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一天晚上,他为我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喜。他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告诉我他需要二十法郎。他还说,如果我给他这笔钱,当晚他就可以把玛丽亚让给我。

“巴勃罗,”我震惊地说,“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您竟然拿自己的情人来换钱!在这个国家,没什么比这种行为更卑鄙的了。巴勃罗,就当我没听到您刚才的提议。”

他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不想这样,哈里先生。好吧,您总是为难自己。如果您不想跟玛丽亚过夜,那就算了,您只要把钱给我就行了,我会还给您的。我现在急需这笔钱。”

“做什么用?”

“给阿戈斯蒂诺。您知道他,就是那个拉第二小提琴的小伙子。他已经病了一周了,没人照顾他,他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有,我现在也没钱了。”

首先是出于好奇,其次也为了惩罚一下自己,我跟着他来到了阿戈斯蒂诺居住的那间简陋的阁楼。巴勃罗带了些牛奶和药品给他,为他收拾了床铺,给房间通了风,在他那烧得发烫的脑袋上裹了一块干净的敷布——他动作迅速而轻柔,像一个老护士那样熟练。当天晚上,我在城市酒吧看到他一直演奏到凌晨。

我会经常和赫米奥娜详细地、实事求是地谈论玛丽亚,谈论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臀部,以及她笑、吻和跳舞的方式。

“她给你展示过这种技巧了吗?”赫米奥娜有一次问我,然后她描述了接吻时舌头的一种特殊技巧。我让她亲自给我演示一下,但她严肃地拒绝了。“等以后吧,”她说,“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情人。”

玛丽亚的接吻技巧,以及她身体上那些只有和她**的男人才可能知道的私密细节,赫米奥娜是怎么知道的呢?于是我就这个问题问了她。

她叫道:“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们是朋友呀,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常和她一起睡觉、一起玩乐,当然知道了。相信我,你得了一位好姑娘,她懂的比别的姑娘多。”

“赫米奥娜,”我说道,“可是我认为,你们彼此之间仍保守着一些秘密。难道你也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她了?”

“不,那是另一回事。那些事情她是不会明白的。你很幸运,玛丽亚是个奇妙的姑娘,但我们俩之间一些私密的事她并不知道。我确实告诉了她很多关于你的事,很多你不愿让我知道的事。可是为了你,我得引诱她。不过说到理解你,我的朋友,玛丽亚和其他任何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像我这样理解你。另外,我还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因此,相对她对你的了解而言,我已经很了解你了,就好像我们经常在一起睡觉一样。”

当我再次和玛丽亚相会的时候,我有一种既奇怪又神秘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她也像我一样紧抱着赫米奥娜,抚摸、亲吻、品味和察看她的四肢、头发和皮肤。我脑海中浮现出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和联系,以及关于生活体验与爱情体验的新的可能性,这让我想起了《荒原狼》这本小册子中提到的“一千个灵魂”。

从认识玛丽亚到举行化装舞会,我经历了一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但我从未觉得自己达到了某种极乐的境界或完成了某种救赎。相反,我明显感觉到,这一切都只是序幕和准备,一切都有一种向前的冲动,而且很强烈,但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到目前为止,我在舞蹈课上已经学会了好几种舞蹈,我觉得自己可以去参加舞会了。随着舞会的日益临近,我们越来越多地谈论这个话题。赫米奥娜的服装仍是一个秘密。她坚持不告诉我她在舞会上会穿什么衣服。她让我不必担心,说我到时候可以认出她来,即便认不出来,她也会帮我的。但无论如何,她都拒绝提前透露任何事情。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我打算穿什么去参加舞会一点也不好奇,于是我决定干脆不化装。当我邀请玛丽亚参加舞会时,她告诉我她已经有舞伴了。她确实已经有入场券了,因此我很失望,意识到我只能独自赴会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化装舞会是由艺术家协会在环球舞厅举办的,是这座城市最盛大的化装舞会。

这段时间我很少见到赫米奥娜,但在舞会前夕,她来我这里取我为她预定的入场券。她平静地坐在我的房间里,开始了一段在我看来很奇怪的谈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现在状态不错,看来跳舞对你是有好处的。四个星期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感觉到像现在这么好过。这都是你的功劳,赫米奥娜。”

“噢,真的吗?该受表扬的不是你那漂亮的玛丽亚吗?”

“不。你知道,她也是你送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她漂亮、年轻、开朗,**功夫好,但不能随时都陪伴你。如果你无须和别人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露水情人,你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她说得不假,这一点我得承认。

“那么,你需要的一切现在都得到了?”

“不,赫米奥娜,不能那么说。我拥有的是一些非常美丽的东西,让我开心的东西,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和慰藉。我确实很高兴……”

“那不就得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的可不止这些。我不满足于快乐的人生,我活着可不仅仅是为了快乐,那不是命运给我的安排,我的人生目标恰恰相反。”

“那么,你的人生目标就是不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当初你因为害怕剃须刀而不敢回家的时候,你的不幸可够多的了。”

“不,赫米奥娜。难道你不明白,我指的是别的东西?我承认,当时我确实很不幸,但我的不幸是愚蠢的,是徒劳的。”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我真的想死——我也的确想死——我就不应该那么怕死。我所需要和渴望的不幸不是那种不幸,而是那种会让我渴望痛苦,渴望死亡的不幸,这就是我所期待的不幸,或者说快乐。”

“我能理解你。在这一点上,我们如同兄妹。但是,你现在和玛丽亚在一起得到的快乐有什么问题呢?你为什么不满足呢?”

“这种快乐并没有什么错,相反,我爱它,感激它。它就像阴雨绵绵之后突然放晴的夏日一样美丽,但我感觉这种快乐无法持久,所以它也是徒劳的。它使人满足,但不是我需要的那种满足。这足够让荒原狼填饱肚子,让他睡着,但不是那种人们甘愿为之而死的幸福。”

“那么死亡是其中的关键,对吗,荒原狼?”

