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鞑虏围城 1

八月节刚过,京城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这一天却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不停地下着,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住户大门紧闭,偶有一二人探出脑袋,神色惊恐地四下张望一番,又“呀”地一声,慌忙把门紧紧地关上。

随着袁炜的轿子,众翰林行色匆匆,边整理着朝袍,边快步向西北方向走去。以翰林院众翰林的品级,进宫是没有资格乘轿的,所以大多只能步行前往,不断有人踩进积水的坑洼,溅起污浊的水花,也都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平时的朝会,在未进入承天门之前,众人说笑打诳语,甚是热闹,而此刻,一个个都埋头疾步前行,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左顺门前空旷场地已依序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在淅沥的细雨中焦急地等待着最新的讯息。但从内阁大臣阴沉甚或略带惊恐的脸上,人们已经预感到局势的危殆。

三天前,也是在这里,鸿胪寺宣谕官宣读了三边总督仇鸾的秘奏:“臣侦得虏酋俺答,将率众兵进犯蓟州,诚恐京师震动,请以便宜应援,或随贼搏战,或径趋居庸关增守。”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宣谕官又高喊:“蓟镇羽书:鞑虏骑兵五千余众,已沿朝河川进至古北口,蓟州危在旦夕!”

“喔呀!”队列立时发出惊叫声。

在阵阵惊叹声中,宣谕官又展开一道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仇鸾职在守备大同,却能兼筹全局,尽忠臂画;兵部却麻木不仁,致使鞑虏**,岂不愧哉?着依仇鸾议!各镇务必加强警戒,不得有失。钦此!”

“哦——”队列里有臣僚长出了口气。

可是,三天过去了,局势却在恶化中。一时,京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悲凉、恐怖气氛笼罩在人们的心中。从城厢涌入的百姓挤满了大街小巷,也有一些商贾富户、贵戚勋旧,收拾细软行囊,慌慌张张出崇文门向南急驰,寻求避难,再加上军队的集结、调动,搅得京城百姓日夜难眠。但看着勤王之师陆续赶来,大家悬着的心稍稍有了些许踏实的感觉。可是,眼前的情形看来将无情地打破人们仅存的一丝幻想。

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赶到,宣谕官接过太监手中的谕旨,高声宣读:

京师戒严!文武百官,轮值巡卫,分守九门!

着即任命仇鸾为平虏大将军,统领勤王之师!

“啊?”

“不得了哇!”

这个讯息一经宣布,犹如晴天霹雳,把百官惊得目瞪口呆。须臾,缓过神来的臣僚,又发出一阵阵惊恐的慨叹声。

鞑虏居然逼近蓟州已经让人感到意外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被视为京师门户的蓟州,会在一夜之间失守,更没有料到,通州也随即沦陷,鞑虏大军,转眼间兵临城下!

鸿庐寺司礼官“散班”的喊声余音犹在,朝会已是一片混乱。或许是急于回府安顿家眷,也或许是被戒严的诏旨所惊呆,总之,有的奔跑,有的却站在原地发愣,奔跑中相互碰撞的、找不到轿子而气急败坏的……乱成一团。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疑惑。从左顺门出来,尚未出承天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高拱:“北京天子辇下,京营之兵,就有八万之众,区区鞑虏,不过数千,远道跋涉,何至于京师震动,人心惶惶呢?”

“哎……”高拱叹气道,“八万?贵胄纨绔子弟,荫子荫孙,都在军中挂名,这些人能打仗?还有,京师的兵力,半数在勋臣权贵的府中听候使唤。如今兵临城下,更不愿意放归,哪里还有可用之兵?不想我天朝大国,腐败如此!人必自侮而人侮之,此之谓也!大明要坏在这些无能之辈、无耻之徒手里了!”

“仇帅何以知晓俺答进犯蓟州,主动请樱勤王?俺答部向来抢掠宣大,远途劳师,攻略蓟州,再围京师,怎能如此顺利?又欲以何为?”我又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高拱似乎没有心思回答我的提问,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心存疑虑,他拉住我的袍袖,加快了步伐,追赶上了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边喘着气,边道:“仲方,朝廷命文武大臣分守九门,我和张叔大愿观习巡守安定门,望兵部允准。”俺答自东北方向来犯,安定门、东直门首当其冲,一个翰林院编修主动提出到最前线,连杨继盛也觉得意外。

杨继盛犹豫了片刻,说:“甚好。我到部为两位翰林备案。两位翰林可即刻前去。”

尽管我很愿意随高拱到安定门去,但我对高拱的做法隐隐感到不悦。我就在跟前,他连一句商量的话也没有,就自作主张,替我把事情给定下了。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快,跟着高拱,快步回到翰林院,办理了当直的手续,坐上小轿,直奔安定门而去。

刚过兵马司,就听到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再向北行,方知这哭喊声,乃是从安定门门外传来的。一定是京郊关厢的百姓,闻听鞑虏来侵,惊恐万状,扶老携幼,涌向城门;但守军又恐鞑虏入城,奉命紧闭城门,把百姓拒之门外。百姓避祸无门,在城外呼天喊地,大叫不止!

