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瑞骂驾 1

初夏的北京凉爽宜人。春天肆虐的风沙已经退去,日头还没有变得毒辣灼人,笼罩在京城上空的灰蒙蒙的颜色也已被片片翠绿所取代。或许是刚刚换上夏装的缘故,路人们的脸庞上,似乎都挂着轻松的笑意,整个京城仿佛久未沐浴的人,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顿觉轻松、舒适了许多。

一顶肩舆不慌不忙进得西苑,停在首辅直庐的门前。我走下肩舆,迈着沉稳的步履,进了庭院。这直庐原是严嵩当直之所。本来,内阁在大内有固定的朝房,但当今圣上移居西苑,不复还宫。内阁在大内,圣上在西苑,朝会停止,廷议圣上也不参加,只有近臣方有机会一睹天颜,一应讯息,皆透过近臣的禀报获得并据此作出决断。朝野对此议论纷纷,还有言官上疏,讽刺说臣民皆不知朝廷何在。严嵩回敬说,圣上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这句话让圣上大感满意,下旨要工部修葺直庐,由原来的临时当直场所,走向正规化。首辅的直庐从原来的简易平房,改造成了一个独立官邸式的庭院。在严嵩时代,这个庭院我也曾来过多次,但那时候总觉得自己离这里十分遥远,或许正是这个缘故,这个直庐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我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我感到亲切。所以,进得庭院,我特意放慢了脚步,环顾这政府中枢的景致陈设。

放眼望去,一簇簇紫竹茂密葱茏,环绕在直庐四周,一棵高大的杨树把斑驳的树荫洒在殿顶,五色的石子路直通单檐庑殿顶的直庐,将门前的空地分为南北两部分。南园是花草,建有一座小巧的亭子,可供小憩。亭子四周,奇草异木郁郁葱葱;北园内是太湖石和珊瑚礁制成的假山石景。长廊式的葡萄架掩映在石子路上方,石子路的尽头,正对着直庐的门户。正厅内,供奉着太上老君的神像,北面的房间里,靠墙排列着一排红木书柜,中间两个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四百八十个精美的檀香木函盒,函盒里装着的是由严嵩任总裁、袁炜担任总校官编纂的《正统道藏》。

这一切,还是严嵩时代的摆设,徐阶入主后,没有任何变化。但在他的书案上方的墙上,挂着徐阶亲手撰写的条幅,上写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个条幅,特别是三个“还”字,寓有深意,不说是徐阶的施政纲领,至少也可以说显示了徐阶拨乱反正的施政方向,昭示着他的执政风格。所以,这个条幅很快就在朝野中流传开来,一时九卿科道,无不拱首加额,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庆幸,而“三还”也顿时成为官场流行语。目下,“倒严”之役已经彻底胜利。严世蕃被斩首西市,圣上对严嵩的余情已彻底断绝,一道谕旨,又把严嵩致仕的待遇一概剥夺,贬为庶民,交地方押管当差。八十三岁的严嵩,被分派去孤守坟场。目前,无论从资历、职位还是与圣上的关系上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超过徐阶了。历数阁部大臣,看不出有谁能够威胁到徐阶的地位。圣上所有的宠信,已经集中于首辅徐阶一身。熬过了严嵩执政的漫长时代,新执政又誓言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朝野怎么能不欢欣鼓舞呢?

我进得直庐,就径直走到徐阶的文案前,施礼寒暄,唤了声“师相”。

徐阶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眼睛,示意我坐下,他并未起身,疲惫地坐在案前,身子向下滑了滑,这当儿,我听到了轻轻的叹气声。

说来奇怪,朝野都为新时代的到来而庆幸的时候,徐阶反而变得忧郁、沉重起来,似乎承受着无限的压力,又好像是太多的无奈。在公众场合,人们看到的,总是徐阶的微笑,缓缓的声调,还是以前那个敦厚长者,谦谦君子。但在单独见他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怏怏不乐的样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每每是这样,还常常冷不丁发出阵阵感慨。

“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严阁老要那么多金银财宝有何用呢?”这是时下朝野热议的话题。昨天刚刚公布了查抄严嵩在京城、南昌和分宜住所的结果,抄得黄金三万二千九百六十九两,白银二百零二万七千九十余万两,其他珍宝服玩,诸如玉杯盘、金镶玳瑁、金镶珠玉香环、龙卵壶等等,所值数百万两。所以见到徐阶我不禁感慨了一句。

徐阶摇摇头,没有说话。

“事实证明,师相慢功撼大树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多亏师相主持,终得为国家为朝廷铲除大奸巨贪,朝野皆为师相贺!”我又说。

徐阶蹙着眉头,苦笑一声,慨然道:“严阁老杀了夏阁老,严阁老的公子,又由我杀了,同僚之间,何以如此?后世子孙,安能见谅?老夫的心境,只有上天知道吧!”

