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叛乱

从皇后到皇太后,武则天的地位更高了,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高宗在世时,她参预朝政,遇事尚可与皇帝商量,只要处理称旨,她就感到惬意;现在一切重要政务都要由她亲自决断。不过这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使她担心的,是她的政敌正在汇集力量,窥视方向,等待时机。他们对中宗被废,睿宗无权和武则天的临朝称制极为不满。这一点瞒不过武则天。她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临。

文明元年(684)八月下旬高宗的丧事办完以后,武则天打算让睿宗临朝理政,试试他的才干,自己居后台辅佐。但是,一方面睿宗一味退让,说自己眼下缺乏能力,难以应付局面。另一方面,武则天长期参预朝政和独揽大权的经历,也增长了她的权势欲和战胜政敌的信心。

因而,当睿宗表示退让时,她便决定继续临朝称制, "励精为政,克己化人。使宗社固北辰乏安,区寓致南风之泰。以斯酬眷命,用此报先恩。冀上不负于尊灵,下微申于至恳”。也就是说,她准备用自己的全部才能治理国家,使国泰民安,以酬答高宗的顾托之重和睿宗的推戴之诚。为此,她决定首先刷新朝廷上下的面貌。

九月六日,武则天大赦天下,改元“光宅”,奖励在埋葬高宗时立下功劳的官吏,同时改变旗帜、服装的颜色和百官的称谓。旗帜由红色改为“金色”(白色), “仍饰以紫,画以杂文”,官服由文武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改为八品以下服碧。官名改易甚多,如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文昌左右相,吏部为天官,户部为地官,礼部为春官,兵部为夏官,刑部为秋官,工部为冬官。改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改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为内史。改太常为司礼,鸿胪为司宾,宗正为司属,光禄为司膳,太府为司府,太仆为司仆,卫尉为司卫,大理为司刑。改左右骁卫为左右武卫,左右武卫为左右鹰扬卫,左右威卫为左右豹韬卫,左右领军卫为左右玉钤卫。改御史台为左肃政台,专知在京百官及监察军旅,承诏出使;另置右肃政台, “专知诸州案察”。此外,还改东都为“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以提高其政治地位。

这些改革,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只是显示了武则天准备“从头开始”,大干一场的雄心。可是对于这些变化,李唐宗室和官僚士族瞠目结舌,大惊失色。在他们看来,睿宗居丧之日,武则天代理朝政就不合“法”,但还勉强说得过去。

如今高宗既已安然入土,武则天就应当立即归政睿宗,退出政坛,去安心当皇太后;不归政睿宗而继续临朝,且改变先皇遗规,这分明是包藏祸心!因而对武则天更加不满。就连原来支持武则天临朝称制,主张废黜中宗的裴炎,也走向了她的对立面。

光宅元年(684)九月中旬,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上书请武则天追工其祖,立武氏七庙。按照传统礼制,只有天子才能建立七庙:始祖居中,三昭三穆。武则天虽独揽大权,但毕竟只是临朝称制。在这种情况下建立武氏七庙是不合“法”的,会招来僭越的罪名。

因此,武则天没有采纳武承嗣建立七庙的建议。但她认为自己即已贵为太后,临朝称制,就应当进一步提高祖宗的地位,所以决定追封自己的祖先为王。裴炎知道这件事后,马上表示反对。用十分强硬的口气说: “太后母临天下,当示以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武则天不为所动,回答说: “吕后以权委生者,故及于败。今吾追尊亡者,何伤乎!”裴炎又说: “事当防微杜渐,不可长耳。”武则天不予理睬。

二十一日,下诏追尊其五代祖克己为鲁国公,妣裴氏为鲁国夫人;高祖居常为太尉、北平郡王,妣刘氏为王妃;曾祖俭为太尉、金城郡王,妣宋氏为王妃;祖华为太尉、太原郡王,妣赵氏为王妃;父士獲为太师、魏王,妣杨氏为王妃。又在故乡文水作五代祠堂,谥鲁国公曰靖,北平郡王曰恭肃,金城郡王曰义康,太原郡王曰安成。妣谥皆从其夫。

