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美]C.B.吉尔弗德
今天小城里的医药运输显得特别热闹，桑定是药品推销员，因此也变得忙碌起来。他很高兴，药店和医院都在大批量地进货，他挣了钱。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以后了，桑定开着车驰骋在乡间的公路上，他想要在凌晨以前回到家。一天忙下来后，桑定有些累，也有点犯困，在开车的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在困倦中挣扎。可是他知道自己在开车，所以始终都很好地控制着，丝毫不敢懈怠。
在超越了一些车辆之后他开到了一条空旷的公路上，这里的车很少，所以他选择了这条路。可是走着走着，他看到另一辆车过来了。在四分之一英里的拐角处，桑定看到两盏亮到刺眼的前灯，那车的司机好像拿他的车灯没办法似的。
“可恶！”
桑定骂了一句，然后就把自己的车灯打暗了，然而那辆车却丝毫没有反应。桑定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同时把自己的车灯又打亮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他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对面那辆车的车速是如此快，超过了正常车速的好多倍。他急忙地踩了刹车，然后就在自己的这一边马路上认真地开着，他让自己的眼睛躲过那刺眼的车灯。然而，太晚了，那辆车居然又开到了公路的中间。
这时候桑定必须马上作出决定，一条路是往右边行驶，并且按喇叭，让对面的司机开到另一边。第二条路是把车开往烂泥和石头里去，如果幸运的话。他最终决定选择后一条路，然而他的车速却没有足够快。对面的车辆根本就没有躲避的意思，桑定只能尽量让车子向右偏，可是车的左面受到了致命的冲撞，他的车被撞飞了，一路翻滚着到了公路的边上，最后弹起来的那一瞬间，桑定被摔了出去。
桑定感觉自己好像被撞到了山脚下，也不知道自己的车被摔成什么样了，他只知道自己撞到了跟墙壁一样坚硬的东西，然后就滚到了烂泥巴里。他躺在那里，周边是那么安静。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麻痹了的原因，不过桑定知道自己没有死，多少还有些意识，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流血。
桑定就这么躺在烂泥中，刚才那刺眼的灯光已经没有了，他看到的是月亮和星星，而且比以往的都要透亮。这些幻觉让他感到自己快死了。他没有生气，丝毫没有，虽然在车祸还没有发生前他有些恼怒。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生气，快死的想法又在他的脑海中闪了一下。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非常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边，是那辆车，车里面有人。桑定没有怨他们，只是在想着，听着。
“这儿没人。”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辆车好像是急刹住了，或者就是被撞停了。总之那里面有人，而且在寻找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桑定不知道要不要出声，他本能的反应是叫喊，然后告诉那人他在这里。可是那辆车里的人是那么的自私，居然把车子开到了公路中央，怎么现在想起来要救人了？然而桑定脑子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似乎在跟刚刚的想法做斗争。他不知道那辆车里的人是不是好人，所以他害怕了。不过，每个人似乎都会对车祸的受伤者提供帮助的，他们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他应该是被甩了出去。”
又是一个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好像战战兢兢的。
“我也觉得，我们如伺‘是好？”
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们是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我们找找吧。”
那女孩子又说。
“为什么？”
男子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犹豫。
“你难道……不想看看那人到底怎么样了吗？”
女子的声音跟男子一样地犹豫。
“我也不知道……真的……”
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在颤抖。
“我们需要找到他啊。”
“可是这么黑……好吧。”
“你不是带了手电筒吗？”
“嗯，是的，我这就去拿。”
