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蜗牛生存哲学 1

远远望去,江陵城已隐约可见了。三年多了,没有归省。三年多前一个赴考的举子,此时摇身变成了翰林院编修。可我一点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突然接到妻子顾氏去世的讣讯,我当即决定请假回籍奔丧。临行前,严世蕃不仅送来了程仪白银五十两,还从兵部给我要了驰驿的勘合,说是严阁老的示下。程仪我收下了,但勘合我没有要。朝廷明文规定,非公务任何官员不得驰驿,奔丧纯属私事,纲纪煌煌,我不能明知故犯。如此一来,只能雇辆马车,风餐露宿,颠簸了半个多月,才到了江陵。

“到了!就要到了!”游七兴奋起来,忽儿又满脸怨气,抖了抖黑色直裰,咕哝道,“若是驰驿,管接管送、管吃管住,不花钱又快捷,这当儿早到了!看咱这灰头土脸,回家怎个见人噻!”这些话,一路上,游七已经反反复复嘟囔了若干遍了。

这次,我没有呵斥游七,路旁的一块石碑吸引了我的视线。

“停车!”我以急切的口气命令说。车尚未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疾步上前,细细浏览石碑上的文字。边看,边露出欣喜的笑容:“养实,能员也!”

养实,是我的同年殷正茂的字。他是在高中进士后被分发到江陵任知县的。当年,临赴任前,我特意邀请他到汇文楼喝酒,殷正茂豪爽地说,年兄放心,愚弟一定代年兄照顾好贵府、孝敬好封翁。我笑答,只要养实年兄善待江陵父老,造福敝邑,就是对居正的最大照顾。殷正茂拍着胸脯说,请年兄见证,正茂决不负名教圣训,决不负朝廷重托,决不负江陵百姓,决不负年兄重望。四个“决不负”,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令人感奋。我当即说,有一事,望他到任后了断,算作新官上任后的亮相。我言外之意是说,是否做到四个“决不负”,这先是一个检验。殷正茂又是一拍胸脯:何事,说!

我把情形说了一遍。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江陵乡里冒出一种陋习,每遇有行乞之人生病倒毙——偏偏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地方无赖就借机生出一番事端,说未经县衙验尸,不得掩埋。这本无可厚非,可是,县衙派人下乡验尸,每次必定浩浩****来上一批人马。忤作、刑书自是必需的,什么门印、签押、押班、小使,三班六房,再加上仪卫、皂隶、马仆、轿夫,动辄几十人。而这些人吃喝招待的费用,就要由所在地的老百姓按户分摊,往往一听验尸官锣声一响,就有不知多少家半年的积蓄随之精光。因为这样的事,绅民不知道上控了多少次,先后好几任知县,始终没有解决。据说这样的事,本就是无赖和县衙串通好的,因为包括忤作、刑书在内的百号人,皆县衙聘用,并无法定俸禄,全靠有事时出来多少捞上一笔。不让他们下乡,就等于断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前几任知县在开始接任时遇到上控,都信誓旦旦说立即解决,可后来又都没了下文。

看到路旁的石碑,我知道,殷正茂没有食言。碑上告示写着:“凡行乞之人倒毙者,着乡里保甲长会同蓍老五人以上到场检验,若未见伤痕,由地保掩埋,无需报官验尸。”从落款日期看,是在殷正茂到职视事不久颁发的。看到这些,对殷正茂的敬佩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当为江陵父老庆!”我自言自语。

或许是看到马车停止不前,等候在城门外的一干人等已迤逦而来。抬眼望去,走在最前面迈着方步的人,身材魁梧,阔脸深颊,活脱脱一个殷世儋第二!

“叔大,节哀顺变——”远远的,就听到他最先高声喊道。

真的是殷世儋!他怎么在这里?临离京前,因为《历代海禁考》援引古例论证圣上决断之英明,超乎前代,垂范后世;特别是殷世儋又特意从孔孟程朱的著作中找到片言只语以为论据,更是增加了分量,圣上御览后深为嘉许,袁炜在翰林院公开褒扬,殷世儋的名气立时骤增,听袁炜的口气,还要委其以使命,难道新使命与江陵有涉?