这一事件,成了矛盾的催化剂。部分宗室成员和“皇唐旧臣”不胜“愤惋”,暗中联络,准备反击。就在这时,徐敬业“据扬州起兵,自称上将,以匡复为辞”,率先打起了反对武则天的旗帜。

从表面上看,徐敬业的起兵是“疾太后胁逐天子,不胜喷”,欲顺“民情”而匡复社稷的正义行动。实际上却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有野心的武装叛乱。这一点,只要看一看起兵的前前后后就会明白。

根据历史记载,这次起兵的策划者和领导人主要是徐敬业和骆宾王,此外,还有唐之奇、杜求仁、徐敬猷等。

徐敬业是曾经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的战将、功臣李劫(徐懋功)的孙子。本姓徐,因其祖徐懋功被唐廷赐姓为李,所以当时称作“李敬业”。敬业少时,身强力壮, “射必溢镝,走马若飞”,练有一身豪胆和智慧,武艺比较高超,曾随李劫征伐,以勇敢著称。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等职,袭爵英国公。从任职情况看,确有一定的才能。但为人狂妄。据说李劫早已看出,曾担心地说:“破我家者必此儿”。不仅如此,此人还很贪财,有极强的权势欲。

骆宾王,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祖上没有什么显官,父亲曾当过博昌县令。宾王自幼好学,聪敏过人。七岁能赋诗。有“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等佳句传世。

长大后,文思泉涌。在武功与富嘉谟并称,在长安与李峤并列。又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并列,成为著名的“初唐四杰”之一。所作《帝京篇》,清新俊逸,时人以为绝唱。从学术上讲,诗、文造诣极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在政治上却很不得意。初为道王府属,乾封初拜奉礼郎、东台详正学士,历任武功主簿。上元中,吐蕃侵扰鄯、廓、河、芳等州,吏部侍郎裴行俭将率军击之,聘为记室;他辞以母老,拒不应聘。不久调明堂主簿,转长安主簿。

仪凤三年,迁侍御史,坐赃入狱。次年六月遇赦。调露二年,拜临海(今浙江临海)县丞。郁郁失志,弃官而去。仕途不达,恐怕与他自恃才高,孤芳自赏,被上级认为“华而不实”有关,与他“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也不无关系。

由于仕途坎坷,他常有怀才不遇之慨。《帝京篇》所谓“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遭回”,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在狱咏蝉》所谓“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畴者篇》所谓“卿相未曾识,王侯宁见

拟”, “他乡冉冉消年月,帝里沈沈限城阙”等,都是他自负、哀怨、怀才不遇思想的流露。

嗣圣元年(684),李敬业(即徐敬业)坐赃被贬为柳州(治所在今广西柳州市)司马,其弟周至(今陕西周至)县令李敬猷受到牵连,亦被免官。兄弟二人与前周至尉魏思温偕行南下。当时,给事中唐之奇坐事被贬为括苍(在今浙江丽水东南)令,詹事府司直杜求仁被贬为黟(今安徽黟县)令,亦在南行之中,与李敬业等在扬州相遇。

骆宾王自临海弃官之后,也来到扬州(江苏扬州),正好碰上了李敬业一行。熟人相见,同病相怜, “各以失职怨望。”他们回忆昔日的经历,感叹前程的渺茫,越说越伤心,越谈越气愤,越聊越投机。在他们看来,像他们这样有才华的人,应当出将入相。

如今沦落到这种境地,完全是由于君王昏庸,有眼无珠。如果按照朝廷的处分,身赴穷荒,那么高官厚禄,功名富贵,一切都完了;如果不去赴任,结果也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们认为当今唐廷外疲于戎狄,内困于天灾,加以高宗新丧,易于摇动;而武氏以母后临朝,废黜中宗,冷落睿宗,独揽大权,已引起了许多宗室大臣的不满,这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以为只要他们打出匡复的旗帜,登高一呼,就会得到很多人的响应。武则天一倒台,天下就是他们的了。纵或得不到天下,仍不失为匡复功臣,也不算白活一世。于是便不再南行,就以扬州为据点,乘武则天为扭转危局、埋葬高宗日夜忙碌之机,密谋策划起兵。

