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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裕王府,我刚要上轿,突然看到一个衣着破烂却透着斯文之气的中年人,埋头从胡同口走过。这个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再看过去,中年人步履迟缓,似乎陷入沉思中。我猛然想起来了,竟是李贽!

四年未见,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李贽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清瘦的面庞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是卓吾吗?”我叫了一声。

中年人没有回应。

“李卓吾——”我又唤了一声。

中年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茫然地问:“你是……谁?”

李贽居然认不得我了,而且用了个很不礼貌的称呼,我心生不悦。本不欲再与他搭讪,但是好奇心驱使我回应说:“贵人多忘事啊,辉县一别,恍然四载矣!”

“辉县?”李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口中喃喃,“似曾相识。”

我顿觉反感,便伸手递去一张名剌:“有暇光临寒舍。”说着,登轿而去。

过了两天,李贽果然登门拜访了。

四年的时光里,李贽遭遇了太多的不幸,耗费了太多的心血。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李贽的憔悴、疲惫、瘦弱,即使是亲耳听到他的讲述,我也不会相信他讲述的真实性。

就在我离开辉县回到京师不久,李贽在县衙就陷入了困境。事情起因是,是年辉县大旱,县中大户,纷纷要求引辉河、漳河之水,浇灌农田。县衙的贪官墨吏们想乘机讹诈一笔钱财,于是就想出了一个缴纳抗旱捐的名堂。告示一出,民众大哗,纷纷抗拒。官府就借口水源要灌河解送皇粮,不许浇灌私田。此事本与一个县学教谕的职责无涉,但李贽得到这个讯息,当即找知县殷正茂表达抗议,要求开闸放水。殷正茂顾左右而言他,极力搪塞。李贽恳请再三,殷正茂就是不松口。这让李贽进退失据。他想找到同志,好一起给知县施压,可满衙门,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求助,除了嘲讽、鄙视,李贽连一丝同情也没有赚到。

就是在这难堪的当口,接到了其父逝世的讣闻,李贽转而为奔丧的川资所困扰。为官几年,耻于向生员们勒索见面礼和年节孝敬,更耻于借抑扬月考岁评向秀才们明敲暗诈,仅凭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已经捉襟见肘了,一遇变故,自然难以应付。妻子黄氏是岳家的独女,岳母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她养育成人,一晃几年未见,妻子思念寡母,请求随李贽回籍奔丧,也好与因思念女儿哭瞎双眼的老娘见上一面。可是,妻子的这点可怜的愿望李贽也不能实现。此番丁忧,一去三载,微薄的俸禄也没有了,一家人的生计尚无着落,不如省下路费,在辉县置点棉花,母女四人织布度日!李贽狠狠心,留下妻子和三个女儿,独自踏上了奔丧的行程。

李贽牵挂着妻女,回到泉州,不意正赶上倭寇围城,好不容易盼到戚继光领兵前来,解了泉州之围,李贽家里已是空空如也。三代先人都还未入土,李贽却再也拿不出丧葬的费用,只好悬棺待葬。一路风尘回到辉县,才知道这三年间,二女三女竟先后病饿而死!李贽五内俱焚,欲哭无泪!可是,还有难关在等待他去面对。丁忧三年,辉县教谕的职位已经授给了他人,李贽只得携妻子和仅剩的一个女儿来京候补。

到了北京,李贽一家在承恩胡同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屋,差不多已是身无分文了。他一趟一趟跑吏部,舍不得雇轿租车,每每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住处,只能喝上一碗稀粥充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确切的讯息,上头只是要他继续等待。可是,李贽实在等待不得了!冬天的北京,大雪连降三天,路断门封,一家人竟有七天没有吃上一顿饭了,僵卧冷炕,奄奄一息。多亏了房东见怜,送了几碗稀粥,才算保住了性命。度过了这鬼门关,李贽不得不从长计议,开馆充当私塾先生,以求升斗之养。

“我李卓吾,做人,凭读书人的良心;为官,按照朝廷的纲纪法度去做!”讲述了自己几年来的坎坷后,李贽已是怒目圆睁,慷慨道,“我错了吗?可是,何以都说我李卓吾是怪人,是另类?何以满腹经纶的李卓吾,会落拓如此?”

“卓吾,请喝茶!”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李贽,只得以劝茶敷衍。

李贽不理会我的话,“哼”地冷笑了一声:“有冻饿之苦,方知衣食之贵。亏那些圣训名教说得出要灭私欲的话,统统是一帮养尊处优者欺人之谈!世人谁能不衣不食?谁人又不欲自己着华衣食玉食?所谓圣人,也满是势利之心,却还作出一副无私无欲的样子,奢谈什么大公无私,真是臭味极矣!”李贽终于又露出了他的本色,向着圣训名教发泄他的怨怒。

“卓吾,喝茶!”我又一次劝道。李贽的话,我越发不能回应了。这并不是说我还坚信圣训名教都是正确的,至少,我已经认识到,圣训名教或许从逻辑上并没有错,可却多半是难以践行的。例如,多少次,百官都听过严嵩有关廉洁奉公的训导,可事实又怎样?徐阶暗中部署再查赵文华案,仅两次督师江南所贪军饷,就达十万四千两,其中一半都进了严府!不惟如此,当时查办赵文华贪墨案的主导权,都掌握在严嵩手里。

“虚伪!”李贽恨恨然,“所谓名教,就是教人虚伪!所谓官场,原本就是表演虚伪的舞台!”他一阵捶胸顿足,“不是我李卓吾错了,是这世道错了!”停顿了须臾,李贽长叹一声,“如果说我错了,那就是我李卓吾良知未泯,不愿学、也学不会表演!落拓如此,岂非天意?”

