强烈的震撼。这种清晰、怪异的笑声,与我之前在楼上听到的笑声别无二致。

“我的小剧院有无数扇窄门,通向无数个包厢,十扇、百扇、千扇,每扇门后都有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它们在那里等着你们。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一个美妙的珍奇百宝屋,但是,如果你们像现在这样走马观花似的转一圈的话,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因为你们会被你们习惯称之为‘人格’的东西所束缚和蒙蔽。想必你们早就猜到,你们用来描述你们渴望之物的那些术语——‘克服时间’‘从现实中得到解脱’或其他什么名称——它们的意义无非是,你们想摆脱你们所谓的‘人格’。而你们所谓的‘人格’就是你们正在服刑的监狱。如果你们像现在这样走进剧院,你们会通过哈里的眼睛看待一切,通过荒原狼那副老花镜观察一切。因此,请你们摘下这副眼镜,请放弃你们所珍视的人格,把它放在存放处,你们随时可以取回。你们在舞会上度过了美妙的夜晚,你们阅读过《荒原狼》这本小册子,而且我们刚刚才服用了少量兴奋剂,所有这些肯定让你们准备充分了。一旦你们摆脱了你们那尊贵的人格,哈里,您就可以随意参观剧院的左侧了,而赫米奥娜,右侧归你了。赫米奥娜,请您先退到幕布后面去,我先带哈里进去。”

赫米奥娜消失在右侧。她经过一面巨大的镜子,那面镜子遮住了整个后墙,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

“好了,哈里,跟我来吧,打起精神来。这次活动的目的是让您的情绪好起来,教您如何笑。如果您积极配合,那么我的任务就会变得简单。您感觉还好,对吧?嗯?您不会感到紧张吧?那就好,非常好。您现在就要进入我们设置的这个虚拟世界了。您不用紧张,而是带着真正的快乐参与进去。按照惯例,您将通过假装自杀来进入这个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镜子,放在我眼前。我又一次看到了哈里那模糊而凌乱的形象,他和那匹争斗着的狼融合在一起。说实话,这个熟悉的画面并不合我的意,所以它的消失也不会让我忧虑。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您需要做的就是抹去这幅多余的镜像。如果您在看它的时候能让自己开怀大笑,那就足够了。现在您身处一所幽默学校,它旨在教会您如何笑。您知道,我们高级幽默课的第一项要求就是不再严肃地对待自己。”

我仔细照着“镜子,手里的镜子”,看到哈里和狼的混合物正在经历痛苦的抽搐。刹那间,我的内心深处也感到了一阵轻微而痛苦的刺痛,像回忆,像相思,像悔恨。然后,这种轻微的焦虑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就好像你从可卡因麻醉的口腔里拔掉了一颗坏牙,然后轻舒了一口气,不仅感到轻松,而且还惊讶地发现它一点也不疼。这种感觉还伴随着一种新鲜的愉悦感,一种忍俊不禁的冲动。事实上,我确实大笑了起来。这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镜子里的模糊小影像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小圆镜的表面突然变成了灰色,变得粗糙而不再透明,就好像被烧焦了一样。巴勃罗笑着把玻璃碎片扔到一边,它沿着那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地板滚了出去。

“您笑得多开心啊,哈里!”巴勃罗喊道,“做得好!总有一天您会像不朽者那样笑的。最后您终于成功地杀死了荒原狼,这是用剃须刀不可能做到的。您可不能让他再活过来。很快您就能将愚蠢的现实抛在身后。亲爱的朋友,今天的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人喜爱。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为我们亲密的友谊干杯。我们彼此之间就不必再那么客气地使用敬称‘您’了,直接称呼‘你’就行了。如果你认为重要的话,我们可以讨论哲学问题,还可以互相争论,可以尽情地讨论音乐,讨论莫扎特、格鲁克、柏拉图和歌德。现在你会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愿你今天就已经成功地摆脱了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肯定不是最终的结果。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现实,而只是影像。通过选择美丽而欢快的影像,你可以证明,你实际上已经不再爱您那可疑的人格了。如果你仍想恢复这种人格,你只需要看看这面镜子就可以了。但我想你应该熟悉这句古语‘一镜在手胜过两镜在墙’。哈哈!(他又发出了那洪亮而又可怕的笑声。)好了,现在我们只需要进行一个有趣的小仪式。既然你已经摆脱了你人格的眼镜,现在来照照镜子吧,你会发现它挺有趣的。”

他一边笑着,一边以那种奇特的友好方式轻轻地拍了拍我,让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我能看到镜中的自己。

就在一刹那,我看到了我所熟知的那个哈里,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异乎寻常的和善、明朗和容光焕发。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认出他,他就解体了。他的身体里幻化出第二个哈里,接着是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直到整面镜子里出现了无数个哈里——里面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化身。在短暂的一瞬间,我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每个人的模样。这些哈里中,有些和我一样大,有些比我还大,有些已经上了年纪,而另一些则非常年轻:有年轻男子、小伙子、小学生、小流氓甚至是孩子。五十岁的哈里和二十岁的哈里在一起跑着跳着。有的哈里三十岁了,有的才五岁;有的哈里严肃,而有的则很有趣;有的哈里端庄,而有的则很滑稽;有些哈里衣冠楚楚,有的则衣衫褴褛,甚至还一丝不挂;有的哈里已经秃顶,有的则长发飘飘……然而,所有这些哈里都是我,他们在一瞬间被一眼认出来,然后又消失了。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钻入镜子深处,有的从镜子里冒出来。他们中有一个优雅的年轻小伙子笑着跳进巴勃罗的怀里,紧紧拥抱他,然后跟着他一起跑开了。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年轻小伙子,他十六七岁,英俊迷人,一边沿着走廊飞奔而去,一边急切地读着每扇门上的门牌。我跟在他后面,看见他停在一扇门外,门上写着:

