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他的灵魂1

每天傍晚,年轻的渔夫都要到海上去,把他的渔网撒向万顷碧波。

每当风从岸上刮来的时候,他就什么鱼也打不到,最多也就是一星半点罢了。因为这岸上吹来的风很猛,像是插上了黑翅膀似的,一吹起来就漫天乌云,海里的巨浪也会起来向狂风迎去,可是当风从海里往岸上吹的时候,鱼儿们就会从深海里游出来,钻入他的渔网里,然后他就把这些鱼拿到市场上去卖。

渔夫这天晚上又出海了,但今天他觉得渔网沉甸甸的,要想把它拉上船还挺困难。他笑着想:“我一定是把所有的游鱼都给打来了,要不就是捉到了什么晕头晕脑的怪物,一般人倒是会稀罕这种玩意的,再不就是抓到了什么会让女王高兴并且想要的可怕的东西。”他边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粗绳,直拉到手上粗粗的青筋根根暴出,像是绕在青铜花瓶上的蓝铀条纹。他接着又用力拽起了细绳,那圈扁平的软木浮子越靠越近,最后渔网总算是露出水面了。

可是,渔网里根本没有鱼,也没有什么怪物或是可怕的东西,里面只躺着一条酣睡的美人鱼。

她的头发犹如被弄湿的金羊毛,每一根都像是玻璃杯中的纯金丝线,闪闪发光。她的身子洁白如象牙,尾巴上泛着白银和珍珠的光泽,上面还缠着一些绿色的海草。她的耳朵像是海里的贝壳,双唇就如海里的珊瑚一样红。冰凉的海浪击打着她那冰凉的胸脯,盐花在她的眼睑上闪闪发光。她太美了,那年轻的渔夫一看见她,心中就充满了惊讶与感叹。他伸出手,把网拖近身边,俯下身,把她搂在怀中。可是当他触到她时,她就像一只受惊的海鸥那样尖叫一声,醒了过来,那紫水晶般的双眼惊恐地望着他,挣扎着想逃脱,可是渔夫却把她抱得紧紧的,不让她离开。

美人鱼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能脱身了,就哭了起来,说:“求求你放我走吧,我是一位国王的独生女,我父亲年纪大了,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回答说:“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叫你,你就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儿们都喜欢听人鱼的歌声,这样我的渔网就会满起来啦。”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真的会放我走吗?”美人鱼大声问道。

“真的放你走。”年轻的渔夫回答她说。

于是美人鱼答应了他的要求,还用人鱼的咒语发了誓。渔夫松开双手,美人鱼带着一种奇怪的恐惧浑身抖动着潜下水去了。

从此以后,年轻的渔夫每天傍晚出海,一召唤美人鱼,她就浮出水面,给他唱歌。海豚绕游在她身边,海鸥在她头顶上盘旋。

她唱的是一首非常奇特的歌——

人们把他们的畜群由一个洞穴赶到另一个洞穴,肩上还扛着小牛;

人身鱼尾的海怪,长着一把长长的绿胡子,还有着毛茸茸的胸膛,当国王经过,他们就吹起螺旋形的海螺;

国王那完全用琥珀建成的宫殿,这宫殿盖着纯净翡翠的屋顶,铺着明珠砌成的地面;

那海里的花园,在这花园里,一些镂金嵌银的珊瑚巨扇形成天窗,鱼儿们像银色的鸟儿般急急地游来游去,海葵紧紧地贴附在岩石上,石竹在隆起的黄沙中抽出了嫩枝。

从北方的海洋里来的大鲸鱼,它们的鳍上挂着尖锐的冰凌;

那海上的妖女,她们的故事是如此美妙动人,以致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把耳朵封住,生怕因为听到而跳海身亡;

那些桅杆高高的沉船,那些紧紧抓住缆索的僵冷的水手,那些穿过打开的舷窗游进游出的鲭鱼;

了不起的旅行家小螺蛳,它们总是粘黏在船的龙骨上,于是就环游了五洲四海;