听了徐阶的这番话,我愣住了。斟酌了片刻,我劝慰道:“学生访得,坊间对师相推崇备至,至于师相建白重修西苑永寿宫、利用蓝道行扶乩、给严世蕃扣上通倭的罪名等情,朝野皆体认。此乃时势使然也。人谓师相于严嵩,盛则柔顺之,卑折太甚,然,非此不能一日安其位,将以当国,拨乱反正;师相假富贵自污,悠然若蜕,所全者大,非此不能除奸矣!如林重蟒,穴中蛇,速之则受伤,纵之则贻害,不疾不徐,因物付物,以人巧凑天则,从来君子待小人,未有得法中肯如此者也!是故,学生以为,师相大可不必为此稍有不安!”

徐阶还是摇了摇头,依然苦笑着,没有回应我的话。

“叔大,”徐阶喝了口茶,说,“今天找你来,有件事,思维再三,决计还是交给你去做。”

从徐阶的语气、神态来看,我猜想,这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我是不怕承担责任的人,恰恰相反,怕的是没有责任可以承担。前不久,徐阶部署了重修《永乐大典》事宜,由礼部侍郎兼掌翰林院的高拱为总校官,我为分校官,襄助高拱。这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但我还是愉快地接受了。我们华夏,自唐宋以降,一流的大臣,又必是一流的文人。换言之,做不了一流文人,就难以成为一流的大臣。所以,尽管我和高拱的理想都是握权处势,除弊兴利,但又不能不从培植在士林的资望做起。而承担重修《永乐大典》的重任,就预示着已经晋身儒林高层,具有一流文人的身份,有多少人都巴望着得到这个遇合,徐阶却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差事,交给了高拱和我。高拱动员翰林院编修,正在全力以赴从事《永乐大典》的重修之事,我也在为此事奔忙着。

“重修《承天大志》,”徐阶以无奈的语调说,“要叔大承担之。”

我心里“嘎登”一声,顿感沉重。这是甚样差事!全然是为迎合圣上,编造历史的荒唐事啊!

正德十六年,当今圣上从安陆州以兴王身份入主朝廷,嘉靖十年,改升安陆州为承天府,当今皇帝的父亲虽以亲王身份死了多年,但是在“议大礼”过程中被抬高追封为“兴献皇帝”,谥为睿宗,当今皇帝的生母则谥为章圣皇太后,其生前所居之地,就被称为“都”,谓之“兴都”。虽如此,在一般士人心目中,兴都的名称,实在是不伦不类。当年,严嵩为奉迎圣上,特意主持编纂《兴都大志》,又名《承天大志》,由袁炜带着一帮翰林日夜不停,用了一年的功夫修成。严嵩提议编修《承天大志》,当时就引起了朝野的非议,被视为不顾人格,讨好迎合之举;袁炜妙笔生花的高论,更是为士林所不耻。当然,没有人公开说出来,但当时的人心向背,反而是像我这样的一个旁观者,官场新进最能把握。

当是时,在袁炜之流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而自豪时,我内心充满鄙夷;然则,当下,这样的使命却要落到自己身上了!徐阶何以要我做这样的事呢?李春芳何德何能,他居然入阁拜相?我张居正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消耗在寻章摘句中吗?

徐阶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他嘱咐书吏到正厅守候,对所有来访者一概挡驾,然后即以低缓的声调说:“此番重修《承天大志》,要在为‘议大礼’风波作最后的定论。以老夫的揣测,圣上内心似乎也明白,‘议大礼’这场风波,虽以铁腕压服,但士子儒林,并非心悦诚服,所以生恐有朝一日会翻案。圣上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该对以前的事情有个交代了,所以,他要透过重修《承天大志》,旨在为兴王这一支系确立合法的皇统地位提供论据,同时对‘议大礼’风波作出合法、合理、有说服力的证明。这一直是圣上的心头大事,非办不可了。”顿了顿,徐阶又无可奈何地补充说,“此事关乎能否稳定与圣上的君臣关系,万万不可小视。”

既然徐阶说到这个份上,实际上就是关乎新的执政势力能否站稳脚根的事体,尽管我内心十二分的不乐意,还是不得不点头接受。

徐阶似乎看出了我的勉强,笑笑说:“况且,这也关乎叔大……”他没有再说下去,“你到懋中的直庐去接洽吧。”

眼下,内阁只有徐阶、袁炜和李春芳三位阁老。李春芳自高中状元授编撰到升任内阁大臣,都一直在西苑专门负责精制青词,重修《承天大志》的总裁,就由袁炜担任。

袁炜的直庐就在徐阶直庐的南边,这里原来曾是徐阶的直庐,我再熟悉不过了。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多摆了几个书柜,书柜里摆放的并不是书,而是制青词的青藤纸。或许殚精竭虑撰写青词耗去了袁炜太多的精力,他显得特别苍老,步履蹒跚,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一看就知道,这是长期遭受失眠的折磨留下的痕迹。