所有姑娘都是你的

投入一马克

可爱的少年一跃而入,头朝前,跳进了投币口,消失在门后。

巴勃罗也消失了,镜子也消失了,那无数个哈里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现在我可以自行其是了,我可以随意观看整个剧院了,于是我满怀好奇地挨个走过每一扇门。每一扇门上我都能读到一个门牌,上面写着诱人的词句或承诺。

其中一个门牌吸引了我,上面写着:

呔嗬!我们去狩猎吧

猎取汽车

我很好奇,于是打开窄门走了进去。

我进入了一个喧嚣和骚乱的世界:汽车在街道上狂奔——有些还是装甲汽车,它们追逐着行人,把他们碾成肉泥,或把他们顶在墙上,压成了肉片。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人类和机器之间的战争。对于这场战争,人们已经准备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而且一直为之担忧,现在它终于爆发了。到处都是尸体和残缺不全的残肢断骸;到处都是被撞得变了形的或烧毁的汽车残骸,有的还失控地打滑。飞机在混乱的战场上空盘旋,到处都有人手持步枪和机枪从窗户和屋顶向它们射击。所有的墙上都贴着艳丽的、壮观的、颇具煽动性的海报,上面的巨大文字像燃烧的火炬一样鲜红。这些海报呼吁: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国民们应该拿起武器,投入到对抗机器的战争中,去消灭那些脑满肠肥、穿绸裹缎、喷着香水的富豪们——这帮家伙操纵着机器对人民敲骨吸髓;国民们要砸毁那些排着废气的、魔鬼般咆哮着的大汽车;最后,国民们还要放火烧毁工厂,在某种程度上清理被亵渎的土地,减少人口,让土地重新长草,让满是尘垢的混凝土世界重新变回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泽。相比之下,其他一些海报风格华丽,色彩柔美,显得成熟许多。海报上那些震撼人心的警告显得非常巧妙,充满了智慧,上面的标语提醒人们,混乱和无政府状态正威胁着所有深思熟虑的有产者。这些海报以非常引人入胜的语言描绘了法律、秩序、劳动、财产和文化的好处,并称赞机器是人类最新和最伟大的发明——有了机器,他们将变成神。我读着这些海报,陷入了沉思,我忍不住欣赏那些红红绿绿的海报。它们强有力的雄辩和严谨缜密的逻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坚信,这些话是对的。我不时地在不同的海报前逗留,周围激烈的枪声仍搅扰着我,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对那些海报内容的信服。好吧,言归正传,目前我们现实的世界也在进行着战争:人们对这场激烈的、如火如荼的战争持有高度一致的意见,因为它的发动不是为了皇帝、共和国或国界,也不是为了任何党派或任何信仰,以及任何诸如此类的掩人耳目和冠冕堂皇的目的——说到底,这场战争不是由任何本质上卑鄙不公的事情引起的。不,这场战争的起因无非是:所有感到窒息的人们,所有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人,都在借此宣泄心中的不满,力图全面破坏这个卑劣的文明世界。所有人都目光如炬,带着一种真切而急迫的欲望去毁灭、去杀戮。我感到同样的**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烧着,就像高大、茂盛、血红的花丛一样不受抑制,蓬勃地生长。我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战斗。

然而,最美妙的事情还是,我的老同学古斯塔夫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几十年前就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系。在我所有童年时期的朋友中,他曾是最顽皮、最强壮、最热爱生活的一个。看到他又一次眨着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向我示意时,我的心怦怦直跳,难掩激动之情。他刚向我打完招呼,我就立刻迎了上去。

“噢,天哪,古斯塔夫!”我高兴地喊道,“我从没想过会再见到你!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他故作生气,突然又大笑起来,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这傻瓜!难道你一见面就得问这些无聊的事吗?如果你非得知道,那不妨告诉你吧,我成了神学教授。不过,幸好现在发生了战争,不需要神学了。来吧,兄弟,你还等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辆小型卡车喷着浓烟向我们冲了过来。击落司机后,古斯塔夫像猴子一样敏捷地跳上驾驶室,把车停了下来,让我坐到他旁边。然后我们开车飞快地穿过毁坏翻倒的车辆,穿过枪林弹雨,驶向城外。

“你站在工厂主那一边吗?”我问我的朋友。

“别问我这个,这只是个人爱好问题。等我们出了城再考虑它吧。不,等一下,如果有倾向的话,我想我们应该选择另一边,尽管选什么都一样。我是一名神学家,由于我的先辈路德[27]当年曾选择帮助富人和贵族对付过农民,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纠正一下,使之达到平衡。这辆车可真够破的,但愿它还能坚持几公里!”

我们的车像装了风火轮似的,轰鸣着飞速前行,进入了一片宁静的绿色地带,那里有好几英里宽;接着穿过了一片广阔的平原,然后慢慢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大山。我们在一条光滑的、闪着微光的公路上停了下来。这条公路在陡峭的岩壁和低矮的护栏之间蜿蜒而上,高高地耸立在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泊之上。

“这地方真不错!”我说。

“确实很漂亮。我们可以把它叫作‘车轴路’,小哈里,因为各种各样的车轴在这条路上被扭断了。小心点。”

路边有一棵大松树,在松树的高处可以看到一个用木板搭成的小棚子,那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瞭望台。古斯塔夫朝我狡黠地眨了眨蓝眼睛,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于是我们快速下车,爬上松树的树干,躲在瞭望台里,喘着粗气。这个瞭望台的位置堪称完美。我们在里面发现了猎枪、手枪和子弹盒。我们刚凉快下来,准备好狩猎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嘶哑而盛气凌人的喇叭声——一辆汽车正驶向最近的转弯处。那是一辆大型豪华轿车,它正沿着平坦的山路高速驶来,发动机的嗡嗡声也越来越近。我们已经端好了枪,内心充满着一种美妙的兴奋感。

“瞄准司机!”古斯塔夫立刻下令道。这时那辆车正从我们下面疾驰而过。不觉间我已经瞄准了司机的蓝色帽子并扣动了扳机,那人应声瘫坐在方向盘上,失控的汽车像一只愤怒的大黄蜂一样向前猛冲,碰在峭壁上又反弹回来,重重地撞在低矮的护栏上,发出短促而轻柔的撞击声,接着四轮朝天地从护栏上飞了出去,一头栽进了深渊。

