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男人

——[美]霍灵·曼彻斯特

我们每个人必定经历过那种事,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第一次见到某些人,就是那些在梦中倏忽而过,不会留下一丝痕迹的人。然而就在我们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们会说我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仅仅而已。

我和克莱沃豪斯就是这种情况。

我憎恨克莱沃豪斯,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做过什么社会上人们通常所认为的过失或那种不敬行为。这种厌恶感更微妙、更深,那样的难以捉摸,不可理解,无法用精准的语言表达出来。

克莱沃豪斯有一个圆得如同十五满月的脸庞。想必你一定是见过这般长相的男人,宽宽的颧骨,为了造就一个完美的圆,下巴和前额仿佛是嵌入了脸蛋,鼻子不仅短而且粗,与脸际的圆周线保持相等的距离,恰好处于脸盘的正中央,像是被粘在天花板上的一个又圆又扁的面团。可能这正是我憎恨他的原因吧,就像是我的一颗眼中钉。我相信他的存在简直是地球的累赘。

这样一个男人难道会有快乐的权利吗?然而他却是个纯粹的乐观主义者。他总是满面笑容,笑声不断,仿佛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那是一种疯狂的笑,不论睡眠还是清醒时都伴随着我,就像一把硕大的锉刀回响着并震动着我的心弦。天亮时它呐喊着穿过时空搅乱我的美梦。在中午炫目的烈日下,当鸟雀们躲到森林深处,当繁花绿叶耷拉下脑袋,当自然万物昏昏欲睡时,他那声巨大的“哈哈”和“嘎嘎”声却依然响彻云霄,似乎要向太阳示威。在黑沉沉的午夜里,从城里通往他家的那个十字路口传来了他可恶的狂笑,将我从熟睡中惊醒,使我辗转难眠,苦恼不已,指甲都抠进了手掌里。

他的笑使我恼羞成怒,气得我快要发疯,好像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使我激怒、使我疯狂。但它却挥之不去,紧紧抓住我的心,使我不得一刻放松。我要诅咒他!哎!他总是这么高兴,对我的灵魂简直就是莫大的刺激!其他的任何人都可以大笑,但这些笑并不会使我感到烦恼。就连我自己在过去也是这般疯狂地大笑——但这些仅仅是发生在我遇上克莱沃豪斯之前。

我对他的嫉恨是完全无法形容的。还有他的那个同样可恶的名字——克莱沃豪斯(英语“屠刀”和“房子”的合音)!这是怎样的一个名字?难道它还不算极度荒谬吗?克莱沃豪斯!慈悲的上帝,为什么会是克莱沃豪斯?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我不会介意史密斯、布朗、琼斯等一系列的名字,但是除了那个可恶的克莱沃豪斯!我把它留给你们,你们自己来念一遍吧“克莱沃豪斯”。仅仅是听听这个可笑的发音就行了——克莱沃豪斯!我很想问问你们,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人的名字吗?“不。”相信你肯定会这么说。“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他有一条自称为“金星”的大狗,看上去体形很庞大,有着凶猛的性情,既有点像警犬,又有点像猎狗,或者说看上去都像。 “金星”给克莱沃豪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它好像是跟在他身后的影子。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好的时机,终于等到了那么一天,机遇从天而降,那条畜生被我引了出去,我丢给了它一块加了毒药的牛排。但这似乎对克莱沃豪斯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他的笑声和往常一样爽朗明快且从不间断,他胖胖的圆脸和以前一样像一轮满月一样挂在我的脑海里。

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偷偷地潜入他的家里,把他心爱的牛放到了空旷的田野里,但第二天早晨我又听到他大笑着把牛赶回家。 “没什么大不了,”他说, “这个可怜的、不会说话的畜生不应该受到任何责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它正是由于迷了路才走进了更肥美的牧场。”

后来,我干脆在他的谷仓和草垛上倒了一大桶汽油,放了把火。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星期天,他依旧是伴随着笑声出了门。

“你要到哪里去?”我对他说,当他要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

“我要捕蛙鱼去。”他回答我,顶着那如同一轮满月的大脸, “我特别喜欢捕蛙鱼,那是我的爱好,哈哈哈哈。”

