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性命攸关的游戏 1

严氏父子的倒台,远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让多年来压抑的愤恨得以释放,带来欢快和轻松;反而增添了些许紧张情绪。

在不少人的眼里,严嵩不仅是祸国殃民的大贪官,简直就是国中头号大草包,可他却在首辅位置上岿然不动达十七年之久。当不得不放弃手中的权柄时,空虚、失落和害怕清算的恐惧像恶梦一样缠绕在严嵩心头。官场上,最怕下台的,恰恰是威信扫地、声名狼藉之人。因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对不会放弃努力。

严嵩之所以悄然离京,正如徐阶推测的那样,就是他努力的一部分。严嵩明白,自己已经是待罪之身,能够用实际行动来表明对圣上忠顺的,就只有乖乖离京这一个选择了。要走得快、走得急,要缩头夹尾,让圣上看看,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他几十年的老臣,对他是何等地顺从。

但严嵩并没有绝望。要他归乡的圣旨看不出圣上对他的怨怒,更没有丝毫决绝的成分。唯一的过错就是教子不严,如此而已。他走后圣上连续发出的两道谕旨,更使他看到了转机的曙光!从圣旨看,圣上对罢黜他,分明是怨气冲天了。圣上既然是心生悔意,说明突然罢黜他,并非是圣上的本意,至少,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那么,促成圣上一时冲动罢黜他的,也不会是邹应龙,因为严嵩从邹应龙的奏疏中,看不出有什么新意,与以前一个又一个弹劾他的奏疏相比,邹应龙的奏疏言词上并不比其他人更激烈、更有说服力。严嵩深感,圣上骤然下决心罢黜他的背后,定然另有隐情。只要查出隐情,对症下药,就不愁没有转机。

刑部侍郎鄢懋卿是严嵩的义子,他于惶惶不安中,突然听到有了一线转机的讯息,喜出望外,办起事来也就格外用心。他以刑部要查办案件为名,分别悄悄拜会了圣上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奉上了黄灿灿的金子,酒酣耳热之际,漫不经心地说着宫中的逸闻轶事。很快,就探得蓝道行扶乩之事。

这个讯息令严嵩兴奋不已。只要揭穿蓝道行伪造上天乩语之事,就等于解脱了皇帝奉玄除奸的心理死结,顺势追究幕后主使,一举揭开徐阶与蓝道行合谋蒙骗君父的弥天大谎,自可反败为胜,复仇雪恨!于是,鄢懋卿显得大方异常,又给圣上身边的小太监送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蓝道行伪造天乩,又唆使杨继盛的侄婿御使邹应龙弹劾前大学士严嵩,蒙骗君上。”小太监们开始散播着这样的传言。

圣上正为严嵩的突然离去耿耿于怀,听到传言,将信将疑。先是忍不住颁发了那道令人匪夷所思的御旨,说谁再提严嵩父子的事,就与邹应龙俱斩!这实际上已透露出圣上的怀疑。只是,圣上不便发作,毕竟,邹应龙弹劾严世蕃贪墨成性、居丧**乐的罪名,历历有据,升转邹应龙的诏书也刚刚颁发,没有借口斩杀他,只能通过诏书来发泄自己的愤恨。同时,圣上也在不动声色间,观察着道士蓝道行的一举一动。圣上发现,自从严嵩垮台后,蓝道行的脸上,总是挂着前所未有的得意神色。

猜疑心很重的圣上,终于下令逮捕蓝道行。蓝道行突然间从神的代言人变成了欺君罔上的罪人。

年已过百的蓝道行是个侠义有风骨之士,任凭鄢懋卿千方百计诱逼他招供扶乩之语乃是与徐阶、邹应龙共谋,但蓝道行始终坚持扶乩之语来自天意。他凛然道:“除贪官自是皇上本意,纠贪罪自是御使本职,干徐阁老何事?”

