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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邀宴后不几天,袁炜兼掌翰林院的诏书就颁发了。同时被任命的,还有吕调阳,国子监祭酒;鄢懋卿,巡盐御使,总理盐政。

袁炜到院接印视事的当天,严嵩亲自到翰林院宣达诏书,送袁炜到任。

承文厅是翰林院聚议场所。当下,严嵩以首辅身分向全体翰林训话,对袁炜称赞有加,对圣上任用袁炜兼掌翰林院之举颂扬一番。然后说:“政以得贤为本,国以任贤为兴,孟子曰:‘自古有天下者,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此番袁公兼掌翰林院之任,可知我圣上知人善任,所用得人。今次三位才俊开坊,向中外传达出了这样的讯号:德才兼备者,朝廷必次第拔擢。”

聚议甫散场,袁炜就开始行使职权。他把高拱、殷世儋召到掌院学士直房,说有事交办。

袁炜的履新、严嵩引用孟子所谓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的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朝廷说得多么好听啊,德才兼备、任人唯贤。可实际却是贤才视同弊履,奸佞沐猴而冠。严世蕃位列公卿、袁炜兼掌翰林院、鄢懋卿总理盐政、吕调阳掌国子监……皆是逆舆情、失人心之选,却还自命为所用得人!高拱在给虬龙送葬时对魏学曾说的一句话“如何面对”,不停地在我耳边回**。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得找高拱一诉。顺便,也看看袁炜履新后交办了甚样的事。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高拱家。

高拱的管家高福为我开了首门,一见面就悄悄说:“张大人,老爷生着气哩,饭也不用。在书房来回走,不时拍打自个胸脯哩!”

我揣测,除了与我一样对朝廷如此用人深感失望外,袁炜、吕调阳都是高拱的同年,鄢懋卿还晚一科,如今彼等已然是位列公卿,袁炜又成他的顶头上司,而他却依然原地蹭蹬,高拱内心定然满是酸楚,他的愤懑与我比起来,无疑更添一层,想来他是为此而生气。

我径直走到书房,边喊了声:“中玄兄——”

“叔大,”高拱红着脸,把手中的一份诏书副本往几案上重重一摔,愤恨地说,“这不是因噎废食、本末倒置吗?!”

如此看来,高拱生气的原委,似乎并非如我所揣测的那样。我伸手拿过诏书副本,看了又看。诏书很简单,就是“厉海禁,不许通番贸易”。这大概是朝廷有鉴于倭寇侵扰不止,想出的釜底抽薪的对策?我不明白高拱何以如此怨怒。

“这……”我以不解的目光望着高拱。

“沿海倭患,北边虏患,”高拱坐下来,边示意我坐下,边说,“当道不筹长治久安之计,只一味维持,一切以眼前不出事为上策,岂是治国安天下之正道!”看得出,高拱很焦虑:“就说这倭患,患在何处?一小撮倭奴小国若干武士、浪人,骚扰沿海州县,何患之有?患在我朝内部耳!仁宗洪熙年间,黄岩人周来保、龙岩之民钟普福,困于税费之不堪,叛而入倭,倭寇每来犯,即为之向导。正是这些国人中的从倭者,在倭寇登岸之前,先入境侦伺,探明我朝虚实,供给倭寇各种情报。孝宗成化、武宗正德年间,倭奴国派来的使臣并随军通事,俱为汉人!所谓倭寇者,真倭十之二三而已!从倭者反倒十之七八!故消弥倭患,在放开海禁,”高拱稍稍平静了些,继续说,“开海禁而沿海百姓足,足而思稳,从倭者必少。当道反其道而行之,以闭关锁守为国策,高某为之齿冷矣!”

我为之一惊!高拱此番议论,矛头所向,直指国策,未免轻狂了吧?倘若如高拱所说,就等于国门洞开,那后果到底如何,实在不堪设想。可是,我还是佩服高拱的胸怀。在这个时候,连我这个后进都为朝廷的用人感到不平,而高拱居然还在关注倭患,思谋治本之策。

老实说,只有见到高拱,我还有一丝安慰。但我知道,这安慰的理由并不高尚。我对自己任翰林院编修已经厌倦,可长我一纪、高我两科的高拱也还继续在翰林院任编修。最关键的是,高拱志存高远,有大抱负,也有大才干。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人,也不得不暗暗钦佩高拱的识见和才干。只要高拱还是编修,对我张居正就是一个安慰。可一想到即使是高拱这样的人,也还在默默无闻地等待着、煎熬着,我的安慰又立即化作悲凉,化作不平。似乎从高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中玄兄,既然朝廷所用得人,”我带着嘲讽的语调,劝慰说,“我辈就不必杞人忧天了吧,你在这里替人家筹策,人家倘若知晓了,还会说你越位呢?”