为了确保起兵的成功,李敬业决定首先争取部分朝臣的支持,作为内应。由于唐之奇、杜求仁与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友善,薛仲璋是裴炎的外甥,裴炎又与程务挺关系密切,因此裴、程二人便成了他们争取的主要对象。李敬业派骆宾王前去联系。骆宾王与程务挺是老相识,因而首先找到程氏,并通过他与裴炎取得联系,说以匡复之事。

裴炎和程务挺都是所谓“人杰”,老谋深算,政治头脑比李敬业等人高明得多。他们是忠于唐王朝的,不像李敬业那样有野心。他们当初支持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主要是出于维护唐朝江山社稷和自身利益的考虑。他们没有想到唐睿宗会成为武则天的傀儡。

当他们看到睿宗即位而武则天继续临朝的情景后,就开始对武则天产生了不满,思考着如何使武则天返政于睿宗。听了骆宾王的游说,觉得与李氏合作有可能达到使武则天返政的目的,但这样做对自己极为不利:作为堂堂正正的顾命大臣、禁军统帅,不能扶持李氏皇权而依靠无名小辈,不免为天下所笑。且李敬业素有野心,将来若立扶佐之功,恐怕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何况千里联络,万一走漏风声,后果将不堪设想。因而对骆宾王说:起兵是件好事,只是眼下山陵事紧,不能行动。凡事应从长计议。也许山陵事毕,太后会归政的。到那时如果她还不归政,你们再动手,我们一定支持。当然,对于这样的回答,骆宾王是很不满意的,他离开洛阳时,给程务挺留下了一封信,再次强调说:你现在大权在握,应当辅佐皇帝。

骆宾王回到扬州后,将游说情况和得到的新闻向李敬业作了汇报,李敬业基本满意,便与骆宾王等商量在扬州发展势力的问题。七月,李敬业按照魏思温的建议,再次派人潜入神都刺探情报,并与其党徒监察御史薛仲璋接上了头。薛仲璋奉敬业密令,请求出使江都。就这样,起兵的计划一步步地变成了行动。

八月中旬,高宗山陵事毕,武则天改旗易帜,追王其祖,继续临朝。

裴炎面折廷争,无济于事,遂与程务挺密议,准备对武则天实行“兵谏”。但他们并未与李敬业联系,以为这样秘密可靠,既可以迫使武则天归政于睿宗,又可以扩大自己的权势,还可阻止李敬业的起兵,保持社会的安定。但是,天不作美,他们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兵谏”计划破灭不久,北方吃紧,武则天派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 “以备突厥”,从而使裴炎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裴炎感到势单力薄,光凭自己的力量不能制服武则天,才开始着手与李敬业联络。据说他派人给李敬业送信,信中只写了两个字: “青鹅。”这两个字可能是原来骆宾王与他商定的暗语。但不知怎么搞的,这封信竟落入武则天之手,从此,武则天对裴炎产生了怀疑。

李敬业没有接到裴炎的来信,但得到了武则天改易旧制、追王其祖和“人情愤惋”的消息。他认为裴炎不派人联系,可能是还在犹豫;起兵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能再耽误下去。于是没有与裴炎联络便动起手来。

史载,武则天改元光宅不久,李敬业令其党羽韦超到薛仲璋的临时官衙告变,说“扬州长史陈敬之谋反”实际上是要薛仲璋用冠冕堂皇的手法除掉陈敬之,扫除障碍。薛氏心领神会,立即将陈敬之逮捕入狱,从而使唐王朝在扬州的武装陷于瘫痪。几天以后,李敬业在一队仪仗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扬州都督府门前,声称是新派来的扬州司马。薛仲璋立即前往迎接,扬州群僚不敢怠慢,赶紧进行热情招待。就这样,李敬业等人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便轻而易举地掌握了扬州都督府的军政大权。

