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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门内承恩胡同北头路东,有一座府邸,这是嘉靖三十一年修造的裕王府。在胡同的南头路西,是同时修造的景王府。这个不起眼的胡同,一时成为京城关注的焦点。时下,景王刚刚到湖广安德之国就藩,景王府已人去楼空。裕王虽仍居府邸,然经过十余载的风吹雨打,裕王府也已显得破旧。

这天,是要给裕王日讲的日子。一大早,我就坐轿来到了裕邸。在首门外,轿子刚刚落下,就遇到裕王的管事太监李芳匆匆走了出来。

“喔,李公公,要办差吗?”我主动搭话说。这一点,我和高拱不同,他把对太监根深蒂固的成见形之于色,从来对这些人都是冷眼相向,更不会主动搭讪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吧,太监们对我,就格外亲热。

“哦,是张先生啊!失敬失敬!”李芳忙站定,鞠躬施礼。礼毕,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遭,向院内摆了摆头,低声说,“借张先生一步说话。”

我迈步走进王府,李芳也闪了进来,走到我身边,说:“殿下有一事,命小奴就教高先生。往昔都是晚上到高先生府中,这次事情有点急,殿下命即刻就去。小奴正发愁,高先生既是礼部堂上官,又掌翰林院,也不晓得眼下高先生是在礼部还是在翰林院?”

我心中暗自生出一丝妒意。高拱是裕王的首任、也是首席讲官,在裕邸九年,可是时下他已不再担任讲官,我才是现任的讲官,但是王府的大事小事,裕王都要派太监到高拱家里求教,要高拱来拿主张。在高拱的家里,有裕王手书的“忠贞”“启发弘多”的条幅。高拱去讲幄之日,裕王赐金缯甚厚,哽咽不能别,那个场面可谓催人泪下。现在高拱已离开裕邸数载,裕王对他思念不止,每每在日讲时,突然就会说出“高先生也曾如是说”之类的话,日前又手书“怀贤”两个大字,遣太监送往高拱家。

以我在裕邸两年来的观察,裕王似对高拱有须臾难离的依赖感。固然,高拱学识渊厚,任讲官九年,尽心开导,敷陈剀切,裕王获益良多,对高拱目属心仪也可理解;加之,高拱在裕邸九年,正是裕、景二王争立国本的关键时期,两府杂居,谗言四处,裕王日怀恐恻,端赖高拱周旋其间,出谋划策,一力维护,裕王对此心存感激也不奇怪。然则,裕王对高拱情份,似乎不仅仅是倚重、信赖乃至感激所能够概括的。

而高拱呢,他对裕王似乎也有种说不出的情愫。在我到裕邸的前夜,高拱特意对我描述了他心目中的裕王。以我两年来任讲官的心得,裕王是一个拘谨木讷的人,日讲时,裕王每每走神发呆,神情慵懒。道路传闻,也正因如此,虽然裕王是圣上仅存两子中的长子,可是圣上觉得他“木木”有余而聪灵不足,远不如比裕王小一个月的景王聪慧机灵。这或许也是储君之位至今尚在虚悬的一个缘由。至少,景王数年间迟迟未按制之国就藩,就是圣上喜爱他的一个明证。然则,高拱却一直认为裕王聪明特达,孜孜向学,是罕见的好皇子,足见他对裕王的观感与他人大不同。不惟如此,高拱对裕王牵挂非常,一日无王府讯息,乃至惴惴不安,茶饭不思。就在昨天,高拱的幼女五姐突然殇逝,我前去慰抚,悲伤万分的高拱还不忘特意嘱咐我,此事,万不可让裕王知之,免伤王怀。

“张先生!”或许是见我良久不语,李芳等不得了,“小奴使命在身,不敢勾留,告辞了。”

我这才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李公公,且留步。”我拦住李芳,“高先生不在部院。”

“喔?那、那……小奴何处可寻得高先生?”李芳急切地问。

从李芳的神情看,似乎今日之事,非同寻常;但我又不便明问,只好说:“李公公不妨到高先生府中去找。”

