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2

然而,我对真相的归附,我自身人格的瓦解都绝非愉快和有趣的冒险,相反,这一过程往往是痛苦的,几乎让人难以忍受。在我的房间里,留声机时不时地发出魔鬼般的嚎叫,与我所在的环境极不相称。有时,当我在某个时髦的餐厅里,在一群故作优雅的花花公子和骗子中间跳舞时,我觉得自己背叛了生活中我曾经引以为荣和神圣的一切。要是赫米奥娜能让我独处一周,我就能从这些费力、荒唐而又奢侈的生活试验中迅速脱身了。但她总是在那里:我可能不会每天都见到她,但她一直在观察我,指导我,监督我,评估我。她甚至能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心中有什么反抗和逃避的愤怒想法——对此,她只是一笑了之。

随着我之前称其为“我的性格”的东西逐渐被摧毁,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尽管我很绝望,但我注定如此害怕死亡;我开始意识到,这种可怕和可耻的死亡恐惧症,也是我以往中产阶级虚幻生活的一部分。之前的哈里·哈勒尔,这位天才作家,这位歌德和莫扎特的鉴赏家,这位对艺术的形而上学、天才和悲剧以及人性的思考广受好评的作者,这位躲在他那塞满书籍的小阁楼中的忧郁隐士,现在正一步步地接受自我批评,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存在不足。诚然,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尔先生曾宣扬过理性和人性,曾抗议过战争的残酷,但在战争发生的时候,他却没有让人拉到刑场,和众人靠墙站成一排,等着被枪毙——这本是他的思想必然会导致的结果。相反,他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很显然,这是一种极为体面和高尚的妥协,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妥协了。而且,虽然他反对权力和剥削,但他在银行里存有不少工厂企业发行的有价证券,他在使用这些证券的利息时丝毫没有愧疚感。各方面的情况都是如此。也许哈里·哈勒尔成功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蔑视一切世俗事物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怀旧的隐士和满腹怨恨的预言家,但实际上他是中产阶级的一分子,他觉得赫米奥娜过的那种生活应该受到谴责,他为自己在餐厅里虚度的夜晚以及在那里挥霍的大量金钱而烦恼。尽管他良心不安,可是他非但不渴望得到自我解放和自我完善,相反,他非常渴望回到那些舒适的日子,因为那时,他所有精神上的追求给他带来了快乐和名誉。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些他所鄙视和嘲笑的反动报刊的读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人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这总比他们从苦难中吸取惨痛的教训要少些痛苦。呸!这个哈勒尔先生真是令人作呕!然而,我仍抓住他不放,或者说抓住他那已经支离破碎的面具的残余不放,我仍留恋他精神方面的玩世不恭,仍留恋他对一切杂乱无章和偶然随机的事物(死亡也是一个例子)怀有的世俗平庸的恐惧。我轻蔑而嫉妒地把这个正在发展中的新哈里——那个非常羞怯、可笑的舞厅新手——和旧哈里的伪理想形象进行了比较。他——这个新哈里——现在已经在旧哈里的伪理想形象中发现了教授家里的歌德蚀刻画带给他不安和尴尬的那些特征。他自己,那个旧哈里,也曾是这样一个理想化了的中产阶级式歌德,一个精神上的英雄——他目光如炬,散发着庄严、高尚和人道主义的光芒,仿佛他的头发涂上了一层润发油一样,它几乎被自己高贵的灵魂所感动。该死的,现在我真想在这幅画像上戳几个洞!理想中的哈勒尔先生已经陷入了悲惨的境地。他就像一位在大街上被人抢了钱、裤子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达官显贵。他最好还是保持现在这幅衣衫褴褛的可怜模样,而不是穿着破衣服——就好像那上面仍然挂着勋章似的——泪眼汪汪地坚持要求得到他失去的尊严。

