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尊儒术弘法治

两大社会思潮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建议是董仲舒提出来的。所以要探讨这一问题,就要从董仲舒的建议谈起。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天人三策》)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董仲舒要求对儒家以外的百家学说“皆绝其道”,使“邪辟之说灭息”。这个建议就是说要“绝灭”百家,在思想领域实行专制。其建议很容易让人理解为不让读儒家以外的书,不许儒家以外各家的学者做官。

汉武帝即位的建元元年(前140)出现了一次尊儒活动。在这次活动过程中,丞相卫绾奏: “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这一奏议提出要罢申不害、商鞅、韩非法家和治苏秦、张仪纵横家两个学派的学者,罢黜的范围限制在这年所举贤良方正之中。

究其做法,事出有因,由于酷爱黄老之学的窦太后健在,武帝正迷信阴阳家、方士,提“罢黜百家”显然不合时宜。值得注意的是,参加这次活动的会稽人庄助(严助)因对策深受武帝赏识,被拜为中大夫,而庄助就恰是一位治纵横术的学者。这次会议之后过了八个月,建元元年六月卫绾以“景帝病时诸官囚多坐不辜(罪)者不任职”为名被免去了丞相职务。

在同月,武帝任命窦太后的侄儿窦婴为丞相,武帝舅父田蚡为太尉。这使政治、学术思想领域内的斗争进一步激化。在窦、田二人推动下,儒家治《诗》学者申公的两个弟子,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二人议立明堂、尊儒。武帝用安车蒲轮请来申公,并接见。

不仅如此,赵绾出面要求不向窦太后奏事,把窦太后排除于朝政之外。为此,窦太后大怒,遂导致赵绾、王臧下狱自杀,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免职。

建元二年(前139)冬十月, “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注引应劭曰: “太后素好黄老术,非薄五经,因欲绝奏事太后,太后怒,故杀之。”

这次事件是对儒家执政者的一次严重打击。此后,武帝又把杂家东方朔、纵横家主父偃、徐乐等人罗致在左右。

建元一二年的尊儒活动遭到了重大挫折,至于董仲舒“罢黜百家”的建议根本无法执行。

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又发生了“置五经博士”和罢各家传记博士的事件。这是武帝尊儒的又一重大举措。

建元五年春, “置五经博士”。东汉经学家赵岐在《孟子题辞解》中说:“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孟子》《孝经》《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注疏中说,《论语》《孟子》等为传。

既然如此,自然“黄老、刑名百家之言”等有关的传记博士通通被罢黜了。而所谓“独立五经”,就是国家只立儒学的五经博士,儒学成了国学、官学,其他国立的传记博士通通被罢黜,地位下降。

就从这个意义上讲,有的学者更认为,这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解释可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仔细推敲,这个解释存在着以下两个问题:

当时《论语》《孟子》也被列入传记博士而被罢黜,既然其他各家的国家所立传记博士被罢黜被视为“罢黜百家”,《论语》《孟子》所设传记博士被罢黜,是否可以说儒家也被“罢黜”了呢?

罢黜了各家的传记博士,并非不让读各家的书。

清王国维说:置五经博士后, “《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虽同时并罢,其罢之意则不同。《孟子》以其为诸子而罢之。至《论语》《孝经》,则以受经与不受经者皆诵习之,不宜限于博士而罢之者也”。并进而明确指出“武帝罢传记博士,专立五经,乃除中学科目於大学之中,非遂废中小学”。

据王国维的意见,六艺(经)为汉大学科目,《论语》《孝经》为汉代中学必修科目。这就是说《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虽然国家不设博士,但是并没有罢黜。

至于《孟子》等诸子传记虽非中小学必修科目,也可以学习、流传、收藏,所以也未罢黜。《汉书·艺文志》中说武帝时搜求遗书,不仅搜求儒家经籍, “诸子传说,皆充秘府”,也妥为搜求、保存、收藏。

汉武帝在置五经博士后,社会上也是可以收藏、学习、研究诸子百家的著作的。如“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再如成帝时成都严君平研究黄老之术,并著书十余万言,曾教“授老子”。

基于上述情况,可以说武帝罢各传记博士与董仲舒建议的“皆绝其道”,使“邪辟之说灭息”的“罢黜百家”,的做法迥然不同,因此说武帝罢各家传记博士就是“罢黜百家”显然这种说法有失公允。