“多谢张先生!”李芳长长一揖,匆忙而去,刚要出首门,又回过身来,疾步跑到我面前,小声说,“张先生,差点忘了,殿下有命,今日免讲了吧。不过,冯家要到直房传达王命的。”说完,就急匆匆转身而去了。

“免讲?看来果有大事啊!”我暗忖,“不然裕王是不会传令免讲的。”边思忖着,边快步走进了直房,等待冯保的到来。

太监之间称呼,是在姓氏后加一个“家”字,李芳说到“冯家”,那一定是说的冯保了。冯保其人本是圣上身边的太监,因其在专为太监开设的“内书堂”修习过,粗通文墨,又苦练书法,写得手好字,圣上竟以“大写字”呼之,并命他侍奉斋醮法事。蓝道行所谓扶乩除奸,事泄后,冯保受到牵累,才被贬黜到了裕王府来。

我在直房甫坐定,“见过张先生!”随着一声轻唤,冯保走进了讲官直房。

“喔,是冯公公!”我站起身,以表示对他的尊重。不管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对太监不能轻慢。这是我从夏言失败中汲取的教训。

“喔呀!张先生快请坐!”冯保急急地说,“张先生站着,岂不折杀咱冯某!”

“哪里!”我淡淡地说。这当口,我细细打量了冯保一番,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身体微微发福,脸庞红润,两只大耳,长着厚厚的耳唇,一副福相。

“张先生,裕王殿下命咱知会张先生,”待我坐定,冯保一脸庄重地说,“裕王殿下说,今次日讲,免了吧!免讲之事,不必使外人知道。”

“喔?免?”我佯作第一次听到,露出吃惊的神情,“裕王殿下……”

“裕王殿下……”冯保踌躇片刻,又四下环视了一遍,低声说,“殿下在殿内踱步,焦急万端,正等着高先生的回话呢!”

“喔?那……”我本想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张先生,听说严世蕃被逮治了?”冯保近前一步,“裕王殿下闻知,破例饮了一杯酒呢!”

“多嘴!这个不安份的太监!”我心里骂道。可是我还是抑制住了愠怒:“冯公公,此话不可对他人说起。”

“哦,这个,咱明白的!”冯保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忙说:“殿下正惴惴不安,咱也不敢勾留,告辞!张先生恕罪!”说着,急匆匆离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坐在几案前,我思忖着。多年来,储位虚悬,人情汹汹,裕王检点言行,端庄恭谨,会有什么事发生,让裕王如此焦虑不安?既免讲而又不欲使外人知之,看来此事或许不那么磊落。这样猜度着,心中不禁生出被冷落的感觉,颇觉怅然。难道,在裕王的心目中,就只有一个高拱吗?我也是裕王的讲官啊,而且自思也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啊!府邸发生了大事,宁可焦急等待高拱的回话,也不向就在府邸闲坐的我垂询片言?

“张先生!”随着叫声,冯保又进来了。

“喔,是冯公公。”我忙起身,“裕王殿下怎样了?”

“高先生来了,高先生说,请张先生一同商榷。”冯保诡秘一笑,站直了身子,“传殿下之命:殿下说,高先生说请张先生一同商榷,就请张先生速来东暖殿商榷。”

我边跟在冯保身后往东暖殿疾步而去,边思忖着:不愧是知己,高拱不负我,没有把我当外人。这样想来,心里好受了些。但是,想到高拱昨夜丧女,今日居然会为裕邸之事过府商榷,又实在让我大感意外。

“先生啊——”尚未进得东暖殿,就听得殿内传来悲痛的苦声,“上天不公啊,对我先生何等残忍!”

是裕王的声音。看来,高拱丧女的事,裕王到底是知道了。

“殿下!”我进得殿门,边施礼,边悲切地喊了声,又转过身去,向着高拱,“玄翁!”