“我想是这样。我对我的快乐很满足。这种快乐我还能忍受相当一段时间,但如果它偶尔离开我一个钟头,让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重新唤起我对某种东西的渴望,那么,我所渴望的不再是这种快乐,也并不期待这种快乐永远持续下去。相反,我渴望再次经历痛苦,只是这次会更精致,更丰富。我所渴望的就是那种能让我欣然赴死的痛苦。”

赫米奥娜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突然变得沉郁了:多么美丽多么可怕的眼睛!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那么轻,要很费力才能听清楚):

“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件我早就知道的事。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不过你也许从没有对自己说过。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它们事关你我以及我们的命运。哈里,你过去是个艺术家和思想家,一个充满欢乐和信仰的人,永远在追寻伟大而永恒的思想,从不满足于那些看似吸引人却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是,生活越是让你清醒,越是让你专注自我,你的处境就会变得越艰难,你的痛苦、焦虑和绝望就会越深重,直到让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么,你所知道的、热爱的、崇敬的一切美好而神圣的事物,你以往对人类的所有信仰,以及它们注定会取得的高成就,都将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支离破碎。你的信仰已经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了。窒息是一种很难受的死亡方式。是这样吗,哈里?这是命运给你的安排吗?”

我再三点头。

“你的脑海中有一幅生活的画面,有一种信念,有一种挑战。你准备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准备忍受痛苦,做出牺牲——然后你逐渐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求你干什么伟大的事业,也不需要你做出牺牲或从事类似的事情;生活并不是带有英雄角色或者类似东西的史诗,而更像是一个传统家庭的客厅,人们在那里吃饭、喝咖啡、织着丝袜、打牌、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感到心满意足。任何想要一种与之不同的、英雄般高贵生活的人,任何崇拜伟大作家或圣人的人,都是傻瓜和堂吉诃德。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的朋友!我本来是一个聪慧的女孩,注定会为了崇高的理想而活,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并践行崇高的使命。我有能力承担重任,成为王后、革命党人的情妇、某位天才的妹妹或某位烈士的母亲。但生活只允许我成为一个品位不凡的交际花,即使这样对我来说也够困难的了!这就是我的遭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郁郁寡欢,都在自责。我想,既然一切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那么造成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生活自有它的道理。我想,如果生活嘲笑了我的美梦,那只能说明它一定是愚蠢和错误的。但这种想法对我毫无帮助。由于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很好,还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我仔细地观察了所谓的生活、熟人和邻居,以及五十多个人和他们的命运。我看到了什么,哈里?我的梦想是对的,百分之百是对的,就像你的梦想一样,而生活和现实是错的。像我这样的女人别无选择,只能坐在打字机前虚度光阴,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为了一点微薄的收入而服务于某个富人,或者为了他的钱而嫁给他,或者成为妓女之类的人——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错误的,和你这种人的境遇一样——孤独、羞怯、绝望,不得不诉诸剃须刀以求解脱。我所经历的痛苦也许更多的是经济上和道德上的,而你所经历的苦难更多的是思想上和精神上的,但最终我们会殊途同归。你以为我无法理解你对狐步舞的恐惧,你对酒吧和舞厅的厌恶,你对爵士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抗拒吗?我非常理解这一切,同样,我也理解你对政治的厌恶,你对政党和媒体的喋喋不休和装腔作势的伤心,你对战争的绝望——不论是刚刚发生的还是即将发生的战争,以及你对当下人们思维、阅读、建筑、演奏音乐、庆祝活动和提供教育的惯有方式的绝望!你是对的,荒原狼,百分之百正确,但你最终还是会走向毁灭。对于如今这个简单、舒适的世界来说,你太苛求、太奢望了,因为它能满足你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你在某个方面的要求过高,为这个世界所不容,所以它会把你吐出来。在当今的世界,想要像你或者我一样享受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这种人需要的不是无谓的噪音,而是音乐;我们需要的不是感官上的享受,而是心灵的愉悦;我们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精神;我们需要的不是工业生产,而是真正的劳动;我们需要的不是轻浮,而是真正的**……因此,这个美好的世界不再是你我这种人的家园。”

她低头陷入了沉思。

“赫米奥娜!”我深情地叫道,“你看事情可真透彻啊,亲爱的妹妹!你还教我狐步舞!然而你刚才说过,我们这种人在某个方面的要求过高,为这个世界所不容,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容不下他们?这种情况只出现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还是一直都这样?”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更愿意认为这只是当下的现实,只是一种弊病,一种暂时的不幸。当我们这些人跳狐步舞、赚钱、吃花式巧克力的时候,那些政治领导人正顽固地、富有成效地准备下一场战争。在这样一个时代,世界肯定烂透了。但愿以前的时代和今后的时代比现在都要更好、更丰富、更广博、更深刻。但这对我们毫无意义。也许它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都像今天这样吗?一个永远适合政客、骗子、侍者和花花公子的世界,一个容不下好人的世界?”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可能也没人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你非常青睐莫扎特,经常跟我说起他,甚至还给我读他的信,他的情况如何呢?在他那个时代,谁统治着世界,谁获益最大,谁定基调,谁被认为是重要的人物?是莫扎特还是那些唯利是图者,是莫扎特还是那些平庸浅薄之辈?他是怎么死的,怎么被埋葬的?我想,也许情况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学校里所谓的‘世界历史’这门课,以及你为了受教育而必须熟记的那些英雄、天才、伟大的事迹和观念,不过是学校老师为了教育目的而设计的一个骗局,只不过是为了让孩子们在规定的教育时段里有事可做。时间和世界、财富和权力都属于那些平庸浅薄的人,而其余的人,也就是真正的人,除了死亡一无所有。情况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除了死亡一无所有?”

“不,还有永恒。”

“你是说他们的名声会流传于后世?”

“不,亲爱的荒原狼,不是名声。名声有任何价值吗?难道你认为所有真正的、完整的人都获得了名声,并为后人所知吗?”

