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他的灵魂2

于是我就向他的眼睛吹了口气,他的眼睛就复明了。他又开始打起了哆嗦,带我走进了第三个房间。

可是你瞧!房间里面并没有什么神像,而且,根本连什么塑像都没有,只有一面圆圆的金属镜子,放在一个石头做成的祭坛上。

于是我就对那个祭司说:“神呢?”

他回答我说:“哪儿有什么神,不过是你现在见到的这面镜子罢了。这是一面智慧之镜。它能照出天上人间的万事万物,不过照镜子的那个人的脸,反倒是它唯一照不出来的。所以呢,谁照这面镜子,谁就可能是聪明的。那儿还有许多其他的镜子,不过那些都是意见之镜。而只有这一面是智慧之镜。谁拥有这面镜子,谁就能无所不知,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就没有智慧。所以它是神,我们崇拜它。”

我往镜子里照了照,还真是如他说的那样。

我做了一件不平常的事,不过我这么做也算不了什么。我在一个山谷里藏着那面智慧之镜,离这儿只不过一天的路程。

灵魂说完了它的经历,恳求渔夫道:“允许我再回到你的身体里,再给你当仆人吧。你将会比所有的聪明人都还要聪明,你将会拥有智慧。让我再回到你身体里吧,不会再有人像你那样聪明的了。”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觉得爱情要比智慧好,他大声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给我智慧,我需要的是美人鱼的爱。”

“不,没有什么比智慧更好的了。”灵魂答道。

“还是爱情好。”年轻的渔夫回答,说着他就又跳进了海里,灵魂只好哭着穿过沼泽走了。

第二年过去了,灵魂又来到了这个海边,呼唤着年轻的渔夫,渔夫从海里浮了出来,说:“你叫我干什么呀?”

灵魂回答说:“我见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你靠近一点,我好跟你一一道来。”

于是渔夫就靠近了一些,横躺在浅水里,用手托着腮,听着。

灵魂便又讲起了它的经历:

我离开你之后,就往南方去旅行。一切珍宝都来自南方。我沿着通往艾希特城的大路走了六天,我走的是一条圣者常走的大路。到了第七天早晨,我抬眼一望,看哪,艾希特城就在我脚下的山谷中。

这座城有九道城门,每个门前都站着一匹青铜马,只要一有贝都因人从山上下来,这些马就会嘶鸣。城墙上包着铜,瞭望塔的顶棚也是用黄铜做的。每个塔上都站有一个弓箭手,手里拿着一张弓。日出的时候,他用一支箭敲铜锣,而到日落的时候,他则会吹起一支兽角号。

当我要进城的时候,卫兵们把我给拦了下来,盘问我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我是苦行僧,要去麦加,在那儿有一张绿色的帷幕,天使们亲手用银字在上面绣了一部古圣经。他们听了都很惊讶,就请我进去。

城里面简直就是个市场。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的。狭窄的街道上,满是五颜六色的纸灯笼,像一只大蝴蝶似的在飘来飘去。风一吹过屋顶,它们就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那样上下翻飞。商人们在各自摊位前的丝毯上坐着。他们长着又直又硬的黑胡子,头巾上缀满了金饰片,长串的琥珀和雕花桃核在他们冰凉的手指间滑过。他们之中有些人在卖白松香和甘松香,还有印度海岛屿上出产的珍奇香水和浓浓的红玫瑰油,以及没药和指尖形的丁香。只要一有人停下来和这些商人攀谈,他们就往炭火盆里撒上几撮乳香,让空气芬芳起来。

我还看见一个叙利亚人,手拿一根芦苇般的细棒,棒上冒出一缕缕灰色的烟,这细棒燃起来的气味就像是春天里淡红色的杏仁。还有些人在卖银镯子,镯子上镶满了光滑细洁的绿松石,还有边上镶着小珍珠的黄铜绞丝踝镯,老虎爪、豹爪、也被嵌在黄金座里出售,此外,还有穿孔翡翠耳环和空心绿玉戒指。茶馆里传来了六弦琴的声音,而鸦片鬼们那些苍白的笑脸,则在向外张望着过往的行人。