桑定听到公路那边有脚步声，那男子应该是回车上去找手电筒了，周围又是一片寂静。桑定在等待，身上渗着汗水，是因为恐惧。他觉得那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很关心被撞的人，假如他真的快要死了，那么他们也帮不上忙。桑定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好像他已经感觉到疼痛了，脸部、腿部、胸口……他全身都在疼痛，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身体内部的某一个地方更加剧烈地疼痛。那个地方也许只有医生才能够发现，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知道他们拿到手电筒找到他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
“我找到手电筒了，我们上哪去找他？”
男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觉得应该在沟里吧。”
脚步在泥巴与碎石头中发出稀疏的声响，手电筒打出的灯光在低矮的树丛与杂草中忽明忽暗。桑定觉得那脚步声与灯光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们一定会找到他的。他一直等待着，本来还想要发出声响叫他们过来，可是他放弃了这样做。
“找到了！”
手电筒的灯光打在了桑定的脸上，他很讨厌这种光线，想要避开，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没过多久那两个人就过来了，他们的身影笼罩在桑定的眼前，好像两堵墙一样矗立在漆黑的夜空下。光线还在他的眼前来回地晃着，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可是那两个人似乎看不出他不喜欢这种照射的方法。
“他的眼睛还睁着呢，看起来还活着。”女子说。
“嗯，我看见了。”
“但是他受伤了。”
女子的影子在桑定面前晃动，她跪在了他的身边。因为月亮很透亮，所以桑定能够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面容。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也就十五六岁吧，长得很好看。白皙的皮肤，黑亮的头发，可是口红涂抹得有些浓重，看起来不太自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大概是被吓到了。她看着桑定的伤口，可是从眼神中并没有看出怜悯。
“你伤得很重吧？”
“大概是。”
“伤口在哪里？”
“大概全身都是伤，而且很严重。”
女孩子听到他的回答后好像在想着什么，不过之后她的问题似乎越来越冷漠。
“你能接受我们把你抬起来吗？”
他考虑了一下，但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想过了该怎样回答，可是他终究还是说错了。
“我大概快要死了。”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女孩子的脸色突然变了，桑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察觉到了那变化。这时候，女孩子站了起来，她朝着男子走去。
“他好像快死了。”
她跟男子说着，似乎她也确定这件事情。
“那我们找医生也无济于事了吗？”
男子听到后似乎放松了许多，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该尽的责任。
“我想是吧。”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等待吧，我们能做什么呢？可能一会儿会有过路的车。”
“我们现在可以开着车回去了吗？”
男子好像完全在听着女孩子的意见。
“是啊，或许能够找医生过来，不过那时候恐怕他已经没命了，那样的话就需要去警察局报告了。”
“警局？”
“当然了，你撞死了人，我们当然需要去报告。”
死寂一般的沉默。他们的脚下就躺着受伤很重的桑定，他看着那两个人影，他们说话的时候似乎认为桑定已经是死人了。桑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是他一点都不生气，或许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吧，无所谓了。
“阿丽娜，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警察吗？”
“对啊，你不是说我撞死人了吗？”
“是的，你是撞死了人。”
男子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可是，可是这只是意外事故啊，阿丽娜，我的意思是……”
“是的。”
虽然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桑定都听得一清二楚。终于，桑定耐不住沉默了，他说：
“不管是哪一起事故，总是因为有人犯了错。”
听到桑定突如其来的声音，他们两个都被吓到了，于是蹲了下来。
“先生，你的意思是？”
男子问。
“就是说这起事故是你造成的，是你的责任。”