接着,李敬业又矫诏杀死陈敬之,并诈称高州酋长冯子猷谋反,皇帝密令他发兵讨伐。于是集合群僚,要求出兵。录事参军孙处行拒绝,立即被杀,吓得其他官吏“无敢动者”。敬业“遂起一州之兵”。又打开府库,“鸠集民众”,发给兵器。这时,李敬业又摇身一变,对官吏们说:

冯子猷蛮夷小丑,不足为患。当今的大患,乃是皇太后武则天。武氏废黜皇帝,独揽大权,如不讨除,大唐的江山就有沦入他人之手的危险,天下就要大乱。我们都是皇上的臣民,应当忠君报国。因此,我决定首先起兵勤王,匡扶社稷,希诸位共同努力,如不听命,军法是从。说罢“复称嗣圣元年”,表示要匡复中宗。同时,开设三府:一个叫匡复府,一个叫英公府,一个叫扬州大都督府。敬业自称匡复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以唐之奇为左长史,杜求仁为右长史,李宗臣为左司马,薛仲璋为右司马。以江都令韦知止为英公府长史,骆宾王为记室(相当于秘书长),魏思温为军师。其余党魁,按其亲近程度, “皆伪署职位”,从而建立了一个临时性的叛乱机构。

为了使天下人知道起兵的“正义性”,减少阻力,争取支持,李敬业决定“传檄州县,疏武氏过恶”。骆宾王自告奋勇,写成了著名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晕翟,陷吾君子聚庖。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嫠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鸣则山丘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瓜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檄文首先历数武氏“罪状”,把武则天说成秽乱东宫的妖女**妇,残害忠良的杀人恶魔,罪不容诛的窃国大盗,以激发人们对武则天的愤恨。接着叙述李敬业起兵的目的和取胜的把握,把李敬业说成是见义勇为,忠君 报国的直臣,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英雄,欲使百姓慕名起敬,闻声响应。最后用激将、利诱、威胁的口气向世人晓以利害,提出要求,企图使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俯首听命。全篇一气呵成,言简意赅,脍炙人口,具有极强的煽动性。

从文学角度来讲,这篇檄文文采飞扬,绚丽多姿,确系高水平之作。但从实际内容看,所言多非事实。

比如:文章一开始便歪曲事实,说武氏“人非温顺,地实寒微”。如果说武则天没有温和的气质,怎么能在太宗身边呆那么久,怎么会被性情温和的太子治看中?武则天虽出自庶族,但祖上并非全无仕宦,其父武士搜历任朝廷重职,也算得上是权门新贵。怎么能完全概括为“寒微”呢?文章说,武则天“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 “践元后于晕翟,陷吾君于聚唐”。难道武则天与太宗的关系高宗不知?难道她与高宗发生的**之事都怪武则天?如果不是高宗见武氏而“悦之”,武则天纵使“阴图后庭之嬖”,又能怎么样呢?文章说,武则天“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当指重用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杀逐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和上官仪等。李义府等人品不正,确系事实;褚遂良等有功于唐,亦人所共知。但前者是否纯属“邪僻”,后者是否全是“忠良”,还很成问题。“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当指杀韩国夫人、元庆、元爽、惟良、怀运、杨氏及高宗。元庆兄弟,确为武氏所杀,原因前已叙述。

至于韩国、杨氏及高宗,武则天一向敬而爱之,何曾加害?文章说,“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前者当指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徙于濮王故宅;以睿宗为傀儡, “居之别殿”;后者当指武则天用人惟亲,让子侄掌权, “诸武擅命。”中宗之被废,睿宗之闲居,前文已经提到,都是由当时的形势决定的。

且睿宗虽居别殿,并未被幽。要说诸武擅权,更为荒谬。当时武氏子侄,唯承嗣曾居相位,且不久即罢为礼部尚书,其余皆无名小辈,何曾过问朝政?文章又说, “敬业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惟心”, “誓清妖孽”, “志安社稷”。事实上,所谓“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不过是冠冕堂皇,掩人耳目的虚托辞令。