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的。卖酒的人肩上扛着黑色的大皮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们大多都是在卖希拉斯酒,这种酒甜得像蜜似的。他们把酒盛在小金属杯里出售,上面还撒上了玫瑰花瓣。

市场上还有卖水果的,他们什么水果都卖:有无花果,熟得都长了淤斑;有甜瓜,香得好像麝香,黄得有如黄玉;有番石榴和一串串的白葡萄;有圆圆的金红色橘子和圆圆扁扁的金绿色柠檬。

有一次,我看到一头大象走过。象鼻上涂着朱砂和姜黄,耳朵罩着一张深红色的丝线网。它走到一个小摊前,停下来吃起了摊子上的橘子,而那个摊主却只是哈哈大笑。你想象不出那是一个多么奇特的民族。他们高兴的时候就到卖鸟的那儿去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然后放了它,这样他们的痛苦就会减轻了。

有一天晚上,我碰到几个黑人抬着一顶沉沉的轿子走过市场。这顶轿子是用包了金箔的箱子做成的,抬杆上漆着朱砂,还钉着孔雀图案的黄铜钉。轿子的窗子上挂着薄薄的纱帘,上面绣缀着些甲虫的翅翼和小珍珠。轿子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个脸色苍白的切尔卡西亚女人从里面往外望了望,朝我微微一笑。于是我就跟在了轿子的后面。黑人们连忙加紧了脚步,还直对我吹胡子瞪眼睛。不过我不在乎,只是觉得好奇得要命。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座四方形的白色房子前面。这座房子没有窗,只有一扇跟墓室门差不多大的小门。他们放下轿子,拿一把铜锤在这门上敲了三下。一个穿着绿色土耳其皮长袍的亚关尼亚人从门洞里往外望了望,一瞧见是他们,就开了门,还在地上展开一卷地毯,于是那个女人从轿子里跨了出来。当她往门里走去的时候,又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的脸色像她那么苍白。

月亮升起来以后,我又来到了那个地方,去找那所房子,可是那所房子却不见了。我一看到这情况,就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笑了。

你真该和我一起去的。到新月节那天,年轻的皇帝要出宫到清真寺去祈祷。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用玫瑰花瓣染过,脸颊上扑了纯金粉,脚掌和手掌也都用藏红花涂得黄黄的。

日出的时候,他就穿着一件银袍从他的王宫里出来,到日落的时候,才又穿着一件金袍回到宫里。人们都扑倒在地上,埋着脸,不过我可不愿意这么干。我站在一个卖枣子的小摊边上等着。皇帝一看见我,就吃惊地扬起他那着了色的眉毛,停了下来。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连个礼都没行,人们对我的无礼感到十分惊异,都劝我赶快逃出这座城市。我没理会他们,倒是跑去跟一些卖异国神像的人坐在一起,这班人因为他们干的那行业,所以在这儿特别招人嫌。我跟他们一说起我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就一人送了我一个神像,求我快快离开他们。

那天晚上,我正在石榴街一家茶馆里的垫子上躺着,皇帝的卫兵们闯了进来,把我带进了宫。我一边往里面走,他们一边在我身后把一扇扇门关上,还在门上拴上链子。里面是一座很大的宫院,四周绕着一道拱廊。墙是用白色的雪花石砌成的,上面到处都是嵌着绿色和蓝色的瓷砖。柱子是用绿色大理石做的,而地面上铺的是一种桃红色大理石。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东西。

我穿过宫院的时候,两个戴面纱的女人在一个阳台上向下望着,嘴里还咒骂着我。卫兵们赶紧往前走着,长矛杆的顶端在磨光的地面上叮当作响。他们打开一扇用象牙精工制成的门,我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七层的水流潺潺的花园里。花园里种着郁金香和月光花,另外还有银星点点的芦荟。在昏暗的空中,悬着一座喷泉,这喷泉就像是一枝纤细的水晶芦苇。园子里的柏树好似烧完了的火把,其中一棵上面还有一只夜莺正在唱歌呢!