真是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缺心少肺的人!一也整年的收成全都储藏在草垛和谷仓里,而且没有买任何保险,我非常清楚这一点。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严寒的冬天,他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出去捕蛙鱼。毕竟他“酷爱”捕鱼!如果他的眉毛上曾经停留过忧愁,哪怕只有一点也可以;如果他迟钝的表情能严肃或惊慌一些,或是他脸上能在什么时候收敛起一些笑容,仅仅一次也好,恐怕我早就原谅他了。恰恰相反,他没有,面对接踵而至的不幸他反而表现得越来越快乐。

我羞辱了他。他却仅仅是吃惊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挂满了笑容。

“我难道要跟你打架,为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我,说着他便笑了, “你可真是有意思啊!哈!哈!简直快要笑死我了!嘻!嘻!嘻!啊!哈!哈!哈!”于是我想到了他还有一套作抵押的房子。我已经毁掉了他的粮食和庄稼,他便不具备偿还的能力了。我没有露面,我找到一个嘴巴紧的、精明而又吝啬的高利贷者把那抵押品转让给了他。利用这个中间人,我使他被迫取消了抵押品赎回权。克莱沃豪斯在三天的时间内,必须连同他的杂物用品一同从房子里搬出来,尽管在此之前他已在那里住了有二十年。我得意极了,眼看就要把他逼向绝路,我踱着方步想看看他面对如此绝境要如何处理。然而,当他再见到我时,脸上充溢着快乐的光芒,宛如一轮满月,他椭圆形的眼珠忽闪忽闪.的,大笑“哈!哈!哈!”

“你听说过吗?我最小最调皮的那个孩子,那我告诉你吧,有一天他正在河边玩耍,眼看一段河堤马上就要坍塌了,洪水向他涌来,无情地把他卷进河中。他朝我呼叫着‘噢爸爸!’他哭号起来, ‘救命啊爸爸!’随即一个大旋涡打过来,卷走了他。”

他停了下来,笑嘻嘻地注视着我,等着我参与到他那可恶的快乐中去。我的脸上带着愠色,厉声说道:“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很惊讶地盯着我,接着胖胖的圆脸上又出现那该死的笑容,他的笑声充溢四周,正如我描绘的那样,双眼熠熠发光,慢慢地脸色又趋于温暖柔和,宛如一轮夏天的明月,之后就是大声地笑: “哈哈!真是太有趣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嘻!嘻!哈!哈!哈!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看这里。这里是有一个旋涡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这简直是超乎我的耐性了。

随即我转身走开了,那已经到了我最后的极限,简直让我忍无可忍。事已至此,我想,这样的浑蛋,宇宙应该剔除这样的人。即使我登上山顶时,我依旧能听到他响亮的笑声穿山越岭。我对自己办事不拖泥带水颇为得意,我下定决心一定干掉克莱沃豪斯,我将这个想法一直埋在心底,并且告诫自己不能退缩,也没什么感到羞愧的。我痛恨办事拖泥带水,不能雷厉风行,我憎恨野蛮凶残。我对赤手空拳将一个人打倒在地深深地表示痛恨,呸!简直是恶心!正因为此,枪杀、棒打或刀刺克莱沃豪斯(噢,这个让人厌烦的鬼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我不仅要做得天衣无缝,干净利索,而且不留蛛丝马迹,绝不能让人有丝毫的怀疑,免得引祸上身。

为此我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我充分酝酿了一周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接下来我就开始着手实施我的计划,我买来一只六个月大的短毛长嘴母狗,然后用我的全部心思来训练它。我训练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叼回猎物并且交给主人。我教给“女战神” (我给它起的名字)迅速叼回我抛进深水中的木棒,我训练它不仅仅是叼回,而且中途不能贪玩,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返回。训练的重点就在于它要以最快的速度叼回木棒并且交到我手中。我假装逃跑,让它嘴里叼着木棒飞快地在后面追逐,直到赶上我。它简直就是个聪明能干的帮手,总是急切地加入到我精心安排的游戏中,我对此深感得意。

在此之后,我借助偶然的一个机会把“女战神”送给了克莱沃豪斯。我这样做当然是有目的的,因为我非常了解他的一个弱点,了解那个会使他经常产生负罪感的隐私。

“不。”当我牵着狗,把“女战神”递到他手中时,他的嘴张得大大地说, “不,你不要客气。”笑容又浮现在那张可恶的圆脸上。

“我……我想,我觉得你有点讨厌我。”我话音刚落,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解释说:“等着我犯这样一个错误,你不觉得有点可笑玛?”

