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有才之士

临到门口,曾国藩又叫住了李鸿章,指着他的那把折扇,故作不悦道:“渐甫啊,你十几岁就跟着我学习,咱们师生相识至今已二十年,你小子想什么我能不清楚吗?以后你有什么话就跟我直说,别拿着你的那把破扇子上的题词来点我了。”

看到自己刚才的小动作和小心思又被恩师给点破,李鸿章脸色瞬间羞红,他下意识地又打开了折扇想要扇两下掩饰此时的尴尬。然而扇子刚刚打开,又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把折扇合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连对曾国藩道歉道:“恩师见谅,学生这次真的是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绝没有想要点您的意思……”

曾国藩看到李鸿章的囧样,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道:“滚滚滚,赶紧滚!”

几天后,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曾国荃等湘军几大统帅齐聚长沙,在曾国藩的主持下一块商讨军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而这场湘军统帅的聚首是秘密性的,不但太平军那里毫不知情,就连朝廷那边也不知道。毕竟现在,几大湘军统帅的职权地位,以及影响力都太高了,朝廷对他们也忌惮颇深,如果不是及其必要的重要的事情,轻易不会同意让分散在各地作战的这几人齐聚一堂。在一间并不算特别宽大大的厅堂内,曾国藩与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曾国荃四人先是说了一番小别重逢的客套话后,随后拍了拍手掌,听到暗示后,李鸿章从一扇屏风后走了出来。

李鸿章先是冲曾国藩施以弟子礼:“恩师。”

然后又冲其余四人施以晚辈礼:“晚辈李鸿章,拜见各位。”

在其余四人中,李鸿章早就与胡林翼和曾国荃二人见过几次薄面,却从未见过左宗棠、彭玉麟二人。

曾国藩指着李鸿章,特意跟那两人详细介绍道:“渐甫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他是安徽庐州府合肥县人氏。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安徽办团练,在安徽地区与太平军的作战中多有战功,两年前朝廷光复泸州城他可是第一功。”

听完曾国藩的话后,左宗棠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鸿章,然后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对江忠源见死不救的李鸿章啊。”

江忠源也是湖南人氏,而且和左宗棠关系非常好。看左宗棠面色不善,无疑是来问罪的。

曾国藩也站起身来,挡在了李鸿章和左宗棠中间,替自己的这个学生向左宗棠解释道:“季高兄!当年的事情,渐甫早就跟我详细解释过了,当时敌兵势大,渐甫手下只有区区两千刚刚组建训练不足的乡勇团练,不是他对江兄见死不救,实在是他也无能无力。”

左宗棠一甩袖子,丝毫不给曾国藩半点面子,呵斥道:“若是军队中人人都像他这般有困难就退缩,只顾自己安危却对他人见死不救,那岂不就成了一盘散沙?真不知道涤生兄你今天把这么一个外人,拉来参加我们湘军的内部会议做什么呢!”

李鸿章见自己的恩师被人怒怼,他上前一步针锋相对的对左宗棠说道:“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有时的确需要死战。而在有些情况下,不顾伤亡的得失,只图死战以留英名却未必是明智之举。当年我被万人唾骂是懦夫,然而若不是我这个别人口中的‘懦夫’,保留了皖南仅剩下的两千抗匪乡勇,忍辱负重伺机而发,又何来两年后的安徽大捷呢?”

左宗棠还想与李鸿章继续争辩,却被胡林翼给劝住了:“季高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别在多提了。毕竟当时你我都不在安徽,不知当时当地的局势情况,无论李贤侄做得对也好错也罢,我们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就对他的为人妄下断言,总归有些不妥。”

见左宗棠不再说话,曾国藩清了清嗓子后,然后缓缓说道:“以后渐甫就是我们湘军的一员了,我暂时把他留在我身边充当我的幕府。渐甫是有大才的,而且他还是朝廷的三品按察使,你们回去后告诫自己的手下将领,以后凡是他签署的文书就是我的命令,万不可因为他是幕僚就有所不敬。”

接着曾国藩坐回主座上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侧,对李鸿章道:“渐甫,你就站在我身边吧。”

说完,曾国藩又环视众人一圈,又道:“渐甫十余岁时就随我学习,而后又在翰林院中与我谋差多年,我和他之间亦师生亦父子,诸位不用拿他当外人,在这里说什么话都可当着他的面说,不必有所忌讳。”