一到安定门,就看到北面一片火光,黑烟滚滚。

火是从当年夏言建言修造的地坛烧起的。安定门一带,已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呛得人不住地咳嗽。城门内,一群群惊慌的百姓,逃也无路可逃,留又放心不下,抱头痛哭者、东躲西藏者、呼儿唤女者,乱作一团。奇怪地是,城门的守军,对此视若无睹,这里一团、那里一伙,骂骂咧咧、吵吵闹闹,松松垮垮,怨气冲天,还有几个兵士,为争一张烙饼大打出手!

我和高拱一下轿子,就向总督安定门的杨守谦报到,随即跟在杨守谦身后巡视阵地。

杨守谦是进士出身,现任保定巡抚,继仇鸾之后,是第二个赶到京师勤王的军帅,因援应及时、大安帝心,已加兵部侍郎之衔,参议兵部,总督安定门守备。目睹守军狼狈之状,原以为杨守谦会出面制止,大发雷霆,不料他却视而不见,径直回到营帐。

“这,这像甚等样子?!”高拱指着帐外,不满地说。

杨守谦叹了口气,道:“各路勤王之师,已达五万,然则各援军仓促出发,未及整备粮草。圣上颁诏犒赏援军,可所需物品不知从何处发下!户部移文经返,迁延数日,才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不料各军所得多少,乃依送礼寡众为标准!杨某不善此等勾当,只好亏欠兵士!”

怪不得那天见到王世贞,他问是否闻听“臊子在门前,宰相还要钱”之谣。我还以为是王世贞别有用心,故意借机编排当道,万没料到竟是真的!

“无耻!无能甚矣!”高拱愤然道,“看看城外的百姓!遭此百年未有之浩劫,定是如坠深渊,痛苦万状,我辈肩负护卫百姓之天职,安能坚闭城门,见死不救,据而不纳?”

刚说到这里,传令马弁手执黄旗,快马疾驶而来,踉踉跄跄跑入大帐,高声道:“圣上口谕:着杨守谦率兵出击,驱逐鞑虏,不得有误!”

杨守谦跪地叩头,道:“兵部檄文一到,臣定率兵出击!”

然而,兵部并没有檄文送来,杨守谦也根本没有要出城迎敌的整备。高拱不解,问:“圣上有旨,何以按兵不动?这抗旨之罪,谁人承担得起啊!”

杨守谦道:“打仗有打仗的规矩,兵部没有檄文,本帅不能出击!”

“兵部檄文何时能到?”高拱焦急地追问。

“老实告诉二位太史公,兵部不会来檄文。”杨守谦也是进士出身,官声也一直不错,对我和高拱倒是实话实说:“本兵已问计于元翁,元翁示下:塞上失利,在圣上面前尚可掩饰;京城失利,谁能瞒得住?故务必谨慎行事,万不可轻举妄动。况鞑虏为抢掠而来,掠足以后,自然不战而退。此乃今次御敌之战略要领,惟圣上不知道罢了。本帅若遵旨出击,与兵部并平虏大将军仇鸾之部署不协,必是孤军深入,以羊饲虎,拿兵士的性命去赌一场注定失败的险棋,我杨某于心何忍?若再因此给鞑虏以破城而入之机会,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何以如此!安能如此!”高拱顿足道,“关厢百姓之生死,只能视而不见吗?”

杨守谦只是叹气。

高拱来回踱步,“那好!”他突然大声道,“既然圣上的口谕可以不遵,坚闭城门的饬令,也应该可以权变,无论如何,不能眼看关厢百姓绝望而死!”

“只有两个办法,”杨守谦说,“一是开启城门,收纳百姓,可一旦鞑虏乘机而入,如何是好?二是发兵驻扎城外,护卫京郊百姓,但孤军悬外,恐难持久。”

这下,又轮到高拱叹气了。

我思忖片刻,道:“发兵出城,护卫百姓,本应与大军出而击敌相呼应,然眼下当道既定策略是避敌不战,如贸然发兵,无攻防配合,恐出城之兵,见敌而逃,反而动摇民心,而京郊之地又不能保。此计不妥。窃以为,当开启城门,收纳百姓!然则,城门洞开殊为不妥,不过可选派精明强干之兵弁,巧为改扮,如同百姓,放出城外,一则守望,若无鞑虏进逼之迹象,即开启城门收纳关厢百姓;二则,兵弁需细细留心,对入城百姓中骄健可用之人,立即招募为兵,既可充实军力,又可防止民变。”

“好!叔大此计甚好!”高拱一拍手,“高某愿身先士卒,率卒出城尝试之!”

“居正亦愿往!”我紧接着说。

“不可!”高拱制止住我,“叔大留下,为杨帅谋议。”说着,他抓起几案上一张烙饼,草草吃了几口,便匆匆换上兵弁拿来的半旧黑色直裰,扮成乡绅模样,带上十多个扮成农夫的兵弁,悄悄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