在花园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楼阁。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个太监从里面走出来迎接我们。他们那肥胖的身子边走边摇晃着,还用他们那长着黄眼皮的眼睛好奇地瞥了我一眼。其中一个把卫兵队长拉到一边,低声地嘀咕着些什么。另一个装腔作势地从一个椭圆形的淡紫色珐琅匣里拿出一块块香锭,不停地嚼着。

过了一会儿,卫兵队长命令士兵们解散。于是他们就都往宫殿那边去了。

两个太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从桑树边经过时,他们还从树上摘了些甜甜的桑葚。

而且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太监还回过头来,对我恶狠狠地一笑。

接着,卫兵队长就示意我往小楼的门那边去。我哆嗦都没打一个,只管走了过去,掀开沉沉的帘子,进了小楼。

在一张染色狮皮的卧榻上,年轻的皇帝正伸着胳膊张着腿躺着,他的手腕上栖息着一只白隼。他身后站着一个努比亚人,这个努比亚人戴着黄铜帽子,腰以上都光着,裂开的耳朵上还挂着沉甸甸的耳环。卧榻的边上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把钢制的大弯刀。

皇帝一看见我,就皱起眉头,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我是这个城市的皇帝吗?”我没有回答。

他用手指了指那把弯刀,那个努比亚人就拿起它,冲过来狠狠地砍了我一刀。可是刀却“刷”地一下穿过我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伤到我。倒是那个努比亚人在地上摔趴下来。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吓得牙都直发颤,还到卧榻后面躲了起来。

皇帝一下子跳了起来,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支长矛,向我掷来。结果长矛被我在空中接住,折成两段。他又对着我射了一箭,可是我双手一举,那箭就停在了半空中。接着,他从白皮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剑,将它插入了那个努比亚人的咽喉,省得这个奴隶把他丢脸的事给说出去。努比亚人的身子像被踩住的蛇那样扭来扭去,嘴里冒出了一个血泡。

皇帝一看见他死了,就又转向我,用一块镶了边的紫色小丝巾擦去脑门上亮晶晶的汗珠,说:“你自己就是先知呢?还是个先知的儿子?你是先知,或是先知的儿子,我就不能够伤害你。我求求你今晚就离开这城市吧,因为只要有你在这儿,我就做不了它的主人。”

我回答他说:“要我走可以,不过我要得到你一半的财宝,把你一半的财宝给我,我就会走的。”

于是他就拉起我的手,带我来到花园里。卫兵队长一见到我,感到好不惊讶。而那两个太监一见到我,就吓得双膝发抖,倒在了地上。

宫里有一个房间,砌着八面红色斑岩的墙壁,贴满一片片黄铜的天花板上,悬着几盏吊灯。皇帝摸了摸其中的一面墙,墙就开了,我们于是沿着一条用火把照明的长廊往前走。长廊的两边都有一些壁龛,里面放着些大酒瓮,瓮里满满地装着银币,直装到瓮口的边上。我们走到长廊的一半时,皇帝说了一句密语,一扇大理石的门就给一个暗藏的弹簧转开了,皇帝把手遮在脸上,免得让光刺着眼睛。

你简直不会相信那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那儿有些巨大的乌龟壳,里面盛满了珍珠,大个儿的空心月长石和红宝石堆在一起。黄金放在蒙着象皮的箱子里,金粉则盛在皮革做成的瓶子里。此外还有蛋白石和蓝宝石,蛋白石装在水晶杯子里,蓝宝石装在翡翠杯子里。圆圆的绿宝石挨个儿排列在薄薄的象牙盘上。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些装满东西的丝绸袋子,有些装的是绿松石,有些装的是绿柱石。象牙角筒里堆满了紫水晶,黄铜角筒里堆满了玉髓和肉红玉髓。柱子是青柏做的,上面悬挂着一串串的黄色山猫石。在一个浅浅的椭圆形盾牌里,装着红榴石,其中有深红色的,也有像草一样的颜色的。我跟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那儿的十分之一呢!