那住在绝壁边上的乌贼,它们伸展着又长又黑的触手,只要它们高兴就能随时让黑夜降临。

那鹦鹉螺,它自己有一只蛋白凿成的小船,靠张着一张绸帆航行;

那些快乐的鱼人,他们弹奏着竖琴,催得海怪沉沉入睡;

那些小孩子们,他们抓住滑溜溜的海豚,嬉笑着骑在它们背上;

那躺在白色泡沫中,向水手们伸出双手的美人鱼:

长着弯弯獠牙的海狮和鬃毛飘飘的海马快活地在海边游来游去。

她唱着,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深水里浮上来听,年轻的渔夫撒下网围住它们,把它们都给网住,余下的也都用渔叉给叉了上来。当鱼儿满舱的时候,美人鱼就对他微笑着潜下海去了。

可是,她从来也不肯走近渔夫让他碰一下。渔夫时常呼唤她,恳求她,可是她都不答应。每当他试着想抓住她的时候,她就像海豹那样一个翻身扎进水里,而且那一天他都再也见不着她了。

在他听来,美人鱼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更加甜美。她的歌声是如此的甜美,以至于他把他的渔网和打鱼的本领都忘掉了,他也不再管他的老本行了。长着朱红色的鳍,鼓着金眼睛的金枪鱼从他身边成群地游过,可是他却并不在意。他的渔叉闲置在一边,他的柳条篮里也是空空****的。他张着嘴惊叹得双眼都变得蒙蒙胧胧,懒懒地坐在船里倾听着,直到海上的雾气在他四周升起,直到徘徊的明月给他那棕色的四肢染上一层银霜。他才垂头丧气地背着行囊回家了。

一天晚上,他呼唤她,对她说:“美人鱼,美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因为我爱你呀!”

可是美人鱼却摇了摇头。“你有人的灵魂,”她答道,“除非你把它送走,不然我是不能爱你的。”

年轻的渔夫想:“我的灵魂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它又看不见,又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只要我把它送走,那样我就能很快乐了。”他这样想着,嘴里迸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接着就在漆过的船里站了起来,向美人鱼伸出双手。

“我要送走我的灵魂,”他叫道,“那样,你就能做我的新娘,我就能做你的新郎了,我们一起住在海底深处,你也就能带我去看你所唱过的那些东西了。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去做,我们一生都不分离。”

美人鱼高兴地笑了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可是我怎么才能把灵魂送走呢?”年轻的渔夫叫道,“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会照办的。”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美人鱼说,“因为人鱼是没有灵魂的。”

她说着就向海底沉下去,一边还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高过山头还不过一刻,年轻的渔夫就找到神父的家门口,敲了三下门。

一个见习的修士从小窗口往外望了望,一看见是他,就拉开门闩,对他说:“进来吧。”

年轻的渔夫进了门,跪倒在那清香的灯芯草编成的草席上,对正在诵读圣经的神父哭着说:“神父,我爱上了美人鱼,可是我的灵魂却妨碍我得到我想要的爱情。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把我的灵魂送走呢?我要它实在是没有用。我的灵魂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它又看不见,又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神父捶打着胸膛回答说:“唉,你疯了,要不就是吃了什么毒药。灵魂是人最高贵的部分,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们都应该好好地爱护它。没有什么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了,世上什么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它抵得上人世间所有的黄金,比国王们的红宝石更为珍贵。所以,我的孩子,别再想这事儿了,这可是桩不可饶恕的罪过啊。至于那些人鱼,他们堕落了,和他们来往的人也是会堕落的,他们是不分善恶的野兽。耶稣基督可不是为他们而去殉难的。”

当年轻的渔夫听到神父的这些恶言恶语,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站起来对神父说:“神父,牧神们住在森林里,过得很快活,而人鱼们坐在岩石上,弹奏着赤金的竖琴。他们过的日子真是优哉游哉啊!所以,我求求你,让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吧!至于我的灵魂,如果它阻挡在我和我所爱的人之间,那对我来说,它又是好在哪里呢?”