我尚未回过神来,殷世儋已走到我的面前,抱拳施礼间,嗔怪道:“年兄你看,贵驾比愚弟早发多日,倒是愚弟在此恭候年兄,私事驰驿,早已习以为常,年兄又何必如此呢?同僚说起此事,人言籍籍,理解的说年兄固执,不理解的,倒说年兄出风头,年兄真真不该如此自讨苦吃哩!”

“年兄——”跟在殷世儋身后的殷正茂也在施礼间附和说,“这年月,认真不得哩!”

“二位老年兄,诸位大人——”我哽咽着,向众人深深鞠躬。

众人以为我是为丧妻而伤心,纷然劝慰:“节哀顺变!”

“先到驿馆稍事歇息,”殷正茂上前搀扶,“一应丧仪,愚弟已妥为布置,年兄就不必挂心了。”

我摇摇头:“馆驿乃公务接待之所,居正非有公务,安能受此礼遇?”

“看看,又来啦!”殷正茂嗔怪说,“何必如此呢?愚弟说句不该说的话……”

我摆摆手,打断了殷正茂:“殷太史正甫年兄钦命在身,殷知县养实年兄乃一县之尊,因居正私事而误了公干,居正担待不起,就请诸位回城,居正回得乡梓之地,起居自如,实实不敢骚扰公门。”

“叔大伉俪情深,悲伤过度,我辈不复相扰也好。”殷世儋讪讪地说,“过后再敬造高斋不迟。”

我又向众人鞠躬施礼,登车而去。

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吊悼亡妻,忙碌了半天。晚饭过后,全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话起了家常。妻子的死,给她的丧仪,都议论过了。修斋、理七、开丧、出殡,一应典礼、所有费用,殷正茂都已预先筹划妥帖。

“养实,仁义之士也!”说完,父亲由衷地赞叹道。养实是殷正茂的字,父亲不称知县大人而直呼养实,可见殷正茂与父亲的关系,一定相当热络。

“是啊,是啊!”家人你言我语间,把殷正茂对家里的照应讲述了半天。我这才知道,逢年过节,殷正茂都亲自登门,每次都携厚礼相赠,就连小妾菱儿,也是殷正茂特意买了送于我的。

照顾我张居正的家族,无疑,这件事殷正茂也未食言。可是,听了家人的讲述,我不知道该不该感激殷正茂。七品知县,与我这七品京官,俸禄是一样的。以我的俸禄,宦囊羞涩,仅能维持生计,若不是同僚封送程仪,此番归省,只能空手而回;殷正茂主政一方,比我辈穷翰林润色些倒是实情,可也不至于如此别于天壤吧?岂不都是江陵的民脂民膏?想到这里,我内心阵阵酸楚,“税费、摊派之风何如?”我故意转移了话题。

父亲沉默了。

“车马费可曾取消?”我追问了一句。这是当年袁炜知江陵时,为了建斋醮殿、送青词而摊派的项目,袁炜已升迁,殷正茂也不再往京城送青词,想来当是取消了的。

“哪里会取消!有增无减噢!”父亲一口气说出了十几种摊派的名目,“近来又加了一项‘大木费’的摊派,老百姓实在无力承担,不少人为躲避摊派,离乡背井,藏到深山里去了。”父亲举了几个我熟悉的人的名字,“种地不如不种,缴完税,再缴费,算计下来,还要亏本!官府把江河冲刷出的河滩地分包给大伙耕种,就有人宁愿无地可种,也不愿包种了——不过你放心,这些摊派,养实都给咱免了!”父亲说这话时,流露出得意和欣慰的神情。