皇帝把手从脸上拿开,对我说:“这儿就是我的宝库,其中一半,是你的了,正如我答应过的那样。我还会给你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们会按你的吩咐去做,他们会把你的那份财宝带到世界上你愿意去的地方。我们还是今天晚上就把事儿给了结吧,我可不想让太阳,也就是我爸爸,看见我城里有个我杀不了的人。”

但是我却对他说:“这儿的黄金是你的,这儿的白银也是你的,这儿贵重的珠宝和值钱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呢,我可不需要这些玩意。你的东西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手指上戴的那枚小戒指。”

皇帝皱起眉头。“这不过是一枚铅做的戒指罢了,”他大声叫道,“不值钱。你还是拿着你的另一半财宝离开我的城市吧。”

“不,”我回答说,“除了那枚铅戒指,我什么都不要的,因为我知道那枚铅戒指里写着些什么,还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皇帝战栗了起来,哀求着对我说:“拿着我所有的财产离开我的城市吧。我的那一半也归你了。”

我又干了件不平常的事情,不过我干的算不了什么。我把那枚财富戒指给藏在了一个山洞里,那儿离这儿不过一天的路。

灵魂请求渔夫跟它一起去取回那枚戒指。他哀求道:“只要你得到了这枚戒指,你就能比世界上所有的国王还富有。来吧,去把这枚戒指取来,这样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就都是你的了。”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笑了。“爱情比财富好,”他大声说道,“而且美人鱼爱着我。”

“不,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财富。”灵魂说。

“还是爱情更好。”年轻的渔夫答道,说完就又跳进了海里,灵魂也只好哭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三个年头过去了,灵魂又来到海滩上,呼唤着年轻的渔夫,渔夫从海里冒了出来,说:“你叫我干什么呀?”

灵魂对他说:“在我知道的一座城市里,有一家河边的小酒店。有一次,我和一些水手一起坐在那儿,这些水手喝着两种不同颜色的葡萄酒。啃着大麦面包,还蘸着醋吃放在月桂叶里的咸鱼。我们正坐在那儿乐着时,进来一个老头,背着一条皮毯,手里拿着一把琵琶,琵琶上有两个琥珀角。他把皮毯在地上铺开,用琴拨拨动了那琵琶的金属弦,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就跑了进来,在我们跟前跳起了舞。她的脸上遮有面纱,可是她双脚却光着。她那双**的脚啊,在毯子上移来移去,就像是一对小白鸽似的。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东西,而且,她跳舞的那个城市,离这儿也不过是一天的路。”

年轻的渔夫听灵魂这么一说,就想到小人鱼没有脚,跳不了舞。这时他浑身涌起一种热切的渴望,想着:“不过是一天的路嘛,我能赶回到我爱人身边的。”于是他就笑着从浅水里站了起来,往岸边大步走了过去。

当他回到岸上的干地时,他又笑了起来,向他的灵魂伸出了双臂。他的灵魂快乐地大叫一声,迎上去进入了他的身体,于是年轻的渔夫就又看见他身体的影子伸展在他身前的沙地上,那也是他灵魂的身体。

他的灵魂对他说:“咱们别耽搁了,还是快走吧,那些海神要嫉妒的,而且他们又有听命于他们的怪物。”

于是,他们就赶紧上路了,他们在月亮下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在太阳底下走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城市。

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那个城市吗?你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就是在这儿跳舞?”

他的灵魂回答说:“不是这个城市,是另一个,不过我们还是进去看看。”

他们就进了城,穿过一些街道。当他们走过珠宝商大街时,年轻的渔夫看见一个小摊上摆着一个漂亮的银杯。他的灵魂对他说:“拿着那个银杯,把它藏起来。”

于是,他拿起了那个杯子,把它藏在了他长袍的衣褶里。接着他俩就急匆匆地出了城。

他们出城走了大概有三英里路,年轻的渔夫就皱着眉头不高兴地把杯子给扔了,对他的灵魂说:“你为什么要我拿这个杯子,把它藏起来呢?这样做可是不对的啊!”