“不,当然不是。”

“所以我们谈论的不是名声。名声只是为了教育而存在的。这只是学校老师关心的问题。噢,不,我们谈论的不是名声,而是我所说的永恒,信徒称之为上帝之国。在我看来,我们这些难以满足的人,我们这些渴望更好的事物的人,在某个方面的要求过高;如果离开这个世界的大气层,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呼吸的大气层;如果除了时间,永恒——真实生活之国度——也不存在,那么我们将无法生存。莫扎特的音乐就是这个国度的一部分,还有那些伟大诗人的诗歌。那些创造奇迹、壮烈殉道、为人们树立伟大榜样的圣人也是如此。但是,每一个真实行为的形象,每一种充满真实情感的力量,都同样是永恒的一部分,即使没有人知道它们,见证它们,写下它们,并为子孙后代保存它们。永恒没有‘后世’之类的说法,只有当代。”

“你说得对。”我说。

她一边深思,一边继续说:“关于这一点,真正的信徒当然比任何人知道得都多,因此他们奉圣徒为楷模,并创立了圣徒相通这一行为准则。圣徒,他们是真正的人,是救世主的弟子。我们的人生是通往梦想的漫长旅程;我们的每一次善举,每一个大胆的想法,每一种爱的行为都会让我们离那些圣徒更近一步。过去,画家们往往会将圣徒相通设定在一个金色天堂的场景下,那里的一切都光芒四射、美丽平和,这正是我之前所说的‘永恒’。这是超越时间和表象的国度。那里是我们的归属,那里是我们努力奋斗的家园。荒原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渴望死亡。在那里,你会重新发现歌德、诺瓦利斯以及莫扎特,还有我、我的圣人、圣克里斯托弗、圣菲利普·内里以及其他所有人。有很多圣人原先是有罪的坏人。罪过也是通向圣洁和罪恶的途径。这种说法并不可笑,我常常觉得我的朋友巴勃罗也可能是一个隐秘的圣人。可悲的是,哈里,我们必须摸索着穿过这么多的污秽物和垃圾才能到家!而且没人为我们指路,乡愁是我们唯一的向导。”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声音又变得很轻了,现在我的房间一片安静平和。我的藏书室里有许多书,书脊上的金字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我把赫米奥娜的头捧在手里,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的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就像亲兄妹一样。我们这样待了一会儿。我本想就这样待在她身边,当天不再出去了,但玛丽亚答应在我这里过夜——舞会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然而在去见玛丽亚的路上,我并没有想她,只是想着赫米奥娜说的话。在我看来,所有这些思想都不是她的,而可能是我自己的。不可否认,她对这些思想的感知力的确很强,但实际上她已经读过并吸收它们了;现在,她让这些思想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而且还对它们进行了塑造,让我觉得很新鲜。她在我们共处的那个小时里说出了永恒的概念,对此我很感激。它对我至关重要,没有它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那天,在我的朋友兼舞蹈老师的帮助下,我恢复了对神圣的来世、永恒的世界、永恒的价值和神圣个体的信仰。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梦,想起那位老智者发出他那非人般的笑声,装出一副不朽者的模样,跟我开玩笑。现在我才终于理解了歌德的笑——不朽者的笑。他的笑是没有对象的,它是纯粹的光,纯粹的明亮;它是一个真正的人经历了人类的痛苦、罪恶、错误、**和误解,并进入了永恒的领域,进入外太空后留下的东西。“永恒”不是别的,正是时间的救赎,可以说,永恒是时间恢复到清白纯真的状态,而后又重新转变为空间。

我在我们经常一起吃晚饭的地方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到。在郊区那个安静的小酒馆里,我坐在已经布置好了的桌子旁,脑子里仍然想着与赫米奥娜的谈话。这次谈话中的一切思想似乎都是那么熟悉,仿佛我早已对它们了然于胸,仿佛它们是从我自己最隐秘的意象和神话的源泉中提取出来的!那些不朽者——来自遥远时空的偶像,生活在没有时间的空间中,沉浸在水晶般的永恒之中,就像以太一样——以及这个来自超凡世界、闪耀着星星般光芒的冷静与清澈,为什么这一切对我来说如此熟悉?我想着,突然想到了莫扎特的《遣兴曲》和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中的段落。在我看来,这些音乐同样闪耀着冷静、明亮、星星般的光芒,同样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以太似的清澈。是的,就是这样的。这种音乐就像凝固成空间的时间,充满了一种永不停歇的、超人般的宁静,飘**着一种永恒而神圣的笑声。噢,这正是与我梦中的那个老歌德完美契合的地方!突然间,我听到周围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听到了不朽者的笑声。我坐在那里,入了迷,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铅笔,四处找纸,发现我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酒单,于是我把它翻过来,开始在背面写诗——第二天我才在口袋里发现了它,诗曰:

不朽者

我们时常望见腾腾升起的烟雾,

那是地球高压生命的产物;

所有的烂醉、痛苦与饥馑,

无数饕餮大餐留下的血色烟雾,

那些死刑犯;发作的情欲;

杀人犯的手,奸商的手,祈祷者的手;

恐惧和贪婪鞭笞、驱赶着拥挤的人群,

扬起窒闷、温热、刺鼻的烟尘,散发着恶臭,

充斥着极乐的气息和泛滥的**欲;

他们吞食着自己的肉,然后又吐了出来,

他们预谋着战争,挑拣着合意的艺术形式,

妓院里金碧辉煌,灯红如火,

他们饱食终日,纵情声色;

他们醉生梦死,纸醉金迷;

他们生死往复,

新生的行尸走肉,终将归于尘土。

星光璀璨、冷若冰霜的上苍,

那是我们的家园。

我们对时光的流逝浑然不觉,

我们没有男女长幼之分。

对我们来说,你们的凶残和****,

你们的恐惧,你们的狂欢和罪恶,

都只是一场表演,就像旋转的太阳,

日复一日,每一天都如此漫长。

当你们烦躁不安时,我们静静地酣睡,

呼吸着外太空的冰冷,

或静静地凝视着那满天的繁星,

还有天龙——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生命永恒不变,清凉宜人;

那里星光灿烂,那里清爽可人,我们的笑声永无止境。

写完诗后,玛丽亚到了。我们愉快地吃完饭后,一起去了我们租来的那个小房间。那天晚上,玛丽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更温暖、更亲密,我细细品味着她对我的爱抚和逗弄,认为这是**放纵的极致。

“玛丽亚,”我说,“今晚你就像女神一样肆意纵情,可别把我们俩弄得精疲力竭,毕竟明天是化装舞会啊。你找的是什么样的舞伴?我可爱的花朵,我怕他是童话里的王子,你会被他**,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今晚你对我的爱抚就好像忠贞的恋人在即将离别时最后一次爱抚一样。”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旁,低声说:“什么也别说了,哈里。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等赫米奥娜把你带走,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也许她明天就会带你走。”