他们正是由于“失职怨望”,才利用部分官僚士族对武则天专权的不满而起兵的。其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匡扶唐室,而是打着诛武氏、匡社稷的幌子,去另建徐家王朝。这一点在起兵以后的行为中表现得十分清楚。文章还说,此次起兵有必胜的把握,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其实,当时他们哪有这样雄厚的实力。扬州固然是东南都会,经济发达,人口稠密,但他们并未完全控制扬州地区。至于“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更是言过其实。

当然,对骆宾王来说,为了达到起兵的目的,故意抹杀武则天辅政和临朝时期的功绩,捏造罪名,颠倒是非,把武则天诬蔑成十恶不赦的罪人,把李敬业打扮成除恶匡正的忠臣,摇唇鼓舌,虚张声势,是很有必要的。如其不然,人们怎么会听信他那一套而“转祸为福”呢?

李敬业等人看了骆宾王写的檄文,赞叹不已,十分满意,立即命令善书者抄写数千份,散往各地。由于煽动工作出色,许多对武则天心怀不满的官僚地主纷纷前来投奔,加之开库铸钱,强行征募,势力迅速增长,据说旬日之间, “得胜兵十余万”。

李敬业在扬州起兵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神都洛阳,朝廷内外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但武则天却泰然自若,好像没什么事似的。原来,李敬业的叔父李思文敬慕太后,忠于朝廷,知敬业将叛,早就遣使密报太后。武则天已经做好了应付叛乱的思想准备,所以一点也不惊慌。再说她已有丰富的应变与平叛的经验,已练就了一双铁的手腕,何怕之有!侍臣将李敬业的檄文呈上,以为武则天要大发雷霆,但没想到她一边朗读,一边“嘻笑”。至“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方“婴然曰: ‘谁为之?’”

当她得知作者是骆宾王时,不但没有因对她肆无忌惮的诬蔑和谩骂而忌恨,反而有遗才之憾,说道: “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当时,李敬业正在扩大地盘。楚州(在扬州之北)司马李崇福率所部山阳(今淮安县东)、盐城(今江苏盐城)、安宜(今江苏保应)三县归于敬业。刘行举与其弟行实据盱眙县(今属江苏)抗拒敬业。敬业遣尉迟昭攻之,不克。武则天下诏褒奖,擢行举为游击将军,行实为楚州刺史。同时,令内史裴炎等谋划对策,实欲观察裴氏态度,以解“青鹅”之谜。

裴炎听到李敬业起兵的消息和武则天的命令,坐卧不安,又愁又喜。喜的是,他有了使睿宗执政,掌握大权的机会。愁的是,作为宰相,眼下如何对付足智多谋的皇太后,将来怎样对付重兵在握、野心勃勃的李敬业。他横下一条心:先利用李敬业的起兵,迫使武则天归政。因而故意拖延时间,“不汲汲议诛讨。”“则天潜察之”,觉得裴炎与李敬业起兵肯定有一定关系。为了证实这一点,武则天将裴炎诏入宫中,询问消弥叛乱之法。裴炎回答说: “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则不讨自平矣。”

武则天终于明白了:原来裴炎与李敬业勾结,欲迫使她还政皇帝而自握大权。不由恨从心起,怒火中烧。监察御史崔察猜武则天必恨裴炎,便上奏说: “裴炎伏事先朝,二十余载,受遗顾托,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听了崔察的话,武则天想,自己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是为了报答死去的高宗,稳定唐廷的局势。

裴炎受先帝之顾托,负宰相之重任,不同心同德,济时匡世,反而勾结叛党,逼我还政,不是谋反是什么?因而不由分说,令卫士将裴炎拿下,遣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审讯。凤阁舍人李景谌出庭作证,说裴炎必反。裴炎的好友、宰相刘景先和风阁侍郎胡元范极力为裴炎辩护,说他不会造反。武则天说:“炎反有端,顾卿不知耳。”这样,裴炎戴着“谋反”的帽子下了监狱,内史之职,由骞味道接替。

