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湿地

夏若生一边在画室墙壁上东敲西捶,一边道:“王科长,帮我找找有没有暗门。”

王克飞查看房间一圈,来到壁橱前。打开壁橱的木门,里面空无一物,却有一块厚重的花岗岩石碑蹊跷地倚在橱壁上。他费力挪走了石碑,轻轻敲了敲橱壁,声音空洞而深远。他使劲一推,只听到吱吱嘎嘎的铰链的声响,一面木板伪装的假墙壁竟向后退去,露出一个一平方米见方的黑洞。

他把头探进去,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的回声:“你怎么知道会有地道?”

“因为我是无神论者。”夏若生答。

夏若生从厨房找到几根歪歪扭扭的白蜡烛。王克飞用随身带的火柴点着了,举起蜡烛照了照地道,洞壁的石头已被打磨光滑。内部空间渐渐开阔,但仍必须猫着腰才能前进。

他们顺着向下倾斜的地道走了约十分钟后,地势逐渐平缓。

夏若生的呼吸越发沉重。王克飞转过身问:“怎么了?”

“有些透不过气。”

“你要不要回去?”他手中的火光把两人的脸颊映红了。

“不。”她说。

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俩,要永远以这样一种尴尬和委曲的姿势面对面,无处可躲。

夏若生留恋这一刻,哪怕永远猫着腰,永远透不过气,可王克飞却已转过身去,继续前进了。

二十多分钟后,一面石壁挡在前方,他们已来到地道尽头。

王克飞检查四周,发现头顶是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木板。他让夏若生握着蜡烛,自己双手向上托起,只听砰的一声响,一束白晃晃的日光射了进来。

他们相继爬了上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大片灌木丛中,四周是一片旷野,远处是炊烟袅袅的村庄。

回头看,地道出口上盖着一块潮湿的方形木头,长着细小的菌类,又被茂密的藤蔓掩盖,不留心寻找根本无法发现。

“这是什么地方?”夏若生问。

王克飞指指她的身后:董家祖宅已在遥远的湖对岸了。那一大片白墙黑瓦的平房就像贴着大地的乌云,将和夜色会合。

“也许我们错过了什么。”王克飞望着湖水中央的小木屋。

果然,他们回到神秘地道,往回走到将近一半时,找到了另一个之前被错过的出口。王克飞举起蜡烛,照亮了头顶石壁间镶嵌的一块木板。

爬上出口,两人发现自己已身处湖中央的小木屋。

小木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僵硬的被褥卷在床尾,看起来已太久没人居住,角落里还有一具老鼠的尸骸。

窗外,四周水波**漾,落日把湖水染红了。

到了又长又冷的冬夜,这木屋必定四处漏风,如同冰窟,而那个人也必定不敢点燃蜡烛,唯有与月光相伴。

王克飞用鞋尖指了指地板,四个椅脚竟在地板上磕出了四个凹痕。他一定在这里久坐,长时间凝望着湖岸上的董家大宅。“也不知他在这里住了多少个日夜,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这世界上最让人持之以恒,也最难让人坚持的,是同一样东西。”夏若生眨了眨眼睛,“爱情。”

她转过身去,小声对着湖水念了一首诗。

月已没,

七星已落,

已是子夜时分,

时光逝又逝,

我仍独卧。

他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她倚在窗子上,“你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老大和老二的分歧就是从这里,从他们玩掷沙包游戏的那个下午开始的。这栋小木屋年代久远,它仿佛能使人看见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一张阴森恐怖,一张温情脉脉,谁能说清楚到底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想?”