舞会前一夜带给我的独特感觉——那种苦甜交替的奇特感受——是我这些天以来体验过的最强烈的一次。所有这些带给我的幸福——玛丽亚的美丽和纵情,我所享受、感受和呼吸到的无尽的感官愉悦——是我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像孩子一样四处嬉闹,随快乐的温柔之浪**漾。然而,这只是表象。在我的内心,一切都充满了意义、紧张和命运。我深情而温柔地沉浸在**的甜蜜爱抚中,仿佛沐浴时漂浮在纯粹幸福的温水之上。然而,与此同时,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能感觉到我的命运正推动着我向前疾驰。它像一匹惊马,载着我,带着恐惧和渴望冲向深渊,冲向死亡。可就在不久前,我还在羞怯地抗拒纯粹的肉欲所带来的愉悦,还在害怕玛丽亚那诱人的美貌——她准备将这美貌全都挥霍在我身上,就像现在我害怕死亡一样。然而,我知道,我正在经历的这种恐惧很快就会变成心甘情愿的投降,就像迎接解放一样。

当我们默默地沉浸在活力四射的**中,彼此之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的时候,我的灵魂正在和玛丽亚以及她带给我的一切告别。在最后的帷幕落下之前,她又一次教会了我像孩子一样迷恋表面的游戏,教会了我如何追求短暂的快乐,教会了我如何像孩子和动物一样享受天真无邪的**——在以前的生活中,所有这些我只是在罕见和特殊的情况下才经历过。因为对我来说,性和感官享受几乎总是带着一丝苦涩的罪恶感,还有一种甜蜜但令人担忧的禁果的味道——这是任何一个专注于精神活动的人都需要防范的。现在赫米奥娜和玛丽亚带我参观了这座纯朴的乐园,我很感激能成为这里的客人,它太美太温暖了,但时间很快就催促着我继续前进,继续追寻生活的王冠,继续为生活中无穷无尽的罪恶赎罪,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使命。对我来说,轻松的生活、轻松的爱情、轻松的死亡是不可能的。

从姑娘们的暗示中,我得知,在第二天的舞会上或舞会后,与会者们打算纵情声色,享受某些极特别的快乐。也许这就是结局,也许玛丽亚的预感是对的:今晚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床共枕。也许明天我的命运会迎来一个新的转折。我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拼命地抱紧玛丽亚,断断续续地、如饥如渴地再一次探索她花园里的每一条幽径和每一片灌木丛,再一次用牙齿咬下天堂之树上那甜美的果实。

由于那晚没睡好,第二天我补了觉。早上我去公共澡堂洗了个澡,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就在我拉好卧室的窗帘准备脱衣睡觉的时候,我发现了装在口袋里的那首诗,但很快就忘了它,一头栽倒在**,睡了一整天——玛丽亚、赫米奥娜以及化装舞会全被忘得一干二净。晚上醒来剃须时,我才突然想起,舞会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得赶紧找一件礼服衬衫。我兴致勃勃地穿好衣服,准备在舞会开始之前先吃点东西。

这将是我第一次参加化装舞会。尽管以前我参加过这样的舞会,有时还觉得挺有趣,但我只是个观众,并没有跳舞;而其他人居然会谈论这种舞会,而且还如此热情地期待它们,对此我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今天的舞会对我来说也成了一件特别的大事,我很期待,尽管也有些紧张。因为没有舞伴,我决定晚点再出发,这也是赫米奥娜的建议。

最近我很少去钢盔酒馆,那是我以前的庇护所。晚上,失意的男人们常坐在那里消磨时光,喝着酒,玩着单身汉的游戏。现在的我不再适合这种生活方式了。然而,那天晚上我却不由自主地被这间酒吧吸引了过去。现在,我的内心弥漫着一种既紧张又快乐的情绪,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即将被决定,告别的时刻即将到来。这意味着,我人生中的所有驿站以及沉浸在我记忆中的所有地方,再次沐浴在与往事相关的痛苦而美丽的光芒之中。不久前,我还是那家烟雾缭绕的小酒吧的常客,我只需要那种粗制的麻醉剂以及一瓶乡村葡萄酒,就能在我那孤单的**再熬过一夜,再多忍受一天。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品尝其他药物,比如更强烈的兴奋剂。现在,我面带微笑走进这个老地方,老板娘向我打招呼,那些沉默的常客向我点头致意。店家推荐给我的菜品烤鸡上了桌,粗制的玻璃杯里盛满了新酿制的色泽晶莹剔透的阿尔萨斯葡萄酒。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木桌和陈旧的黄色墙板给人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我边吃边喝,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时间正在流逝,越来越迫切地想要与那些我过去生活中纠缠不清的事物和场景正式告别。我从未能彻底地离开过它们,但现在我觉得离开它们的时机成熟了,这种感觉非常甜蜜,同时又非常痛苦——这就是现代人所谓的“感性”。他们不再喜欢无生命的东西,甚至是那些对他们来说最神圣的东西,也包括他们的汽车——他们希望尽快换一台更好的。这些现代人训练有素、肌肉发达、高效、健康、冷静,他们将在下一次战争中表现出色。我不想仿效他们。我既不现代,也不守旧,我已经脱离了时间,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但求一死。我并不反对伤感的情绪,但凡我这颗被烧毁殆尽的心还能体会到哪怕一种情绪,我都会为此高兴、感激。于是,我沉浸在对那个老酒吧的回忆中,沉浸在对它那粗笨的旧椅子的眷恋中,我留恋它那烟和酒的香味,留恋我所熟悉的温暖光芒,以及所有那些美妙之物所带给我的某种类似于质朴的感觉。离别是美好的,它让人心境平和。我喜欢我坐的那把硬椅子,喜欢我那只粗制的玻璃杯,喜欢阿尔萨斯葡萄酒清爽的果味,喜欢那房间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喜欢酒吧凳子上那些精神恍惚的酒客们的面孔——这些失意者是我长期以来的难兄难弟。我在这里体会到的是典型中产阶级的感性,而我童年时代酒馆的那种老式的、浪漫的氛围又为这种情绪增添了一丝情趣。那时,这种提供烟酒的酒吧仍是些陌生而美妙的违禁场所。然而,并没有荒原狼跳起来龇牙咧嘴,要把我的感性撕成碎片。我继续平静地坐在那里,沐浴在过去的光辉中,沐浴在如今那夕阳般微弱的余晖中。

一位卖烤栗子的小贩进了酒馆,我买了一小包。然后又来了一位卖花的老妇人,我想买几朵康乃馨送给老板娘。我习惯性地摸着上衣口袋,准备掏钱付款,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晚礼服。啊!化装舞会!赫米奥娜!