可是他的灵魂却只是回答:“你别发火,别发火。”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来到了一座城市,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那个城市吗?你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就在这儿跳舞?”

而他的灵魂却回答说:“不是这个城市,是另一个,不过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们穿过一些街道。当他们走过卖草鞋的大街时,年轻的渔夫看见一个小孩站在一个水罐的边上。他的灵魂对他说:“揍那个小子。”于是他就把那个小孩揍了一顿,把他给揍哭了,接着他俩就又匆匆地出了城。

他们出城走了大概三英里的路,年轻的渔夫气恼了起来,对他的灵魂说:“你干吗叫我打那个小孩,这样做可是不对的啊!”

可是,他的灵魂却只是回答他说:“你别发火,先别发火嘛。”

到了第三天傍晚,他们又来到了一座城市,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那个城市吗?你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就在这儿跳舞?”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可能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咱们进去吧。”

他们又进了城,穿过了一些街道,可是年轻的渔夫在哪儿也找不到那条河和河边的那家小酒店。路上的人们都怪怪地瞅着他,他害怕起来了,就对他的灵魂说:“咱们还是走吧,用白皙的双脚跳舞的那个女孩不在这儿。”

可是他的灵魂却回答说:“不,咱们还是待在这儿吧,天都黑了,路上会有强盗的。”

于是,他就在市场里坐下来歇着,过了一会儿,走过来一个商人,他系着一条头巾,身披一件鞑靼式的斗篷,还打着一盏灯笼,这盏灯笼是用穿了孔的牛角做的,挑在一枝有节的芦苇秆子的顶端。这商人对他说:“你干吗还坐在市场里?这儿的摊儿可都收了啊,货包也都捆好了。”

年轻的渔夫回答他说:“我在这城里找不到客栈,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留我住。”

“咱们不都是亲戚吗?”商人说,“还不都是一个神造的?跟我来吧,我有间客房。”

于是渔夫就站了起来,跟着那个商人来到了他的住处。他穿过一个石榴园,进到屋里,商人用铜盘端来了玫瑰水,给他洗手,又给他拿来了一些熟甜瓜解渴,还在他面前摆了一碗米饭和一块烤黑羊肉。

他吃完以后,商人把他带进了客房,让他睡下休息。年轻的渔夫谢过他,吻了吻他手上的戒指,接着,他就倒在了染了色的羊毛毯子上,盖上一床黑羊毛被,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离天亮还有三个钟头的时候,天还黑着,他的灵魂叫醒了他,对他说:“起来吧,到那个商人的房里,就是他睡着的那个房间里,杀死他,把他的金子全部拿走,我们需要那些金子。”

于是,年轻的渔夫就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进到了那个商人的房里。商人的脚上面搁着一把弯刀,身边的盘子上放着九袋金子。渔夫伸出手去拿刀,可刚刚碰到,商人就被惊醒了,他跳了起来,把那把刀抓到身边,对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你就是这样以怨报德的吗?我好心好意待你,你却要用我的鲜血来报答我吗?”

灵魂对年轻的渔夫说:“打他。”

他听完后,便把商人给打昏了过去,又拿了九包金子,急匆匆地跑过石榴园,朝晨星那个方向跑去。

他们出城走了大概三英里的路,年轻的渔夫捶着胸,对他的灵魂说:“你为什么要我杀死那个商人,还拿走他的金子呢?你真是坏透了。”

可是他的灵魂却回答他说:“你先别发火,别发火。”

“不,”年轻的渔夫叫了起来,“我能不发火吗?我恨你让我做的一切。我也恨你,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你把我送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给我心,所以我学会了这一切,而且喜欢这么做。”