“元翁给你训示了?”袁炜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问,说话间还不时喘着粗气。他显然知道我的来意,并且显得不情愿的样子,似乎这件事交给我,是抬举了我。

“还请袁阁老示下。”我不卑不亢地说。

“手头的其他事务,一概解除,”袁炜并不看我,一边翻看着文牍,一边指示,“重修《兴都大志》,乃朝廷第一要务,务必全力以赴,这是本席拟的重修要旨,圣上业已御览,就照此办理吧。”

我虽然口中诺诺,但对承担此事的反感,又添一层。在袁炜眼中,这竟成了国家第一要务!江南剿倭,北边御虏算不了什么,淮河、洞庭湖泛滥成灾算不了什么,编造荒唐的历史,为迫害正直之士的冤案涂脂抹粉,竟成了第一要务!

奇怪的是,当不得不静下心来撰写《承天大志》的时候,内心的反感也好,怨怒也罢,都不是障碍,像有一个戒律在导引着自己的思路,自然而然的,总是顺着既定的主题去思考,去遣词酌句。只三个月时间,就顺利写完了。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字,充斥着粉饰堆砌之语、违背事实悖乎情理的阿谀奉承之词,甚至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谎言谬论!当年挑起“议大礼”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他以旁支藩王继大统,透过这一“议”,在皇统中竟然把孝宗、武宗一笔抹煞了。仿佛在国朝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皇帝,而果真有一个兴献皇帝!当今圣上就是从他的父亲兴献皇帝那里继承的大统。可哪怕明知是颠倒黑白,我还是把重复了一千遍的谬误说成了真理:

惟我皇上,践祚之初,首命廷臣议举尊崇之礼,而当时议者率章缝之小见,执叔季之陋议,纷纭靡定,时廑睿思,亲赐折衷然后观其会通,协于礼仪。鸿号之称定,则一本之义昭;宗祀之礼成,则严父之教显;省巡之政举,则时迈之颂兴。爱敬通于神明,德教形于四海。

这段文字,已经完全站在圣上的立场上,将累累血污有意淹没在另作特别解释的宗法礼仪之中,为当年的暴行作了全面的辩护。

那个至死连皇帝梦也没有做过的当今皇帝的父亲,在我的内心也从不承认他是皇帝,可我写的白纸黑字中,他不仅是皇帝,而且是可比周文王的皇帝;他的妃子、当今皇帝的生母,在我笔下,也拟于文王的皇后,“我献皇帝天纵圣哲,日跻诚敬,渊仁厚德,可比周文;而章圣皇太后明章妇顺,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至于当今皇帝,在我看来,多疑、执拗、荒唐无以复加,可是,在我的笔下,他却成了“不世出之英主”!若直接说他超过自己的祖宗太祖太宗,似有不妥,毕竟,在原来的志书中,是把他列在太祖、太宗之后,是国朝的又一位英主,但既然对此还不能满足,就不能不再拔高一步,说他“开太平盛世,虽唐宗宋祖所不及”!

文稿交到了袁炜手里,稍一浏览,他脸上就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义形于色地说:“理当把献皇帝‘可比文王’改为‘迈于文王’;章圣皇太后‘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改为‘又于太姒徽音有加美焉’;至于当今圣上,岂是‘不世出英主’所能尽颂?改为‘今之尧舜’难道不可吗?”

我不能和袁炜辩论,所以,我很干脆地回答:“再适当不过!袁阁老站得高,看得远,又是钦封的‘国朝一支笔’,今日得袁阁老指点,学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茅塞顿开”一语,不全是应酬话。我已经明白了徐阶要我承担此任的意图,那就是:倘若圣上对我不熟识,那么,徐阶再要拔擢我到更高的位置,就遇到困难了;而承担重修《承天大志》就是以文字结于上的良机。原以为善颂善祷的功夫全拿出来了,定然会受到圣上垂青;不意还是没有令袁炜满意,万一袁炜在圣上面前摆功,那我的全部努力说不定就会付之东流,所以务必抓紧补救!一离开袁炜的直庐,我就径直回到家里,一头钻进书房,埋头写就了一篇《重修承天大志纪赞》。

圣上花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排除了一切的干扰——文武官员、有司衙门的章奏,一律不予御览,夜以继日,逐字逐句审阅了《承天大志》的全部文稿,欣然钦定。对我上奏的《重修承天大志纪赞》也大大夸奖了一番,对徐阶说:“这个叫张居正的,才思甚佳。”

“臣也这样看,”徐阶不失时机地说,“重修《永乐大典》告竣后,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高拱已蒙圣恩出任吏部左侍郎,这翰林院的空缺,臣以为,可由张居正接任。”

“那就叫吏部呈报吧。”圣上欣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