古斯塔夫笑着说:“干掉了一辆!下一辆我来。”

他刚说完,又有一辆车疾驰而来,车上有三四个人,坐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看上去很小;一个女子头戴面纱,我可以看到,面纱的一截从她的头部向后被风吹成一条僵硬的水平线。那是一层浅蓝色的面纱,我真为这位女子感到惋惜——谁知道呢,也许在面纱的下面,有一个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正在欢笑呢。天哪,我想,如果我们真的要扮演一伙鲁莽的强盗,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我们可以从过去的某些强盗——他们堪称是伟大的模范——那里得到启示,尽管他们嗜血成性,但面对女性时表现得非常克制。然而,古斯塔夫已经开枪了。司机抽搐了一下,瘫倒在座位上,汽车撞在了垂直的岩壁上,翻了过来,车轮朝上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我们等着,但车里没有任何动静。那些人就像被捕鼠器夹住了一样,静静地躺在车下,只剩下发动机还在嗡嗡地响着,轮子还在空中打转,场面非常可笑。然而,这时突然响起了可怕的爆炸声,汽车被明亮的火焰吞没了。

古斯塔夫说:“那是一辆福特车。现在我们得下去清理道路。”

我们从树上爬了下来,看了看燃烧着的部分残骸。没过多久,这些残骸就烧得差不多了。我们砍了一些树枝,准备用它们将汽车剩余的部分从围栏上推下悬崖——悬崖下的灌木被折断,噼里啪啦响了好一会儿。刚才在汽车翻滚时,其中两名乘客的尸体从里面掉落了出来,躺在路上,部分衣服被烧毁。其中一人的外套仍然完好无损,所以我翻遍他的口袋,想知道他的身份。我发现了一个皮夹子,里面有些名片。我拿起一张,看到上面写着“Tat tvam asi[28]“(梵语,意为”超脱自我“)。

“真有趣,”古斯塔夫说,“但事实上,我们杀死的人叫什么名字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些可怜的家伙,他们的名字无关紧要。这个世界肯定会毁灭,我们所有人也会跟着毁灭。将他们泡在水里十分钟是痛苦最小的解决办法了。好啦,我们回去继续工作。”

我们把尸体也扔下了悬崖。接着,另一辆车响着喇叭开近了。我们干脆就在路上朝它猛烈射击。那辆车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然后翻倒,呼哧呼哧地停了下来。一名乘客一动不动坐在车里,但另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孩却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尽管她看上去脸色苍白,浑身剧烈地颤抖。我们友好地和她打招呼,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像个疯子一样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来吧,我们还是先看看这位老先生吧!”古斯塔夫说着,转向那位还困在司机身后座位上的乘客。他有着一头灰色的短发,睁着一双聪慧的浅灰色眼睛,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嘴里流着血,僵硬的脖子歪斜着耷拉在一侧,看着让人揪心。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老先生,我叫古斯塔夫,”我的同伴对老先生说,“我们已经冒昧地枪杀了您的司机。请问您是谁?”

老人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悲伤地盯着我们。

“我是高级检察官洛林,”他慢慢地说,“你们不仅害死了我可怜的司机,还害死了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们开枪?”

“因为您开得太快了。”

“可我们开得并不快,车速很正常。”

“这车速放在昨天可能是正常的,检察官阁下,但今天就不正常了。今天,我们认为任何汽车都开得太快。我们现在要毁坏汽车,毁坏所有的汽车以及其他机器。”

“也包括你们的猎枪吗?”

“是的,如果我们有时间,也会轮到它们的。也许到明天或后天,我们大家就全部毁灭了。你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太多了,所以我们现在想腾出一些空间。”

“你们毫无差别地朝每个人开枪吗?”

“当然。不过,其中一些人被杀确实是一种遗憾,比如,刚才那位漂亮小姐的死就让我很难过。我想她是您的女儿吧?”

“不,她是我的打字员。”

“那就好。现在请您下车,否则我们就把您拉出来,因为我们要毁掉汽车了。”

“我宁愿与车同归于尽。”

“随您的便,不过还有件事我得问问您。您是检察官。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通过控告别人,给他们判刑来谋生呢?我们大多数都是穷鬼,但您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没错。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这就是我的职责,就像刽子手的职责是杀死那些被我判死刑的人一样。现在你们自己不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吗?你们也在夺人性命。”

“是的,不过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履行职责,而是为了娱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出于不满,是出于对这个沦落的世界的绝望。”

“你们可真让人烦。劳驾,快完成你们的任务吧。如果职责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

他不吭声了,抿紧嘴唇,好像要吐痰似的,但他吐出来的只是一口血,粘在了下巴上。

“等等,”古斯塔夫礼貌地说,“的确,职责的概念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至少现在没有,但作为神学教授,我的职业曾经与这个概念紧密相连。更重要的是,我还当过兵,上过战场。但我认为,我的职责以及我得到的所有命令——无论是权威还是我上级的命令——都绝不是什么好事。任何时候我都宁可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即使现在职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也明白罪责的概念。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母亲生下我,我就有罪了;我要活下去,就必须属于一个国家,就必须服兵役、杀人,为购买武器而纳税。而现在,此时此刻,生活之罪又一次迫使我去杀人,就像在打仗时那样。但我对这次杀人并不反感,我对其产生的罪责感也看得很轻,因为我不再反对把这个拥挤的愚蠢世界炸成碎片,我甚至还乐意伸出援手,并且随它一同毁灭。”

尽管嘴唇上沾着血,检察官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尽管他没能做到,但他的好意是显而易见的。

“有道理,”他说,“这么说,我们还算是同事。现在您继续履行您的职责吧,同事。”

就在我们谈话的同时,那个漂亮姑娘晕倒在了路边。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全速驶来。我们把女孩稍稍挪到了一边,然后紧靠在岩石上,让新来的那辆车撞在前一辆车的残骸上。结果这辆车来了个急刹车,车头猛地翘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安然无恙地停了下来。我们迅速端起枪,对准新来的人。

古斯塔夫喝令:“举起手来!立即下车!”