“卓吾,补缺,到底因何迟迟没有音讯,吏部理由何在?”我以关切的口气说。

“理由?”李贽冷冷一笑,“那还用问吗?我李卓吾没有银子孝敬!”

我无语。

“也是,别人都孝敬银子,唯独我李卓吾两手空空,人家不骂声不懂规矩已经算是给我面子了;有了缺,凭什么补给我?”李贽以嘲讽的语调说,“以教谕之职,岁评月考时笑纳生徒孝敬,有求于上司时也如法炮制孝敬银子,这才是懂规矩!”

李贽的话,突然间让我有了醍醐灌顶般的感觉。脑海里,迅即浮现出了何心隐、杨继盛和王世贞几个人的影子。

何为天意?倘若李贽也像何心隐那样出身富家大族,那他就没有必要忍受这一切了!可是,既入仕途官场,轻**战、拍案而起不行;特立独行、抗拒权势不行;

即使是不随波逐流,也不行!那些官场中心照不宣的规矩,谁想要打破,最终自己也会落得无立足之地!

这些话,我不能说于李贽,也不想再继续听他痛诋一切,于是便说:“朝廷已明发谕旨,要各省举荐廉吏,若卓吾榜上有名,岂不有望转机?”

“太岳兄此言谬矣!”李贽用嘲讽的语调说,“树立我这个典范?廉吏即如我李卓吾这般悲惨,我看举国的官老爷们,要被这廉洁二字吓死,反而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况当得上典范的,怕也得由银子举荐方为有力,岂是凭事实说话就能见效的?”

我钦佩李贽的亢直,可我不能不承认,我绝对不会要李贽这样的人作僚属。如此尖刻的话,常常令人不知如何回应,我当即就打消了和他成为朋友的念头,只能以沉默相待。

“若不是朝廷的禁海策,我哪里还要进这龌龊的官场!”李贽转而诟诋朝政了,“可惜啊,我李卓吾没有汪直的气魄,不得不忍受这等煎迫!”

或许是李贽压抑太久了,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听他说话的人,忍不住要把心中的郁闷、怒气一股脑发泄出来。但我还是感到李贽的话有些过分了。要知道,汪直乃海盗之首,盘据东海孤岛,称王称霸,与倭国达成互不敌对之约,还时常通其有无,就连戚继光对汪直竟也束手无策。在国人心目中,北有赵全,南有汪直,都是叛国大奸,李贽竟以钦佩的口气谈到他。

我既不能迎合李贽,也不便批驳他,只好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转移了话题:“以卓吾之见,地方当局乃至军事将领,何以都对汪直者辈束手无策呢?”

“倘若官场中人,都有汪直那样的骨气,也就没有汪直的今天!”李贽仍以激愤的口吻说,“正因为人人都害怕汪直,所以汪直才最安全。人人都想留条后路,就不能不给汪直留下退路。”

我沉吟,品味着李贽的话。

李贽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随口道:“严世蕃的门客罗龙文,发配雷州途中逃回在泉州,还派人和汪直交通,甚至有结儿女亲家之议。”

“喔?”我顿时兴奋起来。

李贽一走,我当即赶往徐阶府中。

我不能不兴奋。这个事体太重大了。

“师相,事体当有转机了!”一见到徐阶,我便兴奋地说。

李贽来访的时候,我和徐阶正在为一个难题苦思冥想,一点也没有头绪。严世蕃“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的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不成?京城讹言四起,议论纷纭:

“严世蕃是吓唬朝中百官听的,警告他们不要落井下石。”

“严世蕃是给自己壮胆的。”

“严世蕃一定有撒手锏,不然他不会如此猖狂!”

……

这些说法还在流传着,突然之间,又有新的传言四处散播着:“一定要严世蕃给杨继盛、沈炼偿命!”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严世蕃故意让人散播的!

