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单晓宁看到顾方觉也很是惊喜，只是待他看清楚站在他旁边的人之后，原本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继而转变为愕然。他看着余程，说不出话。
“你怎么来这儿了？”
几秒后，有人出声打破了沉默，是顾方觉。他看着单晓宁，同时也在微笑。
“我回燕城出差了，顺便过来看看试车台。”单晓宁渐渐回神，看着顾方觉说，“我导师听说咱们这边有个一号试车台，想过来看下。我趁着这次出差，先替他做下安排。”
单晓宁严格说来跟顾方觉是同一领域的，都是从事飞机研发。不过顾方觉偏整机，而单晓宁专精航空发动机。他目前在海城的一家专门从事航发研究的研究所里做在站博后，已经定好出站后留所了。
单晓宁说完，目光再度移向余程，看样子是想跟她打招呼。顾方觉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向余程介绍道：“桃桃，这是晓宁。”
余程：“……”
她当然知道这人是单晓宁，她怎么可能会忘记他呢。她只是……不想跟他说话而已。然而眼下顾方觉已经主动搭了这个桥，她再不吭声就显得很不好看了，于是余程也笑了下，跟他打招呼道：“你好，晓宁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单晓宁低喃着这四个字，几乎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子了。”余程答。
“是么……”单晓宁看着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然后又转向顾方觉问道，“你们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中午在这边吃饭，说起这里来，就想着过来看看。反正离得近。”
“是前面老霍那家吧？”看来单晓宁也对那家农家乐略有耳闻，见顾方觉点了点头，他说，“行，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约了这边管实验室的老张，一会儿过去跟他谈谈。”
“好，等你忙完再聚。”
单晓宁应下，又向余程示意了下，然后迈步离开了。余程没有说话，直到单晓宁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
午后太阳渐起，顾方觉和余程又在老区里逛了逛，赶在越来越热之前，回到了车上。
因为余程晚上还约了一位同事聊工作，在回到车上之后俩人没有做其他安排，顾方觉直接设置好导航，送她回家。
余程一上车就闭上了眼，顾方觉一开始还以为她有些困，想了想，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桃桃——”
他轻声唤余程，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略动了动身子，向另一侧靠了靠，直接半背对着他。顾方觉知道她这是不想说话的意思，迟疑了下，闭上了嘴。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顾方觉把余程送到了崇礼小区门外，也是巧，车子刚一停下，余程就醒了，打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给你订了份儿参鸡汤，大概六点半左右送到，记得接外卖电话。”顾方觉说道，这是刚路上在等红灯的时候他下的单，为的就是防止余程晚上跟同事忙到太晚，顾不上吃饭。
余程愣了下，想说不用，可一想他又订了，便作罢，只“嗯”了一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行。”
顾方觉迟了两秒，应了一句。而余程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立刻打开了车门，头也不回地下了车。顾方觉看在眼里，停了片刻，也跟着打开车门下了车。
“余程！”
这一声，就显出有些特殊来。余程立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却没动地儿。
顾方觉此刻也有些无奈了，但他还是很好地调整了情绪，走过来问余程道：“你就这么回去了？”
“……那不然？”还要抱抱或者吻别吗？她跟他没到那个程度吧？
顾方觉看出来了，他是不能指望余程退一步了，于是只好自己说：“是不是我让你跟晓宁说话，你不高兴了？”
看来你还是知道啊！
一路强撑的平静终于彻底破功，余程一点儿也不掩饰脸上的情绪了：“你知道的吧，院里有些人我不想见。”否则何以在他提出让她回大院的时候，她会着重强调只见傅毓宁呢。
顾方觉知道，他当然很清楚。他只是没想到余程忌讳单晓宁到如斯地步，九年了，再见的时候居然连一个招呼都不愿意打。