三个男人举着双手从车里爬了出来。

“你们当中有谁是医生吗?”古斯塔夫问道。

他们都说不是。

“那就请你们发发善心,把这位先生从座位上抬出来。你们小心点,他受了重伤。你们开车带他去下一个城市。去吧!把他抬下来!”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辆车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命令他们开走了。

与此同时,那位打字员苏醒了,一直注视着这一切。我很高兴我们抓获了这么漂亮的战利品。

“小姐,您失去了您的雇主,”古斯塔夫说,“我希望您和那位老先生的关系没那么亲近。现在我们雇用您了,请好好为我们工作。好了,现在我们得快点了。这里很快就会有麻烦的。您会爬树吗,小姐?没问题吧?那我们走吧,您到我们中间去,这样我们可以帮您一把。”

我们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进了树上的瞭望台。没过多久,这位年轻的女士就开始感到不适,但我们给她喝了点白兰地,很快她就恢复过来了。她欣赏着优美的湖光山色,告诉我们她叫朵拉。

紧接着,下面又开过来一辆车。它没有停下来,而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先前那辆被撞坏的车,然后立刻加速。

“胆小鬼!还想跑?”古斯塔夫大声笑着,开枪击中了司机。汽车蹦跶了一会儿,然后撞在了护栏上,最后斜挂在悬崖上。

“您会使用猎枪吗,朵拉?”我问。

她不会,但我们很快就教会了她如何装子弹。一开始她笨手笨脚,手指被夹住了,痛得大叫,还向我们要石膏来止血。可古斯塔夫告诉她,这是战争,要她做一个勇敢的好姑娘。听完这话,她坚强了许多。

“可我们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她接着问。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哈里喜欢漂亮的女人,他会成为您的朋友。”

“可人们会带着警察和军队来追剿我们的。”

“现在已经没有警察之类的东西了。选择权在我们这里,朵拉,要么我们就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担心,把路过的所有车辆都打个稀烂;要么我们就自己开上一辆车,让别人来打我们。选择哪一种都一样。我选择留在这里。”

这时,我们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喇叭声,下面又来了一辆车。很快它就被我们解决了,躺在路上,四轮朝上。

“真奇怪,”我说,“原来射击有这么多乐趣,谁能想到以前我还反对战争呢!”

古斯塔夫笑了,说道:“确实。关键是,这个世界太拥挤了,以前还不太明显。但现在,每个人不仅想要呼吸新鲜空气,而且还想要一辆车,因此这个问题就变得明显了。当然,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并不理智,而且还很幼稚,就像战争一样幼稚,幼稚至极。在未来的某个时期,人类肯定会学会用理智的手段来控制人口的增长。就目前而言,我们正以一种相当不理智的方式应对这种令人无法容忍的状况。但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正在减少人数,因此,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是的,”我说,“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可能的确有些疯狂,但也许它是有益的、必要的。人类过于看重常识,试图借助理智把那些无法通过理智来解决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无益的。这样就会产生像美国人或布尔什维克那样的理想,两者都是非常理智的,但却严重地扭曲了生活,使它变得困难,因为他们以一种过于天真的方式把生活简单化了。人类的形象曾是一种崇高的理想,现在却正在变得猥琐。也许我们这样的疯子会让它重新高尚起来。”

古斯塔夫笑着回应道:“老弟,你说得真妙。你真是智慧的源泉,听你说话简直是一种享受,而且还受益匪浅。你的话多少有些道理,不过,现在还是先装子弹吧。好老弟,我觉得你的想法太过梦幻了。随时都可能有小肥鹿跑过来,我们不能用哲学来射杀它们,毕竟,枪管里没子弹可不行。”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立即就被我们击中了,堵在了路上。一个胖胖的红发男人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站在汽车残骸旁,疯狂地做着手势,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当他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时,他便咆哮着跑了过来,用他的左轮手枪朝我们开了几枪。

“你快走吧,不然我就开枪了。”古斯塔夫朝他喊道。那人瞄准古斯塔夫又开了一枪,于是我们又开了两枪将他击毙。

后来又来了两辆车,被我们一一击毁了。这之后,路上空****的,寂静无声。这条危险的路段显然已经名声大噪了。我们这才有了时间来欣赏周围的美景。湖的那边是一块平原,上面坐落着一个小镇,上空冒着烟。很快我们就看到房子一栋接一栋着了火,同时还听到了枪声。朵拉小声地哭了起来,我抚摸着她那沾满泪水的脸颊。

“我们都得死吗?”她问。我们谁也没有回答。这时,一位行人从我们下面路过。看到毁坏的汽车倒在那里,他开始四处察看,然后俯身进了一辆汽车,从里面拿出了一把花阳伞、一个女士皮包和一瓶酒。他平静地坐在护栏上,举起瓶子喝着酒,又从皮包里取出了银箔纸包着的东西吃了起来。最后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拿起阳伞继续赶路。看他怡然自得地走在路上,我对古斯塔夫说:“你能不能向这个好人开枪,在他的脑袋上穿个窟窿?上帝知道我做不到。”

“可没人要求你这么做啊!”我的朋友嘀咕着。他在内心深处开始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感到难受。刚才这个人表现得多么平和、无害和稚气,他仍然保持着那种天真无邪的童真。一看到这幅情景,我就立刻感觉到,所有那些我们认为值得称道和觉得必要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和令人厌恶。啊,所有那些鲜血都让我们感到羞愧!但据说在战争期间,有时连将军们也会感到羞愧。

“我们不要继续待在这儿了,”朵拉伤心地说,“咱们下去吧。我们一定能在车上找到吃的,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难道一点都不饿吗?”