“肉体之爱是可鄙的,”神父皱起眉头叫道,“那些上帝宽容他们在地上游**的异类,都是卑污和邪恶的。森林里的牧神应该受到诅咒,海里那些唱歌的家伙也该受到诅咒。我晚上听过他们的声音,他们企图引诱我放下信仰,停止祈祷。他们敲着窗子,大声地笑着。他们在我耳边嘀咕着一些故事,说的是他们那些危险的乐事。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来引诱我,我要祷告的时候,他们就对我扮鬼脸。他们已经堕落了,我告诉你吧,他们已经堕落了。对他们来说,天堂和地狱都没有了,他们既不能在天堂里,也不能在地狱里赞美上帝的名字。”

“神父,”年轻的渔夫叫了起来,“你稀里糊涂地在说些什么呀?有一次,我网住了人鱼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还要美丽,比明月还要皎洁。为了她,我宁愿放弃我的灵魂,为了得到她的爱,我宁愿失去天堂。我求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吧,让我安心地离开这里。”

“走吧!走吧!”神父大声说,“你的情人已经堕落了,你也会跟她一起堕落下去的。”说着就把渔夫赶出了门,连一声祝福都没有。

渔夫来到了集市上,慢慢地走着,埋着头,一副悲伤的样子。

商人们一看见他过来,就交头接耳起来,其中一个迎了上去叫他的名字,对他说:“你有什么东西要卖呀?”

“我要卖我的灵魂,”他回答说,“我求你把它给买了吧,我对它烦透了。我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处呢?它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可是商人们却笑话他,说:“一个人的灵魂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它连半块破银币都不值。你还是卖身给我们做奴隶吧,我们会给你穿上一身海紫色的衣服,再给你戴上一枚戒指,让你去给那位高贵的女王当弄臣。可是别再提什么灵魂了,它对我们来说既毫无用处,也毫无价值。”

年轻的渔夫心里想道:“这件事可真奇怪啊!神父对我说,灵魂值得上全世界的黄金,可是商人们却说它连半块破银币都不值。”

他走出集市。来到了海边,开始琢磨他究竟该怎么做。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想起他一个搜集伞形草的朋友曾对他提起过,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顶头的一个山洞里,对巫术十分拿手。渔夫想着就跑了起来,他太急着要甩开他的灵魂了,他沿着海边的沙滩飞奔着,身后扬起一阵沙雾。那年轻的女巫手掌上一阵发痒,于是知道是渔夫来了,她笑着,让她那一头红发披散下来。她就这样披着红发站在山洞口,手中拿着一枝开着花的野毒芹。

渔夫喘着气爬上了峭壁,对她欠身行礼。她大声问道:“你要什么呢?你想要在逆风的时候也能打到鱼吗?我有一支小芦笛,只要我一吹起它,鲻鱼就会往海湾里游来。不过这芦笛可是有价值的,漂亮的小伙子,它可是有价值的哟!你要什么呢?你想不想要一场暴风雨,好让它打翻那一艘艘的船只,再将船上的珍宝箱冲到岸上来呢?我可以鼓起的暴风雨比风所能做的还多,因为我供俸的那个人比风更强更有力。用一个筛子和一个桶,我就能把大船送到海底。不过我要喊个价,漂亮的小伙子,我可要喊个价哟!你要什么呢?我知道有一种开在山谷里的花,就我一个人知道,它有着紫色的叶子,在心里还有一颗星,它的汁液就像牛奶一样白。只要你拿这花碰碰王后那坚贞的嘴唇,她就会从国王的**起来,跟你走遍天涯海角。这也是有价钱的,漂亮的小伙子,这可也是有价钱的哟!你要什么呢?我能把一只癞蛤蟆捣成肉泥,把它煮成一锅汤,再用一只死人的手来搅拌一通。当你的敌人睡着的时候,你把这汤洒在他身上,他就会变成一条黑色的毒蛇,被他自己的母亲杀死。我能用一个轮子把月亮从天上给拉下来,我还可以让你在水晶球里看到死神的模样。你要什么呢?跟我说,我会给你的,不过你得付钱,漂亮的小伙子,不过你可是得付钱的哟!”