值得一提的是,建元五年(前136 )置五经博士后,不仅各家的书可以读,各学派的人仍可以在政府当官、升官。建元六年(前135)发生了两件事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件事是这年二月到四月,辽东高帝庙与长陵高园偏殿相继起火,董仲舒从“天人感应”的学说出发讥刺朝政,被爱好纵横学的主父偃揭发,被免官。之后,主父偃一度很活跃,不断升官。

另一件事是这一年以治黄老学起家的汲黯由东海太守升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他升官的原因是武帝令其视察河内大灾,在路上汲黯未经请示擅自“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回到长安自请“伏矫制之罪”,武帝“贤而释之”,此后汲黯曾在一段时间深受武帝重视。上述事实说明,从参政角度讲,也未罢黜百家。

汉政权“黜百家”是在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去世,武安候田蚡为丞相之后才推行的。据记载窦太后去世的次年,即元光元年(前134)五月又举贤良对策,在这次会议上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

“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公孙弘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受到武帝赏识以平民而被提拔做官,最后做到丞相封侯,天下学土就竞相仿效,尊儒就成了社会风尚。

此次“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的范围仅限于元光元年五月对策会议所举贤良文学之中,并没有扩大到社会与国家各级机构之中。

此后,武帝于元朔五年(前124)六月,又为五经博士置弟子五十名,并按其学习儒家经典的成绩优劣选拔其做官吏。这为儒生参加封建官僚集团大开方便之门。

由于这一活动只适用于儒生,其他各派的学习者没有此待遇,所以这一活动也是武帝尊儒术的一个重要表现。至此,武帝的尊儒活动基本上告一段落。

自建元五年(前136)到元光元年(前134)五月武安侯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到元朔五年(前124)为五经博士置弟子员,这十二年是武帝尊儒活动取得成功的主要时期。

这些尊儒活动的成功主要表现在:儒学取代黄老之学成了国家的指导思想。这一点表现在国家政策上,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作为约束臣民的行为准则;甚至用《春秋》决狱,把儒家经典当法典用;国立太学中,只设儒家《易》《书》《诗》《礼》《春秋》五经博士,其他诸子传记博士被罢黜;不断从太学中选拔弟子加入国家官僚集团。

在尊儒过程中及其以后,其他各学派的地位下降。武帝并没有对其“绝其道”“灭”其说。各学派的著作均可收藏、流传供人学习、研究。

并且,汉武帝还把法家、道家、纵横家、杂家甚而方术之术等各家各派的人物通过公车上书、征召、任子、资选、从小吏中逐级提升等方式罗致左右,让他们做官、出谋划策,辅佐自己治理国家。

因此,可以说汉武帝实际上并没有“罢黜百家”,而是兼用百家。

这点汉代人是认可的,太史公就说他“悉延(引)百端之学”。汲黯则说汉武帝“内多欲而施仁义”,汉宣帝也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据此人们常说汉武帝是外儒内法、儒法并用。武帝之后汉朝还在重法治、以法治国。总之,应该说汉武帝继承了汉初开明的文化思想政策,并没有返回到秦始皇在文化思想方面实行专制的政策中去。

可是,汉武帝的“悉延(引)百端之学”并不是说各学派都是平等的,而是把各学派分层次地加以兼用的。尊儒术,是把儒术作为国家的指导思想或统治思想;重法治,是把法家学说中的以法治国作为治国的方法、制度用的;此外又兼用各家。这就是太史公所说的“悉延(引)百端之学”。

所谓“独尊儒术”,汉武帝是确实尊了。所谓“罢黜百家”如果像董仲舒建议所说的那样“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使“邪辟之说灭息”,汉武帝并没有采纳。相反,汉武帝是在尊儒术的前提下,采取的是百家兼用, “悉延(引)百端”的方针。

自战国中期至西汉中期,社会的发展变化是巨大、迅速和惊人的。伴随社会发展变化,有两次大的思潮值得注意。

一是五德终始说与三统说。战国中期,激烈的兼并战争出现了国家向统一发展的趋势,人们渴望早日结束战乱实现统一、安定。孟子提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就反映了这一心理。当时还出现了另一影响很大的社会思潮就是齐人邹衍的“五德终始说”。