然而,我不用立刻就去环球舞厅,现在还有充足的时间。而且,我也不太愿意去,似乎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在阻止着我,就像最近每晚我遇到此类活动时的情形一样。例如,我害怕进入那些拥挤嘈杂的大房间;我像小学生一样,害怕这个满是花花公子的世界里的陌生气氛,害怕跳舞。

在大街上闲逛的时候,我碰巧经过一家电影院,那里灯光明亮,张贴着巨大的彩色海报。我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身走了进去,心想我可以在黑暗中安静地坐到十一点左右。我跟着手持手电筒的引座员穿过门帘,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暗的礼堂。我找了个座位,突然沉浸在正在放映的《旧约全书》的情节中。这部电影耗资巨大、制作精良,据说不是为了盈利,而是出于崇高神圣的目的,以至于下午连学生都被宗教课老师带着集体观看。这部电影讲述了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除了法老宫殿的辉煌和犹太人在炎热的沙漠中受苦的场景外,还有一支由人、马匹和骆驼组成的庞大队伍。我看到了老摩西,一个极具戏剧色彩的摩西,他的发型与沃尔特·惠特曼大致相像。只见他拄着一根长长的手杖,走在犹太人的前面,迈着沃坦式[25]的步伐穿过沙漠,神色冷峻,充满**。我看见他在红海边向上帝祈祷,看见红海的海水向两边分开,形成一条通道——在如山般耸立的海水之间形成了一条下沉的通道。(制作团队是如何拍成这种特效镜头的,这个问题可能会被牧师带过来观影的坚信礼课[26]的学生们争论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看见先知和他那些胆怯的子民们大步走过,而他们后面出现了法老的战车。我看见埃及人在海边踌躇,又退缩,最后才鼓起勇气,涉水而行。我看见海水翻起惊涛骇浪,淹没了身穿华丽金甲的法老以及他所有的战车和士兵。这时,我不禁想起了亨德尔的一首非常优美的男低音二重唱,它是这场盛事的背景音乐。此外,我还看到老摩西在一片布满岩石的阴暗荒野中攀爬西奈山,他是一位神情忧郁的英雄。在那里,我看到耶和华通过风暴和雷电向他传达十诫;而在山脚下,他那些一无是处的人民正铸起金牛犊,尽情地狂欢作乐。对我来说,这一切是一种难以置信而不可思议的经历,那些关于英雄和奇迹的神圣故事,在很久以前的童年时代就已经让我们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另一个超越人类的世界,而现在,这些故事被搬到了影院——在一群心怀感激的电影院观众(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嚼着自己带来的三明治)面前上演,以换取微薄的门票收入。整件事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很好的缩影,他们将大量的垃圾文化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公众。天哪,为了避免这种肮脏的事情发生,在那个时候,除了埃及人,剩下的人——犹太人甚至所有其他的人类——还不如都立刻死去,以一种激烈而体面的方式死去,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以一种可怕的、不真实的、不温不火的方式死去。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部电影及其引发的问题并没有减少我内心对于化装舞会的不安,也没有减少隐藏在我内心的对于参加化装舞会的抗拒心理。相反,它产生了一种糟糕的效果,使它们更加强烈了。我心里想着赫米奥娜,只好硬着头皮来到环球舞厅,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现在已经很晚了,舞会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虽然我很清醒,也很害羞,但我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被一群戴着面具、穿着礼服的人裹在了中间。我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仿佛我是他们的熟人;姑娘们邀请我陪她们去香槟厅,小丑们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亲热地称呼我为“老伙计”,但我没有理会他们。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衣帽间。拿到那张带有编号的存衣牌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我想,如果喧闹声太大的话,我可能很快还会用到它。

这座大楼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狂欢的气氛。各个大厅都有人跳舞,甚至连地下室也有人跳舞,每条走廊、每段楼梯都挤满了穿着华丽礼服的舞者,音乐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笑声回**在大楼的每个角落。我惴惴不安地溜过人群,从**不羁的黑人乐队走到老实朴素的乡村乐师那里,从宽敞明亮的主厅走到走廊、楼梯、酒吧、自助餐厅和香槟厅。墙壁上大多都挂着一些怪异的画作,这些都是新派艺术家的作品。舞会吸引了各行各业的人:艺术家、记者、学者、商人,当然还有市区所有热衷于玩乐的男男女女。在一个乐队里,我看到巴勃罗热情地吹着他的弯角喇叭。当他看到我时,他大声地唱了一句,以示致意。我被人群挤来挤去,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在各段楼梯之间上上下下。在地下室的一条过道里,艺术家们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地狱,一群乐手打扮成魔鬼,像疯子一样使劲敲着鼓。我开始在人群中留意赫米奥娜和玛丽亚,准备去找她们。我几次想通过大厅,但每次不是迷路了,就是被反向的人群挤了出来。到了半夜,我还是没有找到她们。虽然我没有跳舞,但我已经感到全身发热,又有些头晕。我倒在离我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点了一些酒,周围都是些陌生人。我觉得,像我这样的老人不太适合这种喧闹的欢庆活动。对于目前的境地,我无可奈何地喝着酒,盯着那些女人**的胳膊和后背,盯着从我身边飘过的许多奇装异服的人,我还得忍受他们不断地推搡。有几个姑娘想坐在我腿上或想和我跳舞,我一言不发地把她们打发走了。“嗨,糟老头!”其中一个叫道。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决定打起精神来,继续喝酒,给自己壮胆,可是那酒并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隐隐感觉到,荒原狼站在我身后,伸出了舌头。我在这里格格不入,我萎靡不振,是个被遗弃的人。毫无疑问,尽管我带着好意而来,但我就是无法进入合适的“派对状态”。在我看来,我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叫声、笑声和所有的狂欢都是那么愚蠢和做作。