“我要求的不过是一桩小事,”年轻的渔夫说,“可是神父却对我大发脾气,还把我给赶了出来。我认为这不过是件小事情,可是商人们却都笑我,拒绝我。所以,尽管人家都说你坏,但我还是到你这儿来了,不管你喊出一什么价,我都愿意付。”

“你想要怎么样呢?”女巫凑近了过来,问道。

“我想把我的灵魂给送走。”年轻的渔夫回答她说。

女巫的脸色变得惨白,颤抖了起来,把她的脸藏在她的蓝色斗篷里。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伙子,”她喃喃自语地说道,“那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

他甩了甩他那一头棕色的鬈发,笑了起来。

“我的灵魂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他回答说,“它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如果我告诉你怎么把灵魂送走,你会给我什么呢?”女巫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向下望着他,问道。

“五枚金币,”他说,“外加我的渔网,我所住的那所用树条编的屋子,还有我出海用的那条漆过的船。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我的灵魂送走,我就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

女巫嘲弄地笑起他来,还用她那枝野毒芹打他。她回答说:“要是我愿意,我可以把秋天的叶子变成黄金,也可以把皎洁的月光织成白银。我伺候的人比世上所有的国王都要富有,国王们的领地也都是他的。”

“如果你想要的既不是金又不是银,那我该给你什么呢?”他叫着问道。

女巫用她那纤纤玉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

“你得跟我跳舞,漂亮的小伙子。”她说着,一边对他微笑。

“没别的吗?”年轻的渔夫惊讶地叫着站了起来。

“没别的。”她答道,说着又向着他微笑。

“那等日落的时候,我们就找个秘密的地方一起跳舞吧,”他说,“跳完了你可得告诉我要知道的那件事。”

她摇了摇头说:“得等到月圆的时候,得等到月圆的时候。”接着,她仔细地瞧了瞧四周,又倾听了一会儿。一只蓝色的小鸟从窝里叫着飞起,盘旋在沙丘的上空,三只花斑小鸟一边在灰色的野草丛中沙沙地窜来窜去,一边还相互鸣叫着。此外,就已经听见海浪冲刷鹅卵石的声音。于是她伸出手,将他拉到身旁,又把自己那干渴的嘴唇凑近他的耳边。

“今天晚上,你得到山顶上来,”她低低地说道,“今天是安息日,他会在那儿的。”

年轻的渔夫吃了一惊,望着女巫,女巫却对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他问道。

“那无关紧要,”她回答说,“你今晚到那棵角木树底下站着,等我来。如果有条黑狗向你冲过来,你就用柳条抽打它,它就会跑开的。如果有只猫头鹰跟你说话,你可不要搭腔。等到满月的时候,我就会到的,然后我们就在草地上一起跳舞。”

“可是你能发誓,一定会告诉我怎么把灵魂送走吗?”渔夫问道。

她走出洞口,来到太阳底下,风儿吹拂着她那一头如火般的红发。

“我用山羊蹄子来发誓。”她回答道。

“你真是最好的女巫,”年轻的渔夫叫道,“今晚我一定会和你在山顶上跳舞的。其实我倒宁愿你向我要金啊银啊的。不过你既然要的是这个代价,你会得到的,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嘛!”说着,他摘下帽子,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个礼,然后满心欢喜地跑回了镇上。

女巫目送着他离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了,她才进到山洞里。她从雕花的香柏木匣里取出一面镜子,把它搁在架子上,又在镜子前面用炭火燃起了马鞭草,然后,她就从烟雾缭绕中往镜子里仔细看着。

看了一会儿,她气愤地握紧了拳头。“他应该是我的,”她嘟哝着说,“我和她一样漂亮。”