鄢懋卿无计可施,最后只得以欺君罔上之罪,报请圣上将蓝道行斩立决。

逮捕蓝道行、杀掉蓝道行,徐阶始终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每想到这一点,徐阶都感到无限的愧疚。即使是那些无中生有弹劾过他的人,徐阶每每设法替他们说情缓颊,而却不能替蓝道行进一言之责。他知道,救助蓝道行,就等于暴露自己,到头来不仅救不了蓝道行,还极有可能葬送了自身,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的动作。尽管徐阶表面上对道士恭敬有加,内心深处却对这帮装神弄鬼、混吃混喝的道士充满鄙夷,唯对蓝道行其人却心存感激。

随着蓝道行之死,把一个秘密也永远带走了。许多人好多天来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可是,朝廷的诡异气氛,并没有消散的迹象。就在蓝道行被斩后不过旬间,那天我刚刚吃完晚饭,徐阶就派人十万火急地把我召到府里。走进书房,尚未寒暄,徐阶就把一叠文稿递到我手里,边说:“叔大,你看看这个吧。不妨研判一下,圣上看后,会如何?”徐阶神情凝重,忧心忡忡,“蓝道行的鲜血提醒吾侪,严氏虽告失势,但并不等于失败。”

我吃惊地看看徐阶,忙埋头阅读文稿,是访仙御史李幼滋从南昌紧急送来的。

李幼滋禀报的讯息是,严嵩自悄然离京,一路不紧不慢,盘算着日子,倒计时日,不早不晚,刚好在万寿节前抵达南昌。万寿节是圣上的寿诞之日,严嵩在南昌由当今圣上亲笔赐名的“妙济万寿宫”内,邀集道士举行盛大的斋醮祝寿仪式。严嵩还特意邀请“访仙御使”李幼滋亲临观瞻。

从京师到南昌,一路上严嵩悉心探寻,不仅访得有召鹤秘术的道士蓝田玉,还寻得不少道法秘笈。在斋醮仪式结束后,严嵩把符笈秘法,连同精心撰制的《祈鹤文》一起,交到李幼滋的手里,请其代为转呈。严嵩像见到亲人一样,拉着李幼滋的手,哽咽着倾诉自己对圣上的思念之情,祝颂圣上皇仁无疆,玄修顺畅。李幼滋不得不派人把严嵩的《祈鹤文》并道法符笈一并送达京师。《祈鹤文》的副本也连同密函,送到了徐阶手中。

还有一个秘密,徐阶是不会知道的,那就是,我特意嘱咐李幼滋,务必向严嵩转达我的问候,表达我对严嵩的思念之情。尽管这是我为万全虑,但是也一定使严嵩感到,朝廷中人心向背,对他是有利的。所以,严嵩必然感到,揭穿、审讯蓝道行虽然未能反败为胜,可是至少解开了圣上奉玄除奸的心结,那么,通过努力让圣上重新召用,也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徐阶一定是摸透了严嵩的底牌,所以才忧心忡忡。但是我看完了李幼滋的密函,又把严嵩的《祈鹤文》副本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危险性,对徐阶如此惴惴不安,感到有些茫然。

“分宜深知圣心啊!”徐阶感叹了一声,说,“当今圣上性格刚强,恩威莫测,应付这样的皇帝,唯一的法宝就是柔顺。许多臣子不知道这个奥秘,以为大义公理在手,就可以顶撞圣上,逼迫圣上,结果碰了个头破血流。不能有顶撞之嫌、更不能有逼迫之嫌,而是要圣上产生同情之心。分宜就是要让圣上知道,他对圣上是何等地忠顺,圣上要他走,他就毫不迟疑地走了,连一句怨言都没有!而一路上,却访仙询道,求法觅笈,祝寿祈福,又精制《祈鹤文》上达,目的只有一个:要圣上明白,在他这个被罢黜的老臣心目中,关心的只有圣上一人。”

我终于明白了徐阶的担忧,于是推断说:“圣上一定会被严嵩的《祈鹤文》所打动,很可能生出复起严嵩之意。”经过多年的观察,特别经过徐阶的提醒训导,我对当今圣上的心思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固然,他时常表现出恩威莫测、忽功忽罪、刚强执拗的一面,但一旦有人让他感到柔顺可悯,动了恻隐之心,他立即就会表现出少有的大度宽宏。