“你说什么?”年轻的渔夫喃喃地说道。

“你自己清楚,”灵魂说,“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没有给我心,难道你忘了?我才不信呢!可别自找烦恼,也别来麻烦我了。要知道没有什么你解脱不了的痛苦,也没有什么你得不到的欢乐。”

年轻的渔夫一听到这话,就颤抖着对他的灵魂说:“不,你是邪恶的,你让我忘了自己的爱人,还用种种**来引诱我,引我走上了罪恶的道路。”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你别忘了,你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可并没有给我心哪。来吧,让咱们再到另一个城市去快活快活,咱们有九袋金子呢!”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拿起那九袋金子,把它们扔在了地上,还用脚使劲地踩着。

“不,”他叫道,“我要跟你一刀两断,什么地方也不跟你去了。我现在就要把你给送走了,就像上回送走你那样,因为你对我没好处。”说着,他就又背对着月亮,拼命想用那把绿蛇皮柄的小刀从他脚边割开他身体的影子——他的灵魂。

可是他的灵魂并没有离身,对他的命令也毫不理会,却对他说:“那个女巫告诉你的魔法再也没有用了,我离开不了你,你也赶不走我。一个人一辈子就只能送走他的灵魂一次,可是如果谁又收回了他的灵魂,那他就得永远留着它了。这既是对他的惩罚,又是对他的奖赏。”

年轻的渔夫脸色变得苍白,捏紧了小刀,叫道:“她真是个骗人的女巫,她可没对我讲起这个。”

“不,”他的灵魂说,“对于她所崇拜的那个他,她倒是很忠心呢,她愿意永远做他的仆人。”

年轻的渔夫知道他再也不能摆脱他的灵魂了,而且这还是个邪恶的灵魂,他得跟它永远在一起。想到这儿,他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天一亮,年轻的渔夫就爬了起来,对他的灵魂说:“我要捆住我的双手,这样就不会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了。我要把嘴闭住,免得我说出你要我说的话来。我要回到我所爱的人居住的地方去,我还要回到海里,回到她总在那儿唱歌的小海湾里,我要呼唤她,告诉她我干过的那些坏事,还要告诉她你对我所做的恶。”

灵魂又引诱他说:“谁是你的爱人啊?你还非得回到她身边不可?世界上比她漂亮的女子多的是。萨马皇斯的舞女能学着各种各样鸟兽的样子跳舞。她们的脚用散沫花染过,手里拿着小小的铜铃。她们一边跳舞一边笑,那笑声好似水的笑声一般清脆。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她们。你干吗要为那些罪恶的事烦恼呢?好吃的东西不正是给人吃的吗?难道好喝的就一定有毒吗?别自寻烦恼了,跟我再到另一座城市去。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座小城,城里有个种着百合花的园子。在这个漂亮的花园里,住着白孔雀和蓝孔雀,向着太阳开屏的时候,它们的尾巴就像是象牙盘和镀金盘一样。喂食它们的那个女人常以跳舞取乐,她有时用手跳,有时又用脚跳,她的眼睛用锑染了色,鼻孔的形状就像是燕子的翅膀。在其中的一个鼻子里,有一个钩子,上面挂着一朵用珍珠雕成的花。她一边跳舞一边笑,脚踝上的那对银镯像银铃一样叮当作响。你别自找烦恼了,还是跟我去那个城市吧。”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并不回答他的灵魂,只是用沉默的封条封住他自己的嘴,又用绳子把双手紧紧地捆住,接着,他就往他来的地方走去,也就是往那个小海湾走去,他的爱人总是在那儿唱歌的。一路上,他的灵魂也曾引诱过他,可是他根本就不答理。他的灵魂也曾试着让他去作恶,可是他也不干。爱情的力量就是如此巨大!

