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你

你在这里游**过十年,像一只没有名姓的老鼠,穿梭于潮湿的地道,夜深人静的老宅和陌生的村庄。而今,你死在了这里。

尽管你从来没有从大门名正言顺地走进来过,你却一直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因为你的亲人在这里。

当董家文被绑去精神病医院的那一天,他似乎猛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的心脏在颤抖,他奔回家,亲手堵上了地道之门,于是,你又成了被遗弃的孤儿。你确实曾经回过这里,可你那狠心的爱人索性搬了家,废弃了湖边的祖屋。自那以后,你们一别又是二十多年。

你去了广西、贵州、云南,你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你在炮火的轰鸣中踟蹰……别人以为你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老妇人,心已死去了多年,只有这躯壳在挨过人间最后的时光。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心留在了江南,留在了这一对父子的身上。

回到上海后,你用父亲留下的所剩无几的遗产整修了你们曾经住过的忍冬园。你也不忘打听董家人的近况:你听说他的事业越做越大,家强却去了重庆,你也听说他的妻子已死去多年……虽然你并不确信这是你的功劳,但也许上天都想帮你一把。

朱韵丽下葬后,你便认了小茵为义女。你为她取了新名字——兰兰。年近十八岁的兰兰虽然骨架偏大,胸部平平,但远看倒也亭亭玉立。她穿上了朱韵丽留下来的旧旗袍,执意要去仙乐斯碰碰运气。正如同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孩,她从来不信自己的命运会像朱韵丽那么荒诞和可怕。

而你,拿着带了朱韵丽血指印的遗书来到1294,驱逐了她的家人。

你像装饰自己的新房一般,在每个深夜,糊上墙纸,挂起纱帘,在迷离的灯光下做着美梦,仿佛在筹划一个四十年前没有兑现的婚礼。

你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当你从报上读到他会出席董家文在上海的画展时,你便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你出现在画展上,远远地看着他和客人们寒暄。即便你以前从没见过他的白发和皱纹,他依然是你朝思暮想的模样。

可是,当你从他眼前经过时,他的视线却从你身上掠过,挪向了下一个客人。他竟没有认出你来!

你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模样。跨越半个世纪,当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时,你却不再是你……你的脸像一头老驴,背驼了,头发一把一把脱落。你怎么才能面对依旧风度翩翩的他?你躲在洗手间里,眼泪止不住地流,哀叹时间的无情。

最后,你擦干了眼泪,在洗手池上写下字条。你让一位用人交给他。当你看到他读到字条后,惊讶地用目光搜寻你的身影,你转身匆匆逃离。

你为自己争取了一年的时间来计划你们的重逢。当你发现世界上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你重返青春,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蒙上他的眼睛,让他只能看见记忆中的你。是的,你一直在寻找书中的药水——“只要喝下它,你就会看见由内心主导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可以任由你创作”。

只不过,那让人拥有爱情幻境,你以为万无一失的药水,却让他在你的**痛苦地抽搐,瞳孔慢慢地扩大。你已经唤不回他正在远离的意识……他临死前瞪着你,眼中的那一丝残存的留恋,或许能证明,他确实看见了年轻时的你。

你的一生还能有更多的错误吗?

现在你又回到了这里,即将死在这里。当意识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你的躯壳内慢慢熄灭时,你祈祷并没有天堂或地狱,因为你不想以这样的面目与他相见。你更喜欢他说的来世这个想法。

如果有来世,你们的人生一定不会像这次那么糟。

这是你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