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对我说

——[英]约翰·梅哈尔

在我提及要作分析类推的时候,梅大夫跟我说记忆就好像埋藏在岁月中的化石。宛如考古学家在挖掘土木的时候,一旦挖到了化石,那么他们就会变得生龙活虎,兴奋不已,而心理疗法也是如此。有一种治疗方法叫做电震疗法,听说对记忆会起到奇怪的作用。例如它可以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变得凌乱无序,从而让记忆暂时地忘却;当然,它还可以让凌乱的记忆再次变得正常,从而恢复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事情。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一些十分深刻有趣的故事,我也是如此,虽然如今的我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了。我被自己的丈夫抛弃,儿子也因为服用了过量的药物而死去,这些都是我生活中的痛苦,虽然我觉得这些问题根本没有必要与你说。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来,在梦里的时候,我依旧活在童年的伊利诺农场。那是距离我如今的居所大约两百里的地方,那时候,在我的卧室窗户外面有一棵大大的柳树。

因为柳树集美丽、优雅和忧伤于一身,所以很多人称它为“哭泣的柳树”。在十岁的我看来,我卧室窗外那棵柳树是我见过的柳树中最大的一棵,因为它离我的房间实在太近了。长长的柳树条垂落在地面上,伴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动作轻柔地像是生活在海底的一些孤独寂寞的植物。还有那高高的树干,也超过了房屋的顶端。大柳树的枝条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像是一个可以躲避的庇护所,我经常从窗子那里爬出去,然后再沿着粗壮的、与房屋平行的树枝爬到那个庇护所里面。在温柔如绿纱一般的枝丫中来回走动,隐蔽在那里,我可以观察到很多秘密的东西。我已经习惯于在夏天的夜晚住在那个庇护所里,周围的枝条把我遮蔽,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柔和地洒在里面。

有时候在白天里,我乜会爬到树上去,记得有一次正当我在树枝上乘凉的时候,忽然听到卧室的窗户被关上了。因为已经没办法离开大树,所以十岁的我不得已喊着救命。我还记得当时的母亲,她用双手把柳树枝拨开,看着在树上的我,那是一种温柔且容忍的目光。那时候的母亲是多么的年轻漂亮,她微微地对我笑着,然后把我抱了下去。那个瞬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我一直都深刻地藏着它。

我没有告诉过我的母亲,我是在夜晚从窗户上爬到柳树上的,因此母亲一直都以为我是从地上爬上树的。假如那个时候她知道了我的做法,那以后就一定会阻止我,我也会听她的话不再从窗口往外爬。现在想想,假如那天我说了真话,那么以后的故事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了。

梅大夫好像对我的梦十分好奇。柳树在梦中的景色很怡人,它是最适合在梦里出现的景物,因此它出现在我的梦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每每相隔三天,我都会在梦里看到翠绿的柳树下面有两个人影在月光下散步,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可我却听不懂,大概是用:外语在谈话吧。我记得他们走到了谷仓里,那里的门是开着的,又因为月色的帮助,所以我能够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变得很大,父亲似乎在叫喊着,嘴里还讲着关于电话的事情,之后他就倒下了‘。在谷仓里面有一个洞穴,父亲就倒在了那里,那是之前就已经挖好了的。母亲转过身去,把一个长长的银色物件扔了下去,又拿起一把铁锹,一边填土一边哭泣。

记得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妹妹想要一起私奔,也就是我叫阿姨的那个女子。她很怕面对我的母亲,干是就先去路斯村那里等父亲。因为母亲是柯家的第四代,又因为一些家世与宗教的原因,她把家庭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所以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妹妹与丈夫私奔。待他们两个走后,母亲对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提及,甚至到了六十来岁的暮年也从来没有再说过那件事情。

我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人,他很勤劳,空闲的时候就会听听收音机。在过去的十年中,我也重回农场很多次,虽然农场本身没什么变化,可是周边的那些田地都已经出售给别人了。童年里那棵大大的柳树,也因为生病而被砍掉了。那么大的一棵树,砍掉以后会给周围的环境带来多么大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生病了的柳树会腐烂,也会把房屋压倒。