这一学说认为天是宇宙的主宰,天子就要受命于天,接受上天赐予的一切。接受治理四方的命令,又把天命与五行相胜(克)的学说结合起来,鼓吹金、木、水、火、土就是五德,历史上一个朝代代表其中的一德,如果一德衰了,另一德就取而代之。

五德循环更替,按五行相胜次序,周而复始。凡帝王将兴,上天就降下符应或祥瑞,以表示受命于天。

在这一学说的指引下就编造出黄帝得土德,所以天就显示了黄龙地(大蚯蚓)之祥瑞,黄帝就做了帝王,制度是尚土的,颜色是尚黄的。

后来土德衰,木克土,禹就据木德而兴,因此得了秋、冬草木不杀的祯祥,建了木德制度,换用了青色衣服。后来,汤以金德取代了夏的木德,周文王又以火德取代商的金德。各德的取代都有其相应的符应、制度、服色等等。这样, “五德终始说”之鼓吹者就编造出了一部帝王受天命发展演变的有规律的历史。

在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这一充斥着宗教迷信色彩的学说,竟然流传开来,并受到重视,成了帝王统治是否符合天意的准则。秦始皇相信它,以贾谊为代表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五德终始说”也很相信,故此主张“更秦之法”,秦为水德,汉应为土德,并相应的改制度、易服色,等等。

西汉初期又出现了一种三统说。三统说是谁最先提出的已难以查证,不过董仲舒是其积极鼓吹者。三统说自历史循环论的观点出发,认为历史的发展就是黑、白、赤三统的循环。夏为黑统,建寅,以农历(夏历)正月初一为岁首;商为白统,建丑,以农历十二月初一为岁首;周为赤统,建子,以农历十一月初一为岁首。继周者又应当是黑统。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三统说同五德终始说皆为历史循环论,主宰循环的决定力量都是天。二者的差别为:五德终始说认为秦是水德,在五德循环中占有一德的席位;三统说则认为黑、白、赤三统指夏、商、周,秦被排斥在三统之外,因为秦不符合三代的道统。三统说非常符合儒家的思想,可能是儒家改造五德终始说而提出来的。

上述二说俱鼓吹新王朝应受命、改制。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中要求改正朔、易服色、更化,亦是要求汉武帝要受命改制。

二是德治、王道与法治、霸道。商朝崇拜天、迷信上帝,可是天并没有能保祐商,商朝亡国了。周朝接受了教训,强调敬天保民,重视德。清代王国维曾在《殷周制度论》一文中说:

“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之后,尤兢兢以德治为务。《召诰》曰: ‘我们不可不借鉴于夏代,也不可不借鉴殷。夏代、殷代,受天命该有多少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夏、殷的国运没有延续下来,是因为他们不敬其德,才失去了天命。’周之君臣,于其嗣服之初反复教诫也如是,则知所以驱草窃奸宄相为敌仇之民而跻之仁寿之域者,其经纶固大有在,欲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必于是乎观之矣!”

了解西周重德治的思想,就可以知道儒家德治思想的源头就是从西周继承来的。孔子说,仁者, “爱人”,也就是说仁,就是爱护人,尊重人,把人当作人去对待。这和上引《尚书·康诰篇》: “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的德治思想是何等一致。

至于孟子的仁政、王道思想则是从周代的德治思想发展而来的。然而,在春秋战国孔、孟的这套宣扬仁义教化、仁政、王道治国之道却备受冷落,四处碰壁。与此相反,讲法治、霸道的法家,却大见成效。尤其是秦国,竟然以法家思想为指导,使国家富强,并灭了六国。然而,秦朝最后却落了个短命而亡。

汉初,秦朝为什么会灭亡成了人们探讨的热门话题。《汉书·刑法志》中说: “春秋之时,王道浸坏,教化不行。” “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义)之官,专任刑罚,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贾谊在《过秦论》中把秦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一言以蔽之,认为秦的灭亡是由于不施仁义、不用德治、专任刑罚、废弃三代的传统所造成的。

德治、王道与法治、霸道的争论,明显反映了汉初社会对治国思想、制度、方法的争论与选择。

这便是汉武帝即位后面对的两大社会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