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怪人李贽 1

荆州城外的小湖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土丘,在土丘南麓,仅有三五椽支撑的小茅屋,成了翰林院编修张居正的隐居之所。半亩修竹郁郁葱葱,一只瘦鹤悠然觅食。一个三十岁的归田之人,或闭门读书,或在田中疾耕,最大的心愿就是暂时忘却烟华京师带给我的无尽烦忧。

初回江陵,我还不得不与当地名流绅矜唱和往来,甚或结伴出游。后来,李幼滋来信说,我在家乡的行踪,在京师略有传闻,说一个因病休假的人,不能在朝廷供职,何以能游山玩水?倘若此讯息传到严嵩耳中,那他必定对我心生不满。我在向他辞行时反复申明,当今君圣臣贤,本不该归去,怎奈疾病缠绵,求治不愈,才不得不归乡的。之所以如此,就是怕严嵩以为我是“归隐”。因为归隐、不仕,一向被视为士大夫保持人格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所谓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又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道防线,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令名,也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尊严。正因如此,归隐本身,常常被理解为与当道不合作、表达对时局不满的一种方式。无论如何,我不能向严嵩传达出这样的讯号。所以,收到李幼滋的这封来信后,我就闭门不出了。

这天,游七一早就到荆州城里送取信函了,我正在埋头读书,辽王府的差人走进了茅屋。

“辽王欲请太史公到府中餐叙。”差人递过辽王的邀贴说。

我接过邀贴,沉吟不语。

原以为回乡后至少能够求得宁静,不曾想到,又遇到如何应付辽王这个难题。辽王的劣行,整个荆州乃至湖广,可以说家喻户晓。按祖制,亲王是不得擅自外出的,但辽王却公然到湖广各地追逐自己的爱好。可是,没有人能够约束他,甚至公开指责他。因为,他不仅是亲王,还是当今圣上的同道。当年殷世儋奉钦命册封辽王为“清微忠教真人”,有了这个崇衔,对他的任何非议,在圣上看来,就是对修玄崇道的不满,进而言之,也就是对圣上的不满。尽管除了圣上,谁都看得出,辽王崇道是假,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女人,可是湖广的官员、朝廷的钦差,没有一个人参劾他。

当年辽王的母亲曾经教训他说,若不争气,将来必为张生穿鼻!辽王恨恨然,很快就实施了报复,将我的祖父虐酒而死。十五年荏苒而过,或许他对过去的一切早已忘却,而为眼前的成功所陶醉,无所顾忌地追寻着自己的快乐,也数度兴高采烈地到小湖山拜访。这辽王虽然以艳游作乐闻名于江陵,但他附庸风雅,喜欢吟诗作赋,竟以曹子建、李太白自命。“叔大是做过翰林的人,”辽王一副豪爽的样子,“诗总是会做的,就唱和唱和嘛!”辽王说话的语气、神情都流露出咄咄逼人的霸气。因为心中埋藏着仇恨,所以我对辽王充满厌恶;但同时又对他的霸气感到欣羡。我既不能流露出厌恶,也不能流露出欣羡,只有礼貌周全地应酬。一首《和贞一王孙八岭韵》交稿了,又催写《味秘草堂赋》,什么“瑶章惊锡蓬莱阙,羽节高悬太乙宫”;什么“江上初闻小有洞,年来不住大罗天”云云,写了一首又一首。

可是,这次看了辽王的邀贴,原来是命我到府商榷为辽王府承奉王大用撰写墓志铭之事,我不能不婉拒了。辽王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呈报,照例该有承奉的署名,可王大用拒绝署名,辽王就偷偷地把承奉印盖上,王大用因此气死,此事已传遍江陵,只是没有人敢揭出来罢了。辽王命我给王大用写墓志铭,无非要借我的嘴,颠倒是非,掩盖他的丑行,甚或还要借机享受对他的吹捧。

我拿起笔,给辽王写了回帖:“微臣自念身披沉疴,不能簪笔执简,奉承明之阙,若复驰城府,与宾客过从,是重增其戾。故唯有谢绝亲故宾朋,力田疾耕,还请殿下谅囿。”

回帖写就,我正在反复斟酌,看看是不是还有不够敬重的地方,游七从外面进来,递上了京城的来函。

我命游七先以茶待客,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李幼滋的来信。刚看了几眼,不禁“喔呀”一声,发出了惊叫。我不能不吃惊:李幼滋在信中知会我,杨继盛被斩首了!

