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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大,你何必急急回来?”在徐阶的书房里,寒暄甫毕,徐阶就忧心忡忡地说。

徐阶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此前,我已经拜会了高拱,从他的讲述中,我清楚地知道,时下的政局,与三年前相比,依然如故。一次次谏诤,一次次弹劾,不过是在死一般寂静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而已。涟漪很快就消失了,水面依然死一般沉寂。隐身西苑的圣上一如既往地醉心于他的斋醮祷告,乞求长生不老;裕王殿下恭谨低调,尽力塑造着好皇子的形象;当国的宰辅也依然一边逢迎讨好着今上,继续颂扬着太平盛世的美景,一边像商贾似地集聚着个人的财富;位在中枢的徐阶,似乎束手无策,既无力保护自己的学生,更没有办法扭转局面,越发谨小慎微,不但对严嵩,即使是对新入阁的袁炜,徐阶也礼让三分,除了在内阁当直,就是闭门谢客,遇事依违,只是把整个的心智,用在精制青词上,以此邀取帝心,乃至京城官场对徐阶有“一味甘草”“四面观音”之讥。

可是,我对徐阶避威保位、容悦顺从、随事调和的表现,已经深为理解。三年前,我不仅没有向徐阶辞行,还留书一封,言语多有抱怨乃至责备。经历了杨继盛事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自己和徐阶实际上采取着双重标准。自己可以而且应该俟时以待,周旋各方;而徐阶则应该与一意维持的局面“慨然一决”,以快平生。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在权力核心,人微言轻;而徐阶已经位列宰辅,理应担当。自杨继盛事件以后,我对徐阶却完全理解了。我已经细细体会出,徐阶的谋略,分明是在严重扭曲的官场人际关系中,不得已才采取的手段和保护色。我也深深感觉到,徐阶对我依然信任如故,并未因六年前我留书责备他而稍有变化。他一句“何必急急回来”的话,就是明证。

“学生总在家盘桓,家父不能谅解。”我向徐阶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接着又说,“三年前,学生连辞行也没有,还……”

徐阶摆摆手:“不必提了。”沉吟了片刻,“叔大拜访过严阁老了吗?要先去拜访严阁老,切莫引起他的猜忌。”

我点点头,回答说:“是。”

事实上,在拜访过高拱,了解了朝廷动向后,我就登门拜访了严嵩。严嵩依然和蔼可亲,但是对我的归隐,似乎颇有微词。我特意说:“现今清明之世,英主贤相据于庙堂,为国操劳;学生安能悠游山林,放弃责任?故贱体稍安,就急不可耐登程返京,若能效犬马之力,也不枉元翁期许栽培之厚意。”可是严嵩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话中有话地说了句:“年轻人,勿着急,慢慢来。老夫年过五旬才有了展布的遇合,叔大刚过而立,不要着急。”自己的心思被严嵩看穿了,我感到尴尬,也有些心灰意冷。此刻,徐阶提到这个话题,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顿时就笼罩心头,于是又补充说:“学生体会出,严阁老对学生归乡之举,似有些微词。”

徐阶一笑:“严阁老或许联想到他当年的钤山十年了吧!是时宦竖当道,隐居乃无奈之举,也是为了养望;而当下乃清明之世,君圣相贤,歌舞升平,而才俊如叔大者,却归隐而去,当国者难免心生不悦。”

“师相说的是,”我回应说,“大抵严阁老正是作如是观。”

“想必,仲芳、纯甫、元美的情形,叔大都闻知了。”徐阶一脸无奈,“为师以为,叔大还是暂时离开京城为好。”

“可是……”我支吾说,不知作何回答。

“叔大可稍作整备,为师来想办法。”徐阶决断说。

返回京城刚刚销假,我就又一次南归了。此番南行与前次不同,不是因病乞休,而是奉旨出差:赴汝宁册封崇王。崇王薨逝,按制,由其长子承袭王位,而朝廷则要派人册封。这是一个轻松的差使,翰林院编修、检讨无不视为美差,纷纷钻谋着要去汝宁,而徐阶则刻意安排我担任专使。行前,他还特意嘱咐我,不必着急,可慢去慢回,汝宁离江陵不远,或可顺道回家。所以,册封典礼完毕,我便回到江陵,又应几位缙绅之约,赴武当山一游。

这天,我正在武当山游览,江陵派人专程送来了李幼滋的来信。行前,我和李幼滋约好,一旦政局有了新动向,就及时写信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展读李幼滋的来信。果然,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冲、董传策,同日分别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这三个人,两个是徐阶的门生,一个是徐阶的同乡!朝野索性以“三门生上疏”称之。

“董传策疏列严嵩坏边防、鬻官爵、蠹国用、党罪人、骚驿传、坏人才六罪。疏言:‘今诸边军饷岁费百万,强半贿嵩,遂令军士饥疲,贼寇深入。’吴时来疏中列举了严嵩父子纳边臣之贿,以贿多少而定官阶的罪状后称,‘除恶务本,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官邪,官邪由执政之好货,若不去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张冲的奏疏也说:‘户部岁发边饷,本以赡军,自嵩辅政,朝出度支之门,幕入奸臣之府。输边者四,馈嵩者六。臣每过长安街,见嵩门下,无非边镇使人,未见其父,先馈其子;未见其子,先馈家人。家人严年,富已数十万,嵩家可知。私藏充溢,半属军储,边卒冻馁,不谋朝夕,……自嵩辅政,藐蔑名器,私营囊橐,招权罔利,兽攫鸟钞,无耻之徒,络绎奔走,靡然从风,有如狂易,而祖宗二百年培养之人才,尽败坏矣!’三人同日上疏,内容如出一辙,都紧紧抓住圣上忧心的边防之事作文章,此绝非巧合!”李幼滋信中说。

“回京!”看罢李幼滋的来信,我当即做出了决定。从这三人的身份到他们弹章的内容,都向朝野传达了一个讯号,徐阶开始向严嵩发起进攻了!至少,也应该是进攻前的试探。以徐阶的沉稳老练,倘若没有相当的把握,不会如此贸然发难。当此政局转折关头,正是历练自己的绝佳遇合,我不能无动于衷。

可是,就在一切整备停当,即将出发的前一天,又收到了李幼滋的来信。“三门生”弹劾严嵩之事已经有了结果:三人均被贬谪烟瘴之地。

“何以如此?”李幼滋信中说,“弹章上达仅仅一天,三人就被御批贬谪,朝野议论纷纭。”更奇怪的是,与“三门生”被谪贬的同时,圣上下诏,为徐阶加吏部尚书的兼衔。虽然这个兼衔是虚职,但也是内阁大臣晋升身份的一个台阶。如此矛盾的讯号,让以“小诸葛”自诩的李幼滋也感到莫明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