结果,到了一点钟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失望和愤怒悄悄地溜回衣帽间,穿上外套离开了。这是一种失败,我重新沦落为荒原狼,这是赫米奥娜很难原谅的,但是没别的办法了。当我吃力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衣帽间时,我又仔细地环顾了四周,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两个女朋友,可结果谁也没见到。现在,我站在衣帽间的柜台前,柜台后面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已经伸出手来取我的存衣牌了。我把手伸进背心口袋,却发现存衣牌不见了!见鬼,怎么会这样!刚才,当我伤悲地在房间里转悠或坐着喝那平淡无味的酒时,我会时不时地在口袋里摸摸,心里犹豫,想着是否该离开,那会儿我总能在口袋里摸到那块圆而扁平的牌子。可现在它却不见了。一切都不顺。

“存衣牌丢了?”我身旁一个穿着红黄衣服的小鬼尖声问我。“伙计,你可以用我的。”他说着把他的存衣牌递给了我。我动作僵硬地接过存衣牌,当我随手翻动它的时候,那机灵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然而,当我把那个小小的圆形纸质存衣牌举到眼前,想辨认上面的数字时,我只看到一些潦草的蝇头小字,根本没看到数字。我让衣帽间的服务员先等一会儿,然后走到最近的一盏枝形吊灯下,试着辨认上面的文字。上面用小小的、歪歪斜斜的大写字母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很难辨认):

魔术剧院今日凌晨四点开演

——只对狂人开放——

入场即失去理智,

闲人免进。赫米奥娜在地狱

我就像一个牵线木偶,当木偶的操纵者暂时松开它的线,在短暂的僵死和麻木之后,我又活了过来,重新成为戏剧的一部分,又唱又跳;我被那魔线牵引着,突然又轻快地跑了回来,活力四射而急切地加入我刚刚逃离的熙攘喧嚣的人群中。然而就在刚才,我还感到疲乏、冷漠、衰老,从来没有哪个罪人像我这样急着下地狱;就在刚才,漆皮皮鞋还磨得我脚疼,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水让我感到恶心,舞厅里的热气都快把我烤蔫了。可现在,我却一步一步地踏着节奏,穿过所有的房间,朝着地狱飞奔而去。我感到空气中充满了魔力,我被热气、喧闹的音乐、缤纷的色彩、女人肩膀上的香味,被千百人对派对的陶醉,被那些笑声以及舞蹈的节奏,被千百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所迸发出的光芒抬起来,摇晃着。一个西班牙舞者模样的女孩扑进我的怀里,厚着脸皮要我和她跳舞。“不行,”我说,“我得到地狱去。不过我不介意让你吻一下。”她面具下的红唇离我更近了,当我们接吻时,我才认出她是玛丽亚。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她丰满的嘴唇就像盛开的夏日玫瑰。我们立刻跳起了舞,彼此的嘴唇还挨着,从巴勃罗身旁跳过。他正俯身吹着萨克斯管,那轻柔低沉的声音让他沉醉其中。他那动物似的美丽眼睛炯炯有神,跟踪着我们,似乎又有些心不在焉。然而,我们还没跳到二十步,音乐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开了玛丽亚。

“我已经想到了。再见,哈里,我会永远想着你的。”这是她的临别赠言。这朵夏天迟来的玫瑰散发着浓郁成熟的芬芳,唤起了离别、秋天、命运。

我继续往前走,穿过了走廊——那里挤满了调情的情侣,走下楼梯,进入地狱。里面漆黑的墙壁上亮着刺眼的强光,音乐的恶魔们正在狂热地演奏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他穿着晚礼服,没戴面具。他上下打量了我片刻,露出轻蔑的表情。二十对舞伴在狭窄的空间里跳舞,我被旋转的舞者挤到墙边。我急切地观察着所有的女人。大多数人都戴着面具,有几个人还冲我笑,但就是不见赫米奥娜。那位英俊的小伙子坐在高脚凳上,轻蔑地望着我。我想,下次午间休息的时候,赫米奥娜一定会叫我的。但是舞会结束了,还是没有人来。

我走向一间酒吧,它位于一个低矮房间的一角。我站在那个年轻人的凳子旁排队,点了一杯威士忌。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那个年轻人的侧脸。它看上去很迷人,还有点眼熟,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由于岁月的沉淀蒙上了一层静静的灰尘,显得格外珍贵。然后这幅画突然咔嚓一声,回归现实。啊,是他,绝对是他——赫尔曼,我儿时最好的朋友!

“赫尔曼!”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他笑了,回答道:“哈里?你找到我了吗?”

原来是赫米奥娜,只不过发型稍有不同,还稍微化了妆。时髦的立领上,她那苍白而聪慧的脸庞凝视着我,显得与众不同。黑色晚礼服的宽大袖子里露出了白色衬衣的袖口,从里面伸出了她那双异常娇小的手;黑色长裤里露出了的黑白男式丝袜,丝袜下面的脚显得异常娇小。

“你穿成这样是想让我爱上你吗,赫米奥娜?”

她点了点头,说道:“到目前为止,我只是成功地让几位女士爱上了我,现在该轮到你了。咱们先喝杯香槟吧。”

我们坐在高脚凳上喝着香槟酒,而我们旁边的人仍随着乐队越来越激烈的弦乐声跳着舞。很快,我就爱上了赫米奥娜,但显然她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就让我做到了这一点。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我不能和她跳舞,也不能有任何爱的举动。然而,尽管她穿着男装,显得冷漠和中性,但我仍被她的容貌、语言和手势所展现出来的所有女性魅力紧紧包围。我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就被她的魔力征服了。这种魔力是雌雄同体的,与她所扮演的角色刚好相符。她跟我谈论的是赫尔曼和童年,我的童年和她的童年,青春期前的那些年。我们年轻时爱的能力不仅涉及两性,还涉及一切,即一切思想、精神和感官的东西,它对所有人都施加了魔力,赋予他们童话般的转变能力——这种能力只有诗人和少数精英才具备,即使在人生的后期,他们偶尔也会恢复这种能力。毫无疑问,她扮演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角色,抽着烟,沉浸在诙谐、轻松的闲谈中,经常抓住机会开个小玩笑,但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带有一种情欲的味道,在我看来,它变成了一种甜蜜的**。