“桃桃——”顾方觉想说些什么，斟酌过后，作罢，“好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不这样了。”
“你根本就不是站在我这边，只会说好话骗人！”
大约是见他服了软，主动来哄自己，余程那点儿委屈就全上来了，言语间涓滴不漏地表达了出来。
顾方觉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如此严重，想为自己辩解，但又理智尚在，知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
“这就是说气话了，我只是想——到底我们也算是朋友。“很少哄人，顾方觉这话说的有些别扭，但面上装的挺镇定的，以至于这别扭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那是你，不是我！”余程强烈否认。
“好吧。”
顾方觉举手投降，没再试图说什么，因为他此刻也非常理解余程的心情。在余程的父亲去世之前，他、她和单晓宁，确实称得上是朋友，三角形，非常稳定的关系。只是在“余程父亲去世”这个重锤落下之后，三角形有了破口，他们的关系也迅速坍塌了，这个破口就是——在余程父亲去世一年不到，她的母亲改嫁给了单晓宁的父亲，单立诚。
“你会不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刚从回忆里抽神，顾方觉就听余程问道，他一时没太懂她的意思，便没有立刻回答。
“反正我不管。你要是想追我追成功，那就要一直站在我这边，不管什么情况。”余程说道，语气里有种不管不顾的任性，但看神情，又是很认真的。
顾方觉没想到她对自己会是这样的要求，一时有些超出自己的认知。但眼下，“哄余程”比“讲理”更重要，于是他放弃了后者，略失笑地应承道：“得，大公主，听你的。”
很久以后，顾方觉才明白余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承诺有多么随意。而这其中所蕴含的含义，对她又是多么重要。
*
虽然因为这场意外的偶遇导致这天余程有些心情不好，但又鉴于之后顾方觉的哄劝和承诺，她还是没有对这事介怀太久。她甚至没过两三天就忘了——如果不是这天上班的时候接到了单晓宁的电话。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除了过年的时候，余程甚少接到单晓宁的电话或信息，所以看到他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的时候，还有些惊讶。略迟疑了片刻，她按下了接听键。
“桃桃，在忙吗？”似乎也是不太习惯跟她打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一丝的踟蹰。
“还好，有什么事吗？”
“没事。”单晓宁说，“就是我今天忙完了，即将回海城，想走之前跟你一起坐一坐，吃顿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余程很想说自己不方便，但不知怎的，想起那天顾方觉说的话，以及单晓宁看到她时脸上的神情，她没有立刻说出拒绝的话。
“我今天下班可能不会太早。”余程给了个含糊的答案，没拒绝，却也没答应。
“那明天呢？”单晓宁说，“只是简单的吃个便饭，不会太耽误你时间，我可以到你们单位楼下等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那就今晚吧。”余程说，“我们单位附近有个湘菜馆。”她知道单晓宁老家是湖南的，口味偏辣。
“……好。”那边停顿了下，答应了。
挂了电话之后，余程后悔不迭，心想怎么就答应了。但再打电话过去反悔这事她又做不出来，只好赴约了。都怪顾方觉！余程看着电脑屏幕，愤懑地想。
晚上六点，余程一到下班点，便收拾好东西，下了楼。出门一看，单晓宁果然等在那里。这人今年也有二十八九了，但或许是一直身处的环境比较封闭，所以看上去仍像一个大学生。尤其是他的穿着打扮上——卫衣配休闲裤——也很显得年轻。
余程快步走过去，同他打招呼：“晓宁哥。”
单晓宁正在琢磨从哪个口等余程会比较近，一听到声音立刻转头，几乎在看见余程的同时笑容就在脸上绽开了。
“我还在想你会从哪个楼口下来，你们单位这个大厦出口太多了。”
“出口是不少，但你所站的这个口正好对着打卡的闸机，所以我一出来就看见你了。”
“是么，那我还选对了。”晓宁微笑。
余程也笑：“走吧，那家湘菜馆口碑还不错，去晚了可能没座。”
“那要不我们去吃对面这家火锅吧，刚从那儿经过，看见里面没什么人。”单晓宁心里清楚，余程应该是照顾自己的口味才选的湘菜馆，但他知道，她不怎么爱吃辣。
其实余程这几年也锻炼出吃辣的能力了，但见单晓宁愿意去对面，她也就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好啊。”天气热了，吹着空调吃火锅也不错。