我跟梅大夫讲过我的梦之后没过几天,他就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安先生。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黝黑的皮肤,身材很壮。我跟他握手,那手干枯得就像麦秆,他对我报以淡淡的、和善的微笑。当然了,梅大夫介绍我们认识是经过我的许可的。

“珍珠,我想让安先生帮你查明真相,因为这样才能真正地帮到你。他是FBI的人。”

梅大夫这样对我说。

“听说你的父亲和阿姨一同私奔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很有可能,而且是很大的可能性,但是为了周全起见,我和梅大夫都觉得应该更深入地调查下去。”安先生说。

“你们的意思是,我做的梦曾经真实地发生过?”我问。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我也感觉真的有过。”我的回答十分肯定。

安先生朝梅大夫看了一眼。我无所谓,我爱母亲和父亲,我爱他们,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但是我知道母亲内心的痛苦,丈夫和自己的妹妹私奔,她怎么能够接受。他们的做法不仅仅伤害了母亲,而且伤害了她对于家庭荣誉的重视。母亲是柯家人,阿姨也是,也许母亲是因为失去了亲生妹妹,所以才在一段时间丧失了理智将父亲杀害。我不能原谅她杀死了我的父亲,这是正义的力量教给我的,可是我依旧爱我的母亲。

“我已经跟杭村的警官商量过了,我们都希望你能给你的母亲打个电话,而且必须电话录音,因为只是你的梦境的话,那样理由还是不充分,而电话录音却可以作为挖掘谷仓的凭证。”

安先生对我这么说,我同意了,于是他和另一位也来自FBI的人开始安装录音装备。我拨通了住在农场那边母亲的电话,她在家,或许正在看电视。两声之后,母亲接起了电话。

“妈妈,我是珍珠。”

“啊,珍珠啊!有什么事吗?听到你的声音太高兴了……”

母亲好像有点意外,因为一般情况下我只是在节假日才给她打电话。

“妈妈,我也不知道。”

长时间里,电话的两头都是沉默。

“你不知道?怎么说呢。”

我听到电话那边有放着电视的声音,我哽咽着。

“妈妈,是不是爸爸的死和你有关?因为我知道,他就被埋在谷仓的下面……”

我说完之后,听到母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就好像大风袭来一般,她什么都没有说。安先生他们戴着耳机,表情都十分凝重。

“妈妈,告诉我,那是真的吗?”

我继续追问母亲。

“那个旧谷仓早就拆掉了,新的谷仓又修起来了。”

她回答。

“那就是说,爸爸被埋在旧谷仓的下面,是吗?”

我不停地问。

“珍珠……”

母亲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哭着。

“妈妈,求你了!”

我把电话挂了,我也哭了,我害怕不挂电话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候安先生也把耳机摘了下来。

“珍珠,谢谢!这些就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搜查证马上就能够拿到。等再过一会儿,你能不能跟我们一同过去杭村那边?因为我们不知道旧的谷仓在哪里。”

他微笑地看着我,那是确信的笑容。

“我得陪着我的母亲。”我回答他。

“应该的。”

安先生说完后跟梅大天握了握手。等到我们到了农场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她用父亲的手枪自杀了。安先生和警察把我挡在外面,他们不让我见她。母亲的尸体旁边放着一封遗书,她在遗书中说,之所以杀死父亲,是因为不能接受他与妹妹住在一起。她觉得这是柯家的不幸与耻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让她觉得难堪。母亲是那么骄傲,怎么能够忍受家庭的荣誉被毁灭,她杀了他。

我把安先生带到了旧谷仓那里,之后另一应警官就把我送回了镇上。在车子上的时候,我看到那棵大柳树留下的残根,又宽又平整,还有几根漂亮的嫩枝丫,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它们。那些嫩绿的枝丫,就仿佛我的梦境一般。其他的人员都在旧谷仓那边掘土,晚一些的时候,他们说大约在距离地面四尺的地下,父亲的尸骨就埋在那里,胸骨上面还能够看到刺刀留下的伤痕,原来我在柳树上看到的场景是真实的。