我一次又一次地与乐师巴勃罗见面,我不得不改变对他的看法,哪怕只是因为赫米奥娜非常喜欢他,非常恳切地以他为伴。在我的记忆中,我把巴勃罗看成了一个英俊的、一无是处的、虚荣自负的花花公子,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孩子,这孩子非常喜欢吹奏他在集市上赢得的玩具喇叭,如果你赞美他几句,或是给他一些巧克力,就很容易摆弄他。但巴勃罗根本不在意我对他的看法,他对这些看法漠不关心,就像他对我的音乐理论漠不关心一样。他会礼貌而友好地听我说话,始终面带微笑,但从不给予任何真正的回应。尽管如此,我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看得出来,他确实在努力取悦我,向我表达善意。有一次,我们的谈话照例是毫无结果,我怒了,几乎到了动粗的地步。他惊愕而悲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抓住我的左手,抚摸着它。然后他从一个镀金小盒子里取出一些鼻烟之类的东西,让我吸一口,说对我有好处。我诧异地瞥了赫米奥娜一眼,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接过东西吸了起来。很快,我就觉得自己果然更精神、更有活力了,可能是因为鼻烟里掺了可卡因。赫米奥娜告诉我,巴勃罗有很多这类药物,他是通过秘密渠道获得的,偶尔也会给朋友们服用——这些药物具有止痛、助眠、壮阳等功效,还能让人做美梦,获得快感以及催**欲——她说,在配制这些药品方面,巴勃罗可以称得上是大师。

有一次,我在河边的街道上碰到了他,他非常高兴地陪我一起散步,我终于让他开口说话了。

他正摆弄着一根细长的黑檀木镶银手杖。我对他说:“巴勃罗先生,您是赫米奥娜的朋友,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但我不得不说,您让我很难和您交谈。我有好几次想和您谈谈音乐,因为我想听听您的意见、看法或者您可能提出的任何相反的观点,可是您从来没有屈尊回答我,哪怕是最简短的回答。”

他开心地朝我笑了笑,这一次他没有避而不答,而是平静地说:“您知道,在我看来,谈论音乐是没有价值的,所以我从不谈论音乐。我想问问您,我应该怎样回答您那敏锐而准确的评述呢?您说的一切都太对了。但是听着,我是个乐师,不是个学者,我不相信在音乐方面,‘正确’会有任何价值。对音乐来说,重要的不在于是否正确,也不在于品位和教育程度,等等。”

“说得不错,可重要的是什么呢?”

“重要的是演奏音乐,哈勒尔先生,演奏更可能多、更可能好、更可能专注的音乐!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先生。我能够将巴赫和海顿的全部作品都记在脑子里,能够将这些作品讲得头头是道,但这对任何人都没有用。然而,当我拿起我的萨克斯管,演奏轻快的西迷舞舞曲时,不管这首曲子是好是坏,它都会给人们带来快乐,融入他们的血液,让他们舞态生风。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下次去舞厅的时候,当音乐在经过长时间的暂停之后重新响起时,您可以看看人们的表情。您会看到,他们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他们的腿开始颤抖,他们的脸开始容光焕发!这就是演奏音乐的意义所在。”

“说得很好,巴勃罗先生。可是除了带来感官享受的音乐,还有可以带来精神和思想享受的音乐。不仅有那种在特定时刻演奏的音乐,还有那种不朽的音乐,即使目前没有播放,它也会继续流传下去。一个人躺在**,他的脑海里可能浮现出《魔笛》或《马太受难记》的旋律,然后音乐会在他的耳畔响起,尽管此刻没有人吹奏长笛或拉小提琴。”

“非常正确,哈勒尔先生。每个夜晚,像《思恋》和《瓦伦西亚》[23]这样的舞曲,也会在很多孤独而怀旧的人们的脑海里默默地重现。即使是办公室里最可怜的女打字员,也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最新的一步舞舞曲,并按照舞曲的节奏来敲打键盘。您说得没错,在我看来,所有这些孤独的人,他们都可以尽情地享受那些无声音乐,无论是《思恋》《魔笛》还是《瓦伦西亚》。但这些人孤独的无声音乐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是从我们音乐家那里学来的。首先,它们必须被演奏、被听到,然后融入他们的血液,然后他们才能在自己家里回想或梦到它们。”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冷冷地说,“但是,您不能把莫扎特和最新的狐步舞相提并论。您为人们演奏的是神圣而永恒的音乐,还是临时的廉价音乐,这两者之间确实是有区别的。”

巴勃罗在我的声音中觉察到,此刻的我是多么激动,于是他立刻露出了最亲切的表情,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臂,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温柔语气对我说:

“啊,亲爱的先生,您关于‘不可相提并论’的说法很可能是正确的。我当然不介意您把莫扎特、海顿的音乐和《瓦伦西亚》划归任何您觉得合适的等级。这对我来说都一样,它们的等级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我未被要求去评判它们的等级。一百年后,人们可能还在演奏莫扎特,而两年后,他们可能就不再演奏《瓦伦西亚》了。我想,这些事情我们尽可以交由上帝去决定。他可以决定我们每个人的寿命,也可以决定每首华尔兹舞曲和狐步舞舞曲的寿命。既然他是公正的,那么他的决定也一定会是正确的。但我们音乐家必须尽自己的义务,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演奏人们此刻想要倾听的任何曲目,而且必须演奏得尽可能完美,尽可能打动人心。”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交谈——没人能说得过他。

现在,我经常体会到一些诸如旧与新、痛苦与快乐、恐惧与快乐之类的矛盾混合体。前一刻我还在天堂,下一刻我就堕入了地狱,但多数时候,我同时在这两个地方。旧的哈里和新的哈里时而激烈争斗,时而和平相处。有时候,旧的哈里似乎已经气绝身亡,被埋葬了,然后又突然站了起来,发号施令,专横跋扈,自以为是;年幼的新哈里感到羞愧,任由自己被挤到次要位置,一句反抗的话也不敢说。有时,新的哈里又会掐住旧的哈里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掐死。二者殊死搏斗,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这使得荒原狼的内心又产生用剃须刀了结自己生命的想法。

然而,痛苦和欢乐时常在同一个浪头里向我袭来。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跳舞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当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时,我发现可爱的玛丽亚正躺在我的**,这令我无比惊诧、震惊和喜悦。

到目前为止,在赫米奥娜带给我的所有惊喜中,这是最让我吃惊的一次。你看,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只极乐鸟是她送给我的。与往日不同,这天晚上我没有和赫米奥娜在一起,而是去了大教堂欣赏优美的早期宗教音乐。这是一场美好而令人怀念的远行,让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回到了我年轻时常去的地方,回到了理想中的哈里的领地。教堂里哥特式唱诗班的上方,美丽的网状拱顶前后摇摆——上面有几盏烛灯在黑暗中摇曳闪烁——仿佛被赋予了幽灵般的生命。在这里,我听到了布克斯特胡德、巴哈贝尔、巴赫以及海顿的作品。我又一次漫步在我过去曾钟爱的那条道路上,听到了一位演唱巴赫作品的女歌手的美妙歌声。她曾是我的朋友,带给过我许多精彩的演出。这些古老音乐的声音及其无限的庄严和神圣,重新唤起了我年轻时所有那些令人振奋开心的经历——所有带给我热情和乐趣的事情。我忧伤却全神贯注地坐在教堂里高高的唱诗班前,在这个高贵、神圣的世界里——这里曾是我心灵的故乡。作为客人,我坐了约一个小时。在欣赏海顿的一首二重奏时,我突然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等音乐会结束,我就偷偷溜出了教堂,因此错过了再次与我的歌手朋友见面的机会。噢,以前,在这样的音乐会后我曾和艺术家们度过了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我穿过昏暗狭窄的街道,走得疲惫不堪。在我的周围,餐厅的橱窗后面,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我现实生活的旋律。啊,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错误与困惑的凄凉迷宫!

在这次夜间散步时,我思索了很久我与音乐之间的奇特关系。而且,我又一次意识到,我与这种艺术形式之间既感人又病态的关系,是我与整个德国思想界共同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德国思想和精神生活——由母权概念主宰——是其他任何国家都从未经历过的,它与大自然的关系密切,这在其音乐霸权中得到了体现。我们知识分子都梦想着拥有一种没有文字的语言,以此来描述不可言传之事,来描绘无影无形之物,而不是通过服从思想、圣语、福音的规定,或是通过为它们赢得更多的听众来勇敢坚定地抵制它。德国的知识分子没有尽量忠实、诚恳地坚持他们生来就该演奏的乐器,而是不断地反对理性和福音,并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去对待音乐。他们过度沉迷于音乐,沉浸在美妙、快乐的音调结构中,沉浸在美妙、令人愉快的感情和情绪中,他们从来没有将这些感情和情绪转化为现实的冲动,因此,可以说他们忽视了大部分他们真正该承担的责任。我们德国的知识分子,我们所有人,都不太了解现实,对它是陌生和敌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德国的现实世界中,在德国的历史、政治和公众舆论中发挥了如此可悲的作用。嗯,那又怎么样?我曾常常这么想:我偶尔会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去塑造现实,认真负责、积极主动地去从事这项工作,而不是总将自己局限在美学和精神的工艺美术范畴。然而,我最终总是屈服于命运。重工业家和将领们说得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一无是处;我们脱离现实;我们这群人没有责任心、爱耍小聪明、只会纸上谈兵,这个国家没有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啊!把剃须刀递给我!

