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爱情

“我就是凶手。”

夏若生看到王克飞受惊吓的模样,失声笑起来,墙上的影子不停颤抖。

王克飞恼怒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枪,压低声音说:“别闹了。”

正在此时,隔壁画室传来一声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就在下一秒,王克飞已经勒住夏若生的脖子,拖着她后退。他用枪指着房门,在那里,一个身影如同一团黑雾滚滚而来,像一条鲨鱼正追踪着血腥味。

凶手手上也有一把枪。这下,倒是他俩被困在了这里。

是啊,他们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和刘志刚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枪。

“家强。”她动情地唤了一声,又看看被这可怜的烛光照亮的家居,“我是你母亲。”

王克飞抓着夏若生的肩膀,站在阴影里,没有答话。

他们为凶手的容貌震惊,却又激动。迷失的这一片终于完整地镶嵌在拼图上,苦苦地搜寻终于有了答案。

“家强,杀了这个女人。我知道有地道可以逃出去,跟我走吧。没有人会找到你。”

“我母亲早已经死了。”他开口道。尽管语气平淡,但他知道,紧贴着他胸口的夏若生一定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心跳。

“那个女人不是你母亲!你还不明白吗?我才是!”怒吼过后,她的声音又柔和起来,“我知道你一直被蒙骗,没有人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今后会把一切告诉你。跟我走吧。”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王克飞挟着夏若生后退一步。“你怎么会是我母亲?”

“听我说……那年我只有十七岁,而你的父亲也不过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念书。我的养父,也就是你的外公,本是一名牧师,恰巧又成了他的医学老师。我们在学校的舞会上相识,相爱了。他毕业那年我怀了孕,他说回一趟老家就来娶我。可他这一去却杳无音信。等我们再见时,我的肚子已经用衣服藏不住了。”

“可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提醒了我最黑暗、最痛心的岁月!我又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你父亲回到了上海,说双方父母逼他和那个女人成婚,他母亲更是以死相胁,不让他回上海。他说他不爱她,也反抗了,可最终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他只是对着我哭,说对不起我……我完全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弄掉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未来怎么办……

“几天后父亲发现了我有身孕,你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生气。他剪掉了我的头发,把我送进了圣衣院。那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地方,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可他说,我是他从天主教育婴堂里收养的孤儿。现在,他后悔了,如果他把我留在那里,我便不会被魔鬼引诱,犯下这些罪行。所以,他要把我送回去,只有那里才能洗清我的罪孽。

“我在圣衣院待了四个月,生下了你。可我只把你抱在怀中几分钟,你就被人抢走了!他们告诉我,你患病夭折了,因为我,因为我所受的诅咒。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当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有多绝望?

“我试图自杀,院长把我关进了塔楼,她怕我的肮脏玷污了那些守贞姑娘。那里没有一点光,因为她说黑暗能让我和神离得更近。她们用链条锁着我的四肢,不让我够到一尺以外的任何东西,我也无法掐住自己的脖子。

“每天下午我会被带进一个房间,看她们跪坐在地,用柳枝狠狠抽打自己,一边念着祷告文,求基督宽恕我和天下的罪人。我只是哭,她们要我承认我的罪,我便承认了,我知道自己有多么脏……我宁可这柳枝是抽在我的身上,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可她们只是让我睁大眼睛看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她们是在替我受惩罚,我作的孽都成了鞭子落在了她们的身上,而我这样的罪人,连被鞭打的资格都没有……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当有一天在塔楼中忏悔时,我突然意识到神再也不会接纳我了。只有撒旦愿意在黑暗中听我说话,只有撒旦是我的亲人。如果不是撒旦,我真不知道如何挨过这漫长孤独的三年。

“三年后,父亲要回美国,他听说我已经被治愈了,便想带我一同回去。我一离开修道院,就被送上了回美国的渡轮。到美国不久,他开始生病,我们不断搬家、换城市,直到四年后他死在了新泽西州。直到临死前,他才告诉我真相:孩子没有死,是他找到了正源,让他把孩子带回杭州抚养。

“父亲一去世,我便觉得黑夜结束了,天又亮了起来。我立刻动身回中国。我从圣约翰大学的办公室打听到地址后给我的爱人写信。他终于答应让我见一见你。分别八年,他已经是一家银行的经理,待人处事成熟了,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是他带我走了这一条地道,这条全家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道。我可以透过画室的锁眼偷偷地看你。可惜我和你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我更没想到的是,他和那个他曾经口口声声说不爱的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