当我回到镇上以后,梅大夫一直在跟我说明,他说由于我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我的潜意识中始终把母亲杀害父亲这件事压制着。梅大夫还说这样的事情是非常常见的,病人通常都会隐藏一些不想接受的事情。他用电疗的方法来刺激我的记忆,所以那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浮现出来,就好像深沉的湖底被大炮轰炸一般。不过梅大夫跟我确保我之后的心情会平静许多,虽然这样的悲剧发生在我的双亲身上。

时间会耍花样,记忆也没有整齐的顺序,没有幻灯片那种清晰的焦点。那一段时间我十分相信梅大夫,后来我做了第二个梦,依然是在柳树上,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夏天。一天夜里,依旧透过幽暗的绿色枝丫,我聆听着。

“怎么可能怀孕呢!”

我听到父亲跟阿姨说。

“卡尔,有的时候避孕也是会有疏漏的……我想要为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很确定。”

阿姨看起来有些害怕,不过她的话语却是坚定的。父亲的身材看起来很矮小,大概是因为我在树上的原因吧。阿姨的话语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阿姨的碎花衣服被一阵风吹动着,那衣服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不同寻常地明亮。

“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

父亲叫嚷着。

“没办法了,我们必须告诉我姐姐,等她从镇上回来以后。”

阿姨说。

“不!你疯了!”

“可是卡尔……没其他办法了。”

父亲惊慌失措,他根本没办法压制自己.他在想着其他的办法。他们站在屋子的角落里,门廊的栏杆上有几把工具,其中有一把长柄叉,那是父亲很早就想要换掉的。他用它朝阿姨刺了过去,刺到了胃部,阿姨双腿跪了下去,单手扶着地面。她低声地哭泣着,那声音是那么绝望。父亲又刺了她一下,动作看起来就好像在铲草。阿姨倒下的刹那叫了一声卡尔……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靠着长柄叉,看着她。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开着车子回来了。她下车后看到父亲,步伐慢了下来。

“娜娜死了。”

父亲跟母亲说着,他依旧看着阿姨。

“看到了。”

母亲的声音是这么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我想到了冻梨和柠檬水,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平静的麦田。

“她说她怀孕了。”

父亲又说。

“我早就发现你们了,卡尔。”

母亲站得很直,她也看着阿姨,目光也是挺直的。

“你如何知道的?”

“我怎么会如同你们想象中的那么蠢笨。”

“蔓蔓,我丧失了理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杀了她。”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长柄叉,他向门廊那里走过去。

“你去啊?”

母亲大声地问。

“打电话到警局。”

“不,不需要了。”

“必须报警,你没有看到吗,蔓蔓,我杀了你的妹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自首又能如何呢?”母亲说。

“我必须去自首,蔓蔓。”

“卡尔,我去拿铁锹,你把她抱到谷仓那里去。”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明早女儿睡醒之前把这些都收拾好,先把她埋了,之后你再去做别的事情,那时候再自首也不晚。”

父亲把两只手搭在臀部,他想了想。

“卡尔,该死的!把她抱到谷仓里去!你干了这么好的事,是不是应该帮帮我?你欠了我们柯家的债!”

父亲摇摇头,可是他还是把阿姨的尸体抱到谷仓那里。母亲手里拿着铁锹,跟在父亲的身后。

这个事情一定是发生在前一个梦境的当晚,可是我没有跟梅大夫讲,因为这样安先生就不会再去挖第二具尸骨。阿姨跟父亲葬在一起,三十年了,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她原本想要的。如今我俨然明白当年的事情,我也理解母亲的骄傲以及柯家的骄傲。母亲能够忍受自己的妹妹与丈夫私奔,可是她无法忍受丈夫让自己的妹妹怀孕之后又亲手杀死了她。柯家的女儿能够嫁给一个负心汉,却不能嫁给一个杀人的凶手。假如这件事情传了出去,母亲永远不会平静。所以,她杀了他。

我爱我的父亲和母亲,即便他们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情。我爱柯家的人,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柯家的血液。我依旧会做梦,关于那棵大大的柳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