左宗棠虽然性格狂傲脾气大,但他绝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见曾国藩都这么说了,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也没再多看李鸿章一眼。几人又重新落座后,李鸿章通过对座次的观察,很快就分析出了他们这五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曾国藩自然而然地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在他之下左右两侧只有四把座椅,分别坐着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曾国荃四人。其中,左侧第一把椅子上坐着的是左宗棠,右侧第一把椅子上坐的是胡林翼,左侧第二把椅子坐的是彭玉麟,右侧第二把椅子坐的是曾国荃,自古以来,上为贵,左为尊,右次之。也就是说这个座次排序正好表明了湘军五大统帅在湘军内部的地位差别,曾国藩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人,他往下依次是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曾国荃。按照这五人摆在明面上的朝廷官职来说,曾国藩是二品兵部侍郎,胡林翼是二品湖北巡抚,二人在品阶上没有什么区别,但胡林翼却始终视曾国藩为兄长般敬重对待。彭玉麟是三品的江西按察使,曾国荃是正五品的同知衔。

而左宗棠却只是湖南巡抚骆秉章的一个幕府,正式的朝廷官衔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四品卿衔虚职。不但比起二品大员曾国藩、胡林翼有很大差距,跟彭玉麟比也有不小差距,就算是跟五品同知的曾国荃相比,左宗棠也没有多少优势可言。但是,左宗棠却大大咧咧地坐在湘军的第二把交椅上,其余三人不但没有任何不服,反而对他还格外敬重。丝毫不会因为他的朝廷官职比自己低而稍有轻视和不服。再反观左宗棠,他心高气傲、性格诳据,不但心安理得地坐着第二把交椅,即便对曾国藩在言语间也没有半分恭维。如果二人在某件事上有不同看法,左宗棠更是据理力争,有时甚至会指着曾国藩的大骂其固执不可理喻。这时候曾国藩不但不怒,反而还会耐心地听完左宗棠的话后,再耐心地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

胡林翼则像是一个和事佬一般,在二人之间不停地左右劝解,时而也会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至于彭玉麟、曾国荃二人通常则不怎么参与那三个人之间的争论,他们两个只是忠实的执行者。不过,凡是最后曾国藩拍板定下某项决定后,即便之前左宗棠与他争论的如何激烈,此时不但不会再反驳,反而还会在曾国藩的决定基础上继续出谋划策,尽量完善曾国藩这项决定的完美性和可实施性。哪怕曾国藩的这项决定,其实与左宗棠最初的建议有所冲突。

看清楚湘军内部高层的这种关系后,李鸿章不禁在心中感慨,湘军内部的凝聚力是真的高啊!有这样的团队,湘军岂有不强大之理?为了抬举李鸿章,曾国藩偶尔还会有意问他几句问题,让他谈谈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李鸿章既不怯场也不谦虚,对曾国藩抛出来的每一个问题都能有条有理的侃侃而谈。尽管偶尔左宗棠对李鸿章提出的个别看法抱有不同意见,二人互相争论下也是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也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看待问题的立场不同而已。需要商谈的事情都谈完,曾国藩又专门留下了左宗棠与他独谈。

等其他人离开后,曾国藩便问左宗棠:“季高兄,你觉得我的那个学生怎么样?”

左宗棠此时也收敛了他一贯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种狂傲神情,由衷道:“此子有大才,只可被大用,而不可屈就小事。”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我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所以才有意将他扶持起来。”

左宗棠立刻便猜到了曾国藩的真实用意:“你想利用这个李鸿章来分担朝廷对我们湘军的猜忌?”

曾国藩如实说道:“正是如此啊。所以今后我会调用很大的资源,来扶持李鸿章建立他的势力,届时还望季高兄不要阻拦。”

左宗棠也冲曾国藩点头道:“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不识大体。只希望这小子以后发达了,不是一个白眼狼就好。”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接话,临了,左宗棠又忍不住在曾国藩面前夸了李鸿章一句:“此子说不定日后的成就,不会在你我之下,我观他行事作风过于注重以现实利益考量,而且李鸿章那小子也足够不要脸,绝对是个做大事的有才之士!”

曾国藩叹气道:“哎,真有你的,竟然把有才之士四个字,诠释成‘足够不要脸’,不过话糙理不糙,好像有点道理呀。”

俩人相视,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