桑定的语气里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也不愿意为了这事再发生争执，就是想把责任分清楚而已。
“这怎么能是我的责任呢？”
“因为你没有把车前灯打暗。”
“这确实，可是你也没有打暗啊。”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打暗了的。”
“但是后来你却又打亮了。”
“那是因为你始终都不把灯打暗。”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但是当我们撞上的时候，你的车灯是刺眼的亮。”
的确，桑定也必须承认。
“我有些混乱。可是，是你把车开到了我走的这一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桑定说完以后，男子看向了那个女孩子。
“是吗？我把车开到他那边去了吗？”
女孩子偷笑了起来。
“我哪里晓得啊，我们不是正……”
虽然姑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桑定也能想到那句话是什么。他们在亲吻、抚摸、拥抱，抑或是年轻人所做的那些。所以他们的车灯没有打暗，车子也失控了。可是桑定呢，却成了他们亲密行为的牺牲品。这个时候桑定有些生气了，然而这气氛却在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他快要死了，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可是桑定又说话了，而且他对他这次的话语还是比较满意。
“你把车子开到了你不应该走的那一边，所以是你的责任。”
男子一边听着桑定说，一边却又看着女孩子。
“他们会把我怎么办？那些警察。”
“我哪里知道。”
女孩子一直沉默着，或许她现在已经不再害怕了，而只是有些神经质吧。
“就算是我开到你的那一边，但这仍旧只是一起意外事故啊，而且我也没有故意去撞他，更没想过让他死。”
“是……是的。”
“你可以看看报纸上有关这一类事件的报道，可能会要求赔偿吧，不过司机一般不会承担什么责任。我爸爸会为我出钱的，就算是被关到监狱里，我想也不会待太久吧，三十天，是吗？”
“或许是六十天，真糟糕。”
桑定听到这些以后感到很生气，他心里的坐牢天数是九十天。赔偿的金额应该是保险公司来负责，肇事者本人倒是赔不了多少。
“可是……”
男子又有疑问了。
“什么？”
“如果这件事是一起意外事故的话，那么就算是我的责任，可是除非这人去到处乱讲。”
“乱讲什么？”
“乱讲谁的前灯太亮，谁的前灯没有打暗，谁又把车开到了不该去的那一边之类的。如果……如果他死了，那么就不会这么乱讲了。”
“那倒是。”
女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他必须死……阿丽娜，你懂吗？”
“他说他快要不行了……”
“没错，可是他只是快不行了，看起来是快要死了，可是他现在还没死，我们必须确定他死了。”
男子的声音越来越急，甚至有些神经质。女孩子这时候一把将他的胳膊抓住了，一直望着他的双眼，她害怕极了。男子却继续说：
“还有，我爸爸曾经也说过关于赔偿的问题，也就是说，假如只是被撞伤了，那么所得的赔偿金倒是比被撞死还要多很多。再说了．我们家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多的钱呢，假如这个人真的没死，那就算把我家的钱都给他估计都不够呢。那样我爸爸还不打死我啊？”
“可是，可是他确实是快要死了啊……”
女孩子害怕极了，她小声地跟他说着。
“但是我们怎么能确定呢？”
这个时候桑定已经觉得身上没有疼痛了，他的心中只有愤怒。他们只想要他死，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帮助他。怎么有如此自私的人呢？他们是这样的残忍，居然在他的面前谈论着要他死。男子突然跪下了，他用手电筒一直照着桑定，桑定这才看清楚他那张脸，那是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可是却没有女孩子那般沉稳，好像这男子的头部也受伤了，血还黏在头发上，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冲动。
“你现在感觉如何？”
男子问桑定，可是桑定没有回答他，他不愿意说他快要死了，虽然他知道自己体内的鲜血正在流动，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听到了他们在他面前谈论关于他的死亡，他不想说。男子的脸上似乎有些失望，甚至是绝望，手里拿着手电筒似乎在找着什么，可没过一会儿却又站起身来对那个姑娘说话了：
“好像并不是特别严重，大概死不了。”
桑定心里想着与他相反的答案，因为他知道自己受伤最重的是在身体内部，那绝对是致命的。可是桑定却不想再告诉他们什么，就让恐惧侵袭他们吧。桑定心想着或许他能够坚持下去，坚持到有过路的人经过。又一阵撕裂的痛席卷了他，可是他的思维却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了。
女孩大叫了一声，似乎是对着男子叫喊，好像那男子想要攻击桑定似的。
“你想要做什么？”
她问他。
“他必须死！让我们来帮助他去死！”
男子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