“我时常去看你们,没有他的陪伴,我一样可以举着蜡烛走过长长的地道,从锁眼中看你和用人玩耍,一点一点长高……可那一天,董家文却指着木屋大喊大叫,说他看见了魔鬼。你父亲在小木屋里找到我。他说,一切到此为止,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我问他还爱我吗?他说这一辈子,他从没有对其他人有过爱的感觉,以后也不会有了,但他有大家庭,有长辈、孩子,以及他亏欠了他的妻子很多,这是他的宿命。

“听到他提起那个女人,我发怒了。如果没有她,这幸福的生活是我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可你知道他怎么了?他居然对着我下跪了。他像个懦弱自私的浑蛋,居然抱着我的腿求我,求我别伤害他的家人,永远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知道欠我许多许多,他希望有来世,他可以做任何事补偿我。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哭,第一次是当他告诉我他不能娶我的时候。每一次,我都妥协了。因为我爱他,爱得那么深,胜过爱我自己。我只好无奈地答应他离开。可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怎么忍心和你们分别呢?你们就是我的全部了。离开你们,我还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自己的生活?我回到小木屋中长住了下来。

“从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一个孤魂,游**在四周的村庄中,漆黑的地道里和冰冷的湖面上,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有依偎着你们的热量才能生存。我看着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着她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我多么希望我站在那个家庭中间,我是那个女人!

“有一天,我看到他们把哭闹的董家文送上了车。当我再推动地道的出口时,却发现它被堵住了!我靠在门后敲打、哭泣,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我想,你父亲一定怀疑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是你让家文发的疯?”王克飞问。

“那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从小只会哭闹耍赖,那张脸看了就叫人讨厌!我只是在他的食物里加一点羊踯躅和毒蕈,便能让他胡言乱语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那个女人偏袒自己的亲骨肉,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给她的茶壶里加了棉花籽,每天放一丁点,她总有一天会患病死去。还有那个小贱人,搬家还不忘带着她的枕头,里面有一枚麝香,她当然怀不上孩子……

“我时常幻想,我只要用一小勺砒霜,就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消灭所有的敌人,包括那些叽叽喳喳的用人,我的苦难也就结束了。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如果他发现了,他就再也不会爱我。他的爱对于我,依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地道门被堵死了,我再也无法靠近你们父子俩,只好回上海。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橱窗看到自己的影子时被吓坏了,我发现自己真的如野鬼一般可怖。广场上的大钟日历提醒我,我竟在木屋里整整住了十年!!我的关节,我的背,我的健康和自尊,一切都是在这十年中被毁掉的!而他呢,他有家,有一切……却还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这不公平!”

“所以你杀了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呢?当我发现他死了,死在我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她握着枪,掩面哭起来,“他本不应该死。那个男孩没有死,我以为我成功了,可他为什么会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或许真的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让我亲手杀了他。”

“你为什么给他下毒药?你终究是怕他不爱你了。”

“我珍惜我们的重逢。我希望他喝了药后,能看到我过去的容貌,即便只有短暂的一刻……这又有什么错?他能记得在一年后的同一天去仙乐斯找兰兰,就足以证明他还爱着我!”

“也是兰兰给你找的那些男人?”

她用手掌抹去止不住的泪水,举着枪的右手不停颤抖。“那些男人肮脏恶心,只知满足肉欲。为了我们一家人的幸福,死几只老鼠算什么?

“我用心良苦,就是为了你在董家能过得幸福。我以为有生之年,我们三人可以团聚,没想到,现在却只有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她靠近一步。“家强,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天很快就亮了,到时候再走就晚了。”

王克飞已经无路可退,紧贴着墙角。

她若再上前几步,就能看清楚王克飞的样子,难保不会识出什么破绽。他的枪口还抵着夏若生的太阳穴,他的肘弯能感觉到她颈部渗出的冷汗。

“把她杀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她再次靠近他。

“凶手是你,我为什么要逃?”

“既然你不愿意动手,就让我来。”她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夏若生。

砰!

一声枪响在夜空中回**,她摔倒在地,轻得如同一缕尘土,随后便是死寂。

王克飞松开了胳膊,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面色惨白的夏若生。

他靠近迪瑟。

她的嘴角冒出汩汩的鲜血和含糊不清的呻吟声:“是我亲手杀了他……”

终于,她停止了**。她的容颜凝固成了一尊石灰色的雕像,只有枯槁的白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她的双目圆瞪,看着窗外,眼珠中映着的那轮弯月,竟透出一丝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