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师生分歧

自充当曾国藩的幕僚后,李鸿章便一直随曾国藩在江西建昌湘军大营做事。在此期间,李鸿章算是深入了解了湘军的整个运行体制,包括如何征兵、如何训练、如何筹措粮饷军械,以及对军功的评定和升迁规则等等。

对于曾国藩所建立的这一套完整的湘军体系,李鸿章十分钦佩。但更令他钦佩的则是曾国藩的识人、用人。曾国藩本就精于儒家各学派之理论,在翰林院为官将近二十年内,又继续深耕儒家程朱理学之道,然后又整理推出了一套他自己所理解的儒家义理学说,并用自己的这一套儒家义理学说来识人、辨人、用人。因此在曾国藩的湘军麾下不乏忠勇、敦厚之人。

李鸿章自认为治兵、治世之能不输于曾国藩,但却也深知自己缺乏曾国藩那样的识人、用人之能。不过,李鸿章也有着自己的一套识人、用人之准则。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洪章认为,以利驱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管用的。

咸丰十年,河南、山东两地的捻军受太平军之影响开始越闹越烈,太平军也趁着朝廷四顾不暇,开始大举反攻清廷。为了缓解其他地区的战争困境,曾国藩命他的亲九弟,在湘军内有“九帅”之称的曾国荃甩领湘军的精锐“吉字营”,大举进攻太平军在长江中游上最重要的军事重地:安庆城。

安庆之战并不是仅仅只围绕安庆这一座孤城,更准确地说,是围绕九江至安庆这一段长达三百里的长江河道及两岸所展开。这一带为安徽、湖北、江西三省交界,四周都是山区,只有长江水道及其支流沿线有着略微平坦的狭窄通道,适合大规模兵力的集结穿行。而过了安庆之后,顺着宽阔的长江江面一路而下只需五百里便可直达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也就是说,只要湘军拿下九江至安庆这一带兵家必争之地,那么就可以直接威慑天京,在面对两江地区的太平军时就立于了不败之地。

曾国藩十分重视这次的安庆之战,他将湖南、浙江、两广等地区的战事全部交由左宗棠负责,亲率曾国荃、胡林翼两支劲旅两线出击,分别同时攻打安庆和九江。而曾国藩自己则带着李鸿章以及一支只有两千人的护卫队伍驻扎到紧邻安庆的皖南祁门县一带督战。湘军和太平军都知道安庆的重要性,为此两军在这里激战三月有余,依然不分胜负。而战事到了这种焦灼、关键时刻,其他所有的奇谋妙计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两军之间拼的就是士气和意志力。

一日,李鸿章正在细读由曾国藩、胡林翼合撰,只在湘军内部传读的《治兵条例》,一名身穿湘军李元度所部军服的小兵匆匆跑进来,递给他一封求救信。

看过信后,李鸿章大惊道:“徽州失守了?什么时候的事?”

李元度派来送信的小兵赶紧回道:“两天前。”

李鸿章又问道:“那李元度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小兵道:“我家将军现在应该到了祁门县外一百里处。”

李鸿章冷哼一声道:“他守城不行,跑得倒是不慢。”

那名小兵脸色难看,刚欲替自家主将辩解两句,却被李鸿章挥了挥手,打断道:“你回去告诉李元度,反正事已至此,让他速来此地给曾公请罪,念在他以寡敌众的份上,我会在曾公面前替他美言几句的。”

说罢,李鸿章便不再理会那名小兵,匆匆去见曾国藩了。

刚到曾国藩驻扎的中军大账外,曾国藩的怒吼声便传了出来:“三天,才三天,徽州就失守了,他李元度还有脸跑回来,他怎么不去死!”

曾国藩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大帐内的人吓得瑟瑟不敢出声。李鸿章进去后,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看到李鸿章进来,曾国藩依然没有好脸色,冷冷看向他道:“我听说李元度派来了两个报信的人,另一个人去了你那里。他是不是让人拜托你来向我求情?”

李鸿章替李元度辩解道:“李秀成足有十几万大军,而守徽州的李元度手下只有区区八九千人,敌众我寡实力,相差过于悬殊……”

曾国藩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李鸿章的求情,呵斥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丢了徽州不但无过,反倒还有功了?左宗棠在南方兼顾五省之敌,他尚能分出一些微薄兵力来阻挠北上增援安庆的李秀成十万大军两月之久。李元度为什么就不能跟左宗棠比比?”