“它叫什么?”他努力在大笑的间隙挤出一句话来。

“很有趣的名字!女战神。”我说。

“呵!呵!”他面无表隋地傻笑着。

我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无厘头的欢乐使我恼火。“她是‘金星’的妻子,这点你是知道的。”接着他的脸上弥漫着满月的光辉,直到那笑容绽放出来。 “我又多了一条狗了。好的,她现在是个寡妇了,我猜。哈!哈!咦!嘻!嘻!”在我身后是他无耻的声音,我转过身,飞快地翻越过小山。

一个星期后,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对他说: “周一你要外出,是吗?”

他点了点头笑了。

“那你就会浪费掉能捕获足够你享用一周的蛙鱼的机会了。”

“噢,我不知道。”他咯咯地笑着,但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嘲笑。“我准备明天去多捕点蛙鱼。”他说。

听了他的话我欣喜若狂,有了双倍把握来实施我这次行动,我一溜烟跑回家。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他带着一个黄麻袋和一张渔网出了门, “女战神”跟在他屁股后。我穿过后面的牧场,拨开齐腰身的茅草向山顶爬去,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准备提前到那里等他。沿着山梁走了几英里,随后来到了位于群山中的一处山窝,它好像一座古希腊的圆形剧场。一条湍急的山溪从峡谷里流出来在这里突然变得水流缓慢,形成了一个清澈见底的大水湾,水湾的周围被岩石环绕着。选好了这个恰当的地方,我找块石头在山顶上坐下来等待欣赏我的杰作,水湾周围一览无余,我得意地抽起了烟。过了很久的样子,克莱沃豪斯顺着河床缓缓地溯流而上,后面跟随着“女战神”,它从从容容地在他四周转悠,看上去他们的心情都还不错,它轻快而短促的吠叫声与他嘴里低声沉吟的小曲一唱一和。到达水湾后,他扔下渔网,而后扔下黄麻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看上去就像又粗又长的蜡烛一样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根威力巨大的“爆破筒”,因为他捕蛙鱼的方法就是用炸药炸死蛙鱼。只见他紧紧地把“爆破筒”绑在两团棉花团里,随后点燃导火索像往常一样随手扔进了水湾。

随后“女战神”出场了,就像我们往常训练的一样,它闪电般跳进了水湾,追了过去。我几乎高兴地发出了尖叫,克莱沃豪斯拼命地朝它大喊着,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他用石子和泥块朝它扔去,但它依旧平稳地游了过去,摇着尾巴,直到抓到那根“木棒”,然后将其衔在嘴里。没有耽搁一点时间,转身就朝岸上游回来。正如我所预测和计划的那样,它登上岸撒腿就追,等着主人的夸奖。噢,我的天,我告诉你们,这一切简直太了不起!

正像我描述过的那样,那个水湾处于一个圆形闭塞的山谷中,小河的上游和下游都是石头。克莱沃豪斯和“女战神”在石间绕来绕去,你追我赶,蹿上跳下。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像那样一个蠢物会跑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但不管他跑得有多快,“女战神”都在身后穷追不舍,越追越快,越来越靠近了,眼看就要追上了……就在它要追上克莱沃豪斯时,他猛地向前一扑,扑倒在地,但“女战神”的动作也像闪电一样,一跃而起,鼻子触到了他的膝盖。此时此刻,就见火光闪耀,飘起了一柱黑烟,冲天而起,爆炸声振聋发聩,待烟雾散去后,地面上除了一个坑外,早已不见了那个男人和那条母狗的踪影。

验尸员在陪审团面前下的结论是非法捕鱼时死于意外事故。除了上帝没有人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了克莱沃豪斯,这是我这辈子感到得意的事。整个实施过程既没有拖泥带水,也不野蛮凶残。我脸不红、心不慌地干掉了自己心中的顽疾。

“哇哈哈哈。”我仰天长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肥胖的圆脸再也不会惹得我心烦了,他魔鬼般、惹人狂躁的怪笑再也不会回**在群山之间了。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往日的平静,能够踏踏实实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