事实上,裴炎并非真心造反,只是想把武则天赶出政坛,改变睿宗的傀儡地位,以取辅佐之功,掌握更多的实权。当然,他既与叛军相联系,又不及时进行讨伐,说他“谋反”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要消灭叛军,不把裴炎抓起来是根本不行的。

武则天将裴炎下狱以后,立即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大将军李知十、马敬臣为副总管,殿中侍御史魏元忠为监军,率兵三十万,浩浩****,南下讨伐李敬业。

李敬业本来是打着匡复中宗的招牌起兵的,但起兵之后,又捏造了个太子李贤。他们绞尽脑汁,找了一个长得和故太子李贤很像的人,骗其徒众说,李贤未死,逃到扬州来了, “因奉以号令”。太子李贤半年前已死在巴州,这怎么能叫人相信呢?在确定进军路线时,叛军首脑意见也不一致。军师魏思温建议李敬业率大军直攻洛阳。他说: “明公以匡复为辞,宜帅大众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面响应矣。”但右司另薛仲璋表示反对。

他认为: “金陵有王气,且大江天险,足以为固。不如先取常、润为定霸之基,然后北向以图中原。”魏思温不以为然,说: “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自蒸麦饭为粮,伸锄当兵,以俟南军之至。不乘此势以立大功,乃更蓄缩巢穴,远近闻之,其谁不解体!”李敬业不听魏思温之言,乃“希金陵王气”,令左长史唐之奇守江都老窝,亲率大队叛军渡江,向京口重镇润州(今镇江市)发起猛烈的进攻。其称帝野心,已暴露无遗。

当时,唐王朝的润州刺史正是李敬业的叔父李思文。李思文极力反对敬业起兵,在遣人向武则天报告了李敬业的动向之后,与司马刘延嗣修缮城池,训练士兵,准备配合官军,镇压叛乱。所以李敬业进攻润州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十月十四日,润州陷落,思文、延嗣及前来救援的曲阿(丹阳)县令尹元贞被俘,皆威武不屈,敬业大怒,改思文姓武,囚之。杀尹元贞。

这时,李孝逸的大军方至临淮(盱眙城北)。敬业以李宗臣为润州刺史,令其弟敬猷屯兵淮阴(今淮安),遣猛将韦超据都梁山(在盱眙城南),自率部众,屯高邮县之下阿溪(在盱眙与江都之间)以拒官军,打败李孝逸偏将雷仁智,气焰十分嚣张。李孝逸是唐宗室淮安王李神通之子,颇受武则天重用,他忠于唐廷,也忠于武氏,有一定军事才干,但有些胆小,过于谨慎,史载,雷仁智失利, “孝逸惧,按兵不进”。

叛军活动的情况传到洛阳,武则天大怒。十月十八日,斩裴炎于都亭。十九日,追削李敬业祖考官爵,发冢斫棺,复其姓为徐氏。接着重新组织讨叛力量,下诏赦扬、楚等州百姓之为敬业胁从者;以敬业首献者,授官三品,赏帛五千;以其他魁首献者,官五品,帛三千。

同时派人与魏元忠、李孝逸联络。魏元忠精明干练,颇知用兵之术,对李孝逸说: “朝廷以公王室懿亲,故委以阃外之事。天下安危,实资一决。且海内承平日久,忽闻狂狡,莫不注心倾耳,以俟其诛。今大军留而不进,则解远近之望。万一朝廷更命他将代公,其将何辞以逃逗挠之罪?幸速进兵,以立大效。不然,则祸难至矣。”李孝逸觉得言之有理,便率领将士继续进讨。兵至都梁山下,与叛将韦超交锋。副总管马敬臣一马当先,率部奋击,斩叛军别帅尉迟昭、夏侯瓒于马下,遂围都梁山。至此,战争的形势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变。

十一月初,战争进入决战阶段。当时的形势对唐军十分有利:从军队人数来看,叛军总共不过十万;官军仅李孝逸部即达十万,左鹰扬大将军、江南道大总管黑齿常之率领的后续部队已离开神都,正在南下途中。