我终于回到了家,我的脑子里仍充满着音乐的思想和回声,我的心因为悲伤而沉重,迫切地渴望活着,渴望现实,渴望意义,渴望那些已经永远失去而无可挽回的东西。我爬上楼梯,将客厅的灯打开,想看一会儿书却看不进去。我想起了第二天晚上的约会——去塞西尔酒吧跳舞、喝威士忌。我心里怨恨极了,不仅怨恨自己,也怨恨赫米奥娜。尽管她的意图可能是真诚和善良的,可无论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她当时都应该让我毁灭,而不是把我拖进这个混乱的、陌生的、光怪陆离的、放纵享乐的世界——在那里,我注定永远是个陌生人;在那里,我一贫如洗,我最好的品质都将被荒废。

我悲伤地熄灭了灯,悲伤地走向我的卧室,开始悲伤地脱掉衣服,这时我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于是我停下脚步。那是淡淡的香水味,我环顾四周,看到美丽的玛丽亚躺在我的**,面带微笑,有些紧张,她那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

“玛丽亚!”我冲她喊道,然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房东太太知道了,她会勒令我退租的。

“我是来看你的,”她轻声说,“你生我的气吗?”

“不,不,我知道是赫米奥娜把钥匙给您的。好吧,没关系。”

“噢,你显然为此生气了,我这就走。”

“不,美丽的玛丽亚,请留下来。只是,偏偏今晚,我感到非常难过。今晚我是高兴不起来了,不过也许明天我又会高兴起来。”

我微微向她俯下身子,她突然用她那又大又结实的手抱住我的头,往下拉,吻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我挨着她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请她说话轻点声,因为我们不能让别人听见。我低头看着她那美丽而圆润的脸,此刻它像一朵大大的鲜花搁在我的枕头上,成为一幅奇异而美妙的景象。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嘴边,拉到被子底下,放在她那静静呼吸着的温暖胸脯上。

“你无须高兴起来,亲爱的,”她说,“我已经从赫米奥娜那里得知,你有很多苦恼。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一点。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仍然喜欢我,对吗?那天我们跳舞的时候,你是真的爱上我了,是吗?”

我吻了她的眼睛、嘴巴、脖子和胸脯。就在刚才,我还在心里怨恨、责备赫米奥娜呢。可现在,我手里捧着她送我的礼物,心里充满了感激。玛丽亚的爱抚和那天晚上我听到的美妙音乐完全相称。她的爱抚完全配得上当晚的音乐,甚至还对它有所增补。我慢慢地把被子从她美丽的身体上拿开,从她的头一直吻到脚上。当我躺在她身边时,她对我亲切地笑了笑。这无所不知的微笑点亮了她那花一般的脸庞。

那天晚上,我躺在玛丽亚的身边,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很香很沉,尽管睡的时间并不长。在我几次睡眠的间隙期,我饱享了她那美好而安详的青春。在我们轻声交谈时,我听到了她和赫米奥娜生活中许多值得了解的事情。我对她们这种类型的人和生活知之甚少。我以前只是偶尔在戏剧里遇到过类似的人,他们有男有女,一半是艺术家,一半是寻欢作乐的女孩或花花公子。直到现在,我才对这些陌生的、令人好奇的、无辜而又堕落的生活有了一点了解。这些年轻姑娘大多出身贫寒,但又很聪明、很漂亮,不愿一辈子只靠一份薪水微薄、毫无乐趣的工作来谋生,她们有时靠打零工过活,有时靠迷人的外表度日:她们有时会在打字机前工作几个月;她们有时会成为富有的花花公子的情人,接受他们的零花钱和礼物;她们有时穿着皮衣,出入有豪华轿车接送,住在豪华的旅馆里;她们有时住在阁楼的某个房间里。如果有人愿意出高价,她们还可能会嫁给他,但总的来说,他们对结婚并不感兴趣。他们中许多人的性欲并不强,她们答应这些男人的要求也并非心甘情愿,只是在对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后才勉强答应。而其他的人——玛丽亚就是其中之一——则是天赋异禀的情人,有着强烈的性欲望。其中大多数人还体验了与两性**的艺术。她们的生活完全是为了性,除了正式和有偿的性伴侣之外,她们一直都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伴侣关系。这些蝴蝶忙得不亦乐乎,既细心又粗心,既聪明又拙笨,她们过着天真、精致的生活,不依附于任何人;她们不是任何人用金钱就可以买到的;对于好运和良好的生活环境,她们只期望获得她们应得的那一份;她们热爱生活,却远不像社会上的普通大众那样留恋生活;她们随时都愿意跟随某个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回到他的城堡,总是模糊地意识到,他们注定会有一个悲伤而凄凉的结局。

