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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高拱才回来。他一身灰土,疲惫不堪。“何谓生灵涂炭?何谓惨不忍睹?”高拱哽咽着说,“我辈食民俸禄者,能不愧疚?”

“是啊,”回到安定门南国子监内临时布置的直房,只剩我和高拱两个人的时候,我也禁不住发了一阵感慨,“十余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几千鞑虏抢掠京师,情何以堪?国朝防务如此不堪一击,当道却陶醉于太平盛世,心何以安?”

“中玄兄,何以如此呢?堂堂天朝大国,受此凌辱?有了这一次,还会不会有下一次?难道就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吗?”我提出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边备不修,军政腐败,国策失当,何以御敌?”高拱眼睛已经湿润,一向说话粗声大气的高拱,此时却声音低沉,还不住地摇着头。

边备不修,军政腐败,是经常听到的议论,但说到国策失当,我一时不甚了了,便诚恳地求教说:“中玄兄所谓国策失当,弟愿闻其详。”

“我朝一意以守为策,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高拱解释说,“朝廷内外,一遇鞑虏来犯,即云抢掠而已,竟至避敌不战,袖手旁观,唯恐其抢掠不足而不愿退兵。呜呼,可怜苍生百姓,何罪之有,遭此家破人亡之祸?”

“以中玄兄之见,当转守为攻?”我不解地问。

“非也!”高拱断然道,“我中国虽教化开明,每以中庸之道标榜,然则一遇对外交涉,即以非胜即败的思维考量,故而在战略上,非攻即守,若我强,即攻;我弱,即守,宥于既成思路,一味僵化,如此,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究应取何策?”我以急迫的目光紧紧盯住高拱,继续追问。

“当道不会接受、舆情不允更张……”高拱突然叹了口气,“既有国策,延续有年,改弦易辙,何其难哉!”

以我对官场的了解,无疑,高拱的感叹是对的,一种画策方略,一旦僵化,就形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成自然,要去改变它,就不那么容易了。但这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诚恳而又急切地说:“中玄兄不能教我?”

高拱在我面前,向来毫无保留,见我这个一向自识甚高的人诚恳求教,便道:“北虏屡屡犯边,甚而挥师南下,威胁帝都;然北虏果想占我国土,逐鹿中原乎?至少,北虏眼下并无此野心。屡屡犯边,确是抢掠而已。因何要抢掠?北虏地处漠北,蛮荒之地,物产不丰,衣食无着,必取之中原。然求取之道有二,一曰抢掠,一曰贸易。北虏屡屡请开边贸,我朝每每断然拒绝,以为与北虏开贸易,即降天朝与北虏为对等,有损天朝国威,同时又害怕失控,带来不稳,故一味闭关,对北虏采取全面封锁政策,北虏屡请不得,惟有抢掠之途矣!”

“中玄兄是说,开边贸?”我的话语中充满兴奋。

“可惜啊,当局不会接受……”高拱复又叹气,“面对所谓国格,所谓人心,皆不能轻言边贸!最可怜的是,老百姓只知道鞑虏欺负我朝,却不知道这原因在于当局为保颜面、一意维持以致之;反过来,老百姓又抱怨当局对鞑虏一味忍让,敢言与鞑虏互惠互利、和平共处者,在老百姓心目中,也就与汉奸无异了!”

“中玄兄——”我不禁为高拱的识见所折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吟诵起那首《织妇》: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

朝织锦绣缎,暮成龙凤章。

投杼忽长吁,腻焉中自伤。

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粱。

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

安得随长风,翩翻到君傍,

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好诗,叔大,好诗!”高拱连连应道。

“中玄兄!”我也激动起来,“国朝中兴,系于我兄矣!我兄不为首相,天理不容!”

高拱上前拉住我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振奋:“愚兄早知叔大乃非常之人,有志于做非常之事!拱引为同志久矣!有朝一日得入政府,当行实务,破常格,新治理,创立规模,为天下开太平!”