王克飞其实在发现地道的那一刻也已经明白了。“那个年代为了逃避仇家或官兵,大户人家的房子都有地道,通过主卧与外界相连。逃跑者可以从主卧到达木屋,换船逃跑,或者直接到达湖的对岸。而董家文的画室又是由最初的主卧改成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一个人想害董家的话,他完全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因为有这条暗道。而董家文发现有眼睛偷窥他,也可能是真的。”

两人相视一笑。

这眼眸中的丝丝暖意竟令王克飞心头一动,这正是他一直无法从萧梦那里得到的。只有既有过身体的亲密又共享了心事的男女才能如此默契,一个眼神就把所有的意思讲尽。

夏若生看了看表。“五点了,《民生报》已经开卖了。凶手读到报纸后,依然有充裕的时间赶上到杭州来的末班火车。她大约会在凌晨到达这里。为了避开‘警方的埋伏’,她一定会走地道进入董宅。”

他背过身去。“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原路返回,又回到了画室。

“凶手钻出地道后,首先会进入画室,我们不能打草惊蛇,免得他转身逃跑。但若由他自由地进了这黑咕隆咚的房子,和我们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恐怕吃亏的是我们,因为他对这里的格局理应比我们熟悉许多。”王克飞思忖着。

夏若生提议:“画室旁的那一间是董家强过去的卧室,我们不如在那里点亮蜡烛。凶手看到火光,一定以为董家强和人质都在那一间,会被引向那里。而我们则躲在这屏风后观察。这样她在明,我们在暗。一旦她进入那间房间,我们立刻围堵她。”

他们躲到了厅堂的屏风后,从这竹篾的缝隙中能清晰望见对面卧房内跳跃的烛光和画室黑漆漆的门洞。两人坐在那一小块黑暗的墙角,默然无语。

夏若生感觉他就像一座石膏像,听不到一丝衣服和呼吸的声响。

“我想问你,”夏若生的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打转,“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哪个晚上?”他也许是明知故问。

“我们在1294的晚上。”

“我已经不记得了。”他的语气漠不关心。

她朝他看看,他的侧脸模糊一片。他从不遮掩自己的冷漠,就好像她是个稻草人,全身中了万发的箭,依然顽强地站立着。她可以安慰自己,这是因为他的懦弱、紧张和不知所措,但她依然会因他拒人千里之外而心情黯淡。她不是稻草人。

又过了一阵,天已完全黑了。夏若生朝冰凉的手上哈着热气。这寒冷是无孔不入的,仿佛肌肤和贴身衣物之间都结了霜。

“你休息吧,我会守着。”他悄声道。

“你的枪还在吗?”

王克飞摸了摸身侧。“在。”

她侧身躺下,把头倚在一个靠枕上。她其实并无睡意,一方面也是因为冷。反正他也看不见,或许他以为她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感觉他把一条厚重的毛毯盖在了她的身上。不,哪儿来的毛毯?这是他的外套。她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却依然假装熟睡。

王克飞靠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他的眼睛适应黑暗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安全地藏身于黑暗之中,周围的月光雪亮,而对屋房间里的蜡烛简直光芒万丈。

此时,应该已过了子夜。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比住进李欣同家中更愚蠢的事情。凶手真的会读到报纸吗?他读了报纸,真的会出现?

他突然很想抽烟。不知道怎么起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甩不开了。他在这方面一向是纵容自己的,而在这无穷无尽的黑夜中,他更是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夏若生,决定去窗边抽一支烟。

他悄然起身,走到窗边。在这里,凶手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凶手。反正只有一支烟的时间。从这里可以望见湖水反射着月光,整栋房子都沉浸在幽蓝的色调中。

可等他抽完一支烟回来,却猛然发现夏若生不见了。

他的心头一惊,环顾这房子,哪儿也不见人影。他立刻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去摸手枪,才想起此前拔出枪,放在了大衣口袋里。他的大衣滑落在地,枪却不在了。

他急急地在屋子里走动,却又不敢呼喊。

他再朝那间卧室望去,才发现蜡烛已经灭了。整栋祖屋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仿佛地狱之门已经关上,谁也别想逃出去。

是蜡烛燃尽了吗?

他赶紧拿起另一支蜡烛,走进了卧室。当他点燃烛芯,抬起身子的那一刻,对面墙上的巨大黑影顿时令他血液凝固,手脚冰凉。

这墙上清清楚楚映着一个巨大的人影,手上握着枪。

不用说,这人正站在他的身后,枪口是朝着他的。