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历史

“她死了?”

“我没有办法不开枪。”

“我知道。”夏若生虚弱地说了一句。

她蹲下身,检查了迪瑟的脉搏,叹了口气:“美国牧师殷弘恩,也是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在常德传教时曾经为患者诊断出日本血吸虫病,救人无数。他和妻子在常德天主教会的育婴堂领养了一名四岁的孤女,取名殷迪瑟。在迪瑟十岁时,妻子去世,牧师带养女迁到上海,成了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教师。殷迪瑟在十九岁时曾在圣衣会修道院住了三年,出院后立刻被殷弘恩带回美国。殷牧师在四年后去世,死于血癌,和董正源太太的死因一样。”

王克飞定定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可能是最早死于迪瑟毒药的人。”

王克飞轻轻舒了一口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她的?”

“来杭州的前一天,我第二次拜访了圣衣院。院长一开始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直到我问她,照片上那个下巴带痣的少女是否叫殷迪瑟时,她很吃惊,问我怎么会知道。她一直以为殷迪瑟三十多年前就随父亲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是她告诉了我这对父女的过去。我告诉她,她们以为这是一个迷途羔羊受上帝感化的神迹,事实上她可能反倒成了魔鬼的仆人。院长并不认可我的说法,叫人把我撵了出来。”

“为什么会怀疑她?”王克飞擦去枪口的火药粉,把手枪插回腰侧。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又仿佛大病初愈般浑身乏力。

“我从她那里买过一盆昙花,几天后我发现,她包裹花盆的报纸是刊登了董正源死讯的《民生报》。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妇人,却会记得去买这种小报?我便想,若凶手是一位容颜骇人的老妇人,倒真的需要用这样一种毒药来掩藏自己的真实面目。但在当时,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之前我怀疑箬笠的理由是:多名死者和箬笠有过接触。可再一想,一个如此谨慎的凶手又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倘若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仅仅是巧合,会不会凶手正是在箬笠身边寻找猎物?可我一味考虑凶手的动机,却疏忽了凶手和死者之间可能有一个第三人。这第三人挑选死者的规律和凶手的动机完全是两回事。

“当兰兰说起信丢了,我便问她:马先生的信在不在里面?她说,她没有拆开来看,怎么会知道这是谁的信?可事实上,童海波把名字签在了信封封口上。当然,她或许真的没有注意到。可当我再问她以前有没有丢过信时,她竟面红耳赤地提高了声调。她是个好演员,可惜年纪太轻。这为丢信而吵架的借口,恐怕都是她的临场发挥。

“没有人比兰兰更合适做这第三人,她可以自由拦截箬笠的信件,代替箬笠回信,把他们约到阴阳街去。箬笠没有机会读到朱世保写给她的道歉信,甚至可能从没有听说过张新的存在。而那些男人却受宠若惊地去赴死。

“读到童海波的信后,兰兰应该和从前一样去找过迪瑟,迪瑟却不愿意再动手。兰兰只能依靠她自己,这才上演了一出和前几起案件截然不同的刺杀。”

两人默默无语,对着尸体坐下。

天色破晓。王克飞抬头,看见两根红色屋梁上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鸟巢。

这时,窗外传来汽车马达声。

董家文首先跳下了车,连蹦带跑地闯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地上的尸体,立刻像个孩子一样躲到了夏若生身后,惊恐地念叨着:“这下你们闯祸了!魔鬼是杀不死的!她还会再回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董家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是凶手,”夏若生走向他,“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董家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夏若生挽起他的胳膊,带他去院子里走一走。

迪瑟精心计划了二十多年后的重逢,却亲手杀死了她的爱人。她一心期待和儿子团聚,却只是落入了夏若生的圈套。当她真正想见的儿子赶来时,她的眼珠已经冷却成了两颗灰淡的小石子。

现在夏若生唯一能做的,是把她所知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这个最应该知情的人。

董家强听完后不发一言,只是抬起头看看这雾气迷蒙的湖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当然,夏若生并不指望他感动。一个经过第三人转述的故事实在太过冷静和平淡了。她真希望迪瑟临死前的那番回忆和表白并不是被她和王克飞这两个陌生人听了去,而是能留到这一刻。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们本来并不准备开枪——”

董家强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这里很美吧?”他毫不相干地说。

“如果是我,我也会用百分之五的股权换这座房子。”夏若生看着开阔的大自然。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伤心……但我很同情她。”

“你会领回尸体下葬吗?”

“不,她伤害了我的家人,以及……很多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很自私。”

夏若生再看他,他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仿似真的有迪瑟的血脉。

“董淑珍现在怎么样了?”夏若生问。

“孩子没能保住……她的子宫昨夜被切除了,她以后再也无法生育。”

夏若生和王克飞来到医院病房时,董淑珍醒着,正看着窗外的阴天出神。

即便李欣同提醒“王探长和夏医生来看看你”,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眼窝深陷,嘴唇枯萎。

李欣同坐在床边,握着董淑珍的小手,委婉地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她:迪瑟如何使家文疯癫,如何使她常年不孕,如何给她的母亲下慢性毒药,又如何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最后,她是如何死在王克飞的枪下……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或许,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也算是个好消息。

董淑珍听了这么多的情节,却并不显得惊讶。她只是挪了挪脑后的枕头,依然望着灰茫茫的天空。

王克飞起身告辞,却听到董淑珍淡淡地念了一句:“背叛家人的人,也是在背叛他自己……”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走出了医院,夏若生问。

“我也不懂。”

老大和老二正站在医院外说话,老二打算进去看望淑珍,向她忏悔,老大拍拍他的肩膀给他打气。

兄弟之间隔了半辈子的冰山此刻倒开始融解。或许,两人发现各自体内流着不一样的血液时,反倒能理解对方了。也或许,在董家强也失去了一个母亲后,董家文终于没有什么可以愤愤不平的了。

在回杭州的车上,王克飞和夏若生坐在后座上,一路颠簸,默默无语。

“你知道我真正开始怀疑兰兰是什么时候吗?”夏若生突然开了口。

“是我有天躺在**,回忆起了兰兰替箬笠买昙花的那一刻。

“她跪在松软的泥土上,用细嫩的双手把花朵挖掘出来放置在花盆中。当我问她为什么要买这昙花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而幽秘,这是一个女孩在提到自己的秘密心事时才会用的一种声调,是一个女人想起心仪之人时才会流露的表情。而她在那一刻提起另一个女人,却直呼箬笠,偏偏省略了箬笠姐的‘姐’字。

“她爱上了箬笠。”

王克飞听后并未作答,过了半晌后突然说:“那晚,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其他人。”

夏若生转过头看看他。

“我心底其实清楚你是谁。”他又补充道。

她咬着嘴唇笑了一下。“这一夜可真长啊。”

他也笑了一下,两人便又各自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