这个秘密,是御史陈瓒偷偷告于徐阶的。陈瓒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一直充当严嵩鹰犬的他,见严嵩倒台,转而投向徐阶,不仅向徐阶阖盘托出了当年查办赵文华案的真相,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谋:严世蕃虽然入狱,但是,有鄢懋卿等人的关照,刑部大牢里的严世蕃,依然可以聚党窃议。他的谋略是,以守为攻。按他的说法,受贿的事,自不可掩盖,但这并不是圣上所深恶,仅凭这一条,也重不到哪里,就干脆承认了。这是守。但不能只是被动地取守势,还要攻。最好是三法司以严嵩父子陷害沈炼、杨继盛等人的事实,来定他严氏父子的死罪。朝野皆云乃严氏父子害死了沈炼、杨继盛,然而,都忽略了这样的事实:沈炼、杨继盛之被杀,都是圣上钦定的。倘若三法司以严嵩父子陷害沈炼、杨继盛之由判定严世蕃死罪,圣上必激而怒之,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就会瞬间被推翻,严世蕃不仅不会死,还会有蒙恩的可能。

朝野议论起严世蕃一案,几乎异口同声说,要置严世蕃于死地,非提出沈炼、杨继盛命案不可。等到从徐阶那里得知这个秘密,我不禁大吃一惊。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严世蕃的镇定、聪明。他是深谙官场三昧啊!只要懂得一味迎合、极力维护圣上的绝对权威,贪墨就不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弊病。至于迫害忠良云云,众人总是把账算在奸臣的身上,哪里知道,没有圣上的首肯、默许甚至怂恿,谁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然则,倘若不以陷害沈炼、杨继盛的罪名判决,如何置严世蕃于死地呢?一时,我和徐阶都有些茫然。而李贽无意中说出的罗龙文与汪直交通的一句话,使我找到了解开这个死结的枢纽。

“喔?”徐阶流露出期盼和振奋的眼神,“叔大,快说说。”

“聚众通倭,足以置严世蕃于死地!”我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平静地说,“聚众,已是不争的事实,他赖不掉;然则聚众之目的何在?谋反也!何以证明他要谋反?通倭也!何以证明他通倭?罗龙文秘密与汪直交通也!”

徐阶脸上的振奋情绪慢慢消失了,皱了皱眉头,沉默了。

“严世蕃诡计多端,非如此,无以绝后患,请师相决断。”我很是郑重地说。

徐阶长长叹了口气,说:“只得如此了。拟判词,以备上奏。”说着,亲自拿过纸笔,交到我的手里,“事急矣,不得不预为准备。”

不出一个时辰,判词写成了。徐阶看了看,稍稍改动了几个字,命文吏又抄了一遍。

第二天晚上,刑部尚书郭朴前去拜访徐阶,他原原本本地向徐阶通报了审判严世蕃的经过。

“法家的疏稿,老夫可以看得吗?”徐阶问。

郭朴从袖中取出疏稿,递给徐阶:“正要请元翁审示。”

“法家断案良佳!”徐阶看了一遍,称赞道,“再好没有了,老夫钦仰得很!”边说,边引领着郭朴走进了内室,屏退左右,掩上门,问:“法家的主张,严公子当死乎?”

郭朴回答:“死不足赎!”大抵是对徐阶的提问感到意外,郭朴补充说,“定的就是死罪。”

“然则,办这件案子,”徐阶又问,“是要杀他,还是要救他?”

郭朴一笑,以为是徐阶看疏稿太匆忙,没有明白疏中的内容:“元翁,奏疏里已经写了,何以要提严氏父子陷害杨继盛、沈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给严世蕃定死罪的根据。”

“喔?”徐阶故作惊疑,“法家的话是不错的,可是另外还有一层道理,不知法家可曾想到?”他并不等待郭朴的回答,继续说,“杀沈炼诚然是犯了天下的众怒,但沈炼论劾分宜以后,分宜把他的名字,放在白莲教徒的供词中,杀他只算是杀了一个白莲教徒,而且,这是圣旨;杨继盛因为在弹劾分宜的奏疏中有‘召问裕景二王’一语,被说成‘诈传亲王令旨’,触怒圣上,传旨定罪,成为以后杀他的张本。这是圣上的特旨。”徐阶看着郭朴,双手一摊,“法家,这是事实否?”

“这……”郭朴被问住了。

“圣上是英主,英主还会错吗?难道要圣上承认自己有错?”徐阶一连两个质疑,问得郭朴一脸无措。

“法家的奏疏一上,圣上难免会疑心三法司借机把杨继盛、沈炼之死归罪于他,必定勃然大怒,恐怕最后被问罪的倒是法家,而严公子却可以自在地回家了。”徐阶缓缓地说。

郭朴愕然失色:“元翁,这可如何是好?”

徐阶一改温和、缓慢的语调,神秘而又严肃地说:“老夫这里有一稿,正可供法家参酌。”说着,从袖中取出事先拟好的判词稿,请郭朴过目。

“喔?”郭朴接过疏稿,急切地看了起来,只见上写着:“严世蕃用倭者言,以南昌会地有王气,取以治第,制拟王者;又多聚亡命,交通倭寇,共为响应,潜谋叛逆。”

“啊?”郭朴大惊失色,禁不住叫出声来。

“事不宜迟,稍迟,则事将泄,从中谋事者必多,事将变矣!”徐阶异常决绝地说,“请大司寇派人将刑部大印取来,当场用印封识。”

郭朴迟疑良久,终于作出了决断:“只能如此办理了!”

第二天,徐阶便上了一道密札:“严世蕃潜谋叛逆,逆情非常。臣已与三法司查勘无疑,俱有显证。请陛下亟正刑典,以泄人神之愤。”旋即,对严世蕃、罗龙文斩立决的圣旨就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