我对殷正茂的看法骤然间发生了变化。因为海盗汪直在泉州闹事,竟致知府被殴、府衙门被烧,朝廷派人勘验查究,鉴于激起事变的直接原因就是摊派过多,百姓负担过重,特颁诏书,饬令中外衙门,务必察民情、知民意、顺民心、惜民力,严禁乱摊派、乱收费,限期清理收费、取消摊派,不得首鼠两端,阳奉阴违。这道诏书,内阁交由翰林院研议草拟,高拱自告奋勇承担下来,连夜完成,经内阁审核删改,以十万火急传令各地,已经五个多月了。荆州首县的江陵,怎么会有增无减呢?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信誓旦旦决不辜负江陵百姓、号称干才廉吏的殷正茂,却连“车马费”也还保留着。看来,以前那个堂堂正正、英锐果断的殷正茂,已经变了。

我慨然而叹,说:“如此看来,殷知县的德政实在不敢恭维!”

父亲脸一沉,道:“为父晓得,你对养实的关照不以为然。岂止养实?游七说了,连严阁老都恩准你驰驿,你还是坚持要雇车。到得江陵,养实邀你至馆驿,你又说非公干不敢受此礼遇!莫以为这就是清高,”父亲加重了语气,“那是不近人情!我中华是礼仪之邦,礼仪者何?礼仪就是人情!循法度、守纲纪固然是读书人的本分,可人之为人,做人做事,离不开一个情理。先情理而后有法理,若只重法理而不顾情理,则人无以立其足矣!”

父亲的话,我不能辩驳,也难以辩驳。

第二天,合城的官员,荆州的绅矜,拿着手本、名帖,封送丧仪。当年祖父冤死于辽王虐酒,却未曾见彼等如此热心,何谈“人情”?除了官绅,又有四邻八舍、三亲六故,也都纷纷上门,借吊丧之机,这一家的官司、那一家的纷扰,县衙谋差事的、冤狱想昭雪的,足足有几十桩,要我在知县那里疏通。我未置可否,他们又都跑到父亲面前求情。

“未必非要叔大出面,”父亲慨然应允,“我给养实说说,照样行得!”

晚上,殷正茂便服来访。一见面,父亲就把一大堆要殷正茂办的事,说给殷正茂听。

“请老封翁静候佳音,凡是晚生管辖范围内之事,皆可办!”殷正茂满口应承,又转向随从书办,“老封翁所嘱,一一记下,桩桩落实。”

父亲向我递了递眼色,我只好勉强露出笑容,说:“多谢年兄照应。”

“理当如此!”殷正茂慷慨大度地说。

殷正茂摒退随从,很郑重地说:“叔大,回到江陵,当立即拜访辽王才是。”

“辽王!可恶!”父亲恨恨地说,“无视法纪,侵占民田、强夺民女、为非作歹、僭侈**,**酗暴横!辽王府修建斋醮殿、望京殿,招徕一批道士,整日招摇过市,把个江陵城搞得乌烟瘴气!霸占民田、残害百姓,官府避之唯恐不及,百姓求告无门!真不知道天理何在啊!”

“老封翁——”殷正茂压低声音,说,“江陵百姓以为辽王恶,圣上却以为辽王忠。圣上好祥瑞,辽王就时不时献祥瑞;圣上喜斋醮,他就建斋醮宫,招集术士,贡献青词,龙颜大悦啊!”他以手挡在嘴边,对着我说,“叔大可知,正甫所为何来?”

“我也正要询及,”我说,因为隐约感到与辽王有涉,口气就显得颇是不屑,“殷正甫来江陵有何公干?”

“朝廷诏封辽王,”殷正茂颇是诡秘地说,“圣上诏封辽王为‘清微忠教真人’,并钦题“贤王”金字,特委正甫携金玉印玺前来册封!”

简直荒唐之至!但我不能说出口,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听正甫颇为自豪地讲,因撰写《历代海禁考》而获圣上嘉许,经袁炜荐引,谋得此次江陵之行。也是,翰林院清水衙门,靠那些碎银子,不说杯水车薪,也是捉襟见肘,钻谋奉旨外出,倒也可以理解。”殷正茂以为我对殷世儋谋得此差有些嫉妒,解释说。

我担心自己忍耐不住,会说出大不敬的话来,只得摇摇手,结束了交谈。

半个月后,妻子顾氏的一应丧葬都打理完毕,我到县衙向殷正茂辞行。寒暄毕,我以坦诚的口气说:“养实兄,请你赐教于愚弟,朝廷三令五申,究为何故,摊派之风却难以遏制,甚至有增无减?”