在那个奇妙的夜晚以及随后的几天里,玛丽亚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仅有令人着迷的情趣游戏以及性愉悦,还有新鲜的认知、新鲜的看法和一种新的情爱。对于我这样一个唯美主义者和隐士来说,舞厅、夜总会、电影院、酒吧以及茶楼所组成的世界仍不免有些低俗,为道德所不容,甚至有损我的体面,但对玛丽亚、赫米奥娜以及她们的女伴们来说,这样的世界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它既谈不上美好也谈不上丑恶,既不令人向往也不让人憎恶。她们短暂而充满期盼的生活正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得到了蓬勃发展。她们在这样的世界里如鱼得水,按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行事。就像我们这类人喜爱一位作曲家或作家一样,她们喜欢一杯香槟或某位大厨在烤架房里制作的一盘特色烤肉;就像我们这类人对尼采或汉姆生[24]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和情感一样,她们对新流行的舞曲或某位爵士歌手的伤感歌曲也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和情感。玛丽亚跟我聊起了巴勃罗——那位英俊的萨克斯管演奏者,她提到了一首他偶尔为他们演唱的美国歌曲。她谈起这件事时,仿佛入迷了,流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钦佩和爱慕,这种钦佩和爱慕比任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欣赏某种精心创作的高雅艺术时所表现出来的愉悦感更令我感动。我愿意分享她的热情,不管那首歌曲怎么样,因为玛丽亚亲切的话语和她脸上那神采奕奕、充满渴望的表情在我审美的防御工事上打开了巨大的缺口。有些东西确实很美,比如极少数优美的作品在我看来是无可非议的,其中最杰出的当属莫扎特的音乐。但评判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这些鉴赏家和评论家年轻时狂热崇拜过的那些艺术作品和艺术家,我们如今不是又觉得品质可疑或乏善可陈吗?我们在李斯特、瓦格纳甚至贝多芬身上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转变吗?玛丽亚对这首美国流行歌曲充满了热情洋溢的、孩子气的情绪反应,这样的审美体验难道和他——任何一位沉迷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故事的学校老师,或任何一位陶醉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管弦乐队指挥——所获得的审美体验不是一样的纯粹、一样的美妙吗?这与巴勃罗先生的看法不是惊人地吻合吗?这不正好证明他是对的吗?

那位英俊的巴勃罗!玛丽亚似乎也非常喜欢他。

“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是,玛丽亚,告诉我,除了他,你怎么还会喜欢我这样一个长相一般、沉闷无聊的老家伙呢?毕竟我头发已经花白,既不会吹萨克斯管,也不会唱英文情歌。”

“别说得这么难听!”她责备我说,“难道你看不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我也喜欢你。你身上也有吸引人的、可爱的和特别的地方,所以你不必试图改变自己。谈论这样的事情并要求人们做出解释是不对的。听着,当你吻我的脖子或耳朵时,我能感觉到你喜欢我,认为我很有吸引力。你吻我时有点害羞,这表明你喜欢我,欣赏我的美貌。这一点我非常喜欢。而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我喜欢的东西可能恰恰相反:在他眼里,我毫无价值,所以他吻我时就好像这是他对我的一种恩惠一样。”

接着我们又睡着了。我再次醒来时,发现我的胳膊还搂着她——这朵美丽的鲜花。

奇怪的是,这朵美丽的花始终是赫米奥娜送给我的礼物。赫米奥娜经常置身于我和玛丽亚之间,并将她完全掩盖起来。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艾瑞卡,我可怜的女朋友,我爱的女人,她在很远的地方,还生着我的气。她的美貌并不逊于玛丽亚,尽管她没有玛丽亚那么青春焕发、**不羁,也没有她那么多美妙的**小技巧。有那么一会儿,我能清晰而痛苦地描绘出她的模样,她是我爱的对象,她的命运与我的紧密相连。然后,她的形象又逐渐消失在我的睡梦中,被彻底地遗忘,只留下我的些许哀叹。

