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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接连下了三天,路断门封,整个京城,大白天已是车少人稀,入夜更是不见影踪。除了从鼓楼传出的报时的更声,似乎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息了。京师的冬夜,倘若没有逞强的风声,就仿佛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一袭黑衣的蒙面人悄悄靠进徐阶的府第,来到墙边,纵身一跃,翻进了院内,只发出轻微的踏雪声。在这一跃的瞬间,手中的钢刀在积雪的映照下,闪过一缕寒光。

“谁?”随着这沉闷的质问声,四五个男子蜂拥而上,把蒙面人团团围住。蒙面人见势不妙,转身跳墙而逃。众人正要追赶,就听到从书房传来一声低沉而又镇定的声音:“随他去罢——”随即,徐阶走了出来。

“老爷,是刺客!”一个彪形大汉报告说。

“随他去罢——”徐阶重复了一句,又嘱咐道,“此事,万不可声张。”

院子里又复归寂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似乎是徐阶已经料到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

徐阶回到书房,从几案的抽斗中拿出一份文稿,埋头看了起来。他看得非常仔细,每句话、每个字,都反复推敲,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推敲完了文稿,晨曦已经透过窗棂,悄悄钻进了徐阶的书房。徐阶微微一笑,长出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刺客的来历。既然对方使出了极端手段,居然派刺客前来刺杀他,那么恰恰说明对方已经黔驴技穷了。

“是时候了!”徐阶自言自语着,把文稿移到烛火上,顷刻间,文稿化为灰烬。

“来人!”徐阶唤了一声,顺手递给应声前来的男子一份勘合,“八百里快马,赶往袁州,知会李幼滋李御史,即刻上本奏事!”

男子领命而去,徐阶整理了一下冠带,加披了一件蓝色茧绸棉辍,在几名彪形大汉的簇拥下,前往西苑直庐。

自从袁州方面报告说,丹徒“邵大侠”到过分宜严府的讯息,徐阶就加强了戒备,无论是在府中还是上朝途中,都由私下雇佣的几名武林高手警戒护卫。但是今天,一出槐树胡同,拐上东四大街,徐阶就命挹从退去,昨夜刺客的光临固然令人不安,但他有理由相信,危险已经过去,所以他不愿意声张。原因当然不止于此,徐阶有自己的考量。绝不能让圣上感到是他自己为了取而代之千方百计扳倒严嵩,在圣上那里,他必须表现出与严嵩倒台毫无干系的样子,不仅如此,徐阶还三番五次给严嵩写信,在亲切慰问的同时,还表示倘若严阁老有需要关照之处,他当竭尽全力效劳。既然如此,严世蕃就没有理由派刺客来刺杀他,因此,徐阶就不能也没有必要声张此事。

虽然一夜未眠,但徐阶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今天晋见圣上,要禀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建言圣上尽快下诏,要各省推荐一至二名廉政官员,然后再由吏部会同都察院遴选出十人,树为全国廉政典范,大力表彰,号召所有文官向他们学习。

严嵩时代,最为朝野所痛恨的,就是“政以贿成,官以赂授”。所以,打出反腐倡廉的大旗,正是收拾人心、拨乱反正的重要举措。与采取大张旗鼓查办贪官墨吏的方式相比,徐阶更愿意采取树立正面典型的办法。况且,查办贪墨,难免会被理解为清算严氏的代名词,这会不会引起圣上的戒心,引发严党的反弹,都是徐阶不能不深思熟虑的。既然圣上明令不得再追究严嵩父子,徐阶就闭口不提了。严嵩离京半年多了,关于严氏父子的话题,在公开场合,就成了官场禁忌。似乎严世蕃被发配雷州、严嵩罢官回籍后,一切都风平浪静。但是,通过访仙御史李幼滋、袁州推官殷正茂,严氏父子的动向,尽在徐阶的掌握中。他在等待时机。好几次,从袁州带来的讯息在我看来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李幼滋和殷正茂的弹劾奏疏稿也秘密送来过好几次,但徐阶都不同意上奏。

八百里快骑几天后就送来了李幼滋奏稿的副本。徐阶阅后微微一笑,轻声说:“甚好。”

果然,当经过徐阶审阅过的李幼滋参劾严世蕃的奏疏送达御前仅仅一个多时辰,徐阶就应召走进了无逸殿。这时候,他看到的是一脸怒容的圣上:“徐阶,你快看看,这严世蕃大胆狂徒,简直是目无君父,可恶之至!你快说,该如何处置他?”

徐阶接过李幼滋的奏疏,草草看了一遍,露出满脸的惊讶:“竟有此事?”徐阶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臣孤陋寡闻,竟不敢相信李御使的弹劾是真是假,难道严世蕃真是如此目无王法了吗?”