徐阶点点头。

“那就在《祈鹤文》里寻找破绽!”我断然道。几年前,为整垮吏部尚书李默,赵文华不是就在他出的会试考题上作了文章吗?这些,我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眼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徐阶召我来的目的,显然也是这个意图。所以,我又一次拿起《祈鹤文》,反复研读起来。严嵩一定是花了相当的功夫,这《祈鹤文》写得词句华丽而又充满感情,堪称佳作精品。我们读了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推敲,还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书房里被失望、焦灼的情绪笼罩着。

“着啊!”我兴奋地叫了一声,“师相,看这句话:‘臣已八十有一,天伦之乐、人所共盼’,就从这里作文章。”

断章取义也好、故意歪曲也罢,只要能先发制人,让圣上感觉到严嵩的《祈鹤文》动机不纯、别有用心,让圣上感到严嵩明里是在颂扬他,暗里却是在抱怨他甚至利用他,目的就达到了。因为当今圣上隐身幕后,总是疑神疑鬼,生恐臣子利用他、欺骗他,更不能容忍属下胁迫他。

终于理出头绪了,我和徐阶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午后,圣上召见徐阶。

“朕读这《祈鹤文》,真是思绪万千。到底是相处多年的老臣了!”圣上感叹道,“徐爱卿,对严嵩这样的老臣故旧,要降旨奖勉。”

因为有了昨夜的研议,徐阶已胸有成竹。但他还是假装第一次看到《祈鹤文》,又读了一遍,眼中不时还放出惊羡的光。读了一遍,似乎意犹未尽,捧在手中,连声感叹说:“不愧是圣上的老臣了,前辅未忘恩遇、忠贞不移,臣为之动容啊!陛下仁厚,不忘旧臣,下诏奖勉,令臣感动不已。臣这就遵旨拟诏,奖赐前辅银二百两、彩缎五十匹。”徐阶顿了顿,又说,“不过,臣以为,前辅所求者,非银两绸缎,若陛下念前辅忠君之至诚,可否了其一桩心愿呢?”

“严嵩无非以此来为朕祝寿祈福,还有他意?”圣上警觉地问。

“陛下,前辅文中有一句话,臣看后颇觉酸楚,”徐阶翻着《祈鹤文》,缓缓道,“前辅文中有‘臣已八十有一,天伦之乐、人所共盼,今蒙恩还乡,得遂初愿,臣不禁感激涕零’之语,臣窃以为,前辅的意思是,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享受天伦之乐是他的最大愿望,可是这个愿望因为他唯一的儿子严世蕃被流放而难以实现。臣代前辅恳请陛下开恩,赦免严世蕃之罪,准其还籍侍奉乃父,以遂前辅安享天伦之微愿。”说着,徐阶起身跪地,叩首求情。

徐阶是在欲擒故纵。圣上召他来,连议论一番的程序也没有,就是要他起草嘉勉严嵩的诏旨,这让徐阶颇是惶恐不安。有了一次奖勉,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接下来,就不仅仅是奖勉那般简单了。徐阶深知,严嵩已老迈,智虑衰颓,精力不济,要有所作为,不能不倚仗严世蕃,照此延展下去,紧接着,严嵩就会在时机成熟时请求圣上赦免严世蕃,而圣上一旦动了恻隐之心,爱屋及乌,赦免严世蕃是完全有可能的。徐阶不能不先发制人。

“喔?朕再看看。”圣上疑窦顿生,他拿过《祈鹤文》,把徐阶引述的一句话看了又看,冷笑道:“哼哼,朕最恨借题发挥、别有用心之文,祝寿就是祝寿,用不着借题发挥,以遂私愿!”说着,把《祈鹤文》往御案上一摔,“什么八十有一,八十岁就能让朕饶过他的恶子吗!姜子牙八十岁才出山为官呢!”转眼间,圣上对严嵩的同情被愤怒所取代。

徐阶暗自高兴,但是却佯装诚惶诚恐,说:“陛下息怒,臣妄自揣测,贸然替前辅求情,陛下万不可怪罪于前辅佐!奖勉诏书,臣还是拟旨颁发吧?”

圣上不语,拿起御笔,在《祈鹤文》上写下了两个字:“不准!”

“不准”两字御批在精美的《祈鹤文》上,显得不伦不类。除了我和徐阶,南北两京的大小臣工,谁也不知道,圣上何以在一篇祝寿文上,批了“不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