山下,那个战火肆虐的小镇上响起了猛烈、可怕的钟声。我们开始往下爬。当我帮朵拉爬过瞭望台的栏杆时,我吻了她的大腿,她欢快地笑了一声。但就在那一刻,支撑我们的树枝颤了一下,我们俩坠入了万丈深渊……

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剧院的圆形走廊里,猎取汽车的冒险活动仍让我兴奋不已。我可以看到,在周围的无数扇门上写着诱人的标语:

变形室

变成任何您喜欢的动植物

爱经

教授印度**艺术

初级班:四十二种不同的**训练方法

非常快乐的自杀方式

让您大笑而死

您渴望精神生活吗?

东方智慧

噢,让您有一千只舌头

男士专区

西方的衰落

减价入场无与伦比

艺术的本质

音乐将时间转化为空间

笑到您哭

幽默屋

隐士扮演

所有社交活动的完美替代品

门牌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其中一个写着:

人格重建指南

保证成功

我觉得这个值得一试,于是走进门去。

这个房间光线昏暗,非常安静,地板上坐着一个东方风格的男人,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大棋盘一样的东西。乍一看,我还以为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巴勃罗,因为他也穿着类似的颜色鲜艳的丝绸便装,同样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您是巴勃罗吧?”我问。

“我谁也不是,”他友好地解释道,“我们都不是真人,都没有名字。我是一个棋手。您想学习如何重建您的人格吗?”

“是的,请不吝赐教。”

“那就请把您的几十个形象交给我吧。”

“我的形象?”

“您曾看到,您所谓的人格分裂成了许多碎片形象,我要的就是这个,没有这些形象我就无法下棋。”

他将一面镜子举到我面前。在这面镜子里,我再次看到,我的人格统一体分裂成了许多碎片形象,现在它们的数量似乎更多了。不过,这些形象都很小,只有棋子那么大。这位棋手不慌不忙,用他那稳健有力的手指拿起这几十个棋子(我的碎片形象),把它们放在棋盘旁边的地板上。与此同时,他用一种单调的语气说,就像一位老教授在重复他讲过无数遍的课程一样:

“人是持久、统一的整体,您对这一错误、有害的观念应该很熟悉。您也知道,人是由多重灵魂、无数个‘我’构成的。将人的虚幻不实的统一体分裂成许多不同的形象,被认为是狂悖之论。为此,科学界还发明了‘精神分裂症’这个词。当然,没有统一的管理或一定程度的组合和分类,就不可能控制这么多分裂的‘自我’形象,因此,科学界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另一方面,科学家们错误地认为,许多个这样的‘自我’碎片只可能有一种组合方式,这种组合是永久不变的,是对我们整个生命有效的、具有约束性的编排。科学家们的这种错误会造成许多恶果。它唯一的益处在于,它简化了那些国家雇佣的教学和教育人员的工作,免去了他们思考和试验的麻烦。由于这种错误,许多不可救药的疯子被认为是‘正常的’,被认为对社会具有很大的价值。相反,相当多的天才被认为是疯子。人类心理学存在着诸多不足,我们这里所说的人格重建艺术正是对这种不足的一种弥补。我们的工作就是向那些经历过自我分裂的人展示,他们可以随时、随意地重新组合这些碎片。这样,他们就能掌握‘生活棋局’中变化无穷的招数。就像作家用几个角色创造出一个剧本一样,我们也能够不断地重组这些分裂的自我碎片,从而为它们提供新的角色、新的剧情以及新的兴奋点。您看!”

他平静地用他那稳健有力的手指抓住我所有的形象——所有老人、青年、儿童和女人,所有快乐的与悲伤的、强壮的与孱弱的、敏捷的和笨拙的形象,迅速地把他们放在他的棋盘上,准备开始一场游戏。游戏一开始,这些形象就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微型世界,组成团体和家庭,互相比赛和争斗、交友和树敌。我欣喜地看到,他让这个生机勃勃而井然有序的微型世界在我眼前运转了一段时间。我看着这些形象比赛、争斗、结盟、打仗,看着他们互相求爱、结婚、繁衍后代。这确实是一出演员阵容庞大、生动活泼而又令人激动的戏剧。

接着,他平静地用手在棋盘上一抹,轻轻地把所有的棋子都抹倒,堆在一起。然后,他像一个细心和挑剔的艺术家一样,开始用相同的碎片形象构建一场新的游戏,将他们重新组合,形成新的相互关系和联系。这场游戏与第一场不无关系,这是他用相同的材料构建的同一个世界,但这是一个不同基调的组合:节奏变了,强调的主题变了,场景也变了。

就这样,这位擅长重建的艺术家利用这些形象构建了一场又一场游戏,这些形象全都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彼此之间略有相似之处,很明显属于同一个世界,有着相同的起源,但每一场游戏都是全新的。

“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他说,仿佛在给我授课,“将来,您自己也可能以这种方式来完成您的生活游戏——您重塑它,使它充满活力,使它如您所愿变得更丰富、更复杂——这是您的事。从一种更高的意义上讲,疯癫是一切智慧的源头,那么我们同样也可以说,精神分裂症是一切艺术、一切幻想的源头。甚至不少学者都已经部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您在那本非常有趣的书《王子的魔幻号角》[29]中就能读到这些。那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位勤奋刻苦的学者,他的研究工作因为众多艺术家的杰出作品而变得高尚。那些艺术家被关在疯人院里,与他进行着某种合作。就到这里了,请收起您的这些小棋子吧!将来您还会经常玩这种游戏的。今天那个鲁莽放肆的角色做出了让您无法容忍的行为,搞砸了您的游戏,那么您在下一场游戏中可以把他降为一个配角;而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倒霉角色暂时看起来似乎厄运缠身,那么您在下一场游戏中可以让她变成公主。先生,愿您快乐常在。”

我感激地向这位天才棋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那些碎片形象装进口袋,从狭窄的门口走了出去。

我真想立刻在走廊的地板上坐下来,玩上几个小时的棋子游戏,甚至永远玩下去。可是,我一回到剧院那灯火通明的走廊上,就被一股强大而新鲜的潮流给卷走了。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张花哨的海报上,上面写着:

奇观

荒原狼的驯服

这句标语让我百感交集。各种焦虑和压力又从我以往的生活中,从已经被我遗忘的现实中浮现出来,再次涌向我,使我心痛。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露天游乐场。一进去,我就注意到我和临时搭建的舞台之间安装了一道铁栏杆,舞台上站着一位驯兽师。这位先生大声叫嚷着,看起来自命不凡。他留着大胡子,上臂肌肉鼓起,穿着小丑一样的马戏服,但我觉得他很像我,这一点很是恶毒,让我厌恶。这位壮汉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这是一幅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象啊——像牵狗一样牵着一匹狼。那是一匹高大、漂亮但骨瘦如柴的狼,眼神里透着胆怯和奴性。现在,看着残忍的驯兽师强迫这匹高贵却又如此可耻的野兽顺从地表演一系列把戏和哗众取宠的节目,我既非常反感、紧张和害怕,又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乐趣。

我不得不说,那个驯兽师——我那该死的扭曲镜像——做得很好!狼一丝不苟地服从他的每一个命令,对他的每一声吆喝或每一次挥鞭都俯首帖耳地做出回应:它时而跪倒在地装死,时而坐起来乞怜;它乖乖地抓起一块面包、一个鸡蛋、一块肉、一个篮子,然后把它们叼在嘴里,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一样;它甚至不得不捡起驯兽师丢下的鞭子,叼在嘴里,然后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跟着他,这情景简直让人不忍直视。一只兔子被扔到了狼的面前,然后又扔来一头小白羊。尽管狼龇着獠牙,馋得发抖,口水直流,但它并没有去碰兔子和羊羔。而在接到驯兽师的命令后,它优雅地一跳,跃过那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但实际上它并没有伤害兔子和羊羔,而是躺在它们之间,还用前爪拥抱它们,和它们一起组成了一幅动人的家庭画面。这时,它舔食着驯兽师赏给它的一块巧克力。这匹狼扭曲自己的天性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目睹这样一幅场景,我备受折磨,不禁毛骨悚然。

现在轮到狼发号施令,人必须服从狼了。听到命令后,驯兽师跪倒在地,扮演着狼的角色,伸出舌头,用他那装满填充物的道具牙齿撕下身上的衣服。根据“驯人师”的命令,他时而直立行走,时而四肢爬行,时而坐起来乞怜,时而躺下来装死,让狼骑在他身上,为它拿起鞭子。他证明自己是一只很有天赋的狗,他屈服于任何羞辱和对自己形象的扭曲,对此他心甘情愿。这一幕确实很有想象力。这时,一位美丽的姑娘走上舞台,走到那个被驯服的男人面前,抚摸他的下巴,把脸颊靠在男人的脸上磨蹭着。但他仍然像一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不为所动。接着,他摇摇头,开始冲着这位漂亮的女孩龇牙咧嘴,最终把她吓跑了。他那凶恶的样子简直和狼一样。当一块巧克力被扔在他面前时,他轻蔑地嗅了嗅,然后就把它推开了。最后,小白羊和肥美的花斑兔又被带了上来。这个人的表演令人惊叹,他卖力地扮演着狼,可见他确实甘当一个乖学生。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那些尖叫的小动物,撕下它们身上的皮和肉,狞笑着把它们生吞活剥,然后沉醉在狂喜中,闭着双眼疯狂地吮吸它们温热的鲜血。

我万分惊恐,赶紧逃出门去。我看得出来,这个魔术剧院并非纯粹的天堂。在它迷人的外表下,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地狱。亲爱的上帝,难道在这里也无法完成救赎吗?

我焦急地走来走去,嘴里满是血和巧克力的味道,两种味道都让人恶心。我渴望逃离这是非之地,内心迫切地渴望唤起一些更能让人忍受的、更合意的形象。“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30]这句话回响在我的脑海中。我惊恐地回想起那些在前线拍摄的令人惊骇的照片。在战争期间,人们偶尔能看到这些照片:杂乱成堆的尸体,他们头上戴着防毒面具,像魔鬼一样面目狰狞。作为一个反战的人道主义者,看到这样的画面让我惊骇万分。那时的我是多么愚蠢和天真啊!今天我总算明白了,那些人——驯兽师、政府大臣、将军和疯子——的脑子里潜藏着和我一样的形象和思想,而我们所有这些人脑子里的形象和思想同样可怕,同样野蛮,同样邪恶,同样粗俗,同样愚蠢。

所有姑娘都是你的

总的来说,似乎没什么比这更令人期待的了。我很高兴能够再次逃离这个可恶的狼的世界,于是走了进去。

里面的感觉很是奇特:一进门,我青春的芬芳,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气息就迎面扑来,我感到那些时光的青春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涌动。这种感觉难以置信,同时又非常熟悉,它让我脊背发凉。我刚才所做的、所想的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又变得年轻了。就在一小时之前,就在片刻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很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欲望,什么是渴望,但那只是一个老人的爱与渴望。现在我又年轻了,我内心所感受到的一切——这炽热的熔岩,这强烈的渴望,这如三月暖风融化冰雪的**——都是年轻的、新鲜的、真实的。啊,被遗忘的火苗突然又重新燃烧起来了,昔日的声音又深沉地回响起来了!啊,新鲜的生命在我的脉搏里颤动,欢呼声和歌唱声在我的灵魂里回**!我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脑子里满是拉丁文和希腊文,还有优美的诗句。努力和雄心支配着我的思想,成为艺术家的梦想支配着我的想象。但是,比所有这些郁积的火焰燃烧得更深沉、更强烈的是爱的火焰——一种可以预见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欲火。

