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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三年了,虽然回京实属迫不得已,但是,抬眼望见春明门,我还是有些激动。

“太岳——”远远的,前来迎接的李幼滋就亲切地叫了起来。在我离京前,帮衬着李幼滋在严世蕃那里转圜,分发他到刑部做了主事。三年未见,李幼滋已然发福,走起路来有些左右摇摆。

“楚侗这个人,说好的一起来接太岳的,何以迟迟未到呢?”李幼滋边向春明门内张望,边抱怨说。

“义河,让你的书僮在这里候楚侗,他若来了,就让他到我家里去,你快上车吧!”我下了马车,拉住李幼滋的袖袍,笑着说,“一个多月未通音讯了,不知京城有些什么动向?不瞒义河说,一看见这春明门,我立时觉出自己真是乡野之人了,闭目塞听,懵懵懂懂。”

进得家门,甫一坐定,李幼滋就一脸肃穆地说:“太岳,你还不知道吧,沈纯甫被杀了。”

“喔呀!”我大吃一惊,“是沈炼吗?当年因为参劾严阁老,被发配保安为民。这都过了好几年了,何以突然被杀了呢?”

“这沈纯甫也太疏狂了!”李幼滋说,“保安地处塞外,当地百姓受尽鞑虏劫掠之苦。沈纯甫一到保安就说,是奸臣严嵩误国,才使得老百姓日受鞑虏侵扰;而他是因为参劾严嵩被发配的。所以当地百姓对他崇敬有加。这沈纯甫常常召集百姓,说是讲京城的新鲜事,实是借机痛骂那位老人家,还扎了三个稻草人,一个写‘唐朝奸相李林甫’,一个写‘宋朝奸相秦桧’,一个写‘明朝奸相严嵩’,聚集百姓向稻草人射箭。”

“嗯,这些,此前也听到过的。严阁老痛恨之,也是常情。”我说,“不过,因为这些,也不好杀他的吧?况且,参劾严阁老者多矣,除了杨仲芳,也未见得如此下场啊?”

“说的是啊!要不说沈纯甫太疏狂了呢!”李幼滋两手一摊,说,“他日日大骂那位老人家不止,也没有谁去理会他。可是,他对宣大总督杨顺,也百般羞辱痛骂,杨总督巡视保安,沈纯甫率众拦马,痛斥他见了鞑虏如同老鼠见猫,对百姓却如狼似虎。”

我默然,在想,倘若我是严嵩,能不能忍受。

“事有凑巧,也该沈纯甫倒霉!”李幼滋继续说,“宣大闹白莲教很凶,朝廷严令取缔邪教,缉拿白莲教徒,而沈纯甫日日聚众射箭,其中就有几个是白莲教徒。至于沈纯甫是不是白莲教徒不可知,反正杨总督连他一并缉拿,定为白莲教徒。名册经圣上御览,下令就地处决,沈纯甫连同几个白莲教徒都被斩首了。朝野都说,这是那位老人家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我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杀沈炼到底是不是严嵩指使我不敢肯定,但是杀了沈炼确乎解了严嵩心头之恨。

“沈纯甫何苦来哉!”李幼滋摇头不止,“图一时之快,于事无补,却丢了性命!要我看啊,身处官场,疏狂不得啊!”

“疏狂不得!”我附和说,心里却又想,何止疏狂,正直也是危险的,杨继盛之死就是例证。但是我没有说出口,而是问李幼滋:“义河,杨仲芳之死,京城是不是也有借刀杀人的舆论?具体情形如何?”通过李幼滋的信函,我已经知道了杨继盛何以在下狱两年后被斩首的缘由。当时,浙江总督张经因抗倭不力受到弹劾,圣上御批张经“党奸恶直、沮法怨上、罪不可贷”,刑部判监候斩。按例,秋决时,刑部都要在监候斩的人犯中选出执行斩刑的人犯呈报御批。这一次,处决人犯的名册,张经列于首位,杨继盛列在其中,圣上朱笔一挥,张经、杨继盛等人,都被执行了斩刑。

李幼滋听我说到杨继盛,一下子来了兴致,“喔呀,议论多多!当时的情形,实在……”

“谢罪谢罪!”随着话音,国子监教授耿定向进来了,打断了李幼滋的话。

“楚侗,”李幼滋指着耿定向说,“你不像样子哟!约好一起去接太岳的,你老兄却……”

“别提了,别提了!”耿定向摇摇手,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出了奇事啦!道路为之堵塞,我的马车一时过不去!”

“喔?”李幼滋两眼放光,“快说说,快说说!”

“说出来二位可能不信,”耿定向诡秘一笑,“王元美兄弟二人,跪在严府大门外,为其父求情!”

“啊?”我惊诧得瞪大了眼睛,“楚侗,是你亲眼所见?”

我的确是不相信。王世贞何许人也?那可是文坛领袖、天下名流啊,真可谓声华意气,笼盖海内!这些年来,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其门下,若得王世贞片言褒赏,即声价骤起。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晚我和王世贞一科进士及第,加上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乃父王忬,父子三人,同朝为官,一时传为佳话。对于王世贞,严嵩曾经费尽心机笼络他,他始终都不肯买账,不仅不承认严嵩“兼采风雅权”,而且还议论时政、藏否当道,严嵩不得不施展调虎离山之术,打发他到青州去当兵备副使。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跪在街头向当国者求情呢?