从部队素质来看,叛军党魁惟徐敬业等极少数人精于用兵,然刚愎自用;其余皆罕习戎马,不通战事;至于兵士,只有少数经过专门训练,余皆刚入部伍。官军主帅李孝逸虽胆小无勇,但能听取部下意见,择善而从;魏元忠精通用兵之术,黑齿常之更是著名的战将;兵士大都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从双方的斗志来看,徐敬业叛乱之心大白后,许多被蒙蔽的人失去了信心,而被驱从的群众希望安定,根本不愿为之卖命。官军将士,痛恨叛乱,同仇敌忾,士气旺盛。

从兵力分布来看。叛军分为数部。主力由徐敬业率领,屯于高邮下阿。余众由李宗臣、韦超、徐敬猷率领,分别屯驻在润州、都梁山和淮阴县。兵力本少,又分居数地,使势力更加削弱。官军集中于临淮至都梁山一线,围困都梁山,形成分割牵制,重点进攻的绝对优势。显然,叛军处于守势。

为了确保胜利,李孝逸首先招集将佐,商讨作战方案。不少人认为,都梁山形势险要, “(韦)超凭险自固,士无所施其勇,骑无所展其足;且穷寇死战,攻之多杀士卒,不如分兵守之,大军直取江都,覆其巢穴。”但主管军资粮仗的支度使薛克渺表示异议。

他分析说: “(韦)超虽据险,其众非多。今多留兵则前军势分,少留兵则终为后患,不如先击之,其势必举。举都梁,则淮阴、高邮望风瓦解矣!"虽然薛氏过分地强调了叛军在都梁山的实力而轻视了盘据在淮阴、高邮的叛军,但要求首先攻拔都梁山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自讨叛以来,官军曾经失利,未尝大胜,若舍韦氏而取江都,不但背部受牵,还可能受到敬业兄弟的腰击,从而降低士气。李孝逸决定采纳薛氏的意见。

那么,攻拔都梁山以后向何处进军?诸将曰: “不如先攻敬业。敬业败,则敬猷不战而擒矣。若击敬猷,则敬业引兵救之,是腹背受敌也。”魏元忠不同意这种见解。他说: “贼之劲兵精卒,尽在下阿,蚁聚而来,利在一决,万一失捷,则大事去矣。敬猷本出博徒,不习战斗,其众寡弱,人情易摇,大军临之,其势必克。既克敬猷,我军乘胜而进。彼若引救淮阴,计程则不及,又恐我之进掩江都,必邀我于中路。彼则劳倦,我则以逸待之,破之必矣。譬之逐兽,弱者先擒,岂可舍必擅之弱兽,趋难敌之强兵?恐未可也。”这一建议积极稳妥,也被李孝逸采纳。这样,先灭韦超,次灭敬猷,再击敬业的作战方案便迅速确定下来。

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李孝逸令官军首先向龟缩在都梁山上的叛军发起冲击。都梁山比较险峻,易守难攻。官军人数虽多,但很难施展,战斗十分残酷。傍晚时分,官军攻占了最后一个山头,韦超乔装改扮,连夜逃走。这是官军到达江淮以后取得的第一个重大胜利,将士无不欢欣鼓舞。李孝逸等乘胜前进,绕过白水塘,直奔淮阴。

淮阴城座落在淮水南岸,颇为坚固,但叛将徐敬猷本系博徒,素不知兵,闻官军大至,惊慌失措。李孝逸等指挥官军奋击破城,徐敬猷自暗道潜逃,投奔徐敬业去了。这样,淮阴城轻而易举地落入官军之手。徐敬业不胜其愤,乃沿下阿溪设防,决心与官军决一雌雄。

十三日,李孝逸的先头部队攻入扬州界内,到达下阿溪北岸,隔河与徐敬业相持。这天晚上,后军总管苏孝祥率将士渡河偷营,被徐敬业打败。苏孝祥战死,左豹韬卫果毅成三郎被俘。其余残卒被逼至水滨,不降而赴水者过半。