我们坐着聊天,喝着香槟。我们漫步穿过舞厅,像探险家一样观察周围的一切,挑选出一对对舞伴,偷听他们如何谈情说爱。赫米奥娜指出她想让我与之共舞的某些女人,告诉我怎样才能最好地赢得她们的欢心。我们扮演竞争者的角色,在某段时间里追求同一个女人,轮流和她跳舞,都想赢得她的芳心。然而,这一切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场化装舞会,一场游戏,它让我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点燃我们对彼此的**之火。这一切都是一种童话般的体验,因为多了一个维度而显得更加丰富,因为多了一层意义而显得更加深刻。这一切都是假的、象征性的。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她看上去有点虚弱,状态欠佳。“赫尔曼”和她一起跳舞,这使她的脸颊恢复了一些红润,然后两人消失在一个有气泡酒供应的凹室里。后来赫米奥娜告诉我,自己征服她的是同**的魅力,而不是男人的魅力。房间里回**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戴着面具的狂欢者跳舞的声音,而对我来说,整座建筑逐渐变成了一个仙境,我梦想中的天堂。我试探地伸出手指去触摸一个个果实;一条条蛇隐藏在绿叶的阴影里,**地打量着我;荷花诡异地飘过黑色的沼泽;魔鸟在树枝上唱着诱人的歌。然而,这一切都把我引向同一个目的地,让我的心变得沉重,让我重新充满了对我唯一心仪的女人的渴望。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姑娘热情洋溢地跳舞。我竭力引诱着她,让她急速地旋转着,我们仿佛在一片虚幻的云上漂浮。她突然大笑起来,说道:“你变了,我完全认不出你来了!今晚早些时候,你还是个呆呆的讨厌鬼。”我认出了她,几个小时前,她还说我是个“糟老头”。现在她以为我是她的了,但我已经热情地抱着另一个姑娘跳起了下一支舞。我连续跳了两个多小时,或许更长,每一支舞我都没错过,甚至是那些我没有学过的舞。赫尔曼,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向我点点头,然后又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在那晚的舞会上,我体会到这样一种感觉:派对上的激动,和别人一起狂欢的兴奋,在人群中隐藏真实身份的神秘,欢乐与上帝的神秘合一。这种感觉对于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或学生来说都很熟悉,但在我五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我常常听人谈起这种体会,任何一个女仆都有过这种体会;我常常看到,他们——那些描述这种体会的人——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而我总是回以半是轻蔑、半是嫉妒的微笑。在那些醉心遐想或完全超脱自我约束的人眼里,在那些沉浸在众人兴高采烈的情绪中,极度疯狂、近乎忘我的人的微笑中,我都见过这种光芒,而且我一生中见过千百次,它们中既有高尚,也有卑下,例如: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海军军官,和那些在节日上热情演出的伟大艺术家的脸上闪耀着同样的光芒,而那些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士兵脸上的光芒也是如此。就在最近,当我的朋友巴勃罗沉浸在乐队演奏的兴奋中,俯身吹着萨克斯管,或者全神贯注地看着乐队指挥、鼓手或班卓琴演奏者时,他会欣喜若狂,他眼里的光芒、脸上恍惚的微笑就让我钦佩、崇拜、嘲笑和羡慕。我一度认为,只有青少年或那种严厉禁止个体差异,杜绝特立独行者的国家才可能产生这样的微笑,这种孩子般神采飞扬的脸。然而,在这个幸福的夜晚,就在这里,我——荒原狼哈里——神采飞扬的脸上也闪耀着这种微笑。我自己也漂浮在这深深的、天真的、童话般的幸福之池中,我自己也尽情呼吸着大众狂欢、音乐、节奏、酒和情欲所组成的甜蜜的、梦幻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可是在过去,当某个大学生谈论舞会,对所有这些事情高唱赞歌的时候,我常常带着一种轻蔑的、可怜的优越感听着!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就像盐溶解在水里一样,陶醉在这欢乐的节日气氛中。我跟不同的女人跳舞,但我拥有的不再只是这个被我搂在怀里的人,不再只是这个头发拂过我脸庞的人,也不再只是这个我吸入她身上香气的人。不,我拥有的是她们所有人——同一个房间里和我跳着同样的舞,听着同样的音乐,神采飞扬的脸像想象中的巨大花朵一样从我身边掠过的所有女人。我也同样是她们每个人的,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男人也在其中,对我来说,他们并不陌生,我也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部分。他们的微笑是我的,他们对爱的追逐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他们的。

我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我不知道这种快乐时光持续了多久或者多少个小时。我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狂欢越热烈,它就越集中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大多数客人已经离开了,走廊里静悄悄的,许多灯都熄灭了。通往二楼的楼梯空无一人,而楼上的舞厅里乐队一个接一个都停止了演奏,离开了。只有主厅和楼下的地狱里还在进行着疯狂的酒醉狂欢,而且狂热程度还在不断地升高。赫米奥娜穿着男人的衣服,因此我不能和她跳舞。我们只是在跳舞间隙匆匆地见一面,互相问候了一下,后来她就完全消失了——不仅从我的视线中,而且从我的思想中消失了。我不再有任何思想。我癫狂了,在充满醉意的舞者中飘浮着,被各种各样的气味、颜色、景象和只言片语所感染,被各种各样陌生的面孔、嘴唇、脸颊、胳膊、胸脯和大腿所包围,接受陌生人热情而激励的目光,像波浪一样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来回飘**。