高拱眼睛红肿着,说:“叔大,镇静。殿下有要事垂询,不可以下臣的家事,误了殿下的大事。”

“先生——”裕王强抑着悲痛,哽咽着。

“殿下,臣命当如此,不必萦怀。”高拱安慰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我望着高拱,心中凄然,充满同情。命运对高拱实在不公。他原配不育,三十多岁才不得不纳一侧室曹氏,一直也未诞下男丁,连生了三个女儿,长女启祯不到十五岁夭折、次女启宗不到十四岁殇去,仅存的三女五姐,刚过了十三岁,又殁了!

“张先生,你快去,”裕王依然泪水涟涟,“去替先生经理五姐的后事!”

“这……”我愣住了,或许是裕王过于伤悲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哦,不可!不可!下臣家事,岂可劳动朝廷命官!”高拱忙制止说,“况殿下有要事垂询,张先生不可去!”

“可是,先生……”裕王悲切得说不出话来。

“快!快扶殿下到内里歇息,好生侍奉!”高拱命令垂手站立的李芳和冯保说。

李芳、冯保忙从坐榻上将裕王搀起,一人一边搀扶着向内殿走去。临走出东暖殿,裕王又回过头来,望着高拱叫了一声:“先生……”

我站在高拱身后,恭送裕王出殿,裕王的身影已然看不到了,高拱的目光还在直直地看着,一动不动。

“中玄兄!”我轻声唤道。

“喔!”高拱猛地回过神来,“裕王殿下如此伤悲,我心愧疚!家门不幸,我一人担之可也,岂能让裕王伤怀?”他连连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履挪动着,“可是,事体重大,我又不能不来;我一到,裕王紧紧盯住我,端详良久,问我双眼为何红肿。我不忍心欺骗裕王,不得不如实相告……”高拱像做错事的孩童似的,喃喃地说着。

“中玄兄,”我边扶高拱在坐榻上坐下,边说,“裕王既有要事就商……”

“喔呀!罪过!”我话尚未说完,高拱就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叫了一声。须臾,高拱恢复了平时的干练,用嗔怪的语调说,“裕王惹事了!”

“喔?”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多年来,鉴于储位虚悬,人情汹汹,裕王蛰居府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处事惟谨、动遵礼法,哪里还敢惹是生非呢?

“有一个李宫女,昨夜诞下一子。”高拱叹口气说,“这本是喜讯,然则……”

“噢,是这样——”谜底揭开了,我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下来。突然间,脑海里就闪现出李宫女的形象,继之,又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她和裕王**的场景。

虽然裕邸有几个李宫女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断定,这个生产的李宫女,就是那个姓李的泥瓦匠之女。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顿时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第一天来裕邸日讲,间歇便到讲房左近的花园漫步,突然看到一个使女正在采摘花瓣。见我走来,她并不惊慌,依然埋头做她的活计。我打量了她一眼,虽然只是个使女宫婢,可身材丰满、长相俊俏、举止端庄、韵味十足。她分明知道我在悄悄打量她,并不羞怯,偶尔,还会用顾盼的眼神偷偷向我投来。偷偷望去,那双眼睛似有勾魂的魔力,顾盼生辉的眼神一下子把我击得浑身酥软。管事太监李芳“张先生、张先生”唤了好几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不舍地离去。装做不经意间,我问了一句李芳,才知道,当年修造裕、景二邸,有个李姓泥瓦匠参与其间,此人不仅手艺精湛、为人活络,而且满肚子俚语讹言,插科打诨,甚是招人喜欢。突然有一天,李姓泥瓦匠带来了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说是他的女儿,想在裕邸谋个差使,混口饭吃。不知是看重泥瓦匠的为人,还是看得李女模样俊俏,就真的被留在府邸,当了一名婢女。仅仅两年多,到底,她还是和裕王成就了好事。是裕王属意于她,还是那勾魂的眼睛陶醉了裕王?倘若不是她有意为之,处境危殆、惊恐度日的裕王,未必会甘冒风险,放纵自己的。

“……”

“喔,是,是。”我只顾回想着李宫女,高拱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听到,只好支吾了一句。

高拱神情凝重地问:“倘若报上去,叔大以为,会怎样?”