按照曾国藩事前的构想,虽然敌众我寡,但徽州地势险要,凭借李元度手下的八九千人,依托险关要隘抵挡李秀成的十万大军,半月乃至一月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曾国藩却忽视了李元度,及其手下都对徽州本地的地形不熟,而太平军则在那一地区盘卧多年,对其地形相当了解。李秀成就是在他手下一名徽州士兵的带领下找到了一条山上的奇险小路,派出一股小股部队,出其不意地偷袭了李元度的侧后方,这才导致李元度大败,徽州失守。

李鸿章叹气道:“恩师,现在再骂李元度无能也迟了。最迟三天,李秀成的十万大军就会兵至祁门县,眼下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曾国藩的中军大营在祁门只有区区两千人,就算再加上李元度逃回到这里的那一两千残兵败将,可不过三四千之数。再加上祁门县地处四面都是高地的低洼处,祁门县城又无高大坚实的城墙可以阻敌。其种种天然劣势,无一不是兵家所忌的“绝地”。若曾国藩执意留在这里死抗李秀成的十万大军,恐怕绝无任何胜算。

因为祁门之后就是安庆,如若曾国藩放弃祁门,那么正在围攻安庆的曾国荃所部也要立即撤离安庆战场。否则就会受到太平军的两面夹击,恐会全军覆灭。

曾国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问道:“你认为我们现在该当如何呢?”

李鸿章毫不犹豫道:“立刻撤离这里,并通知九帅让他果断放弃攻打安庆,并马上撤出战场,以最大程度地保全湘军的有生力量。”

曾国藩一脸不悦道:“这就是你的办法?我问的是我们该怎么对付,即将扑过来的李秀成大军,不是问你该不该逃离这里!”

李鸿章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道:“可我们这区区三两千人,对上李秀成的十万大军,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在这个关键时刻,尽快撤离是最明智的选择。”

曾国藩火气噌地又蹿了上来,气得吼道:“为了这次安庆之战,我们湘军筹备了整整一年,我九弟和胡林翼两部共调兵十五万,倾其所有,苦战三月,伤亡无数。眼看最多再有十天敌人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你让我现在撤兵?一旦撤兵,我们原本用无数将士牺牲换来的大好形势,就会瞬间化为乌有,反而还会被敌人乘胜追击狼狈而逃,这时我们湘军决不能接受的!”

李鸿章欲哭无泪道:“恩师,请听学生的劝告呀。”

曾国藩根本不听李鸿章再说什么,又一指李鸿章,继续咆哮道:“你马上带人去把那个丢了徽州的李元度给我押过来。我要用他的性命祭旗,用他的鲜血,来唤醒我们湘军将士不服输不怕死的血性!”

李鸿章上前一步继续劝道:“恩师,莫要冲动。李元度虽然没有守住徽州,但其亦有苦衷。况且,李元度乃是湘军元老,他立功无数,久共患难,不可轻易问其死罪。”

见李鸿章坚决不执行自己的命令,曾国藩大声喊来了两名副将:“你们去把李元度给我押过来!”

那两名副将自然不敢忤逆曾国藩,他们出去后,李鸿章继续劝曾国藩:“恩师,你如何处置李元度,我可以不管,可是眼下,您必须尽快下令撤出祁门,也务必尽快命令九帅和胡帅尽快撤出安庆战场。”

曾国藩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份决绝,再次咆哮道:“闭嘴!这你就不用管了,本帅自有安排。”

李鸿章见曾国藩依然坚持己见,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第一次大声顶撞曾国藩道:“恩师,你若还是这样一意孤行,别怪学生无情,我便立刻辞去湘军幕僚一职。古往今来,主帅若不听谋士之言,无异于自觉退路。”

曾国藩拍着桌子骂道:“好你个李鸿章,竟然敢怒斥我,你不过我教的众多学生之一,今日竟敢反客为主,对恩师不敬,你真以为你有不世之材吗?”

师生二人之间的争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妥协想让,正在这时,在徽州吃了败仗的李元度主动来向曾国藩负荆请罪,上前跪倒在地,正色道:“元度愧对曾公信任失了徽州,以致我湘军陷入困境,自知罪责难逃,任凭曾公处置。”

曾国藩面色铁青,看都没看李元度一眼:“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砍了吧,以正军法!”

李鸿章以及另外几名副将同时跪在地上为李元度求情:“曾公不可!还请曾公三思,临战斩杀大将,恐会导致军心不稳啊。”

李元度瞪着血红了的眼睛,仰天长啸道:“感谢各位求情,但是国有国法,军有军纪,上下清明,才能有纪纲常,不需曾公动手,我李元度自裁谢罪”

说罢,便迅速抽出腰间宝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李鸿章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李元度的手腕,急切地冲曾国藩喊道:“恩师,你快说句话呀,难道你真的忍心要让李将军以死谢罪吗?学生不该冲撞您,一会儿给您磕头认错,求您了,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