由于官军失利,叛军又猖狂起来。为了进一步煽动士气,唐之奇指着被俘的成三郎哄骗说: “此李孝逸也!"三郎大呼: “我果毅成三郎,非李将军也。官军今大至矣,尔曹破在朝夕。”正气凛然,不屈而死。

次日,李孝逸率领的官军赶到。但由于徐敬业早有准备,很会打仗,且孤注一掷,因此官军几次失利。李孝逸胆怯,又欲退兵。而徐敬业之徒也颇有损伤。魏元忠和行军管记刘知柔建议使用火攻。当时官军位于叛军西北,正是顺风放火的好时机。李孝逸令官军强渡下阿溪, “因风纵火”,叛军大乱,被斩者七千余, “溺死者不可胜计。”徐敬业与徐敬猷、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狼狈逃入老巢。李孝逸紧追不舍。徐敬业看江都难保,便与徐敬猷等“悉焚其图籍,携妻子奔润州”,欲投奔所署润州刺史李宗臣,借润州之兵负隅顽抗,东山再起。

他们首先潜入算山,写信与李宗臣联系。但慌乱中丢失了原定联系信物,李宗臣以为有诈,不予理睬。他们认为李宗臣已经降唐,绝望中乘小船潜入长江, “将入海投高丽。”

此时,李孝逸已入据江都,一面派兵扫**扬、楚、润三州的叛军残部,一面遣将分道追捕叛军党魁。十八日,徐敬业等逃至海陵(今泰州)界,遇大风,船不得行,而追兵将至。正当他与骆宾王等商量对策时,其将王那相杀死徐敬业、徐敬猷和骆宾王,提着三人的头颅投降了李孝逸。徐孝逸又将唐之奇、魏思温等人抓获,一并“传首神都”,于是“扬、润、楚三州平”,李孝逸率军凯旋而归。

徐敬业自起兵至灭亡凡三个月。事实表明,武则天的所作所为并不像骆宾王说得那样坏,已失天下之望。相反,反对她的只是宗室、官僚、地主缙绅中的个别分子;徐敬业也不像骆宾王说得那样好,那样忠,那样有能耐。相反,他所发动的起兵,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叛乱,真正支持他的只是一些失意的官僚地主。广大群众、甚至连他的叔父都表示反对。正如时人陈子昂所说: “扬州构逆,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因此,尽管徐敬业等狡诈多端,还是未能逃脱灭亡的命运。

李孝逸凯旋之后,武则天十分高兴。立即奖励在镇压叛乱中的有功之臣。授李孝逸为镇军大将军,转左豹韬卫大将军,改封吴国公;擢魏元忠为司刑正,稍迁洛阳令;拜徐思文为司仆少卿,赐姓武氏;其余将士,皆依据功劳大小给予不同的赏赐。同时杀逐与叛军首领有密切关系和平叛不力的人。重贬刘景先为吉州员外长史,贬郭待举为岳州刺史,斩程务挺于军中,籍没其家。叛酋之家,亦行籍没。接着武则天便将群臣召集到宫殿严加训斥。训斥说: “我没有辜负天下人的期望,你们都知道吗?”群臣回答说: “知道。”武则天又说: “我侍奉先帝(高宗)二十余年,忧虑天下到了极点!公卿富贵都是我赐与的;天下安乐,也都是我长期治理的结果。先帝驾崩,把天下托付于我,我不爱己身而爱百姓。如今为首叛乱者,皆出于将相,这些大臣竟如此辜负我的期望!你们中有接受遗命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这三个人,在群臣中都很有威望,因不利于我,都被我杀了。你们中有能超过这三人的,就趁早叛乱;不然,就必须革心事我。不要让天下人耻笑。”群臣跪伏顿首,不敢仰视,说: “惟太后所使。"

看来,武则天对于能够迅速平定徐敬业叛乱,翦除其党羽,是很得意的。徐敬业之流本想通过发动武装叛乱,使武则天一败涂地;结果他们的覆灭,却使武则天的威望空前提高,更加增长了她临朝称制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