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户”问题

武周后期出现户口的大量逃亡现象,人们所持的主要根据是以下几条史料:

其一,陈子昂上疏。垂拱元年(685)他说“自剑以南,至河、陇、秦、凉之间,山东则青、徐、曹、汴,河北则沧、云、恒、赵流离分散,十之四五,可谓不安矣”。三年他说“今山东饥,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圣历元年(698)他又说四川诸州“逃走户三万余”。

其二,韦嗣立上疏。圣历二年(699)他说“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租调既减,国用不足”。

其三,狄仁杰上疏。神功元年(689),他说“方今关东饥谨,蜀汉逃亡,江淮以南,征求不息”。

从上述几条论据中可以看出:所谓武则天时期严重逃亡问题,都是几位官员在给武则天上疏,批评时政时反映出来的社会现象,并无确凿的事实根据。但他们这些言论既然是在针贬某种时弊时说的,就免不了有所夸大,因此不可全信。

例如垂拱元年(685)陈子昂说剑南、河陇、山东等地百姓流离分散“十之四五,可为不安矣”,可是垂拱二年(686)他在上书中又说“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称颂武则天的“至圣之德,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登,天下父子,始得相养矣。故扬州构祸(指684年徐敬业据扬州叛乱),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

他们在上疏中所说的蜀中等地百姓逃亡的现象,在当时确曾存在。不过对其发生的时间、地区、严重程度及其原因等,都应该根据事实,加以具体分析。

神功元年(697)狄仁杰所说“方今关东饥谨,蜀汉逃亡,江淮以南,征求不息”,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当时武周军队在王孝杰率领下,正同契丹孙万荣展开激战,结果官兵大败,王孝杰战死。契丹乘胜进扰幽州,攻陷城邑。突厥默嗓可汗亦趁机侵扰,武则天答应其要求,把丰、胜、灵、夏、朔、代六州原突厥降户数千帐给默啜,并给谷种四万斛,彩万段,农器三千件,铁四万斤。这虽有益于突厥民族的发展,但却加重了关东(泛指潼关以东)百姓的负担。

圣历元年(698)武则天命皇太子李显为河北道元帅以讨突厥,百姓应募者云集,很快达到五万之众。

武则天以狄仁杰为副元帅,知元帅事,率兵十万抵抗突厥、迫使默啜北还。

武则天又以狄仁杰为河北道安抚大使。针对百姓原为突厥所驱逼者,突厥退走后,害怕朝廷诛杀,往往逃亡的情况,狄仁杰上疏请求赦免河北诸州,一无所问。经武则天批准后,狄仁杰于是抚慰百姓,劝说原被突厥驱掠者,全部回归乡里, “散粮运以赈贫乏,修邮驿以济旋师”;又恐诸将妄求供应,他带头吃粗饭,并下令其部众“无得侵扰百姓,犯者必斩”, “河北遂安”。

由此可见,关东(河北即在其中)饥谨,百姓逃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战争的骚扰和负担的加重,经过狄仁杰的抚慰,便制止了逃亡,恢复了安定局面。

“蜀汉逃亡”另有原因。陈子昂是四川人,他对蜀中之富庶是极为称赞的,认为“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但为何圣历元年(698)四川诸州会出现百姓逃亡的现象?“蜀川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客,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而逃亡,凶险之徒,聚为盗贼”。

就是说,蜀州某些百姓逃亡,并不是由于武则天的肆意盘剥造成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当地官吏违犯武周国法,贪暴侵渔,致使百姓失业而引起的。

另外,为联合川滇各族抗御吐蕃,蜀州每年差兵五百人往姚州(今云南姚安)镇守, “路越山险,死者甚众”,还在泸南置镇七所,遣蜀兵防守,“自此蜀中骚扰,于今不息”,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陈子昂垂拱三年(687)所说“关陇弊,历岁枯旱,人有流亡”确实存在。史载,垂拱元年, “是夏大旱”;二年“是冬无雪”;三年又旱, “是岁,大饥”。连年枯旱,是造成关陇困弊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关陇困弊不始于武则天。早在隋文帝时期,由于京畿所在,人口众多,关陇不足以供应,遇天灾顿显困弊。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人饥,文帝“率户口就食于洛阳”。

这种天子逐粮的现象,至唐代则更是屡见不鲜。所以武则天临朝称制后,干脆将都城迁至洛阳,这实在是适应社会经济发展状况的决策。但其后由于关中人口集中、土地狭小,每遇水旱灾害,仍然会发生饥荒。对此,武则天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

例如,为使关中度过垂拱年间的灾荒,武则天除了像一般皇帝通常表现的那样,以旱虑囚、减膳之外,还派遣著名直臣王及善、狄仁杰等巡抚赈给。特别是,采取大移民的办法,于载初二年(690)七月, “徙关内雍、同等七州户数十万以实洛阳”。

天授二年(691)七月,武则天又令“雍州、并州、析州、同州、太州,并通入畿”, “其雍州旧管及同、太等州,土狭人稠,营种辛苦,有情愿向神都编贯者,宜听,仍给复三年。百姓无田业者,任其所欲”,并派遣清正干练的官吏护送移民,给予乘船的方便,到洛阳后由政府安置,编入户籍。同时,对流亡中的卫士杂色人等,武则天下令,限他们百日内自首,任于神都洛阳及畿内怀郑汴许汝等州落户,并免除一年内赋役。 “其官人百姓,有情愿于洛怀等七州附贯者,亦听”,但要办理交割手续,防止“隐漏户口,虚蠲赋役”。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封建王朝组织的、从关西向关东的大规模移民。这样的人口流动和整顿户籍,对于减轻关中的压力,促进东南方的经济发展,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此后户口明显增长,至神龙元年(705)有户达六百多万,就是突出的例证。

由此可见,对武则天时期户口逃亡的程度不能估计过高,对陈子昂等人的上疏要进行具体分析。而出现人口流亡的原因,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武则天时期的赋役繁重,导致均田制的破坏。

敦煌、吐鲁番社会经济资料显示,武周时期继续推行均田制。当然,不可否认,武则天统治后期,由于大造佛寺、佛像,铸造“天枢”、“九鼎”,建造“明堂”, “通天宫”,统治阶级又极其挥霍,加重了广大百姓的赋役负担。甚至为铸铜铁造天枢,诸胡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赋民间农器以足之,这势必影响农业,延缓社会经济发展的速度。

现以武周社会经济的发展,同贞观、开元两个时期相比较。贞观元年至三年,连续大旱、大霜、大风。京畿又曾闹蝗灾。到贞观四年,神州大地便出现了史家众口一词的贞观之治:“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

武周时期除局部地区如郭元振治凉州以外,没有这种辉煌的记录;开元盛世是唐代最繁盛的时期,开元十三年“东都斗米十五钱,青、齐五钱,粟三钱”,此后直到天宝年间,物价长期稳定, “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百一十文”,武周时期似乎也没有这种令人惊羡的光彩。

就是说,论经济的发展速度,武周不及贞观;论社会的繁盛程度,武周不如开元。但是武则天在她执掌政权的二十一年里,经营屯田,兴修水利,推行均田制,使农业生产得到发展;同时,也促进了手工业、商业、城市贸易的兴旺和交通的发达。从而维护了国家的辽阔版图和强盛局面。

正因为如此,尽管在她死后,唐中央多次发生政变,社会经济又遭折腾,但经过唐玄宗短期的改革,上距武则天退位不过十余年,便出现了举世瞩目的开元盛世。这又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武则天统治时期的社会经济是发展的,物质基础是雄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