当两年前杨继盛被宣判死刑的时候,震惊之余,人们并不认为杨继盛真的会被斩首。就像当初喧闹一时,要追究幕后主使者,突然间却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审判一样;人们以为杨继盛的死刑判决也会在适当时机突然间翻转过来。特别是,杨继盛以“诈传亲王令旨”之罪被判死刑已经两年了,并没有执行的迹象,这样的推测就更加具有说服力。那么,何以突然就被斩首了呢?

我定了定神,一把抓过写给辽王的回帖,撕得粉碎。在茅屋里心灰意乱地踱步,脑海里想象着杨继盛的音容笑貌和刑场上血淋淋的人头,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请禀报辽王殿下,居正身披沉疴,不能趋驰城府,然已遵王命写就铭文。”我对差人说,“请公差稍候,居正这就写来。”说罢,便提笔撰写王大用的墓志铭。

“辽王英敏聪达,才智绝人,天禀超轶,有兼人之资,得司契之匠……”写着写着,就写到了辽王,我用这些颂词来吹捧他。对辽王内心充满仇恨,而表面却能够装作恭敬有加,颂扬无度。这,就是官场必备的修炼了!

“父亲大人,你老人家的病可好些了?”我隔三岔五都要到草市的老宅向父亲问安。这天,听游七说父亲染恙,我急急忙忙赶去探视。刚走到父亲的床前,说了一句话,父亲“腾”地从**起身,气鼓鼓地说:“我无病!就是不想看到你!”说着,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我尴尬万端地站在那里,心中充满悲凉。

其实在作出归隐的决断时,我已经料到,此举不会见容于父亲。父亲刚刚掷下考篮,心情郁闷,情绪烦躁。自己的功名仕途已经无望,只有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登进士、入翰林的儿子身上。可这不争气的儿子却不思进取,以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归隐了!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整天唉声叹气,借酒消愁。

“父亲大人,朝中奸佞当道,今上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就会招灾惹祸,儿子此番回籍,只是稍避风头。”我不得不向父亲解释,“况且,儿子自丧元配,尚未续弦,此番归来,正可再结秦晋。”我不得不以这个理由,来搪塞父亲。

父亲尽管很不情愿,还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不过他还是不甘心:“难道在偌大的京城,就找不到一个大家闺秀?”父亲还是期盼着我能从婚姻中找到对前程的助力。

“孩儿还是想找一个家乡人,这样与家里也好相处些。”我不得不继续寻找理由。父亲不再坚持,张罗着为我续娶了王氏,就是当年县考时为我作过保的保长王志福的女儿。

可是,当嫁娶的欢乐过去以后,父亲开始变得烦躁。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父亲再也不能忍受。先是整天酒杯不离手,似醉非醉,东倒西歪。继之,干脆卧床不起;而我一过来探视,他就又气呼呼地起身而去!

归隐变成了无涯的煎熬,愤懑、焦躁、无奈,紧紧揪住我的心,竟比在京师,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该回去了吧?”我这样问自己。每到夜晚,我都面北而立,遥望京师,盼望着令人振奋的消息。白天,则盼望着好友李幼兹的信函。他们的信函三、五天一封,从未间断。然而,盼来的近乎都是警讯噩耗:鞑虏进犯怀来,京师戒严;倭寇入侵闽浙,**东南……

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盘桓下去了。

当我把回京的决定报告父亲时,他倚在那把当年殷正茂送的竹制躺椅上,神情庄重地说:“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又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话,你这个做翰林的,未必看得上、瞧得起、听得进;可是,都是至理名言哩!你进士也做了,庶吉士也做了,别整日里还是读书撰文的,多想点正事!”须臾,又冷冷地说:“不混出个样子,就别再回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