我站在一座山丘的岩石上,山下是我的故乡小城。和煦的春风送来了第一朵紫罗兰的芳香;温暖的阳光在穿城而过的河流里洒下了片片金光,连父亲房子的窗户也亮了起来。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和闻到的一切是那么丰富多彩,那么清新明净,那么生机勃勃。春风抚摸过的一切都变了样,变得超真实。现在这个世界跟很久以前的那个一模一样——那是我人生中最丰盈充实、最富有诗意的青春岁月。我站在山丘上,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我沉浸在梦幻之中,充满了对情爱的渴望,不自觉地伸出手,从一棵刚长出新叶的灌木上扯下了一片半开的嫩芽。我把它捧在眼前,闻了闻,它的芳香足以再次点燃我对那段时光的回忆。然后,我把这片小绿芽放在嘴唇之间摆弄着——那时我的嘴唇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位姑娘呢——然后开始咀嚼它。它那扑鼻的芳香以及苦涩的味道立刻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但一切又很快都恢复了正常。我再次重温了我小学最后一年的一幕:初春的一个周日下午,我独自外出散步,偶遇了罗莎·克莱斯勒,我羞涩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坠入了爱河。

当时,那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正处于沉思之中,还没有发现我。当她朝着我的方向独自一人走上山来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紧张和期待。尽管她的头发扎成了粗粗的辫子,但我仍瞥见几缕散开的发丝在她的脸颊两侧随风飘动。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了那个女孩的美丽,看到她那梦幻般的美丽秀发在风吹下的飘逸洒脱,看到她那薄薄的蓝色长裙沿大腿垂下而形成的优美曲线,我浮想联翩。刚才,当我嚼着那又香又苦的嫩芽时,我感受到了春天带给我的令人不安而又甜蜜的喜悦和忧虑;同样地,现在看到这个女孩,我对性欲产生了一种致命的预感,对女性的预感,对我所期望的所有巨大的可能性,所有无名的快乐,难以想象的迷乱、忧虑、悲伤、满足感的程度和内疚感的深度产生了异常强烈的预感。啊,我能感觉到春天的苦味在我的舌头上灼烧!啊,风正吹拂着她那红润脸颊旁的散乱头发!然后,她向我走近,抬起头来认出了我。她微微红了一下脸,将目光移开了。然后我摘下那天受坚信礼时戴过的新帽子,向她致意。她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优雅地微微抬头,微笑着向我还礼,然后就带着自信和优越感缓缓地走开了。我在后面目送她离开,向她投去万千的柔情蜜意、需求和敬意。

我们手握着手,慢慢地走着,彼此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们都很难为情,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于是在这样的尴尬中,我们开始加快步伐,突然小跑起来,最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不过我们始终手拉着手。我们俩都还只是孩子,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那个星期天,我们甚至都没有亲吻一下,但我们觉得无比幸福。我们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然后坐在草地上。我抚摸着她的手,她害羞地用另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然后我们又站了起来,试着比身高。我比她高了一指宽,但我没有承认这个事实,而是坚持说我们一样高。我说,上帝已经把我们安排成了一对儿,总有一天我们会结婚的。然后罗莎说她能闻到紫罗兰的清香,于是我们跪在春天的矮草地上寻找紫罗兰。我们俩都发现了一些细小的花茎,就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彼此。后来,天气逐渐变凉了,阳光以一个很小的角度斜照在岩石上,罗莎说她该回家了。我不能陪她回去,因此我们都感到难过,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彼此分享的秘密,它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我仍然站在岩石间,闻着罗莎送给我的紫罗兰,然后脸朝山下趴在地上,俯瞰着陡峭的山路,凝视着山下的小镇,守望着她远去,直到我发现她那可爱的小身影出现在我身下的远处,路过水井,走过小桥。现在我知道她回到了家里,正穿过舒适的房间,而我躺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但有一条纽带把我们连在一起,有一条小溪从我这里流到她那里,空气中有一个秘密,飘浮在我们俩之间。

就这样,我从罗莎和紫罗兰开始,伴随着更大的快乐,再一次体验了我的整个爱情生涯。后来,罗莎不见了,伊姆加德出现了。太阳越来越炽热,星星也越来越耀眼,但罗莎和伊姆加德都不属于我。我必须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必须经历和学习很多东西,因此,我只得无奈地失去伊姆加德,失去安娜。所有我年轻时曾经爱过的女孩,现在我都可以和她们重温旧梦了,但这一次我能够激发她们的爱,给她们每个人一些东西,并得到一些回报。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愿望、梦想和可能性,现在都变成了现实。噢,艾达、洛尔,以及其他所有我曾经爱过一整个夏天、一个月或一天的美丽花朵!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就是那个英俊、热情的小青年——正如我先前看到的那样,他热切地奔向爱情之门。我明白,我现在正尽情地享受我生命和生活的一小部分,这部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我先前获得的满足感的十分之一,不,是千分之一。现在,我任由它成长,不受其他形象的妨碍,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也不受作家、梦想家和道德家的束缚。相反,我现在只是情人,纯粹的情人。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我呼吸的都只有爱情。与伊姆加德在一起,我学会了跳舞;与艾达在一起,我学会了接吻。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在树叶婆娑的榆树下,埃玛——她们中最漂亮的一个——成为第一个让我亲吻她褐色**,并邀请我举杯畅饮的姑娘。