他来到海边,松开手上的绳子,揭开嘴上贴着的沉默封条,呼唤起了美人鱼。可是虽然他喊了整整一天,还哀求着,她却并没有应着他的呼唤声而来。

他的灵魂嘲笑他说:“你从你的爱人那儿可真没得到什么快乐。你就像拼死拼活往一个破罐子里倒水的人一样。你付出了你所拥有的东西。可是却什么回报也没有。你最好还是跟我走吧,我知道欢乐谷在什么地方,还知道那儿都有些什么。”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并不答理他的灵魂,只是在岩石的缝隙里给自己编了一间树条屋,在那儿住了一年。每天早晨,他依然会去呼唤美人鱼,每天中午,他又去呼唤她,在夜里,他也会念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浮出水面和他相会。而在海里,尽管他在海里的洞穴寻找,在碧波绿浪里找,在潮汐的水窝里找,在海底的深坑里找,却都没有找到她。

他的灵魂也曾用恶来引诱他,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可是这些都没用,因为在他的心中,爱情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大。

这一年过去了,灵魂想:“我已经用恶引诱过我的主人,可是他的爱要比我更强。我现在要用善来引诱他,说不定他会跟我走的。”

于是他就对年轻的渔夫说:“我跟你说过世上的快乐,可是你却不肯听我的。那就让我来跟你说说世上的痛苦吧,可能你愿意听这个。说实在的,痛苦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没有人能够逃出它的大网。有的人衣不蔽体,有的人食不果腹。有凤冠霞帔的寡妇,也有衣衫褴褛的寡妇。麻风病人们在沼泽地里走来走去,彼此都很冷酷。要饭的在大路上来来往往,袋子里却空空如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游**的是饥荒,坐在城市门口的是瘟疫,来吧,让我们来改善这些事情,让它们都不再存在吧。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呼唤你的爱人呢?反正她也不会回应你的呼唤。爱情算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看重它呢?”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什么也不回答,在他心中,爱情力量的就是如此的巨大。

每天早晨,他都会去呼唤美人鱼,每天中午,他又去呼唤她,而在夜里,他也会念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浮出水面和他相会。而在海流里,尽管他在海流里找,在波涛底下的峡谷里找,在夜晚那紫色的大海中找,在黎明过后灰蒙蒙的海上找,可是却从来没有找到过她。

第二年又过去了,一天晚上,渔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树条编成的屋子里,灵魂对他说:“你看,我用恶引诱过你,也用善引诱过你,可是你的爱要比我更强。所以我再也不会引诱你了,不过我求求你,让我进到你的心里去吧,那样我就能跟以前一样和你成为一体。”

“你当然可以进来,”年轻的渔夫说道,“那些日子,你没有心,却要在世上东奔西走,一定吃了不少苦。”

“哎呀!”他的灵魂叫了起来,“我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你的心已经被爱紧紧地包缠住了。”

“如果我能给你帮得上什么忙的话,我倒是愿意的。”年轻的渔夫说。

他正说着,忽然海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哀号,这正是有人鱼死去的时候,人们所听到的那种叫声。年轻的渔夫跳了起来,离开他那间树条屋,跑到海边。黑色的浪涛正汹涌地冲上海岸,浪头上驮着一个比银子还要洁白的东西。它和浪花一样白,就像是一朵在波涛上飘来**去的花儿。浪头把它从波涛那儿夺了过去,海里的泡沫又将它从浪头那儿带了过来,随后就由海滩接受了它。于是渔夫就在他脚边看见了美人鱼的身体。她就躺在他的脚边,已经死了。

他哭得悲痛万分,直扑倒在她的身边,吻着她那冰凉的红唇,抚弄着她那已被打湿了的琥珀般的头发,用他那棕色的胳膊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她的双唇已没有一丝温度了,可是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吻着她那紧闭的眼睑,那挂在她眼角的浪花也没有他的泪花咸。

他对着那死去的人儿忏悔着。对她诉说着他的经历,像是在往她那海贝般的耳朵里倾注他那一腔苦水。他把她那双小手挽在他的脖子上,又用手指去触摸她那细细的喉管。他的欢乐真是痛苦,痛苦啊!可是他的苦痛中又蕴藏着一种奇特的欢乐。

黑色的海水越来越近了,海里白色的泡沫像麻风病人般地呻吟着。那泡沫就像是白色的爪子,海水就靠那白色的爪子爬上了海滩。从海里的宫殿之中又传来了哀号声,在远处的海面上,庞大的海神们吹起了嘶哑的号角。

“快跑吧,”他的灵魂说,“海水越靠越近了,你如果还要待在这儿,就会被淹死的。快跑吧,我害怕呀!因为你的爱情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你的心对我关得紧紧的。还是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你一定不会让我连一颗心都没有就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是不是?”