在失去它们很久之后,在那个美妙温柔的夜晚,我看到许多过去的影像以这种方式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它们被厄洛斯的魔力释放了,大量地喷涌出来,使我的心脏暂时停止了跳动。我意识到,我的生活画廊曾经是多么丰富,可怜的荒原狼的灵魂天空是多么充实,充满了永恒的星星和星座,对此,我是如此着迷,同时也感到如此悲哀。我那慈祥的母亲和幸福的童年就像遥远的、蓝色云雾缭绕的山峦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听到友谊的合唱响若铜钟,从传说中的赫尔曼开始——赫米奥娜灵魂的同种异体。许多女人的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们像海洋植物从水中冒出的花朵一样芬芳而又超凡脱俗;她们是我曾经爱过、渴望得到过、在诗歌中赞美过的女人,但在她们之中,我曾经占有过或试图占有的女人却并不多。我的妻子也出现了,她和我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她教会了我陪伴、冲突和妥协的价值观。尽管我对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并不满意,但我一直保持着对她的深切信任,直到有一天,她精神错乱,病情加重,然后突然抛下了我,不辞而别。这件事非常严重,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意识到,我是多么爱她,多么信任她。

这些崭新、鲜活的形象——有几百个,有些我能叫出名字,有些不能——全都重新出现了,从这个爱情之夜的井中涌了出来,我再次意识到我在痛苦中早已遗忘的某些东西:它们是我人生可贵的财富,它们坚不可摧,并将持续存在下去,就像星星一样万古不变,这样的经历,也许会被我遗忘,但永远不可能被摧毁。一系列这样的经历便构成了我生活的传奇,它们那璀璨的星光就是我生活的不可摧毁的价值。我的生活也许是艰苦的、曲折的和不幸的,人类的悲苦命运让我深有体会,使我放弃和拒绝了许多东西,但我的生活是丰富充实的,骄傲而富足,即使充满了苦难,这种生活也是一种国王般的生活。无论我多么令人惋惜地浪费掉去见上帝之前的那一点点时间,我的生活在本质上仍是高尚的。它有着清晰的轮廓和谱系——我不满足于廉价的报酬,而立志于追星逐月。

从那晚起——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起了变化,我只记得很少的细节:我们说过的只言片语;一些温情脉脉的表情和爱抚的动作;精疲力竭的云雨过后,我们从酣睡中醒来时那星光般的明亮瞬间。然而,就在那个晚上,自我颓废以来,我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用无情的闪着光芒的眼睛回望着我;我又一次认识到,命运在我所认为的偶然事件中所发挥的作用,认识到我生活的废墟是某种神圣计划的一小部分。我的灵魂又能够呼吸了,我的眼睛又能够重见光明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强烈地感觉到,要想进入这个充满影像的世界,变得不朽,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把我——哈里·哈勒尔——荒原狼式的生活中那些零散的影像收集起来,然后拼成一幅完整的画像。毕竟,每个人生的意义不都在于为达到这样一个目标而进行一次坚定的尝试吗?

第二天早上,在和玛丽亚一起吃完早餐后,我偷偷地把她带出了大楼。同一天,我在市区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专门用于我们俩幽会。

我的舞蹈老师赫米奥娜尽职尽责:为了让我学会波士顿舞,她严格且毫不留情,不让我错过每一堂课,因为她已经决定让我和她一起参加下一场化装舞会。她向我要钱来支付她的服装费用,但拒绝告诉我任何关于服装的信息。她总是不让我去看她,也不让我问她住在哪里。

离化装舞会大约还有三个星期,这段时间过得非常愉快。在我看来,玛丽亚是第一个我真正爱过的女人。以前,我总是要求我所爱的女人具有一定的才智和教育水平,但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即使是最具才智、相对而言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女人,也从来没有回应过我身上的理性,反而与它发生冲突。过去和女人约会时,我总是带着我的各种问题和想法。我不可能花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去爱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几乎没有读过一本书,几乎不知道阅读意味着什么,或者连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都分不清。玛丽亚没有受过教育。她不需要这种让她分心的事物或替代品,因为她所有的问题都直接来源于感官。她的艺术,她的人生使命在于:通过她天生具备的感官、她那非凡的身材、她的肤色、她的头发、她的声音、她的皮肤、她的机敏——与伴侣产生某种共鸣,并尽其所能地做出一种活泼的、令人满意的回应——以及对自己的身体和曲线做出的每一个柔顺、微妙的调整,从她的伴侣那里获得尽可能多的感官和肉欲享受。我第一次和她羞涩地跳舞时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时我就已经在她身上嗅到了一种清晰的、巧妙的、非常精致的肉欲气息,并被它迷住了。当然,无所不知的赫米奥娜把这个叫玛丽亚的姑娘介绍给我,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她身上散发着夏天和玫瑰的清香——这是她整个生命的标志。