我装作沉思的样子,猜度着适才高拱的话。他可能是说,裕王得子,按制,当报于圣上,这才问我报上去会怎样。于是,我搪塞说:“喔,尚需慎思详虑。”

高拱凄楚地说:“倘若是寻常百姓家,得了孙子,做祖父的是何等喜悦!然则……”说到这里,高拱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时下,当今圣上仅存二子,景王未育,裕王长子出生不久夭折,李宫女所诞之子,就是圣上事实上的长孙了。照说,报给圣上,他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圣上不是凡人,他有自己的主张。

圣上修玄崇道,就是追求长生不死,对于子孙,尤其是臣民认为具有潜在的储君身份的子孙,圣上内心,或许视作了不祥之兆。按照圣上的逻辑,承认了储君,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不可能长生不死;而且最盼他速死的,莫过于储君!因此,潜在的储君,就是圣上的最大威胁,也是他最为厌恶的敌人和极力防范的对象。裕王的处境因此变得极端危殆,遭受的摧残,也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裕邸经费拮据不堪,还时常不予按时拨付,有的竟一拖三载。例行赏赐也每每被截留不发。这些或许还可以忍受,人伦之苦,才是最大的摧残。十六岁的裕王出阁开府,想见自己的生母康妃,圣上不允;康妃去世后,礼部拟定了葬典,被圣上断然驳回,甚至不允许裕王去为生母送终。七年前,裕王得子,当时即为当今圣上的长孙,可是,圣上不许称贺,不准按制颁诏。裕王的元妃薨逝,按制称“薨”,圣上不准,只许称“故”。面对经历的这一切,裕王不敢稍有异议,还要恭恭敬敬谨遵父命,心境何其凄然!

我和高拱都非常清楚,裕邸周围,布满了侦缉逻卒,裕王一旦稍有过失,即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多亏高拱周旋维持,为裕王出谋划策,要裕王无论如何都要小心恭谨。因此,裕王蛰居府邸十余年,始终惊恐度日,如临深渊,给朝野的印象就是小心敬畏、动遵礼法,不敢稍有违制。如今裕王竟与宫女生子,倘若据实上报,不仅裕王动遵礼法的形象受损,而且还可能出现难以想象的后果。无论是裕王还是高拱,都感到事体重大,为此忧心如焚,惴惴不安,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倘若不报,万一走漏风声,会不会落得欺君之罪?兹事体大,我不愿轻易表明主张,便喟叹说:“景王已之国就藩一载有余,如今严世蕃又被下狱逮治,坊间皆云,裕王殿下的处境,必是好转。此言固有道理,然则仍是不明就里之论。”我的弦外之音是说,景王谋位也好,严世蕃欲烧冷灶立奇功也罢,固然是对裕王的威胁,但最大的威胁却是当今圣上,一切的关节点都在于,裕王储君的身份越是明晰,风险就越大!

高拱自然明白我的话外之音,他双手猛拍坐榻扶手,断然说:“隐匿不报!”说罢,高拱喊了一声,“来人——”

李芳应声从内殿疾步走过来:“高先生。”

“裕王殿下好些了吗?”高拱问。

“殿下一直在垂泪!”李芳小心翼翼地说。

“顾不得许多了,”高拱像是自言自语,旋即提高了声调,“你禀报裕王殿下,就说我和张先生有事要奏报。”

望着领命而去的李芳,高拱突然语调柔和地说:“真想看一眼可怜的小王子啊!”

高拱的一句话,使我顿悟了!看来,高拱对裕王,具有着父亲般的情怀!也难怪,高拱没有儿子,他一直以此为憾。于是,他把父亲对儿子的感情,移托到了小他十五岁的裕王身上;而裕王贵为皇子,却孤独无助,没有母爱,更没有父爱,惊惧不安中,从高拱身上获得了弥补,内心深处,恐怕已将高拱视作坚强的、可以依靠的父亲。

我正为自己的恍然大悟而惊奇着,裕王走了进来。高拱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边施礼边说:“裕王殿下,一切都不必萦怀!”言毕,对着李芳和冯保说,“你们听着,裕王府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顿了顿,又说:“你们也作个见证,这是我高某人说的,与裕王无涉!”

“你等要好生看顾小王子母子!”我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