“可恨!可恶!”高拱猛地一拍条几,“何德何能,居然出掌翰苑,领袖士林?他甫上任,接到的第一个诏书是厉海禁的,他便命我和殷正甫撰拟一篇《历代海禁考》,并定下基调,就是证明圣上厉海禁之策如何遵祖制,如何必要!且限时交差,不得延误。叔大,愚兄如何措手足?!”

这倒符合袁炜的风格。在他看来,只要是朝廷作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他的责任是把其正确性揭示出来,传扬出去,为朝野理解和执行鼓劲加油。可是,高拱有自己的判断,对禁海策本就视为南辕北辙,却不得不要写出与之正相反的文稿,也难怪他怒气冲天。

“那么,中玄兄非写不成?”我故意问。

“拂袖而去吗?”高拱无奈地说,沉吟片刻,说:“哀民生之多艰,痛国政之日非,就此退隐山林,心何以甘?情何以堪?”

“可是,中玄兄,当国者不会用你呀!”我痛苦地说。

高拱冷冷一笑:“严世蕃,就干两件事,一是受贿,二是**乐,居然名列公卿?袁炜者流,写青词,选道经,居然成了国朝一支笔!士林无人矣!”

“少时读史,对指鹿为马,甚为不解;稍长,又觉彼时居庙堂者何等懦弱;”我长叹着说,“如今方知,指鹿为马之事,时时发生,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庙堂之上,似乎习以为常矣!”

高拱仰着脸,眼睛飞快地眨着,在抑制自己的情绪,须臾,他转过脸来,若有所悟地说:“叔大,这官场之事,当道所言所行,离不了顺昌逆亡四字。舆论视为奸佞贪墨庸碌之辈,当道偏就信用之,而且还要公开说这就是德才兼备、所用得人!还有,严嵩何以到翰林院宣达诏书,送袁炜到任?严世蕃何以邀宴我辈,戏弄嘲讽;袁炜何以独独挑我高某拟写《历代海禁考》,亲定基调?种种之种种,都一个道理,无非是摧残英锐,销蚀血气,使卑鄙者高尚,以至于不自知其卑鄙;让高尚者下贱,以至于自认下贱;令头脑简单者理直气壮,以至于自认为头脑甚不简单;要理智健全者逐渐不再健全,以至于最终低头服输,甘受驱使。我辈凡事总有自己的判断,又总以豪杰自居,首当其冲,是压制、摧残之首选!”

看着高拱愤懑的表情,我内心充满悲凉、义愤。难以遏制的焦躁和恐惧骤然间向我袭来。

我突然明白了,官场上,最痛苦的不是你没有才干、力不胜职,假若真是平庸之辈,看一切反倒顺眼得多,也就不会有什么痛苦;可怕的是,你有才干,就会看出权势者的庸碌,就会看出诸多问题的处置竟是如此不得要领甚至南辕北辙,而你又无能为力!

此时,在高拱简陋的书斋里,看着眼前怀抱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才干的高拱,无奈无助中,只能发发牢骚,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痛苦、无奈的折磨,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因此,听了高拱的话,我一改往日的深沉内敛,慨然道:“国之大患,我看不在于存在诸多难题,历朝历代,哪有没有难题的时候?可眼下国是日非,百弊丛生,毛病就出在用人上!如此用人,必是带来官场充斥逢迎之风,民间疾苦充耳不闻,却一味歌功颂德,直把乱世危局,吹得莺歌燕舞!什么时候歌功颂德声四起,必是小人得志,绝无例外!长此以往,真是国将不国了!”

“如之奈何?”高拱叹气说,“只有忍耐,熬煎!一个熬字,就是我辈的处境。”

“可我知道,中玄兄分明是不甘心的啊!”我半是有意刺激高拱,半是抒发内心的愤懑。以我对高拱的了解,我不相信他真的无所谓了。

“叔大,不瞒贤弟说,”高拱语调发颤,“愚兄常常夜半惊醒,脑海里一片空白,睁着双眼,直到天亮;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黑夜,我一遍又一遍痛苦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终老此生吗?’多少次,泪水潸然而下,流淌枕上。有时候又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我高拱是无能之辈吗?”高拱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只有忍耐,只有等待吗?”我问高拱,也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