我不是玛丽亚唯一或偏爱的情人——我没那么幸运,我只是她数位情人中的一个。她经常无暇与我共处,有时会在下午和我共度一个小时,有时是整晚——不过很少出现这种情况。她不愿收我的钱,这可能是赫米奥娜的意思。然而,她很乐意接受礼物,比如,当我送给她一个精美闪亮的新红皮钱包时,里面有两三枚金币,她也没有拒绝。不过,那个红色小钱包倒是让她笑话了一番,因为尽管它看起来还不错,但早就过时了,也不再畅销了。我从玛丽亚那里学到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以前我对这类事情的了解和理解比我对爱斯基摩语的了解和理解都要少。首先我明白了,这些小玩物、时髦的装饰品和奢侈品不只是由唯利是图的工厂和商人发明的廉价而俗丽的东西,相反,这些东西相当合理、漂亮、种类繁多。它们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大的物品的世界。所有这些物品——从扑粉、香水到舞鞋,从戒指到烟盒,从皮带扣到手提包——都被赋予了这样的目标:服务爱神厄洛斯,改善人们的感官体验,为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注入新鲜的活力,并神奇地被当作一种新的性器官。这些手袋不再是手袋,钱包不再是钱包,花不再是花,扇子也不再是扇子——不,所有这些都是爱欲、魔法、刺激的视觉表现和有形物质,它们成为信使、推销员、武器、战斗号角。

我常常想,玛丽亚真正爱的人到底是谁。我认为,她最爱的人是年轻的萨克斯管吹奏者巴勃罗,他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显得高贵而忧郁。我原以为巴勃罗是一个相当慵懒、娇惯和被动的情人,然而玛丽亚很确信地告诉我,尽管巴勃罗的欲火需要很久才能被点燃,但是一旦点燃,他会比任何拳击手或骑手更粗暴、更强壮、更有男子气概、更难以满足。就这样,我了解了这些人的秘密:爵士乐师、演员、女人、女孩、我们周围的男人。我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秘密,洞悉了隐藏在表面之下的联系和敌意,慢慢地进入并熟悉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我曾是个完全陌生的存在,与里面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赫米奥娜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不少,不过,最近我与玛丽亚非常爱慕的巴勃罗先生接触频繁。她也不时地使用他的那些秘密药物,偶尔也与我分享它们所带来的乐趣,而巴勃罗总是非常热心地为我服务。有一次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很多时候您都不快乐,那样很不好,我为您感到难过,您抽点鸦片烟吧。”我对这个开朗、聪明、孩子气而又深不可测的人的看法一直在变化。我们成了朋友,我经常服用他提供的一些“药物”。看到我对玛丽亚的迷恋,他有些开心。他住在郊区一家旅馆的阁楼上,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一次“聚会”。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因此玛丽亚和我只能坐在**。他给我们斟上了一种神秘而美妙的利口酒——这是用三小瓶酒混合调制而成的。稍后,当我心情非常好的时候,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提议我们三个一起纵情狂欢。我直接拒绝了,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瞥了玛丽亚一眼,想知道她的态度。和我一样,她也立即拒绝了,但从她那透着亮光的眼神中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对放弃这个机会有些惋惜。巴勃罗对我的拒绝感到失望,但他没有生气。“很遗憾”,他说,“哈里在道德上的顾虑太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的抽烟片提议确实美妙,非常美妙,但我有个替代方案。”我们三个人抽了几口烟——巴勃罗在里面装满了鸦片,一动不动地坐着,睁着眼睛体验他所描述的那种感觉,玛丽亚快乐得全身发抖。后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巴勃罗就让我躺在**,给我吃了一点药。我闭上眼睛休息时,感觉到有人在我的每只眼皮上短暂而微弱地吻了一下。我任由他吻,我认为吻我的似乎是玛丽亚,但我很清楚吻我的是巴勃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