那天晚上,月亮一升起来,年轻的渔夫就爬上山顶,站在了角木树底下。在他脚下,圆形的大海就像是一面磨光了的金属盾牌,而在小海湾里,则移动着点点渔舟帆影。一只长着硫黄般黄眼珠的大猫头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答理。一条黑狗向他冲过来,对他狂吼着。他就拿了一枝柳条抽打它,把它打得哀叫不已,落荒而逃。

到了半夜,女巫们像蝙蝠一样从空中飞来了。她们一落地就嚷嚷起来:“这儿有生人!”她们耸起鼻子到处嗅着,相互唧唧喳喳打着暗号。

最后,年轻的女巫也到了,她那一头红发在风中飘舞着。她穿着一身金丝衣裳,上面绣着许多孔雀的眼睛,头上戴着一顶绿天鹅绒的小帽。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啊?”女巫们一见到她,就尖声怪叫地问道,可是她却只是笑着,径自跑到角木树下,抓住渔夫的手,把他带到了月光里,接着,两人就跳起舞来。

他俩转了一圈又一圈,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兴奋,他都能瞧见她那红色的鞋跟了。

这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向跳舞的人们传来,可是却看不见马,渔夫不由感到一阵害怕。

“再快点。”女巫大声说道,伸出胳膊搂住了渔夫的脖子,她的气息热乎乎地挨在他的脸上。

“再快点,再快点!”她又叫着,渔夫觉得大地好像在他脚下旋转了起来,他的脑袋越来越迷糊了,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惧,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注视着他似的。最后,他终于觉察到一块岩石的黑影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先前并不在那儿。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天鹅绒衣服,是西班牙的款式。他的脸苍白得有些奇怪,可是双唇却像一朵骄傲的红花。他看上去有些累了,往后靠着,无精打采地抚弄着短剑柄。他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还放着一副骑马时用的手套,手套上镶有金边,还精巧地缀着些小珍珠。他的肩上披着一件黑貂皮衬里的斗篷,纤细洁白的双手上戴着宝石戒指。可是他的眼睑却沉沉地垂着。

年轻的渔夫呆望着他,像是给什么魔法镇住了似的。最后,他们四目相遇了,于是不管渔夫跳到哪儿,那人的眼睛总像是在看着他。渔夫听见女巫的笑声,于是搂紧她的腰,疯了似的一圈又一圈地转啊转啊。

突然间,一条狗在树林里叫了起来,跳舞的人们都停下来,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来吻那个人的手。这时,一抹微笑掠过他那骄傲的嘴唇,仿若鸟翼掠过水面,引得水面绽出笑容似的。可是这微笑中带有一丝轻蔑的意味。他始终都盯着年轻的渔夫。

“来,让我们去参拜他。”女巫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渔夫引上前去。渔夫这时被一种强烈的愿望所控制,不自觉地按她恳求的去做,于是也就跟着她走了过去。可是就在快要接近那个人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渔夫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又叫了声上帝。

渔夫刚这么做,女巫们就像老鹰一样尖叫起来,飞走了,一直望着他的那个人,他苍白的脸上也是一阵痛苦的**。随后,他便往小树林那边走去,吹了声口哨,一匹银饰的小马跑来接他。他跳上马,转身忧伤地望了望年轻的渔夫。

红头发的女巫也想要飞走,可是渔夫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抓得紧紧的。

“放开我,”她喊着说,“让我走啊。你说了你不该说起的名字,又画了我们不能看的符号。”

“不,”他回答她说,“你不告诉我那个秘密,我可不放你走。”

“什么秘密呀?”女巫一边问着,一边还像一只野猫似的挣扎着,咬着她那沾着点泡沫的双唇。

“你自己清楚。”他回答说。

她那双草绿色的眼睛在泪光中蒙眬了起来,她对渔夫说:“你问我别的什么都行,可别问我这个。”

