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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暂时驱走了盘桓京城数日的炎热,夕阳已渐渐隐去,湿润的雾气弥漫在院子里。我倒背双手,沿院中小径漫步。来在新植的一丛墨竹旁,低头看去,正好有一只蜗牛在我的脚前慢慢地爬行。我蹲下身去,用一颗枯败的小草拦住了它的去路。蜗牛静静地等待了许久,终于伸出一个触角,探来探去,我用小草挡住它的触角。蜗牛似乎感到左边不利,又在右侧探了探,这次我把小草收回了,蜗牛感到危险消除了,便又竭尽全力,向右侧奋力爬行而去。

我快步回到书房,关紧房门,端座在几案前,提笔写下《贺少师严阁老七十寿》。严嵩七十岁寿辰就在眼前,中外衙门、大小官员,都在思忖贺寿之事,我本预备佯装不知,回避了事的,但是,此时我却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决计要使出浑身解数精心撰写一首诗作,给严嵩贺寿。

蜗牛这小小的生物,就知道用触角探测身边的险境,不利的时候就收回触角,向有利的一面探测,直到走出险境。蜗牛尚还知道用触角左右探测,何况人乎?何况一个志存高远的张居正乎?这样想来,我释然了。

可是,写下了题目,我却不知道如何着笔了。愣了许久,才生硬地写下几个词句,越看越觉得无聊。写了撕——如此善颂善祷,何异于卖身投靠?撕了写——做杨继盛准备拍案而起?做王世贞特立独行?做高拱忍受煎熬?不!不能!

我要做严嵩!出身寒贱,科场——翰林——当国执政,这不正是我张居正要走的路吗?只不过,严嵩曾经走过的弯路——看重操守行止而仕途蹭蹬数十载,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因此,我留心访得了严嵩的所有经历。操守、行止、学问都令人赞佩的严嵩,年近五旬还只是留都南京的国子监祭酒,一个无足轻重的闲差清衔。直到嘉靖七年的夏天,严嵩奉诏到承天祭奠当今圣上的父陵,在奏疏中,严嵩说祭典之时,大雨骤停,云雾消散,红日再现,群鹊集绕,祥鸣灌耳,此皆圣天子之祥瑞!据说,当时看到这篇奏疏的官员们,无不为其文词华丽、内容肉麻而感到脸红。然而,就是这纸美丽谎言,竟成为严嵩官运转机的开始!由南京国子监祭酒,到礼部右侍郎,再到礼部尚书。此后,严嵩又攀上了当时的首辅夏言这个同乡,“历考中书谁似者,直从郭令到公身”,“凤鳞瑞世真贤出,日月光天景运开;身辅虞廷兴礼乐,手调商鼎到公台!”这都是当年严嵩颂扬夏言的诗作。由此,官途多舛、郁郁不得志的严嵩,转眼间飞黄腾达。

严嵩官运得转,秘诀者何?无非是攀附,而攀附之术,概言之就是善颂善祷。严嵩年过半百才醒悟,未免迟了些。

况且,已然身居高位的徐阶,尚且还以姻亲攀附严嵩,何况我一个翰林院编修?我又安慰自己说。

道路传闻,自夏言被杀,严嵩当国,徐阶对严嵩恭顺有加,甚至不惜攀附,与当年严嵩之于夏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最著者,就是徐阶竟然与严嵩论起了同乡!严嵩是江西分宜人,而徐阶是应天松江府华亭县人,本扯不上同乡。可是,徐阶硬说查得族谱,华亭徐家因经商从南昌迁徙于苏州,定居于华亭。于是,徐阶又是派人到南昌寻找宗亲,又是修建祠堂,须臾间,南昌徐家与华亭徐阶成了一家,来往不断,走动频仍。我对这样的传闻,本不在意,可是,突然间,又传出徐阶把南昌徐家的一个侄女接到北京,要嫁入严府的讹言。正当我半信半疑间,严年的喜帖就分发下来了。举朝公卿、地方官府,都纷纷送程仪祝贺。如此看来,徐阶已是甘心屈服了。

就连徐阶也屈服了,我张居正夫复何言!难以忍受的煎熬,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再无谓地忍受去了。不能!

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

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寒。

已属经纶手,兼司风雅权。

春华霏藻翰,宫锦丽瑶编。

所希垂不朽,勋业在凌烟。

诗写好了,我恭恭敬敬抄录一遍,第二天又让游七送裱、配上上好的装饰匣,快速办理停当。这天用罢晚饭,我便拿上手本,坐上腰轿,急急赶往严府。

“喔,张大人也来凑热闹?老夫还以为张大人心系国是,不屑于此呢!”严嵩草草扫了一眼我的诗作,手捻胡须,不冷不热地说。

以严嵩对我张居正的好感,照理他不会如此冷漠啊!定然是对我上疏言事的鄙视、挖苦!话语中显然是在嘲讽我上疏之举。

尽管我不曾指望一份上疏,就能立即受到重用,旦夕间执掌大权;但只要朝廷稍有胸怀,开诚接纳我的建言,以此确立自己在朝野的声望,树立干才形象,则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但是,结果是奏疏留中未发,还引来了当国者的恶感。细细想来,尽管《论时政疏》没有提及严嵩的名字,对事不对人,也未明显指责圣上,以使他们从心理上能够接受;但是,毕竟,我揭穿了太平盛世的谎言,把时局描绘得危如累卵,当国者能高兴吗?