“是啊,我开始也不信。”耿定向说,“本来要去接太岳的,我算好了时辰,雇车出门,远远就看到黑压压一大片人,堵住了街道,人群里议论纷纷。说是王元美兄弟二人跪在严府门口,口口声声请求元翁替乃父转圜。”

“到底是听人议论还是你亲眼所见?”我追问说。

“亲眼所见!”耿定向语气坚定地说,“要不,何以未能迎接太岳你啊!就是因为要看个究竟。人又那么多,穿行其中,实在辛苦。”

“喔?那我明白了。”李幼滋若有所思地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我来说吧,”李幼滋抢先道,“这王思质老先生,进士出身,除了巡按湖广、顺天以外,差不多都是充当军帅了。”

“义河,扯远了吧?”我打断了李幼滋。思质是王世贞的父亲王忬的号,李幼滋显然是想从王忬的经历说起,而这些是我早就知道的。王忬虽为文臣,却多兼军帅,先后统兵迎鞑虏、抗倭寇,屡经战事。“庚戌之变”时,以顺天巡按,统兵总督通州防务,受到圣上嘉许;巡抚山东时,因江南倭患日炽,出任提督军务,巡抚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任用俞大猷等效命疆场。当是时,备倭山东的戚继光得知王忬之子王世贞与我同年,还托我转圜,得以调任浙江都司佥事,旋进参将,辅佐俞大猷抗倭,倍受王忬嘉赏。正是王忬善用人,抗倭有功,遂调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不久即以右都御史加兵部右侍郎,巡抚大同,统兵抵御鞑虏,为北边防务之第一重臣。

“莫急!”李幼滋说,“出事就出在这里嘛!往者思质公屡立战功,唯不久前滦河一战失利,竟被逮治!圣上口谕:‘诸将皆斩,主帅焉可从轻发落?’眼下,思质公真是命悬一线,难怪元美兄弟要跪求那位老人家呢!”

“何以如此?”我问。

“救父心切嘛!”李幼滋顺口说。说完,似乎明白了答非所问,于是自嘲地一笑,说:“说来话长,太岳别嫌我罗唣。适才太岳不是问起杨仲芳之事吗,我敢断言,王元美有今日,即和杨仲芳有关。”

“喔?”我一惊,一时还有些不解。王世贞乃父的牢狱之灾,怎么就和杨继盛有关涉了呢?官场上的恩怨,竟如此繁杂,稍有不慎,即勾连其间,惹祸上身了。

“太岳有所不知,”李幼滋调整了坐姿,开始侃侃而谈,“乙卯冬杨仲芳论报,在青州的王元美得知后,火速回京,托所知到那位老人家府中疏通解救不遂,又代杨仲芳之妻拟写了奏疏,向圣上和那位老人家求情,还给狱中的杨仲芳送药送汤,请狱卒多加照应。杨仲芳临刑前,向王元美托孤,就斩后,王元美当众把朝袍脱下,盖在杨仲芳尸身之上。其后,杨仲芳一应丧葬,皆王元美出面经理。此为妇孺皆知之事,那位老人家不可能不知之。他本对王元美不买他的账耿耿于怀,能放过他吗?”

“以我看,”一直默默无语的耿定向缓缓道,“要害者二。一则,杨仲芳死后,王元美拟写祭文,暗指杨仲芳之死,乃严阁老陷害,此祭文传诵一时,坊间因此皆将杨仲芳之死归罪严氏父子;二则,王元美乃文坛领袖,天下名流,他带头经理杨仲芳丧葬,颂扬杨仲芳伟男子大丈夫,使得上至士大夫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趋之若鹜,朝廷罪臣的丧葬,竟隆重异常,轰动京师。此举在严阁老看来,无疑有示威之意。”

“喔,好悬!”我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句,说得李幼滋、耿定向两人有些莫明其妙。其实我是庆幸自己归隐得及时,不然面对当时的局面,作为杨继盛的同年,我实在难以自处。

“嗯,楚侗说得有道理。”李幼滋接着耿定向的话茬说,“那位老人家对王元美切齿,必寻机报复,适逢思质公滦河失利,那位老人家抓住圣上对败战将帅果于杀戮的心理,遂……”

“猜测而已。”我打断了李幼滋的话,“倘若没有那些瓜葛,安知圣上就不惩治王思质?圣上愤于南北两欺,将帅无能,遇敌即溃,对败战将帅,每每大开杀戒,此人所共知者;况圣上口谕‘诸将皆斩,主帅焉可从轻发落’当出自宸断,因何皆归罪严阁老?”

“这……”李幼滋被我问住了,他转向耿定向说,“楚侗,后来呢?王元美不会还一直跪在严府门前吧?”

“哪里会呢!”耿定向扬了一下手,“不到半个时辰吧,就有人从里面出来,把王元美兄弟扶进了严府。”

“那就看其后如何演进咯!”李幼滋幸灾乐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