他笑了,把她抓得更紧。

她看见自己是逃不了了,就对他低声说:“其实,我和海的女儿一样漂亮,和住在碧波里的姑娘们一样美丽。”说着,她就把自己的脸颊贴近到他的脸庞上。

可是他却皱起了眉头并把她推开,对她说:“如果你不遵守对我的诺言,我就杀了你,因为你是个不讲信用的女巫。”

她的脸变得像洋苏木的花一样灰暗,还浑身发抖。

“那我就告诉你吧,”她嘟哝着,“反正这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从她的腰带里取出一把绿蛇皮柄的小刀,递给他。

“这对我有什么用呢?”他惊奇地问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接着,她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抹,怪怪地笑着对他说:“人们所谓的身体的影子,并不只是身体的影子,而且还是灵魂的身体。你只要背对着月亮站在海边,从你的双腿那儿把你的影子,也就是你灵魂的身体割开,然后再命令它离开你,它就会离开你了。”

年轻的渔夫颤抖了起来,“你说的这是真的吗?”他低声说道。

“真的,不过我倒宁愿我没有告诉你啊!”她喊了起来,哭着抱住了他的双腿。

他推开她,把她留在了杂草丛中,而自己走到山边,把刀插到腰带里,往山下走去。

这时,他体内的灵魂叫起他来,对他说:“喂,我跟你相处这么多年了,一直为你做牛做马。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呢?请不要把我赶走吧!”

年轻的渔夫笑了。“你是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过你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回答说,“这世界非常的广阔,此外还有天堂、地狱和炼狱。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可别来和我捣乱了,我的爱人正召唤着我呢!”

他的灵魂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他,可是他不答理,只顾着在峭岩中跳来跳去,稳当得就像一只野山羊。最后,他来到平地,来到了海边那黄色的沙滩上。

他站在海滩上,背对着月亮。他那青铜般的四肢和结实的身材,好像一尊出自希腊人之手的塑像。好像有人从海上的泡沫里,伸出洁白的胳膊,召唤着他。波浪里也冒出些模模糊糊的人影对他行礼。他身前是他的影子——他灵魂的身体,身后是蜜黄色空中悬挂着的一轮明月。

他的灵魂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要赶我走,可别让我连颗心也没有就走啊!这个世界是冷酷的,把你的心给我,让我把它一起带走吧!”

他摇摇头,笑了笑,大声说:“把我的心给了你,那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

“你行行好,”他的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吧,这个世界这么冷酷,我真的好害怕呀。”

“我的心是属于我爱人的,”他回答说,“所以你还是快走吧,别老是磨磨蹭蹭的。”

“那我就不应该去爱吗?”灵魂问道。

“快走,我用不着你!”年轻的渔夫大声地说着,拿出那把绿蛇皮柄的小刀,把他的影子沿着脚边割了开来。于是他的影子就立了起来,站在他眼前,看着他,它跟他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他往后一退,把刀插进腰带里,心里一阵恐惧。

“走开,”他喃喃地说,“别再让我见到你的脸。”

“不,我们还得见面。”灵魂说话了。音调低低的,又有点像笛声。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并没怎么动。

“我们怎么还会见面呢?”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你不至于会跟着我到海底里去吧?”

“我每年会到这个地方来叫你一次,”灵魂说,“说不准哪一天你会用得着我。”

“我哪儿会用得着你呢?”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不过你爱来就来吧。”说完他就跳进水里。这时,海神们吹起了号角,美人鱼也浮上来迎接他,还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双唇。

灵魂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望着他们。等到他们沉下海去,它就哭着穿过沼泽走了。

一年过去了,灵魂又来到海边,它呼唤着年轻的渔夫,渔夫从海底浮了上来,说:“你为什么要来叫我呀?”