“这样的事,谅一个小小的御使,也不敢编造。”圣上似乎要解除徐阶的疑虑。

徐阶暗自欣喜。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自从圣上在严嵩的《祈鹤文》上写下“不准”两个字,严嵩或许不明白圣上何以作如此批示,但他从这两个字中读出了圣上的怒气和决绝。为了这两个字,严嵩不得不离开南昌,回到分宜老家。这一次,严嵩真的有些绝望了,袁州府推官殷正茂三番五次前去拜访,他都谢绝了,整天足不出户,闭门读书。

但是,严世蕃并不甘心。早在被捕入狱前,他就给负责审理案件的刑部侍郎鄢懋卿定了基调:一要保命,二要保财。只要这两点做到,宁可判流刑,最后商定发配雷州。严世蕃已经做了两手准备,最好是在发配途中得到圣上赦免令,则毫发无损,凯旋而归;最坏的打算是,派人携重金在南雄等候,万一得不到圣上赦免令,则重贿解差,潜逃回籍。《祈鹤文》上“不准”两个字,让严世蕃断了获得赦免的念头,遂以重金买通解差,潜逃回了分宜老家。

突然之间,分宜严府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四面八方的无业游民、浪**子弟,纷纷向严府聚集,本来已经气派非凡的府第又开始大肆扩建。在江西四处“访仙”的李幼滋当即拟就弹劾奏疏,弹劾严嵩藏匿钦犯,有负皇恩。他派人把奏稿秘送徐阶府第。徐阶虽然对严世蕃如此目无王法、轻狂嚣张感到震惊不已,但是却否决了李幼滋的奏疏,主张还要等待。

不久,袁州密报,严世蕃的门客罗龙文在发配浔州的途中,也潜逃至分宜,与严世蕃会合。聚集在分宜严府的丁勇已达数千人之多。与此同时,殷正茂还报来了“邵大侠”被召到分宜的讯息。这“邵大侠”是有名的江湖浪子,经常介入官场是非,信奉“花人钱财、替人消灾”之训。殷正茂派入严府的坐探,探得严世蕃在醉酒后口出狂言,要取徐阶的首级,以解心头之恨。还探得罗龙文在到分宜之前,曾在其家乡福建泉州藏匿多日。这些讯息,都在瞬间禀报到了徐阶的耳中。

刺客的飘然光顾没有引起任何反响,甚至连徐阶的家人也一无所知。其实,徐阶早有戒备,毋宁说他在等待着刺客的光临。当刺客深夜闯宅事件发生后,徐阶已经胸有成竹了。他要做的,只是静待李幼滋的弹劾奏稿。徐阶生恐李幼滋冒然上奏,抓不住要害,反而会惹恼圣上,招来祸患。所以他坚持不经他审阅,不得正式上奏。尽管这样一来,徐阶必然承担幕后操纵的风险。

几乎与刺客同时光临的,是李幼滋的新奏本。这次,徐阶感到满意。严嵩持盈固宠有赖于严世蕃,而在劫难逃者,也必缘于严世蕃。集矢于严世蕃,必能成为清算严氏祖孙三代的切入口。李幼滋的奏疏,终于与徐阶的这个思路吻合了。

此时,在无逸殿里,看到圣上被李幼滋奏疏中揭参的严世蕃所作所为所激怒,徐阶就毋需再躲躲闪闪了,于是,他跪匐在地,慷慨陈辞:“陛下,臣每思之,想那严世蕃贪狡荒**,骄横狂妄,当其父在位时,气焰熏天,为非作歹;幸陛下明察秋毫,将其治罪发配,又命其父致仕还乡,此乃陛下念其父在朝辅政数十载,仁厚宽宏之举,然严世蕃不仅不思感念浩**皇恩,凛遵皇命,竟敢贿买解差,潜逃回籍;严世蕃习惯于荣华富贵,畏于吃苦,又奸猾多智,大胆潜逃亦可逆料,然既已潜逃回籍矣,却毫无收敛之意,复广延宾客,收纳亡命,营造崇楼巨厦,炫耀豪奢,显示威势,更有甚者,与罗龙文等乘轩衣蟒,诽谤时政,并以治第为名,聚拢丁勇四千余,大有阴图不轨之趋势。是可忍,孰不可忍?”

“拟诏,拟诏!”圣上一拍御案,“让袁州知府把严世蕃押解来京,严加勘问!”

“臣遵旨!”徐阶答道,“不过,严世蕃蓄养丁勇数以千计,臣以为还是命锦衣卫前去缉拿,事前万不可走露风声。”

“快去妥为布置!”圣上命令道。

当天午后,在通往江西的官道上,锦衣卫马队急驰南下。行前,首辅徐阶奉旨训话,要求他们昼夜兼程,不得声张,到袁州后,由袁州推官殷正茂前引,乘夜深人静之际,悄然行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严世蕃、罗龙文带离严府,押往袁州,解至京师。

一个月后,严世蕃、罗龙文被押解到京,投入刑部大牢。

严世蕃进得牢中,不失风度地一笑,喊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这句话,当即就在京城传播开了。

难道,严世蕃还有新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