两人一起去了火锅店，坐定后便开始点菜。单晓宁让余程先点，余程让单晓宁先来，两人谦让一番，点下了几道菜，便让服务员去下单。
很快，服务员便开始上菜。
“吃火锅就是这点好处。”单晓宁说，“菜上得快。”
余程配合他轻笑，也同他寒暄。
“你这次回燕城就待这么几天？”
“是。”单晓宁说，“本来想趁机休个年假，但海城那边还有些工作需要收尾，所以只能先回去”
“你的工作一向忙。”
虽然没有刻意地去了解过单晓宁的工作，但既然是跟顾方觉在同一个领域，那基本情况都应该差不多。尤其是单晓宁从事的还是航发，是航空领域重点中的重点。
因为顾方觉的缘故，这些天趁不忙的时候余程也大概了解了一下我国航空发展的情况，其中有一篇文章特别提到单晓宁他们研究所为协助国产大飞机正在研发的代号为“山岳”的发动机，说是该型号的核心机已点火成功并达到了额定转速，下一步就该研制技术验证机了，这对一个型号来说算是很大的进展，由此可见这些科研人员多有努力。
“还好。”单晓宁语气平常，仿佛习惯了一样，“倒是你，现在回到总台本部，应该比在港城的时候压力大吧。”
“都一样。”余程说，“习惯了就好。”
两人都没有向对方诉苦的打算，这天聊的就有些冷场。还好服务员及时将锅底端了上来，开火一煮，袅袅升腾上来的热气，冲淡了些许尴尬。
“你今天找我出来，是有话想对我说吗？”待服务员走后，余程看向单晓宁，问道。
单晓宁却不急说。
“不急。”单晓宁说，“你忙了一天，应该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吧。正好汤锅也上来了。”
余程：“……好。”
两人开始对坐着吃饭，间或着聊一两句这些年的近况。初时还有些尴尬，到后来了却居然也还好。余程不禁感慨，时间真是一剂伟大的良药，可以冲淡一切的不平，让她能够尽量平和地面对单晓宁。只是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之间仍是泾渭分明。
两人一直吃到无甚可吃。
“吃饱了没？再点一些吧？”单晓宁招手就想叫服务员。
“不了不了！”余程连忙摆手，“撑死了快。”
因为太专注于吃，余程一不小心，就吃了很多……
单晓宁看着她微笑，今天相处的一个半小时中，唯有此刻的余程，最接近他少年记忆中里的余桃桃。而现在的余程，永远就只能是余程了。
“我们AA吧。”余程说。
“不用。”单晓宁说，“电话里你答应我的时候就说是我请，现在你又想反悔吗？”
“……”余程思索了下，在想自己哪里答应他了，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桃桃，我这次叫你出来……”
单晓宁用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果然就见余程抬起头，向他看了过来。单晓宁一笑，说，“我昨天回了趟家，听程阿姨说，你回来以后还没回去过？”
余程：“……”
就知道，单晓宁不会无故叫她出来吃饭，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只是他有没有想过，这是她们母女间的事，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倚仗的到底是他继兄这个身份还是他们曾经的朋友情谊？无论哪一个，她现在都不会看在眼里。
“忽然想起还有份稿子没有对，我先回单位一趟。”
不想对他恶语相向，余程找了一个一眼假的借口，想要离席。
“桃桃！”单晓宁看了出来，立刻也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迎着她渐渐透出激愤光亮的眼眸，单晓宁知道自己惹怒她了，但有些话，似乎也只有他来说了。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不讨你喜欢的事……”
单晓宁几乎是含着一丝痛苦在跟她解释，“只是程阿姨她——”
“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余程非常激动地打断他，引来他怔然的对视，“要么闭嘴，要么恩断义绝，你选哪一个？”
最终还是说了狠话，而单晓宁在一番挣扎之后，选择了放手。他颇为颓然地给她让了路。
余程心里很难受，但还是硬撑着，丢下一句话才离开。
“今天饭钱我会转给你，注意查收。”
单晓宁：“……”
在余程走后，单晓宁独坐在那里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来，见无所事事的几个服务员看戏一样在往他这边瞧，他便招了下手，要求结账。
难怪这边人少。单晓宁付完钱走出火锅店时想。这里的味道一点也不好。
下次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