灵魂回答说:“我见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你靠近一点,我好跟你一一道来。”

于是他就靠近了一些,横躺在浅水里,用手托着脑袋,听着。

灵魂开始讲起了它的经历:

我离开你之后,就转往东方去旅行。一切聪明的事物都来自东方。我走了六天,到了第六天的早晨,我来到了一座小山上,这儿已经是鞑靼人国家的地界了。我在一棵橡树的树阴底下坐了下来,想避避太阳。地上干干的,热得像要烧起来似的。广阔的平原上,人们来来往往,仿佛是一只只苍蝇在磨光的铜盘上爬来爬去。

到中午时分,平直的地平线腾起了一阵红尘。鞑靼人一看见这,就连忙张弓上弦,接着就跳上他们的小马,飞也似的迎了上去。女人们则尖叫着跳上大车,躲在了毡毯的后面。

到了黄昏时分,鞑靼人回来了,但却少了五个人,回来的人当中也有不少受了伤。他们给大车套上马,急匆匆地赶着车走了。有三只胡狼从洞穴里钻出来,在他们后面望着。接着又用鼻孔吸了吸气,往相反的方向一溜烟地跑开了。

我们从山上经过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雪会陷下来压在我们身上,每个人还都拿一块薄纱把眼睛蒙住,免得因为头晕掉下山去,而只是让认识路的牲畜驮我们过山。我们穿过峡谷的时候,俾格米人从空心树里朝我们放箭,而到了晚上,我们就能听到野人敲鼓的声音。

当我们来到猿猴的要塞时,我们在它们面前放了些水果,它们就没有伤害我们。当我们来到蛇的要塞时,我们拿黄铜碗盛了些热牛奶给它们,它们也就放我们过去了。我们在路上先后到过奥克萨斯河三次,每次都是用木筏扎上吹足气的羊皮袋过河。河马对我们大发脾气,还想弄死我们。骆驼一看见它们,就会吓得直打哆嗦。

每个城市的国王都找我们要过路税,却又不让我进城。只是从城头上给我们扔下些吃的,有用蜜汁烤出来的玉米饼,有用上好面粉做的塞着栗子的蛋糕。每给这么一百篮,我们就给他们一颗琥珀珠子。

而在那些村子里的村民们一见到我们来,就在井里下了毒,然后往山顶上逃去。我们和马格德人打过仗,这些马格德人,生下来就已经老态龙钟了,不过他们是一年年由老往小而成长的,长成到一个小孩的时候,他们就要死了。

我们也和拉克特罗伊人交过手,他们自称是老虎的后裔,把自己涂得又是黄又是黑的。

我们还和奥伦特斯人打过架,这种人死后被葬在树顶上,但活着的时候却住在昏暗的岩洞里,生怕他们俸为神的太阳会杀死他们。

我们还和克里姆尼安人打过仗,这种人崇拜一条鳄鱼,他们给它戴着用青草做成的耳环,还拿黄油和新鲜的鸡肉去喂它。

我们还曾经跟长着一张狗脸的可加庄比人战斗过,也曾经和长着长脚,跑起来比马还要快的西班斯人拼杀过。我们有三分之一的人战死了,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因为饥饿干渴也死了。剩下的那些都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我,说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我从石头底下拿起一条长角的毒蛇,让它咬了我一口,结果我根本没事,他们都害怕了起来。

到了第四个月,我们抵达了伊勒尔城。

那是在一个晚上,我们来到了城墙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月亮在天蝎座的星星间穿行,所以空气就特别闷热。我们从树上摘了些熟石榴,把它们弄破,喝里面甘甜的汁液。然后,我们就在毯子上躺了下来,等着天亮。

天一亮,我们就起身去敲城门。这城门是红铜做的,上面雕着些海龙和翼龙。卫兵们从残垛上往下望了望,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队里的翻译就回答说我们是从叙利亚岛来的,带了好些货物。卫兵们要了我们中的几个人当人质,叫我们先待着,他们要到中午才开门。

到了中午,他们打开了大门。我们进去的时候,人们从屋子里出来,成群结队地来看我们,一个报信的拿着一个贝壳号角满城喊着叫着。我们站在市集里,黑人们解开一捆捆的提花织物,又打开一个个用无花果木做的雕花箱子。