殷正茂不以为然地说:“照愚弟之体认,朝廷的诏旨,多半是说给老百姓听的,未必是真的能够照着做的。”

如此奇谈怪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

“朝廷的政令诏旨,”殷正茂解释说,“与其说是饬令,莫如说是对有司的批评。煌煌文告,看似严肃,禁止如何如何,不准如何如何,应当如何如何,必须如何如何,但仔细分析起来,表达出的无非是一种愿景而已,实际上连朝廷也不相信都能够照着做的。该说的说了,至于下边如何做,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只要别弄出乱子来,影响大局,也就万事大吉了。”

“可禁止摊派之诏,出自高中玄之手,并非只是说教。”我无力地辩驳了一句。

“那又如何?”殷正茂振振有辞,“年兄,实话说,倘若事事按照朝廷的诏旨做,那真就是事事行不通。就说出自高拱之手的诏书,是说严禁乱摊派、乱收费;可是,紧接着,又有一道诏书,为庆贺当今圣上登极三十周年,京师重修乾清宫、文华殿,西苑要重修仁寿宫、五福殿、百禄宫,新建省耕亭、省敛亭;还令各级衙门整修衙署,以昭英主励精图治、开创太平盛世之功。为此,开征‘大木费’!若是叔大坐在县官的位置,该如何办呢?”

“以养实之见,弊政之源,皆在朝廷?”我半是质问、半是解嘲。

“不瞒年兄说,”殷正茂诚恳道,“朝野士林,说到弊政,总是归诸府县,更有县官是行贿首领之说,我等做县官的,有苦难言甚矣!”殷正茂感慨说:“县官不是读书人出身?几个没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谁人没有做清官的愿望?可是,”殷正茂长叹一声,“上司要打点,来往的客人要款待,晋级考察、上京朝觐,也要花银子,无处不用钱,就靠那点俸禄,能支应得了吗?”说着,殷正茂变得忿忿不平起来,“照圣贤的说教,似乎官比民有德行,所以官府要教化百姓;大官比小官有德行,所以大官要训导小官,殊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一样毛病,不是上边教出来、带出来、逼出来的?”

殷正茂对官场的体认,与当年巡抚顾大人所言,如出一辙。看来,非个例,是普遍如此。既然普遍如此,靠一两个能员廉吏,如何能改变得了?

“只能沉默吗?”我问自己。江陵之行,耳闻目睹的,皆是纲纪松弛、官场腐败、民生凋敝之状,令人忧心如焚。

“湖广各级官员,居然没有人站出来弹劾辽王!回京后,我要上疏参揭!”临别前的晚上,我突然对家人说。其实这并非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痛恨辽王,但并没有弹劾他的打算,在我看来,这是孤注一掷、轻**战的鲁莽之举,我是不可能率性为之的。实际上在我回乡的第二天,就和殷正茂一起,拜谒了辽王,后来又曾两度拜谒他,还和他唱和了几首诗作。我之所以说出弹劾辽王的话,是想试探一下,假若回京后我要有所举动,家人会有甚样的反应。

“什么?!”父亲听到我的话,“腾”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弹劾辽王?想都莫想!你有今日之地步,容易吗?你眼下还只是个清华翰林,出什么风头?万一惹了麻烦,该如何收场?!”

一家人都急忙附和,大半夜的光阴,都在这不厌其烦的规劝中流逝,而结论只有一个,家里之所以得到知县的如此照应,还是因为我有前程;所以,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奔前程。

我想发火,可又找不到理由。父亲教训我的话,没有几句让我感到心悦诚服,甚至总有种隐隐的不快感觉。但那些话错了吗?又几乎没有哪一句是错的,因为,那些话表达的是人之常情,透露出的是人情世故。

谁能说符合人之常情、遵循人情世故的说法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