我在巴勃罗的小剧院里经历了很多,这些经历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曾经爱过的所有女孩现在都属于我了,每个姑娘都给了我那些只有她自己才能给予我的东西,而我也给了每个姑娘那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何从我这里获取的东西。我饱尝了爱、幸福和**,也遭遇了太多的困惑和悲伤。在这梦幻般的时刻,我一生中错过的所有爱情全都神奇地回来了,在我的花园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有的纯洁、娇艳,有的色彩绚丽、光彩夺目,有的色泽暗沉、迅速凋零。我经历了忽隐忽现的欲望、热烈的幻想、彻骨的忧郁、死亡的痛苦、充满喜悦与容光的新生。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有的只要通过强如风暴的快速追求才能得到,而有的则要通过长期的体贴和关怀才能得到——这种追求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我生命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被照亮了,在那里,哪怕只有一分钟,异性的呼唤也曾在我耳边响起,某个女人的眼神也曾激起过我的情欲,或者某个女孩白皙透亮的皮肤也曾吸引过我。如今,我以往错失的一切都得到了弥补,每个女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成了我的女人。这时,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她有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和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我曾在一列快车过道的窗户边和她一起站了一刻钟,后来她又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几次。她一句话也没说,但她教给了我一些骇人的、致命的**艺术——我甚至都想象不到,世界上竟然还存在这种东西。还有那个来自马赛港的中国女人,她体态优美、性格文静、笑容呆板,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和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她也知道一些人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包含着这个姑娘的某些秘密,每一件事都散发着她独特的家乡气息。她们接吻和笑的方式各不相同,甚至连害羞的方式也各不一样。女人们如潮水般来来去去,要么她们被带到我面前,要么我被带到她们面前,然后,她们又被冲走了。像这样漂浮在**的浪头上,就像童年的游戏,充满魅力,充满危险,充满惊喜。我惊奇地发现,在痴情、机遇和**的浸润下,我表面上贫瘠无爱的荒原狼生活变得多么丰富。我让它们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或者我自己从它们那里逃走了。当我偶然发现它们的时候,我很快就把它们遗忘了,但它们成百上千、一个不缺地保存在这里。现在我能看见它们,对它们毫无保留,向它们敞开心扉,潜入到它们那闪着玫瑰色微光的地下世界。就连巴勃罗曾经**我参与其中的纵情狂欢也回来了,连同其他我当时甚至都无法理解的提议,比如一起加入奇妙的三人或四人狂欢。现在他微笑着欢迎我加入这样的狂欢。我们玩了很多游戏,发生了很多事情,所有这些都是难以启齿的。

洪流把我冲到了岸边,我又站在了剧院包厢后面寂静的走廊上。现在我该做什么呢?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小棋子,但我已经失去了重新布置它们的冲动。我看到自己的周围是一个无穷无尽充满了门、门牌和魔镜的世界。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在了下一个门牌上,上面的标语让我胆战心惊:

如何杀死您爱的人

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一段回忆,持续了不到一秒钟:赫米奥娜坐在一家餐厅的桌旁,她的神情严肃得可怕,似乎忘记了吃喝,完全沉浸在深刻的谈话中——她告诉我,她会让我爱上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死在我的手上。我感到恐惧和忧郁像一股强烈的巨浪一样涌上心头。突然间一切又出现在我面前,突然间我再次感觉到宿命如山,重重地压在我的内心深处。绝望中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棋子,想把它们拿出来,使用魔法将它们重新布置在棋盘上。但棋子已经消失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把刀。我害怕得要命,沿着走廊狂奔,经过所有的门,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那面巨大的镜子前。我看到镜子里有一匹漂亮的大狼,和我一样高,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张不安的眼睛闪闪发光;然后,其中一只眼睛闪烁着向我眨了眨,咧嘴一笑,露出了血红的舌头。

巴勃罗在哪里?赫米奥娜在哪里?那个伶牙俐齿说要重建人格的聪明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又照了照镜子。我刚才一定是疯了,那面高大的镜子里面根本就没有狼在吐舌头。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我自己——哈里,他灰头土脸,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玩游戏时所流露出的神情。我脸色煞白,被自己犯下的种种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至少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你可以倾诉衷肠的人。

“哈里,”我问道,“你在那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镜子里的人回答,“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

“那么死亡在哪里呢?”我问。

“它来了。”镜子里的人说。这时,从剧院内部的空房间里传来了美妙而可怕的音乐,那是歌剧《唐璜》的片段,伴随着石头客人[31]的出现。那冰冷的声音来自遥远的不朽世界,在阴森森的房子里回**,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在我身后响起了一阵爽朗而冰冷的笑声。这是众神幽默感的产物,来自人类闻所未闻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越了苦难的世界。这笑声冰冷刺骨,同时又让我欣喜不已。我转过身,莫扎特正向我走来。他笑着从我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走向剧院的一个包厢,打开门走了进去。我急切地跟着他走了进去。他是我年轻时顶礼膜拜的神,是我一生爱慕和尊敬的对象。音乐继续响着。莫扎特站在包厢的前栏杆旁,但剧院里什么也看不见——他身后无边无垠的空间里一片漆黑。

“您看,”莫扎特说,“即使没有萨克斯管,音乐也能达到这种效果。听着,我当然也不想离那优美的乐器太近。”

“我们在哪儿?”我问。

“我们在观看《唐璜》的最后一幕,莱波雷洛[32]已经双膝下跪了。精彩的一幕,音乐也还不错,来感受一下。它可能仍具有人的各种特质,但不可否认的是,您已经能从那笑声中听到另一个世界的痕迹,对吧?”

“这是最后一部伟大的音乐作品,”我像一位学校老师那样郑重其事地说,“当然了,后来还有舒伯特,还有雨果·沃尔夫,当然也不能漏掉可怜而又杰出的肖邦。现在您皱眉了,音乐大师。哦,是的,还有贝多芬,他也很了不起。然而,无论这一切有多么美好,它们总有些零碎的东西,总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再也没人创造出像《唐璜》这样天衣无缝的杰作了——各部分完美地融合为一个整体。”

“您也别太纠结了,”莫扎特带着非常轻蔑的笑声说道,“我想您也是个音乐家吧?我已经退出音乐这一行了,已经退休了,但我会时不时地关注这个行业的现状,只是为了取乐。”

他举起双手,仿佛在指挥一支管弦乐队。我看见月亮或某个同样苍白的天体在某个地方冉冉升起。我透过包厢的边沿凝视着无边无垠的空间深处,那里云雾缭绕,山脉和海岸线隐约可见,在我们的下方,一片荒漠似的宽广平原向远方延伸。我们可以看到,平原上有一位满面愁容、神情肃穆的老绅士,他留着长长的胡须,身后跟着数千名黑衣男子组成的浩浩****的队伍。他看起来沮丧而绝望。莫扎特说:“您看,那是勃拉姆斯。他正在尽全力实现救赎,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告诉我,这数千位黑衣人唱过或弹奏过勃拉姆斯总谱中所有那些被诸神判定为多余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