剩下的客人们挤在一个小厅里,只有这里还响着音乐。我从沉醉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画着白脸的黑发女丑角,她青春靓丽,是唯一一个还戴着面具的姑娘。一整晚我都没注意到这位讨人喜欢的姑娘。从其他人的面容,以及他们那红扑扑的脸庞、皱巴巴的衣服、耷拉下来的衣领和袖口,你能看到熬夜的痕迹;而白脸黑发的女丑角戴着面具,站在那里,精神抖擞,就像一朵雏菊。她的衣服没有一处皱褶,她的皱领干净整洁,她的花边袖口闪闪发亮,头发一丝不乱。我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在怀里,把她带到舞池。她的皱领挠着我的下巴,飘来一股清香,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她那紧实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默契地舞动,比那晚我所有其他的舞伴都更优美、更亲密。她时而避开我,时而戏耍似的引诱我重新向她靠近。我一边跳,一边弯下腰想轻吻她时,我看到她的嘴唇突然露出了一种充满优越感的微笑,我对这一幕非常熟悉。我认出了她那结实的下巴,认出了她的肩膀、胳膊肘和双手——那是赫米奥娜,而不再是赫尔曼了,我喜出望外。她换了装,脸上撒了一点香水,擦了点扑粉,看起来精神焕发。我们的嘴唇热吻了一下,接着,在一瞬间她怀着强烈的渴望和缴械的姿态,把整个身体都靠在我身上,一直到膝盖,然后又缩回嘴唇,继续跳起舞来,身体渐渐远离我。当音乐停止时,我们仍然站在那里,相互拥抱着。我们周围所有红着脸的情侣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大声喊叫着,要求疲惫的乐队再演奏一曲《思恋》。这时,我们突然感觉到了黎明的来临,看到窗帘后面微弱的光线,感到我们的快乐即将结束,疲惫将接踵而至。于是我们都盲目而绝望地跳起了最后一支舞,在音乐和光线的涌动中放声大笑。这是最后一场狂欢:我们跟着音乐的节奏快步旋转,一对对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所有人都感到幸福的巨浪再次袭来。在跳这支舞时,赫米奥娜抛弃了她的优越感以及冷漠的蔑视,她知道无须再费什么气力就能让我爱上她。我是她的,这点从她跳舞的方式、她的眼神、她脸上的微笑和她的吻中都能够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无拘无束的。在那个火热的夜晚,所有的女人,所有引发我**的女人,所有我追求过的、渴望得到的女人,现在都合为一体了,她就像一朵鲜花在我的怀里尽情地绽放。

我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整个房间里,甚至整栋楼里只剩下我们最后几个人。我听到下面什么地方传来“砰”的一声门响,连玻璃都被震碎了,还有人们日渐远去的咯咯笑声,夹杂着刺耳的、急促的汽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而在另一处——某个不知远近高低的地方,我听到笑声响起,听起来格外的爽朗和愉快,但也有点怪异和陌生。这笑声仿佛是由水晶和冰块构成的,晶莹闪亮但又冰冷无情。这奇怪的笑声听起来怎么如此熟悉?我说不清楚。

我们俩站在那里,凝视着彼此。某一刻我突然恢复了意识,清醒过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从背后袭来,我感到浑身湿透的衣服粘在我的身体上,湿湿的,热热的,很不舒服。我看到我那血管暴起的双手从皱巴巴的、汗湿的袖口伸出来。但这意识又瞬间消失了——被赫米奥娜的一瞥给消解了。她的那一瞥仿佛是我灵魂的镜子,把所有的现实都瓦解了,甚至包括我对她的肉欲这一现实。我们如痴如醉地望着对方,我那可怜的小灵魂正着迷地瞅着我。

“你准备好了吗?”赫米奥娜问道,同时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阴影也消失了。她那奇怪的笑声也渐渐远去,消失在高处,某个未知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毫无疑问,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乐师巴勃罗出现在门口,他那欢快的眼睛朝我们闪着光。这眼睛本质上是动物的眼睛,尽管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可他的眼睛却总是在笑,这又使得它们变成了人类的眼睛。他带着他那特有的亲切和友好,示意我们跟他走。他穿上了一件颜色鲜艳的丝绸便服,在红色的翻领上面,他那柔滑松软的衬衫领子和他那苍白而憔悴的脸加在一起,使他的表情更加憔悴黯淡,但这种印象被他那明亮的黑眼睛给消解了。这双眼睛也能瓦解现实,也能施展魔法!

亲爱的小伙子!他手挽着我们——我在他的左边,赫米奥娜在他的右边——带着我们温柔、友爱、细心地走上一段楼梯,走进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天花板上亮着蓝光,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小圆桌和三把扶手椅,于是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哪里?我在睡觉吗?我在家吗?我是不是坐在车里奔向某个地方?不,我坐在一个圆形房间的蓝光下。这里空气稀薄,现实也在逐渐消解,只剩一层薄薄的外壳。赫米奥娜的脸色为什么如此苍白?巴勃罗为什么滔滔不绝?难道是我让他说话的?难道从他嘴里传出来的是我自己的声音吗?难道我在他的黑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灵魂——那只惊恐而迷失的鸟,就像我在赫米奥娜的灰眼睛里看到的那样?

我们的朋友巴勃罗和善地看着我们,表情里带着一丝庄重。最后他开口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很多事情。巴勃罗——以前我从未听他连贯地说过一句话,他对讨论任何话题或陈述任何观点都不感兴趣,我甚至不相信他有任何思考的能力——现在开口说话了,带着他那亲切、热情的嗓音侃侃而谈,而且还很流利,毫无口误。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参加一场娱乐活动,这是哈里一直梦想并渴望参与的。不过天已经很晚了,大家都有点累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恢复一下精神吧。”

说着,他从壁龛上取下三个小玻璃杯和一个形状奇特的小瓶子,还有一个带有异国风情的彩色木盒子。他拿起小瓶子将三个小玻璃杯斟满,然后从木盒里取出三支又长又细的黄色香烟,又从他丝绸便衣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我们点火。接着,我们都靠在扶手椅上,慢慢地抽着烟,香烟里散发出浓浓的烟雾;然后,我们小口地喝着那又苦又甜、味道奇特的**,这东西我们还从来没喝过。这种饮料确实给我们注入了新生命,让我们感到非常快乐,让我们感觉好像被充了气,变得轻飘飘的了。我们坐在那里,短促地抽了几口香烟,抿了几口**,身体慢慢放松,感觉自己正逐渐变得轻松快乐起来。这时,我们听到巴勃罗用他那低沉而和蔼的声音说道:

“亲爱的哈里,今晚能小小地招待您,我感到非常荣幸。您常常对生命感到厌恶,想离开这里,是不是?您渴望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和现实,转而到另一个更适合您的现实中去,到一个永恒的世界中去。好吧,您就这么做吧,亲爱的朋友,我给您提供了这种机会。您当然知道,那个世界隐藏在哪里,您正在寻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灵魂世界,您渴望的那种现实只有在您自己的内心深处才能找到。任何您身上不存在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您。我只能帮您打开灵魂之门而不是其中的思想。我能给您的只有机会、推力和钥匙。我只能将您自己的世界呈现出来,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