“不可以！不可以杀他！”
也许是女人的本能吧，女孩子对男子大喊着。
“这有什么分别吗？是我撞死他的！他快死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可是女孩子却抓住了男子，一直用力地拉着。
“他是被撞伤了，可是如果他死了，那么其他人就会以为他是被撞死的，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一段时间里，似乎周边的环境特别寂静。桑定看到他们两个在相互拥抱着对方，那拥抱似乎很绝望，在空洞的黑夜里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那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发疯的猛兽，他想要进行自我保护，而女孩子或许是处于女性的本能，她对他有一些同情。女子爱男子，看得出来，很爱，所以她最终倒向了他的那边。
“好的……文斯。”
女子对他说。
可是桑定呢，他又能怎么办呢，除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什么都不能做。也许他们两个会把他打死吧，拳打脚踢，不论什么方式，他很容易就能够被弄死。其实桑定并不害怕第二次死亡，只是恐惧于这种死的方式。
“不！不……不！”
桑定拼命地呼喊着，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坏了，刚刚还是拥抱着的两人瞬间都松了手。男子用手电筒照着桑定的脸，桑定动也不动地给他照着，想让他看到自己是多么害怕。
“文斯，你可以吗？”
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在这两个人中，她无疑是更坚定的。
“不知道，可是我必须要试一试。”
桑定看到男子朝他走过来了，于是闭上了双眼。
“等一下。”
女孩子叫住了男子。
“嗯？”
“你这么干，身上一定会沾上血迹啊。”
“我也不晓得。”
“小心点！”
“嗯，我会的，可是又能如何呢？”
“文斯，你怎么不明白呢？假如警察验血了，那么他们就会知道这血到底是谁的啊！”
桑定在旁边听到女孩子这么说后，似乎又有了那么一丝希望，于是紧闭的双眼又睁开了。那个男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我知道了。”
他这么对女孩说着，可是却又走开了，桑定看不到他了，但是却能够听到他在草丛中找着什么东西。没过多久，桑定听到男子大喊：
“阿丽娜，来！来帮我一下，帮我搬起来！”
女子听到后赶忙跑去帮忙了，草丛里传出杂乱的声响，那声音似乎很大。桑定听到那男子又说话了，语气似乎很激动。
“他不是从汽车里被甩出去了吗？那么他就会撞在石头上，头部撞上去，是吧？不如我们把他的尸体挪动一下，这样很好吧？”
他们朝桑定走过来了，弯着身体，脚步听上去很是沉重，桑定看到他们搬过来一块硕大的石头。桑定不再叫喊了，因为他再也没有这个气力，然而他却是有知觉的，他看到他们正在朝这边走过来，还在重重地喘着气。终于，他们走到了桑定的跟前，一人站在一边，手中举着那块大大的石头，正对着桑定的脸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桑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里有了一点安慰，他祈祷能够遇到一位好警察。他就要死了，不过也好，这样的方法死得更痛快，然而，这却是谋杀。
中尉万尼克是一位精明能干的警察，他在高速公路上负责巡警的工作。此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可是依旧暗淡。万尼克就在这样的天色下检查着公路上那些轮胎留下来的痕迹，看上去是那么模糊，似乎找不到什么东西。然而，面对眼前的这一对情侣，万尼克的心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似乎一直在看着他，想要知道他究竟如何着手。
男子叫文斯，女子叫阿丽娜，虽然他们跟其他的发生交通事故的年轻人一样，可是在万尼克看来，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天色越来越澄亮，而万尼克的调查也越来越仔细。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找到了很多的线索，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很多。证据是有的，这一点很肯定。周边的脚印非常杂乱，尸体也被挪动了，可是最重要的线索却不是这些。
他在沟里面检查着，终于又爬了上来。他朝着男子和女孩子的方向走过去，文斯害怕极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问：
“中尉，有什么不对吗？”
万尼克回答：
“这块石头由于上面被雨水冲刷过，所以很干净，可是下面却沾满了烂泥。也就是说，这块石头被分成了两部分。那么请你告诉我，桑定先生在被甩出汽车以后，为什么会一头撞到石头的下面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