这一点,从适才候见的过程我已然觉察出了。门役通报后,让我在大门口的门房,等候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带我进了客厅,严嵩又迟迟不露面,说是在书房会客。这分明告诉我,严嵩没有把你张居正当作亲近之人,你享受不到在书房被接待的礼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严嵩才慢悠悠地来到花厅,边吩咐着下人,边径直走到太师椅上座下,就好像花厅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待严嵩座定,我忙躬身施礼,又恭恭敬敬打开精美的匣子,展开诗作,请严嵩过目。没想到他如此不屑。我还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慢待轻辱,情何以堪?拂袖而去!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但我没有,反而深深一揖,鞠躬道:“元翁,学生初入朝堂,不明就里,难免轻狂,敢请元翁教我。”

“是吗?”严嵩还是冷冷道,“阁下的老师德才兼备,张大人又经常前去求教,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教你呀?老夫又何敢教你张大人呀?”

我一惊。严嵩很可能怀疑我上疏是不是徐阶在背后指使。看来,他对徐阶是很有戒备心的。怪不得徐阶告诫我轻易不要到他家里去,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草木皆兵,现在看来实是未雨绸缪!但我立即恢复了平静,坦然道:“学生倒是常去拜访徐大人,向他求教王阳明和朱熹两位硕儒学说之异同。”

严嵩捋着胡须,看着我,说:“张大人对时政是颇有见地的,怕志趣不在学问,而在国务吧?”

听得出来,严嵩是对我上疏言政耿耿于怀。但是,既然他未明说,我更没有必要特意提及,只是有一次起身,深深一揖,装作很是愧疚说:“学生反思多日,深感朝廷得贤相主政,政局稳定,海内宴安,我辈躬逢盛世,正是袖手谈心性、妙手作文章之佳机,元翁乃文坛泰斗,”边说,我边从布夹中拿出严嵩的诗集,道:“元翁的钧著,学生赏读再三,愈加钦羡元翁的才学。”说着,便随口吟诵起严嵩的诗句:“此中风景断尘凡,回看翠壑锁烟岚。刘郎不记来时路,千树桃花隔水南。”吟毕,又慨然道,“元翁诗作,意境恬然,淡泊清雅。读来真不敢相信,元翁当年处境困顿却心境如此泰然,实非常人所能企及。”

严嵩眯着眼,若有所思,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慢慢消失了。

“以学生的看法,元翁的诗作,堪称精品名篇。元翁乃当之无愧的文坛宗师!一二轻狂少年,标榜‘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徒有其名,不自量力,竟以文坛领袖自居,学生实在不敢苟同。”说着,我又一次展开贺寿诗,解释说,“故学生贺寿诗中有‘已属经纶手,兼司风雅权’之句。”

这番话是我深思熟虑、早已预备的。我心里很清楚,贺寿诗中“已属经纶手,兼司风雅权”这两句,是严嵩最喜欢听到的。他一直想要朝野承认,自己对文坛也有领袖地位!严嵩之所以一直在笼络王世贞,其实也有纳王世贞辈于门下、使其承认他严嵩不仅是政坛主宰同时也是文坛宗师的考量。王世贞辈以文坛领袖自居,又一直不买严嵩的账,这一定让严嵩耿耿于怀。所以,我的这番话和“已属经纶手,兼司风雅权”的颂词,必定会深深打动严嵩的心。我的表现,和王世贞形成了鲜明对比。严嵩会做何取舍,已经不言自明了。

果然,听完我的话,严嵩的脸上,顿时就恢复了往日的和蔼慈祥,他站起身来,亲手接过贺寿诗,口中连连夸奖说:“叔大才俊,才俊!”

“元翁!”我说道,“元翁肩荷社稷,日理万机,还要精制青词、撰写贺表祝章,若元翁有需要学生效力之处,学生当捉刀代笔,以分元翁琐务之劳!”

“嗯,如此甚好。”严嵩笑着说,“得才俊如叔大者,老夫可高枕无忧矣!”

我脸上流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连连表示感谢。

“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

“臣等叨尘密勿,夙荷生成,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

遵照严嵩的嘱咐,一年三节,圣上皇后生诞,都要上表庆贺;此外还有贺冬至、贺灵雨、贺瑞雪、贺祥瑞等等。开始偷偷撰写贺表祝章,我总是吩咐游七闭门谢客,把自己关进书房,脸带羞愧,心含鄙夷,写作也就甚是艰难。但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习惯,而一旦成为习惯,就变得甚为自然。

这些文章诗作,字字句句,都那样铿锵有力,那样美轮美奂,可是,没有一句是我的内心所想;恰恰相反,多是与自己的真实想法南辕北辙。这天晚上,刚刚写就了《贺瑞雪表》,看了一遍,自己突然就大笑起来。

夜深人静之时,想到国事糜烂、民怨沸腾,最高当局却不思进取,一意维持,还刻意制造虚假繁荣,以开创太平盛世自居,不禁忧心如焚。想至此,不禁提笔写下: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

朝织锦绣缎,暮成龙凤章。

投杼忽长吁,腻焉中自伤。

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粱。

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

安得随长风,翩翻到君傍,

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