他们一把这事儿干完,商人们就拿出他们那些奇珍异物来,有埃及产的涂蜡亚麻布和埃塞俄比亚产的彩染亚麻布,有泰尔产的紫海线,也有西顿产的蓝色帷幔,还有一些做工精细的玻璃器皿以及一些精致的陶器。在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一群女人望着我们。其中一个戴着涂了金粉的皮面罩。

第一天,祭司们和我们交换物品,第二天来的是贵族,到了第三天,来的是工匠和奴隶。这是他们的习惯,只要有商人在这儿停留,都是这样的。

我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到月亮逐渐亏缺的时候,我有些不耐烦了,就溜出去在城里闲逛。我穿过几条街,撞进了本城供奉着神的花园里。

园子里有穿着黄袍的祭司们静悄悄地在绿树丛中走来走去,地面是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上面盖着一座玫瑰红的房子,神就住在那里。这座房子的房门上涂着金粉漆,上面还有公牛和孔雀的黄金浮雕,都给打磨得亮可鉴人。倾斜的屋顶是用海绿色瓷瓦盖的,突出的屋檐上还挂着些小铃铛,它们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神庙前有一个清水池,池里铺着条纹玛瑙。

我在池边躺了下来,用苍白的手指触摸着那些宽大的树叶。一个祭司走过来站在我的后面。他的脚上穿着双便鞋,一只是用软蛇皮做的,一只是用鸟的羽毛做的。他头上戴着一顶黑毡大祭司帽,上面装饰着些银制的新月。他身上穿的那件长袍,织进了七种颜色,而他的那一头鬈发,也染上了锑粉。

过了一小会儿,他对我说话了,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我想见他们的神。

祭司用他那对歪斜的小眼睛奇怪地瞅着我,说:“神打猎去了。”

“告诉我他正在哪个森林打猎,我要和他一起去骑马。”我说。

他用尖尖的长指甲梳理着他长袍上那柔软的绒毛,喃喃地说:“神正睡着呢。”

“告诉我他睡在哪张**,我要到旁边去守护他。”我坚持回答道。

“神正在参加宴会呢。”他大声地嚷了起来。

“如果酒甘甜的话,我要和他一起喝,就算酒味苦涩,我也要和他一起喝。”我回答说。

他惊讶地低下头,拉起我的手,将我扶起来,引导着我走进庙里。在第一间房间里,我看到一尊神像,它坐在碧玉宝座上,宝座的边上镶着一圈光彩夺目的明珠。这尊塑像是用黑檀木雕成的,和真人一般大小。它的前额上有一颗红宝石,浓浓的油从头发上一直滴到腿上,它的双脚被新杀的小山羊的血染得鲜红。它的腰间束着一条铜腰带,上面镶着七颗绿柱玉。

我对那个祭司说:“这就是你们的神吗?”

他回答说:“这就是。”

“带我见你们的神,”我大声嚷了起来,“不然我非杀了你不可。”说着我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就萎缩了。

祭司哀求我说:“求求你治好我的手吧,我会带你去见神的。”

于是我往他手上吹了口气,他的手就复原了。他打着哆嗦,把我带进了第二间房间。

在那儿我看见一尊神像站在一朵翡翠莲花上,莲花上挂着一些很大的绿宝石。神像是用象牙雕成的,有两倍真人那么大。它的前额上有一颗红宝石,胸口敷着没药和肉桂。它一只手拿着一片弯弯的玉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水晶球。它脚上穿着一双黄铜做的短统靴,粗粗的脖子上还戴了个用透明石脂做成的项圈。

我对那个祭司说:“这就是你们的神吗?”

他回答说:“这就是。”

“让我见你们的神,”我大声嚷了起来,“不然我非杀了你不可。”说着我就碰了碰他的眼睛,他就变瞎了。

这个祭司又哀求起我来,说:“求求你治好我的眼睛吧,我会带你去见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