“好!”我也一改往日的深沉矜持,颇为动情地说,“若拨乱世而反之正,创立规模,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乃中玄兄之事,弟不能也。然则我兄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弟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也。弟愿追随我兄之后,不计利钝毁誉,富国强兵、振兴华夏!”

“耿耿此心,可昭天日!”高拱说着,两行热泪,顺着他那宽大的面颊流了下来。平静了片刻,高拱擦去脸颊上的泪痕,缓缓道:“叔大可曾思谋过,我辈期待登政府、执政柄、创相业;然相天下者,究竟要有何等的精神?”

“这……”我语塞。平时,只是怨恨才俊沉于下僚,经天纬地的抱负无以展布,却不曾想过,作为当国执政者,要有何等精神。高拱猛地一问,我愣住了。但是,从高拱的语气神情看,显然他早有见解。倘若我支吾过去,恐让高拱觉得我张居正过于肤浅;而胡乱说来,又恐与高拱思路不协,有负知己之名。沉吟间,我在猜想高拱会是何样主张,从他平时的言谈观之,我揣度,大抵不过勇于担当之类吧?于是便郑重地说:“小弟学术肤浅,但对此重大关节,却每每萦怀纠结,以弟愚见,胸怀天下者,必有大无畏之精神也!”

“嗯。”高拱点了点头,但是从他的神情看,有些勉强,似乎未说到要害处。

“多年来,览史籍、察当下,我有一心得,”高拱神色庄重地说,“相天下者,即不能有己。当国者只有无我,忘私殉国,方可奉法顺流,安主庇民,勋业垂而不灭,光藻朗而不渝!”

“是!”我点头,“无己忘我!以相天下!”

“叔大云‘大无畏’,”高拱笑了笑说,“无私方可无畏,忘我无己方可谓之无私,以此推论,叔大之‘大无畏’,与我之‘忘我无己’亦可谓之相通矣!”

“总是中玄兄要高一筹!”我半是奉承、半是钦佩地说。

高拱也未否认,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思,他叹了口气说:“叔大,适才愚兄虽言‘大无畏’与‘忘我无己’相通,然则,细细酌之,亦有相忤之处。倘若建立在忘我无己之基上的大无畏,则可;倘若私心自用而又大无畏,不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当为敢为,不当为亦敢为,或可建奇功伟业于一时一事;然则终会遗祸后世,患莫大焉!”

闻听高拱如是说,我心里“咯噔”一声,甚或有些惊悚,连连抱拳:“中玄兄教训得对。”

“何以言之?”高拱反问一句,旋即自答道,“天下之事,皆须人来做。做事又非一人可毕其功。倘有己而存私心,则见人之贤而不能以己推之;见人之美而不能以己成之;与人共事而不能以己下之。有己存私,不足以治三亩之宅地,况治天下乎?所谓独任者无明,自用者无功。当国者有私心,则国家有祸患。有私心而又无所惧,必是刚愎自用、专横骄盈,即使一时成功,也会遗患无穷!”

“戒之,戒之!”我诚惶诚恐地说。

“叔大,”高拱唤着我的字说,“适才贤弟说到效韦弦之义,深获我心。以愚兄观之,古之堪称贤相者,莫过于汉之萧、曹、魏、丙四公。详其大者,莫过于忘我无己,而有协恭和衷、师师济济之心。故而各展其谋,同济天纲,不以忿猜,不修纤介之嫌,成功不必在我,惟其利民利国可也!有朝一日得遂今愿,愚兄与贤弟当以萧、曹、魏、丙四公为……”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几声闷雷,两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也掩压了高拱的话语。

高拱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凝视夜空。透过闪电,我看到站在窗前的高拱,眉头紧锁,凝思无语。良久,他仰天长叹:“将来还很遥远!时下我辈沉于下僚,徘徊廊署,权不我操,面对危局,无缘置喙!不堪甚矣!不甘甚矣!”

我走到高拱身旁,附和说:“是啊,中玄兄,时下,鞑虏围城,朝廷攻守无备,当国者有何画策,度过此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