可是年轻的渔夫并没有听从他的灵魂,只是呼唤着美人鱼,对她说:“爱情比智慧更好,它比财富更珍贵,比人世间女孩子们的脚更美丽。火烧不毁它,水淹不没它。黎明时分,我呼唤着你,你不来应。月亮听到过我喊你的名字,你也不答理。因为,我曾离开过你,我离开了你,也害了自己。但是你的爱却始终和我在一起,它始终是那么坚强,尽管在我面前,有过善,也有过恶,可是却没有什么能够战胜它的。现在,你死了,我也一定会跟你一起去的。”

他的灵魂恳求他离开,可是他却不肯,在他心中,爱情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巨大。海水又靠近了些,它想用浪头把他盖住。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就狂吻着小人鱼那冰冷的双唇,他的心碎了。他的心因为充满了爱,破裂开来,他的灵魂于是找到一个入口,钻了进去,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合为一体了。大海用它的波浪盖住了年轻的渔夫。

到了早上,神父出来为海祝福,因为昨夜的海吵闹得厉害。和他一起去的有僧侣,有乐师,有举蜡烛的,有挂香炉的,还有一大群人。

神父到了海边,看见年轻的渔夫躺在海浪里,已经死了,可是怀里还紧紧地抱着美人鱼的尸体。他皱起眉头往后一退,画了个十字,大声地叫着说道:“我不祝福海了,我也不祝福海里的任何东西。人鱼应该受到诅咒,谁和他们来往,就也该受到诅咒。这个人为了爱情而背弃了上帝,因而他的情人被杀死了,这是上帝的裁决,而他也和他的情人一起躺在这儿。把他和他情人的尸体搬走吧,在漂洗场那儿找个角落把他俩埋了,上面不要竖什么标志,也不要做什么记号,免得人们知道他们的长眠之处。他们生前应该受到诅咒,死后也同样如此。”

人们就照他说的做了,他们在漂洗场的角落里挖了个坑,把尸体放了进去并填上土。那个角落里的小土堆同别的坟墓不同,它是从来不长香草的。

就这样,在三年后的一个圣日,神父再次来到了礼拜堂,他要给人们看看耶稣的伤口,还要给大家讲讲上帝的惩罚。

他穿上长袍,进入礼拜堂。在祭坛前鞠了个躬,看见祭坛上放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特的花儿。这些花有一种异样的美,这种美让他心烦意乱,而花的香味也在他的鼻孔里**漾。他觉得很快活,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活。

他打开了神龛,给里面的圣体匣上过香之后,就把美丽的圣体展示给人们,接着就又把它藏到了帷幕的后面。他开始对人们讲话了,他想要说说上帝的惩罚,可是那些花儿的美丽又让他心烦意乱,那花的香味又在鼻孔里**漾。话到嘴边,说的却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是那个名字叫“爱”的上帝。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说完后,人们都哭了起来。神父回到圣器收藏室,眼里噙满了泪水。执事走进来,开始给他脱法衣,给他除去白麻布长袍,解下腰带、饰带和圣带。他站在那儿,就像是在梦中一样。

他们给他脱完法衣后,他就望着他们,说:“祭坛上放的是什么花?哪儿来的?”

他们回答他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不过它们是从漂洗场的角落里采来的。”神父颤抖了起来,他回到家里,祈祷着。

人们心中都充满了欢乐和惊奇。可是,漂洗场的角落里再也没有长出过什么花了,这片土地变得和以前一样荒芜,人鱼们也不到这个他们常来的海湾里来了,因为他们到大海中的别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